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者序

野果 作者:(美)亨利·梭羅 著


譯者序

梁楓

我花費半生方才知曉,該去哪里尋找最早綻開的花。

——《梭羅日記》,1852年6月15日

梭羅在我的心目中,首先是一位有點古怪的鄰居。他的故鄉(xiāng)康科德鎮(zhèn),與我馬薩諸塞州的家相距不遠。對于新英格蘭這片土地,梭羅始終懷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愛,堅信此地“方圓幾十英里,即有世上最美的風景”。他筆下的瓦爾登湖、鱈魚角、懷特山脈、緬因森林等,格調(diào)清冷卻又色彩斑斕,是我周末和假期常去徜徉的地方。《野果》書中所描述的各種植物,許多也生長于我的房前屋后,讀來自是十分親切,我也因此格外想把本書譯介給中文讀者。

譯《野果》的過程,也歷經(jīng)春去秋來,方圓數(shù)里內(nèi)果真像書中一樣,從早春的藍莓到深秋的松果,其間穿插著沁涼的西瓜、紛飛的馬利筋、豐碩的馬鈴薯、金燦燦的南瓜等,活色生香,不一而足,與百年之前似乎并無二致。碰到書中某種野果的形態(tài)不太確定時,只消起身到后院尋覓一番,多半能找得到些線索和痕跡。

在我心目中,梭羅也是一位高冷范兒的學長。作為他的哈佛學妹,我的腳步比他晚了一百多年?!兑肮芬粫袊乐?shù)膶W術(shù)精神,追根究底不盲從的治學態(tài)度,體現(xiàn)出的是一脈相承的精神氣度。在梭羅生活的年代,美國植物學研究還遠不夠深入,相關(guān)著作十分有限,學科研究體系也并不完整,他大量精準的第一手觀察、認真保存分類的植物標本以及詳盡的記錄與描繪,為研究19世紀中期新英格蘭植被提供了珍貴的資料。與此交相映襯的,又有豐富的史料與旁征博引,梭羅將不同來源的素材相互佐證,以得出盡量準確并經(jīng)得起推敲的結(jié)論。書中將數(shù)年經(jīng)驗合并一處,并按野果種類分列成志,觀察細致入微,記錄準確翔實,筆端又飽蘸詩意。開卷細讀,只見自然之畫面如一卷軸,在眼前徐徐展開,質(zhì)地綿密,格調(diào)清新,纖毫畢現(xiàn),萬物結(jié)實均自有其時節(jié)與次序,繁衍傳承各得路數(shù)并自有妙招兒。

對于喜愛梭羅的讀者來說,本書中展示出的,是一個頗不同以往的梭羅。他的影像不再只是瓦爾登湖畔小木屋里的隱士,也不只是因抗拒人頭稅入獄而后寫出《論公民的不服從》的斗士。這本書里更多的是一個日常的梭羅,“上午和晚上伏案寫作,用漫長的下午在野外散步”的梭羅,作為博物學家和超驗主義者的梭羅。

《野果》是梭羅宏大的“Kalendar”計劃的一部分,離世前只完成了冰山一角。本書的寫作大約開始于1850年,此時,他已自費出版了第一本書《河上一周》,并宣布了《瓦爾登湖》即將出版,正在尋找下一個題材。在一段時間的求索之后,梭羅在1851年9月7日的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我深信,人所從事的雇傭工作是不適宜的——人不該用那種方式度過一日。倘若憑著耐心的觀察,我能找到一線新的光明,發(fā)覺自己瞬間飛身躍上了毗斯迦山,令這原本死氣沉沉的世界重又變得神圣并煥發(fā)生機,那我將何樂而不為——何不從此成為一名守望者呢?倘若在這城墻之上守望一年,即能獲得來自上天的訊息,何不讓自己的店鋪關(guān)門歇業(yè),只專心做一名守望者呢?青壯年人,難道還能有比直奔生命之本真更好的活法嗎?何必要飽受磨難之后得到一個似是而非的名譽,再去努力求證它呢?我們原本就被一種豐饒的神秘圍繞著。何不去探索這神秘,挖掘這神秘,并以此為業(yè)——哪怕是微乎其微?究竟要將生命投身于對自然之神性的發(fā)現(xiàn)之中,還是吃牡蠣之中:如何選擇,結(jié)果豈不迥然不同嗎?

