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有惑——四十歲“不順眼”手記

好一座浮島 作者:簡媜 著


我有惑——四十歲“不順眼”手記

年輕像一件薄薄的花襯衫,即使是惡寒天氣也能招蜂引蝶把春天騙回來。

四十歲不是,像穿著別人悶了兩個冬天沒洗的厚大衣,再怎么談笑晏晏,就是有霉味。

引言

那感覺像捅了一窩虎頭蜂,從此被大大小小的“惑”螫得不成人形。

事情很簡單,說起來有點復雜。

雖然至今仍會背誦:“五十又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這段孔老夫子嘉言錄,自己眼看也要揚步跨越四十門檻成為千禧年一枝花,偏偏不知怎地開始有惑。首先,覺得孔老夫子騙人,四十歲就能不惑,道行未免高了點兒。不過,古人壽短今人壽長,四十之數(shù)依“年齡匯率”兌換約值八十,換言之,今人活到八十若能不惑即是圣人。依這算法?,F(xiàn)時的我尚未“弱冠”,血氣方剛乃是正常。

現(xiàn)代人一旦挨近四十邊兒,不僅有惑,還以惑養(yǎng)惑,惶惶然踏入中年叛逆期,造自己的反。在事業(yè)上靜極思動,跳槽、轉(zhuǎn)業(yè)或創(chuàng)業(yè),成功者立即有財經(jīng)雜志專題報道。冠以“跨世紀接班人”或“大師”“教父”“天王”等狗項圈般的封號(不過,數(shù)位時代絕對是史無前例具有“弒父情結(jié)”的時代,四十二歲的人只能給二十四歲電腦鬼才當警衛(wèi)),失敗者則不必贅言。感情上也不安靜,二度單身、汰舊換新或兼容并蓄,抽屜里不乏“悔過書”或“離婚協(xié)議書”,最糟的是“驗傷單”。身體也開始鬧事,該軟不軟,該硬不硬,遂一夕之間從美食享樂者變成生機飲食的狂熱信徒。若無以上事例,必然另有玄機;要不是年紀一大把才生個小孩(或又生一個)藉此注射“中年危機”疫苗,即是三更半夜忽地將紅塵看得半破,天一亮成為慈濟志工。

四十歲很麻煩,學問、修為固然有點積蓄,但那本錢只夠摸到上帝的腰圍,沒多大長進。年輕像一件薄薄的花襯衫,即使是惡寒天氣也能招蜂引蝶把春天騙回來。四十歲不是,像穿著別人悶了兩個冬天沒洗的厚大衣,再怎么談笑晏晏,就是有霉味。

我的惑是自找的,沒人惹我。先是兩只眼睛覺得干澀、灼熱,接著看什么都不順眼了。原本清楚明白的事物,忽然變得面目模糊;昔日真金不換的道理,于今與破銅相類。我查遍各大醫(yī)院眼科,有看“白內(nèi)障”“青光眼”的,但沒有一位醫(yī)生專治“不順眼”。這病發(fā)作時又不限眼睛,幾乎是全身不舒服,即使把門鎖得緊緊的,也覺得門后有一百只虎頭蜂嚶嚶地等候。

趁我“順眼”時,記下數(shù)惑,那是最常讓我“不順眼”的過敏源。以供我輩“四十族”參考。說不定哪一天,可以找到順眼秘方。

一惑 肥軟工程

這是個軟綿綿的時代,這也是個肥滋滋的社會。是以,凡我“有錢男女”皆應慷慨解囊、揭竿而起。同心協(xié)力發(fā)動“肉體革命”,推翻清朝——不,推翻“腦滿腸肥”的專制統(tǒng)治,以“勢”如破竹的戰(zhàn)斗精神,從“根”救起,再造硬朗颯爽的新世紀!

