第二章 死亡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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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

南湖公安分局1號會議室，主席臺藍色背景墻正中央懸掛警徽，警徽左右兩側分別寫著四個白色大字，左為“忠誠、為民”，右為“公正、廉潔”，上面新掛了一條紅色橫幅——“東風市公安局南湖分局偵破12·21搶劫殺人案新聞發(fā)布會”。

四天前，東風市第一紡織廠職工宿舍發(fā)生一起命案，一對退休的老年夫妻被人殺死在自家客廳里。江楓趕到現(xiàn)場，通過分析現(xiàn)場搏斗痕跡，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左手掌心受了刀傷，并推斷嫌犯是個左撇子。根據(jù)這一特征，警方迅速在全市各大醫(yī)院和診所布控，當天就將嫌犯抓獲。通過指紋比對，還帶破了另外三起入室盜竊案。

刑警大隊長萬志強穿著嶄新的警服，背著手在會場來回走動，仔細檢查每一個細節(jié)。

再過幾天，一年一度的全省刑偵工作會議將在南湖分局召開，對于他這個刑警大隊長的工作能力無疑是最大的肯定，更是他巨大的榮耀。還有不到半年時間，分管刑偵的黃副局長就要退居二線了，留下來的空缺要有人填上。大家嘴上不說，眼睛都死死盯著，掂量自己的分量，暗暗使勁。萬志強是最具競爭力的人選之一，自然要全力沖擊。

這個案子破得漂亮，為了開好這次新聞發(fā)布會，萬志強著實花了不少心思，發(fā)動所有關系，把能請到的媒體都請來了。明天，破案的消息將在省市各大報紙占據(jù)大幅版面，為他競爭副局長增加一塊重要砝碼。

他媽的，這份大禮來得太及時了，等這陣子忙完了，得好好犒勞犒勞江楓這小子，萬志強暗想。當初為了搶江楓，差點與派出所所長鬧翻，局長親自出面調解，答應給派出所補兩個人，才將此事平息。五年過去，萬志強越發(fā)慶幸自己當年慧眼識珠——江楓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

上午10點，省市各路記者悉數(shù)到齊。

萬志強端坐于主席臺中央，紅光滿面，精神抖擻。江楓和王三牛分坐兩側，臉上都有些疲憊。臺下坐著省市十幾家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都已架好了長槍短炮。萬志強表情莊嚴，清了清嗓子，操著生硬的普通話，對著稿子念起來。稿子很短，只是簡要通報案情，不到五分鐘就念完了。

放下稿紙，萬志強滿面春風道：“各位大記者，我還有個會要參加，先走一步。我身邊這位江警官是偵破本案的首要功臣，你們想了解具體案情，可以采訪他。大家都很辛苦，中午我們在食堂準備了工作餐，等采訪結束，各位一定要吃完飯再走?！比f志強雙手抱拳，起身離席，步履輕盈地走出會議室。

接下來是自由采訪環(huán)節(jié)，氣氛就輕松多了。

記者們蜂擁而上，立即把江楓圍在中間：“江警官，請問您當時是如何發(fā)現(xiàn)犯罪線索的？”面對長槍短炮，江楓渾身不自在：“對不起，我真說不好，大家還是采訪我的同事王警官吧?！庇浾邆円姶饲榫?，只好放下江楓，又把王三牛圍了起來。王三牛也不推辭，稍微整理上衣和領帶，開始整理思路，組織語言。

王三牛定了定神，朗聲說道：“警情就是命令，接到報案后，我局立即啟動命案偵破機制，相關人員第一時間趕赴現(xiàn)場……”王三牛毫不怯場，面對鏡頭侃侃而談，鏗鏘有力。

看著王三?？谌魬液?，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江楓暗自佩服。王三牛是個粗壯的小鮮肉，個頭不高，黑皮膚，板寸頭，敦實得像一枚炮彈。別看他平日里油腔滑調，吊兒郎當，倒是能應付大場面，官話一套一套的，不當領導簡直是浪費。

王三牛的真名其實不叫王三牛。爹媽原本給他起了個響亮的名字——王犇。名字起得很有力量，可是這個“犇”字實在太生僻，十個人倒有九個不認識。局里舉行新民警座談會時，李局長念名單，念到他的名字頓時卡住了：“王……那個什么？”

他很有經(jīng)驗地站起來，高聲道：“報告局長，我叫王犇?！?/p>

座談會氣氛本來就比較輕松，李局長也不覺得尷尬，反倒覺得這個年輕人有意思，自我解嘲道：“不就是三頭牛嘛，搞得神神秘秘的，你這個名字就不接地氣，以后怎么密切聯(lián)系群眾？依我看，還是叫王三牛得了?！毕旅骖D時哄堂大笑。

局長就是水平高，王三牛確實比王犇好聽易記，朗朗上口。從那以后，大家都喊他王三牛，真名反而沒人叫了。

新聞發(fā)布會大約持續(xù)了一個小時，所有環(huán)節(jié)圓滿完成，沒一個記者留下來吃飯，都趕著回去發(fā)稿去了。

把記者送走后，江楓向大隊長萬志強的辦公室走去。

為了調查昨晚的交通事故，江楓和王三牛都通宵未眠，今天早上兩人又分頭行動，去死者的家里和工作單位調查走訪。經(jīng)過初步調查，死者的基本情況和社會關系已大致查清：

從飛度車上找到的證件顯示，死者名叫李莉芳，三十二歲，曾在東風市第二醫(yī)院工作。通過查詢李莉芳的戶籍資料，得知李莉芳的丈夫名叫雷仁，有一個九歲的女兒，名叫雷子慧。