觀察,并描述,一切我在自然中發(fā)現(xiàn)的神性。

我的職業(yè)將永遠是在自然中專注地尋找上帝——找到他的藏身之處。

此后,梭羅找到了下一步寫作的使命,即細致觀察并忠實呈現(xiàn)自然中未經(jīng)他人過濾的、無中介物的神性?!兑肮芬粫?,正是將這一使命付諸實踐的代表作品。

譯這本書,難點之一是書中大量的植物名稱,其中有拉丁學名,但也有各種俗名穿插其間,極易引起混淆。僅舉二例:

書中有一章節(jié)寫的是groundnut,乍看其名,易誤以為是落花生,但細讀后發(fā)現(xiàn),此乃一種類似于馬鈴薯的有塊根的植物,個頭遠遠大于落花生。經(jīng)多方查證,終于確定這是美洲土圞兒,又名地栗子,只是在美國俗稱為groundnut。

再如,書中有一章節(jié)描寫carrion flower,望文生義則易誤以為是腐肉花,但書中所描寫的植物形態(tài)與腐肉花明顯不同,且腐肉花為熱帶植物,不大可能生長在氣候較為寒冷的新英格蘭。反復查詢資料后,方確定這是牛尾茶,在新英格蘭地區(qū)的灌木叢、林下、草叢中十分常見,只在本地俗稱為carrion flower。

譯者之如履薄冰,可見一斑。書中凡人名、地名、引文等,譯者均盡力尋找出處,逐一標明,全書中共加入近四百條注釋。但仍有少量上下求索而終不知出處者,還望讀者見諒。另外,譯文中一定難免有錯誤與疏漏之處,懇請方家指正。

最后,感謝美國梭羅學會Bradley P.Dean先生將梭羅極難辨認的英文手稿予以整理出版,才令中文版的問世成為可能。感謝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梁宇先生幫助查詢冷僻植物的中文名稱并答疑解惑。本書在翻譯過程中,亦曾大量查閱中國植物標本館的材料,在此一并致謝。

希望您喜歡這個中文譯本,以及書中滲透出的清冷自然并略帶學院派的新英格蘭風情。本書為梭羅離世前未能完成之作品,也似海棠無香一般令人不免有些遺憾。書中有些章節(jié),僅寥寥數(shù)語,未及詳述,仿佛要留待日后深入添加血肉。但斯人已逝,梭羅頭腦中的完整版本已不可得。凡此種種,譯者均依原文保留其樣貌,以便讀者得窺原書之真容。

是為序。

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徜徉時,許多人仍像是水手在汪洋里航行,隨時會發(fā)現(xiàn)此前不為人知的島嶼。隨便哪一個下午,都興許會有某種不曾見過的果實撲入眼簾,美麗香甜又出乎意料。既然在散步時,我常會遇見一兩種叫不出名字的漿果,由此推斷,我們未知的比例恐怕是無從得知,甚至無窮無盡的了。

我在康科德這片未知的海域航行,這里眾多的幽谷﹑濕地﹑樹木覆蓋的山丘,于我就是斯蘭島和安汶島。我們的市集上,也擺著從東方或南方進口來的遠近聞名的水果——比如橘子﹑檸檬﹑菠蘿和香蕉——我卻并不以為然,反而更看重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野漿果,年復一年,是這些美麗的漿果令野外漫步更有趣味,其味道也頗滿足了戶外的口味。我們在自家庭前栽下來自異域的灌木,為的是賞其果實之美,殊不知,較之毫不遜色的美麗漿果就在周邊的野地里生長,我們卻視而不見。

熱帶水果屬于生活在熱帶的人們。果實中最美最甜的部分無法進口。一旦被運來此地,得到的無非是在市集中穿行的人們的關(guān)注。而在新英格蘭孩子的眼中,最悅目﹑最美味的并不是古巴的柑橘,而是自家附近草場上的平鋪白珠果。因為,決定果實價值的,不是異域出身,不是個頭大小,也不是營養(yǎng)程度。

對擺放在桌上的水果,我們不以為意。那是專為高官顯貴和講究佳肴美饌的人們準備的。它們無法像野果一樣,為想象力提供源泉,相反,只會讓想象力枯竭。而在陰郁的十一月,你在黃褐色的土地上散步時啃著的白橡果,那苦味中滲透的絲絲甘甜,對我來說要遠遠勝過一片進口的菠蘿。還是把菠蘿留給南方吧,我們有我們的草莓就心滿意足了。不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這些草莓都因摻入了“去摘草莓”之樂趣,味道與菠蘿相比有了無限的升華。進口到英格蘭的柑橘,哪里比得上她自己藩籬中的野薔薇果和山楂呢?沒有前者無關(guān)大礙,但沒有后者卻萬萬不行。且問問詩人華茲華斯,或是英格蘭的任何一位詩人,究竟哪一種果實才是必不可少的。

野果的價值并不在于被人獲取和吃掉,而在于其悅目又賞心。“水果”一詞的詞源恰恰說明了這點。它源自拉丁文fructus,意即“被使用或被享受之物”。倘非如此,采漿果豈不就與到集市上買漿果混為一談了。毋庸置疑,無論做什么,其樂趣都來自你秉持的精神,灑掃庭除,抑或從泥里拔出只蘿卜,莫不如是。桃子自然是風姿綽約,汁水甘甜,但如果摘桃子只是想著要去集市上賣,那就遠不如采越橘供自己享用了,因后者更為生趣盎然,更能激發(fā)人的想象力。