所以,減肥藥是我們的青年導師,威而鋼乃民族救星。

我真不明白,時下的世間男女到底著了什么魔道,怎么一天到晚在肥軟兩項里撒銀子下功夫?只要持遙控器朝電視快掃八九十個頻道,就會被五花八門的減肥廣告與壯陽奇跡逼得“鬢邊嚇嚇叫”。若加上報紙、雜志常年刊載的,一天到晚塞入信箱的郵購目錄……我不免在瞬間陷入恍惚:不去減肥就像不孝,是有罪的……

還好我立刻清醒,像刀子般銳利地看穿陷身于肥軟工程里的男男女女不只把錢捧出去,連腦袋也一并進貢了。運用理智是一件寂寞且辛苦的事,不如盲從熱鬧。偏偏這社會活蹦亂跳到這節(jié)骨眼兒,似乎不鼓勵理性,不鼓勵知識,不鼓勵多元價值與獨立思考,不鼓勵內(nèi)在追求,不鼓勵做自己的主人,只鼓勵一窩蜂成為時街潮流的奴隸。

可怕的是沒完沒了。舉例說,若你真的奉天承運在腰腹、腿側(cè)有點贅肉,“他們”要你減肥。若你果真瘦了,他們說你身材比例不勻稱,臀部太大走在路上妨礙交通,必須塑身,你只好躺在那兒面團似地讓人捏揉捶打。好不容易把比例弄對了,接著他們嫌你胸部太小,得豐一豐,要不然無法“提振”辦公室士氣。好吧,套句股票族行話,棄“微星”改投“華碩”,信用卡拿去刷吧,果然從A罩杯“產(chǎn)業(yè)升級”到D,成為男人無法一手掌握的女人。接著,他們又說你皮膚不好,T字帶會出油兩頰又干干的,必須做臉護膚。等你不擇手段把膚質(zhì)照顧好了,他們說你不夠白?!澳阒牢颐刻旎ǘ嗌贂r間讓自己白皙無瑕嗎?讓我算一下,二——十——四小時!”廣告如是說。等你有辦法白回來的時候,很抱歉,你也肥回來了。

重來重來,再去減肥!

舊社會用“子孫滿堂”的誘餌讓女人陷入子宮深淵一輩子無暇抬頭看看天,看看天空飄過的任何一朵云。現(xiàn)代女人不生多或不生,似乎擺脫子宮魔咒,卻仍然陷入肉身泥淖不能自拔!有什么比在女體上標示“36、24、35”,讓她學愚公移山(塑臀)、精衛(wèi)填海(豐胸)忙一輩子更利于管教的呢?到底這副身軀隸屬于誰?誰有資格為它定美丑、評高下?我不禁一頭霧水。

我承認現(xiàn)今往街道一站,打量過往行人,會發(fā)現(xiàn)體重超過標準的人愈來愈多。連幼稚園、小學都處處可見小胖子。工商社會、速食生活把我們變成脂肪受害者,因此,基于健康或美姿而尋求減重乃時勢所趨、人之常情。我只是不明白,任憑醫(yī)師、營養(yǎng)師及專家大聲呼吁“飲食控制、生活規(guī)律、勤加運動”乃正確的減重途徑,卻依然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那么多錢購買來路不明、甚至摻毒的減肥藥或進行無底洞般的減肥塑身課程。到底是為求己悅還是悅己者傾家蕩產(chǎn)?恐怕后者占的成分多些。女人一旦癡迷,簡直無藥可救。不過,這事兒也怪不得女人,擁有超強的吸引力(或誘惑力、降魔力、伏妖力……)乃物種演化舞臺上的致勝關(guān)鍵。像我們這種只會耍嘴皮子、腦袋瓜胡思亂想,三圍逐漸“一統(tǒng)”江山的女性,居然能在演化鎖鏈上存活下來乃是奇跡。有個著名的實驗是這樣的:給男性受試者一堆女性照片,要他依據(jù)自己受吸引的程度分類。照片里有很多是同一位女性的復制照片,結(jié)果,受試者會把復制的那張放入“受吸引”類,而原來那張被列入“不受吸引”類。兩張照片看起來一模一樣,唯一差別是復制那張的瞳孔被修飾得較大。這些男性受試者在無意識中把瞳孔大小作為衡量是否具吸引力的要素。十九世紀的女性為了讓自己更具魅力,便借著服藥制造出瞳孔放大的反射動作(參《大腦小宇宙》)。像我們這種體態(tài)平鋪直敘的女性能通過殘酷的演化律則,或許該歸功于我們遠古遠古的女祖先沒別的長處,就是瞳孔比別人大吧!