早上天亮之后，江楓按照戶籍地址找到了李莉芳家里，卻撲了個空，她家里居然空無一人。王三牛去了李莉芳的工作單位，倒是小有收獲：李莉芳是市第二醫(yī)院普外二科護士長，她的丈夫雷仁原來也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幾年前因為打架斗毆被判刑，然后被醫(yī)院開除了，沒有人知道他的聯(lián)系方式。王三牛從一個護士那里問到了李莉芳娘家的電話，已經(jīng)和李莉芳的母親聯(lián)系上了。

肇事司機林小硯，二十四歲，《東風都市報》記者。林小硯本來是要參加今天上午的新聞發(fā)布會的，一夜之間，竟成了犯罪嫌疑人，人生真是難料！江楓心里感嘆著就已走到大隊長辦公室門口。

萬志強的辦公室不算大，一張辦公桌、一把大班椅、一張單人床，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間。桌面上凌亂不堪，各種文件胡亂堆在桌上，仿佛剛被小偷洗劫過。兩部座機電話緊挨在一起，黑色那部是公安局內線電話，紅色的是外線電話。電腦也是兩臺：臺式機連公安內網(wǎng)，上面貼著黃色小標簽：“公安內網(wǎng)，嚴禁與外網(wǎng)相連！”；另外一臺是筆記本，接互聯(lián)網(wǎng)。

“他媽的，有這種事，死人怎么會開車？”萬志強是炮兵出身，身材高大，聲若洪鐘。“他媽的”是他的口頭禪，不代表特定的感情色彩，有時表示憤怒，有時表示開心，有時表示厭惡，有時表示喜歡。

“這個案子確實有點蹊蹺?！苯瓧骱敛谎陲梼刃牡囊蓡?。

“現(xiàn)場有監(jiān)控嗎？”

“原來是裝了監(jiān)控攝像頭的，這次路面改造全拆了，新的還沒裝起來?！?/p>

“死者身份查清了沒有？”

“已經(jīng)查清了，”江楓翻開筆記本，“死者名叫李莉芳，三十二歲，是市第二醫(yī)院的護士長?！?/p>

“死者家屬呢，聯(lián)系上了沒有？”

“死者的丈夫名叫雷仁，目前還聯(lián)系不上，不過已經(jīng)跟死者的母親聯(lián)系上了，下午就會過來認尸?！?/p>

“哦。”萬志強微微點頭，還算滿意，“嫌疑人什么情況？”

“嫌疑人名叫林小硯。她是《東風都市報》記者，跑政法口的，經(jīng)常到我們這采訪，您應該見過。人已經(jīng)被我們控制了，現(xiàn)在還在審訊室?！?/p>

“記者？”萬志強立刻坐直了。見沒見過倒沒關系，關鍵是記者的身份太敏感，倘若稍有不慎，讓媒體抓住小辮子，麻煩就大了。一起簡單的交通肇事案，本來是個“小兒科”，沒想到會弄出這么多狀況，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媽的，老唐不會看花眼了吧？”萬志強側過身子，伸手按下紅色座機的免提鍵，撥通了唐法醫(yī)的手機。

“喂，老唐?！?/p>

“萬大?！?/p>

“忙什么呢？”

“我在辦公室?！?/p>

“能到我這來一趟嗎？”

“好，馬上過來?！?/p>

掛斷電話，萬志強拉開抽屜，拿出一包煙，熟練地拆開。點上一根煙，他重重地靠在大班椅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眉頭緊鎖。

一根煙沒抽完，唐法醫(yī)敲門進來。

萬志強扔給他一根煙，指了指江楓右邊的空椅子，示意坐下。唐法醫(yī)把煙點著：“萬大，你是問昨晚的交通事故吧？”進門看見江楓，唐法醫(yī)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大半。

“你覺得死人會開車嗎？”萬志強單刀直入。

“不會?！碧品ㄡt(yī)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憑什么說李莉芳是在事故前六小時死亡的？”

“根據(jù)尸體特征，我認為李莉芳的死亡時間應該在24日下午3點至6點之間。”

“事故是24日晚上11點40左右發(fā)生的，怎么解釋？”

“沒辦法解釋，我只對尸體負責。”唐法醫(yī)吐出一口煙。

萬志強的眉頭再次擰緊，目光移向江楓：“你有什么意見？”

江楓說：“就目前情況來看，事故時間和死亡時間都存疑，必須重新調查核實。”

“也只能如此了?！比f志強把煙頭掐滅，“那個女記者打算怎么處理？”

江楓說：“根據(jù)交警對事故現(xiàn)場的勘查，認定林小硯負本次事故主要責任。李莉芳的死亡時間雖然有疑點，但是目前并沒有確鑿證據(jù)能夠排除她是死于交通事故，因此，對林小硯應先以涉嫌交通肇事罪刑事拘留，萬一證據(jù)出現(xiàn)變動再依法處理。”

萬志強點點頭，站了起來，右手叉腰，左手搭在光頭上，按順時針方向轉動，仿佛把玩一件心愛的古董。接著，他做了三點指示：

一、江楓繼續(xù)調查相關證人，重點是查明交通事故發(fā)生的準確時間；

二、唐法醫(yī)去聯(lián)系省廳法醫(yī)專家，進一步確定李莉芳的死亡時間；

三、對嫌疑人林小硯以涉嫌交通肇事罪先行拘留。

從大隊長辦公室出來，已過了中午12點。江楓直接去了警官食堂，局里的伙食很簡單，兩葷一素，免費供應。昨晚熬了一夜，加上心里有事，江楓食欲全無，胡亂扒了幾口飯，就進了辦公室。

李莉芳的父母下午會過來認尸，江楓必須親自接待，一想到要面對死者的父母，他就感到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