有人耗巨資裝備一條船,雇傭成群結(jié)隊的男子男童,隨船前往西印度,六個月或一年后,船上裝滿菠蘿,滿載而歸;此時,如果除了實現(xiàn)投機者們的目的外再無其他收獲,如果僅僅是一次所謂成功的探險,那這次遠航還不如孩童第一次采越橘有意義,因為采越橘讓孩子們得見新世界,這經(jīng)歷就是新的成長,盡管他們帶回家的只是籃子里一及耳的漿果。我知道,報紙上和政客的觀點與此迥異——大談特談的是另一種遠航,另一種定價——但這改變不了上述事實。我認為,孩子們遠足帶回的果實比投機者們遠航帶回的果實更為尊貴。那是更有收獲的遠行。報紙編輯們和政客們大力強調(diào)的,相比之下未免有些愚蠢。

由此可見,任何一種經(jīng)歷,其價值并不取決于從中獲得了多少錢財,而取決于我們從中獲得了多少成長。如果一個新英格蘭男孩從與橘子、菠蘿打交道中獲得的成長超過了從采越橘和拔蘿卜中獲得的成長,那么,他自然而然也理所應當認為前者更有價值;反之則不然。與我們更為緊密相關(guān)的,絕不是投機者遠道運來的水果,而是你在秋實之季伊始,徒步行走的那些漫長下午,你提著籃子,在略遠處的山丘和濕地,自己親手采摘的,帶回家中丟給朋友的那些野果。

往往,你得到的越少,就越快樂,越富有。富人之子得到可可豆,窮孩子得到山核桃,但最糟糕的是,前者從未去采可可豆,從未得見它的乳脂,而后者卻見過山核桃的乳脂。商業(yè)之手所捕獲的,總是果實最粗鄙的部分——僅僅是它的皮囊,因為商業(yè)之手其實十分笨拙。裝滿一艘船,被出口又進口,付掉關(guān)稅,最后又在店里售賣的,無非是這些東西。

一個神圣的事實是,更美妙的果實,或是果實中更美妙的部分,恰恰與買賣無關(guān);你買不到果實的最高層次的享用。你買不到親手采摘它的人沉浸其中的快樂。你甚至買不到好胃口。一言以蔽之,你可以買到仆人和奴隸,但你買不到朋友。

大多數(shù)人總是人云亦云。他們遵循既定的跑道,跑道上挖好的坑﹑設好的陷阱,他們總不免一頭栽進去。只要是眾多男孩長大后認真從事的營生,都被認為是值得尊敬的,甚至是偉大的,比如牧師和政客。舉例來說,原野上的杜松子果,僅僅被看作美麗的東西,對教堂或政府有何意義呢?可能會有放牛娃們欣賞它們——的確,鄉(xiāng)間生活的所有人都會——但這些果子得不到任何群體的保護;誰都可以把果實摘個精光;但一旦成為商業(yè)買賣的對象,卻會得到文明世界的關(guān)注。去問必定代表人民利益的英國政府:“杜松子有何用途?”——得到的回答將是,“讓杜松子酒香氣撲鼻。”我在書上讀到,英國“每年要從大陸歐洲進口幾百噸杜松子果”作此用途,但作者說,“即使這么多,依然不足以支撐這一烈酒的大量消費,不足部分只能用松脂來補足?!边@不是對杜松子果的使用,而是濫用,任何一個有覺悟的政府,倘真有這樣的政府的話,絕不應參與其中。放牛娃比政府還要明白事理。我們要明辨是非,恰當行事。

不要以為,新英格蘭的水果就都是毫不起眼、無足輕重的,而某些異域的水果就是身價不菲,令人一見傾心的。我們自己的水果,不論是什么,對于我們,都比來自別處的水果重要得多。它們啟迪我們的心智,它們適合生于斯長于斯的我們。對我們來說,野草莓勝過菠蘿,野蘋果勝過橘子,栗子和山胡桃勝過椰子和杏仁,不在于味道,而在于其在我們的教育中起到的作用。

你若只是對它們略遜一籌的口感稍持保留態(tài)度,那我們不妨引用波斯王塞勒斯的話,“一片土地無法既生長出甜美的水果,又養(yǎng)育出英勇的戰(zhàn)將?!?sup>

讓我按果實在季節(jié)中出現(xiàn)的先后次序,來逐一描述吧。

  1. 印度尼西亞摩鹿加群島上的兩個島嶼,前者位于新幾內(nèi)亞西部,后者是摩鹿加群島的商貿(mào)中心,位于班達海北部。兩者對當時被稱為“香料群島”的經(jīng)濟均有重要作用。
  2. 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3. 及耳,英美計量單位。1及耳等于1/4品脫。英制1及耳合0.1421升;美制1及耳合0.118升。
  4. 語出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