回到減肥這檔子事。我相信金字塔不是一天造成的,同理,那忠誠的、如大蟒般盤踞在女人腰臀的脂肪也不會在一日之內(nèi)叛逃。你得折磨它,每日黎明即起,跑操場、打太極拳、跳有氧舞蹈、游泳、搖呼啦圈、練氣功……讓那條大蟒受不了,以為你不愛它了。如此數(shù)月,時候到了,那蟒肉留下字條,說你好壞喲,它再也不想跟你勾手指頭山盟海誓,天涯何處無芳草,它要追隨新歡而去。末了注明,為了懲罰你,它把你胸部的彈簧床也一并帶走,只留下“兩粒電燈泡”給你。

當女人成為身體的奴才時,男人也忙得不得了,“頭頭是道”差可比擬:管得了上頭,管不了下頭;治好了禿頭,卻治不好……因此,我英勇的三軍弟兄不得不為“軍事重地”打一場“硬戰(zhàn)”,大勢所逼之下,威而鋼統(tǒng)治了我數(shù)百萬后備軍人的下半身。

去年實在可以稱為“威而鋼年”,每日黃金時段電視新聞必談藍色小丸子。性學名嘴、泌尿科權(quán)威說得口沫橫飛,又提出驚人數(shù)據(jù)云海表明幾個人當中就有一人“萎靡不振”,鬧得男性同胞人人自危,一聽到“你有問題嗎?”即拍桌跳起要與對方?jīng)Q勝負、比長短。唉!人家是問“晚上留下來開會吃便當,你有問題嗎?”誰有閑功夫管你閨房業(yè)績是否下滑!

男人的自信不便宜,未上市前小小一粒水貨叫價七八百元,可見“昂揚”的代價甚為“昂貴”。這年頭做什么都是有理的,女人賺錢為了減肥,男人打拼為了鐵錘。只是,“一柱擎天”到底鞏固了幸福還是僅僅為了拾回被殘酷社會碾壓得不成形的自信與快樂?得由男人自己回答。歷來都說權(quán)力是最好的春藥,男人們更是奉為圭臬。在黑猩猩時代或許如此,到了人的社會則未必。至少,有一個最有權(quán)力的人是死在春藥這小丸子上的。這人叫劉驁,西漢成帝。他沒什么名氣,可是兩個老婆卻名震古今:趙飛燕、趙合德姐妹。據(jù)載,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因服用春藥過量而暴斃的帝王(參閱柏楊版《資治通鑒》第九冊)。劉驁跟大多數(shù)“膨風”皇帝一樣為了照顧“后宮佳麗三千人”不得不變成機器人,就這么活生生把“鐵杵磨成繡花針”。于是,御用方士大煉仙丹好讓皇帝“東山再起”。據(jù)說只需吞服一粒,立即驍勇善戰(zhàn)、咆哮龍床。講究“情欲強度”的趙合德得知她的皇帝老公擁有精良的“硬體設(shè)備”欣喜若狂,不僅夜夜索求甚至得寸進尺,要求劉驁一次吞服十粒以同登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云雨仙境。十粒仙丹的藥效果然令人騰云駕霧:當其啟動,頂頭風超過二十三海里、正側(cè)風至少二十五海里,眼看就要抵達仙境了,突然間,一陣劈啪之后,趙合德女士活下來,而皇帝真的“成仙”了。唉!從“微軟”到“中鋼”,為了轉(zhuǎn)換跑道,男人視死如歸。

再也沒有比這兩年更明顯地看到“情欲藥丸化”現(xiàn)象的了。塑身錠、FM2、威而鋼、RU486……世紀末的情欲國度已喪失美感,只剩一堆藥粒。社會走到這一步,談情說愛這回事,大概像逛西藥房了。

我相信自然律是極溫柔且最殘酷的主宰者。不管男性以何種手段讓自己成為“風流皇帝”,老了以后,難逃兩種宿命:一是成為“床頭柜”,二是變成攝護腺有點小麻煩的“攝政王”。而狂熱地獻身減肥大業(yè)的女性也好不到哪兒去,就算瘦下來,當看到恐怖的賬單而“瞳孔放大”,總算有點迷人也無福享受,因為接下來就是不省人事了。

二惑 有染

身為女人,你得隨時隨地保持覺悟。不論多么擅長保養(yǎng)肌膚防止老化,有些殘忍的事兒是連果酸、維他命E、活細胞、胎盤素都幫不了忙的。那就是,三十歲以后,只有眼鏡行會寄生日卡給你;三十五歲以后,必須賄賂自家妹妹才有可能在情人節(jié)收到署名“秘密客”致贈的玫瑰花,藉以向辦公室同事證明自己尚未退出“情壇”。到了四十歲更慘,唯一想跟你“有染”的只剩美發(fā)師,他以純熟的手勢撩撥你,若無其事地問:“小姐,要不要‘染’一下,我很快!”

“啊……”你的第一個反應竟是發(fā)出毫無誘惑力的聲音。你立刻框上眼鏡,甫自八卦雜志里癡情男女的恩怨秘聞中抬起的眼睛正好與鏡中他的眼睛相遇,“啐!”你暗罵一聲:“染你的頭咧!”

沒錯,他要染你的頭。當他開始介紹什么品牌、什么顏色時你才恍然大悟,人家真的只想染你的頭。

“唉!好可惜,”你心里暗想:“這么誠懇的人……”

毛發(fā)專家說,頭發(fā)含有二十多種氨基酸及鐵、銅等十幾種微量元素。一葉知秋,一根頭發(fā)可以讓罪犯無所遁形??梢?,頭發(fā)就是人這棵樹的葉子。秋天到了,葉轉(zhuǎn)黃,年紀大了,發(fā)變白。

如果白頭發(fā)象征性能力高人一等,大概沒人會拔它。若它代表智商一百五十,那也會讓人崇拜得不支倒地,坐公車時說不定有人會讓座。偏偏它沒出息,只代表老化。小時候,每個人都希望快快長大;長大后,又希望慢慢地老。白頭發(fā)之所以惹人嫌即在于它抓不到“節(jié)奏”,該慢卻快,它以為自己在參加孵豆芽比賽,拼命長。

人與時間拔河,以白發(fā)為繩。老,本是自然律里的事,擋不了也無須擋。一派天真自然,反而能使“老”這件事顯出美好的部分。我不討厭白發(fā),有時還覺得有些人的白發(fā)長得真好看。如果一棵樹的葉子綠得像幫派,看久了會膩。若泛起霜紅色澤,美就來了。人亦如此,渾身上不要一起老才好。白發(fā)是落雪天氣,人生走到這一步,離暴動分子的時代遠了,較接近沉思的智者。

所以我搞不懂,怎么滿街老少男女都在染發(fā)?從七八歲到七八十歲,原本的黑白頭顱突然變成紅綠燈,配上在我看來極度缺乏創(chuàng)意的狂亂、不規(guī)則發(fā)型,真是令我欲“瞑目”。“染”字本是用來制造驚奇的,偏偏碰到不怎么樣的染術(shù)與有顏色無光澤的染劑,使一頭紅、黃發(fā)在陽光下像干草堆般難看。每當有人染發(fā)后問我好不好看,我一律答以“你自己滿意就好!”上天給的發(fā)色固然不夠俏麗,但是有光澤。

那位想跟我“有染”的美發(fā)師批評我的頭上有黑、棕、白三色頭發(fā),最好染一染比較好看。我說:“還是讓它們自然交替更有趣一些!”

雖然沒給美發(fā)師染成功,但心里還是很感激他基于職業(yè)需要所做的言詞挑逗。因為,身為女人一定要有覺悟,四十歲只剩美發(fā)師想跟你“有染”絕不是最慘的,過了四十五歲,唯一會輕聲細語地叫你張開嘴巴,而他自己慢慢湊上來的,只剩牙科醫(yī)師了。

三惑 緋聞就像烤香腸

這真是悲哀,現(xiàn)代都會窮極無聊的城市人已經(jīng)快到?jīng)]緋聞就活不下去的地步。緋聞就像夜市里烘烤香腸的那一攤,你老遠就聞到,吃的時候極其過癮。吃畢又抱怨油煙把你的衣服、頭發(fā)熏得好臭。

記不得最早把緋聞炒成焦點的是哪兩造?只覺得這兩三年來媒體記者跑桃色新聞的功力已登峰造極,下筆如參加小說競寫,絲毫不輸年輕時的馬奎斯(只不過人家跑的不是緋聞)。而那些“苦主”更不得了,簡直是編劇培訓班出身的,一個比一個更懂得“玩弄媒體”的技巧。如今,緋聞肥皂劇的模式已然確立:一個名男人或名女人(以政界、企業(yè)界為佳)、一段畸戀、一個或多個傷心的女人(男人)、一些證物(照片、光碟、情書、錄音帶、信物、毛發(fā)、洋裝、雪茄、床單……)、一或多宗罪。于是,大家精神抖擻如服用嗎啡之后陷入夢幻氛圍,津津有味讀著報紙刊載的錄音記錄(讀空難的黑盒子通話記錄都沒這么認真),記者“寫”紅了眼,連“嗯啊吔”這類口語嘆詞也不放過,讀者則虔誠肅靜如捧讀總統(tǒng)文告。這排山倒海的淫聲謔浪就這么淹沒每一個人,從清早的報紙、開車時的收音機、聊天的電話或E-mail、晚餐時刻的電視新聞、飯后的晚報、臨睡前的叩應節(jié)目……每個人被強迫浸泡在緋聞大澡缸內(nèi),強迫逼視那兩個(或多個)男女的裸體及他們浴后漂浮在水面的毛發(fā)、粘附于缸壁的污垢,還有非常令人不舒服的體液。

這就是我的感覺,這就是如我這般孤僻者被按頭沉入澡缸內(nèi)強迫觀看世間男女那庸俗不堪的“排泄情欲”畫面時的感受,我只能說深惡痛絕!

接著,一表人才、精明干練的電視主播們在沒緋聞的日子里塞給我們胴體——別人的不是他們的。忽然間,“豐乳肥臀”變成不可或缺的重要新聞。女星、女學生們的寫真消息不絕于耳,她們的胸圍比一級古跡還受到重視。(難道胸部的振幅可以提醒我們地震的可怕?)有一晚,我決定誰要是報寫真消息我就轉(zhuǎn)臺,就這樣,持遙控器跳過戴忠仁、沈春華、李四端、張雅琴……隨即關(guān)機。當電視畫面消失的瞬間,我感到沮喪,想問問這些當家主播:“你們自己,真的喜歡嗎?”

沮喪尚未治愈,猛男秀又來了。

當你無法改變世界時,你只有三個選擇:一是改變自己,二是服用抗憂郁藥劑,三是到行天宮收驚。我選擇第一項,但至今仍不知從何改變起。

四惑 愛情里的渣滓

在我看來,世間有七關(guān):情名利權(quán)病老死。一輩子忙這七件事:求情、爭名、逐利、奪權(quán)、防病、延老、怕死。七關(guān)都過了,老天賞你一口棺材。

其他六關(guān)不談,只“情關(guān)”最是波瀾壯闊、攝人魂魄,也只有“情”字里見得到晶瑩剔透的靈魂。這一關(guān)難過,可是最美。

什么時候開始,現(xiàn)今愛情變成漁港邊曝曬的一盤盤丁香魚干,那樣地招染灰塵與蒼蠅,散發(fā)一波波腥臭?

什么時候開始,愛情國度里必須管制槍械彈藥,必須設(shè)立關(guān)卡檢查有無攜帶禁藥、針孔攝影機及西瓜刀?

什么時候開始,自由戀愛、好聚好散變成“絕對不準分手”的獨裁統(tǒng)治?而分手之后,又伺機在媒體面前揭人隱私,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樣?以前遇到一個情感上的小混混就夠慘了,現(xiàn)在,小混混算什么?怕就怕碰到“人渣”!

真正的愛情應該是蒸發(fā)的過程,當其結(jié)束,只留下一股自己才能辨識的獨特香味及將在日后浮現(xiàn)或消隱的記憶。愛情要走的時候,如持小刀劃開兩臂,讓棲息在肉里骨里的小藍雀一一飛回天空,恢復自由。傷口雖痛,但不出惡言、不留穢字。

如果不是真正的愛情呢?那么,就像啃甘蔗吧,甜雖甜,卻有永遠吐不完的渣渣。

五惑 讓貓當黨主席吧

有一只貓叫Kitty,唉!

這只貓還交了男朋友,唉唉!

看到數(shù)不清的群眾為了一只布偶貓在速食店門口大排長龍,徹夜等候甚至演出火爆場面時,我嚇呆了。立即在腦海里奔竄的念頭絕非如文化評論家指陳的“商品化”“物化”現(xiàn)象,而是只有自己才了解的驚悚:我!老!了!

不止老,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大腦皮質(zhì)區(qū)域可能有些問題。若非哪一條神經(jīng)“突槌”,必是前額葉皮質(zhì)部分曾被樹上掉落的蘋果擊中,卻不像牛頓那么幸運反而造成永久性傷害。我回想從小至今的“物質(zhì)經(jīng)驗”,冷汗直流,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無法產(chǎn)生偶像崇拜、戀物癡迷的人,是個令資本主義商品社會信徒感到“不齒”的人。

沒有人了解這種不能成為“狂熱的戀物癖者”的缺憾有多深!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智與精神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正考慮該找腦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師還是掛精神科門診時,沒料到看見一位學精神醫(yī)學朋友寫的批評貓迷的文章,更加令我頭痛欲裂、義憤填膺,差點想去他的辦公室丟雞蛋。

“好可愛的貓啊!若能擁它入懷,該有多幸福!”我心里這么想,可是感情升不起來。我想若能在家里找到無意間買得的Hello Kitty用品,說不定能讓潛意識馴服,繼而產(chǎn)生歡愉之情。一件也沒!我立刻上街,從自動提款機提出三萬元現(xiàn)金,決定買下我所見到的任何一件Hello Kitty商品。可是天曉得怎么回事兒,我就是“無能”——沒辦法掏出錢買它,即使只是三個十元、烤成Kitty形狀的雞蛋糕。

無情的電視主播報道搶購Kitty貓風潮愈來愈熱烈,沉醉于幸福氛圍的貓迷們的表情天天刺傷我的心。一個人若連一只貓娃娃都無法愛,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義?就在我即將喪失自信、墜入沮喪深淵時,一個念頭救了我:我應該寫封信給“那個黨”。

那家百年老店最近鬧“精神分裂”。黑貓、白貓互相撓抓,吵得不可開交。看到Hello Kitty迷那么萬眾一心、精誠團結(jié),我真的覺得“那個黨”應該重金禮聘Hello Kitty當黨主席,以重振黨威,再造新紀元。

最重要的是,Hello Kitty沒嘴巴,從此以后不怕黨主席亂講話。

六惑 文字谷倉長霉了

我討厭一個字。

對這個字的最早印象是從電視廣告上看到的。一位媽媽正在準備火鍋晚餐,桌上擺了數(shù)個盤子,每一盤都是丸子——鱈魚丸、香菇丸、花枝丸……之類的火鍋料。小男孩高興地跳起來,大叫:“biang!biang!”

嚴格說,它不是字,是個音。嚴格說,那媽媽也有點混,哪有晚餐全吃丸子的!

就這么,“biang”像街頭槍聲隨時隨地折磨我的腦袋。真是邪惡,滿坑滿谷的人似乎得了“文字幼齡癥”,一窩蜂“biang”來“biang”去的。譬如:今年最biang的手機,最biang的情人節(jié)禮物,最biang的人物,最biang的選擇,最biang的歌,最biang的美白護膚組合,最biang的個人寫真集,最biang的超值全餐,最biang的秋冬服飾八折起……當一個字(或音)流行到這種程度。不管背后隱含何種社會學意義,在我看來,完全不能否認是想象力貧乏、修辭能力退化的現(xiàn)象。

“非?!币彩亲屛翌^疼的。自從某位DJ以其特立獨行的風格躥紅之后,電視節(jié)目名稱像得了流行感冒,處處可見“非?!毙雄櫍骸胺浅蕵贰薄胺浅懻妗薄胺浅D信薄胺浅3鞘小薄?!著實非常非常的沒有創(chuàng)意。

然而,如我輩對語言文字敏感至神經(jīng)質(zhì)地步的人,活在符號亂世里注定是落伍且不快樂的。我們就是“炫”不起來,無法成為“勁爆”的資訊獵人,對“酷哥辣妹”也失去興趣。

說來悲哀,我們只能在“biang biang”聲中發(fā)現(xiàn)自己被悶在發(fā)霉的文字谷倉里。

七惑 政治人物的口水

如果沒有選戰(zhàn),如果禁談政治,三十五歲至六十歲的臺灣男人大概有一半會去跳海,原因是:人生乏味。另外一半還活著,唯須遵照醫(yī)生指示按時服用“百憂解”。政治之于男人,猶如口紅之于女人。

過去,政治是一小撮人的禁忌;現(xiàn)在,政治像柴米油鹽是民生必需品。這當然是好的,我不懷疑。我只是困惑,怎么這年頭的政治愈看愈像綜藝節(jié)目、工地秀?而大多數(shù)的政治人物除了一張嘴巴之外好像沒剩什么。

“口腔期”的政壇有個現(xiàn)象,那就是:口水多過汗水,汗水多過淚水,淚水多過血水。(自從立法院不打架之后,淚水與血水便只見于受苦受難的大菩薩——也就是老百姓啦!)時運至此,正義公理、民之所欲全掃到一邊兒去。偏偏政治人物最愛高聲吶喊:“我愛臺灣,愛這塊土地!”不論何黨何派何方神圣,我一聽這話便頭皮發(fā)麻,心里猛打哆嗦:“又來一個政治愛人啦!”看看臺灣被這些愛人愛成山川變色、垃圾盈谷、世風敗壞、官商勾結(jié),就明白為什么我這么怕政治愛人。其實,最愛這塊土地的是黑道及不肖民代,一塊地剝?nèi)龑悠?,最后回填有毒金屬、醫(yī)療廢棄物及垃圾。誰比他們更愛這塊土地?肯定沒有。

恐怕,政治人物最愛的是媒體,有鎂光燈的地方才有政治生命?!罢迸c“媒體”稱得上“絕代雙驕”,相互維持恐怖平衡,誰也不敢得罪誰,可是彼此都具有“制造業(yè)”特質(zhì),不時又要互相撩撥以制造驚濤駭浪,讓“群情激憤”的群眾卷入風潮、推波助瀾,無形中將某人拱至巔峰。于是,知名度打開,民調(diào)上升,那人接著宣布選議員或立委,而且讓很多人想咬舌自盡地高票當選。

權(quán)力是春藥、迷幻藥、興奮劑,仿佛只要沾一點“權(quán)力渣”也是高人一等的,因此政治人物總是受到封建余緒的庇蔭而得到過分的禮遇、尊敬、崇拜,加上他們擅長尋找(或制造)流動舞臺如內(nèi)急者擅長嗅聞流動廁所的方向,于是,“致詞文化”轟轟然如蝗災。結(jié)婚關(guān)他們什么事?喪禮關(guān)他們什么事?仿佛沒請政治人物說幾句話,這婚姻便會破裂、人也死不瞑目。民風若此,于是從幼稚園至大學畢業(yè)典禮,處處可見政治人物穿梭其中宛若穿花蝴蝶。這還不夠,道教慶典,他們來了,說道教是臺灣第一大教。佛教法會,他們也來了,說佛教凈化人心非常了不起??图壹赖?,他們都來了,說自己是客家人,本著硬頸精神要為臺灣打拼到死。這還不算什么,政治人物是“烏鴉嘴,黑蕊蕊”,啥話都能講敢講會講,“牽拖到有一支柄”意指“無中生有”的功夫。走訪某縣,就說這縣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再訪一縣,說這縣是他最有感情的地方;又走訪一縣,說他是本縣的女婿,看到各位鄉(xiāng)親父老,就親像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同款;后訪一縣,則說退休之后要來這里居住,跟大家做厝邊啦!

也許,把政治人物當作一群分泌謊言的“工蜂”心里會好過些,也就不必苦苦追問政治抱負、施政理念之類了。而經(jīng)過一群辯論政局、拆解陰謀、推演策略、預測勝負的男人身邊時,也無須瞪視,當作他們正在屈臣氏開架式化妝柜前搽口紅就是了。

八惑 無知欲

求知欲是文明躍升的原發(fā)力量,它刺激我們撥云見日,掌握真相?!盁o知欲”正好相反,無論源自對現(xiàn)代社會的柔性抵抗或僅是個人一時糊涂,它一旦發(fā)作,力道遠大于求知欲,讓人立即喪失判斷退回蒙昧時期,傻乎乎如一只鵝。

譬如,報載“免出國、拿學位”的“普士頓大學”經(jīng)查乃是一場騙局。上當者大約把“普士頓”當成“普林斯頓大學”分?;蚪忝眯V?,遂不曾聯(lián)想其音仿似bullshit damn,再怎么說都——不太吉利的。

又譬如,刮刮樂大騙術(shù),電話通知你中了六十萬,須先繳九萬,他們再奉上獎金。被騙的人便傻傻地匯錢,再癡癡地坐在家里等六十萬掉下來,準備辦桌請厝邊頭尾。我熟識的一位數(shù)學家搖搖頭,說這些受騙的人怎么連加減都不會,只要跟對方說:“你們自行從六十萬扣除九萬,寄五十一萬給我就行了?!贝朔ù_實高明。刮刮樂應用題應納入小學一年級數(shù)學課本,當作范例。

阿公阿嬤被金光黨騙了,還情有可原,怎么連大學生、研究生也會在網(wǎng)路上憑一張照片被胖妹騙情騙錢?網(wǎng)路本是躲貓貓的游戲場所,遇到“漂亮美眉”的幾率不會大于在路上撿到一萬塊,因為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姐忙著約會沒空當“電腦觀世音”普度眾生,這是普通判斷。再者,下回請那些自稱帥哥或靚妹者把小學照片也貼出來佐證,虛擬世界也得講究真憑實據(jù)。

天真本是這社會極缺乏的品質(zhì)之一,但一味天真則有變成“無知”的危險。而無知最容易跟自私成為結(jié)拜兄弟。

澎湖海邊有一百多只小綠蠵龜孵出,脆弱的小生命正奮力爬過沙灘欲返回大海。對人類而言不過幾步之遙的路程,于這些小龜卻是生死關(guān)鍵。任何一個稍有感情的人看到一只小龜為自己的生命奮斗都會動容,任何一個稍具知識(或慈悲心)的人都知道自己應該退出沙灘遠遠地走避,讓它們憑借本能回家。畢竟,這海灘表面上屬澎湖縣境,實歸大自然管轄。人占據(jù)地球一隅,為求生命存續(xù);龜族在沙灘埋卵,為的也是生生不息。在大自然眼中,兩者平等,故應共享這有限的地球。然而,在電視畫面上,數(shù)不清的游客扶老攜幼擋住小龜爬行的路徑,高聲嬉鬧、恣意叫囂,原本平滑如鏡的沙地被踩出不計其數(shù)的坑洞,徒增小龜爬行的困難。更令我難以置信的,竟有人故意伸出一腳阻擋小龜,欲享受它爬過腳背的感覺。

接著,有人以龜為長壽象征,伸手撫摸小龜,藉此取得長壽之秘,現(xiàn)場眾人紛紛響應,此起彼落撫觸小龜……這種對生命的惡意令人毛骨悚然;人,怎么可以這么壞而自己居然不覺!

對一群不礙著什么的小烏龜尚且如此凌遲,充斥于里巷街中的流浪犬便不足為奇了。我不禁感嘆,我們對動物的認知尚未脫離食物范圍“口腔期”。以至于無法將它們當作完整的生命予以尊重。

不知像我這樣罹患“四十歲不順眼癥”的人如何解惑?或是,如何訓練自己變冷變硬以至于無惑。怯懦如我,通常遁入夢境自求紓解。某夜,夢見自己站在海灘邊,持擴音喇叭對戲龜者大聲疾呼:“覺醒吧,你們這些不知悔改的人,請不要再摸小烏龜了!綠蠵龜是瀕臨絕種的保護動物,摸它們的話,你們也會瀕臨……”最關(guān)鍵的兩個字尚未說出,發(fā)現(xiàn)數(shù)名大漢持棍棒向我奔來,我二話不說,拔腿便跑……

就這么跑出夢境。醒來,發(fā)現(xiàn)連“做夢”也無法解惑,那種感覺真的很像被饑餓的虎頭蜂“針灸”過。于是我知道,我往后的人生免不了要發(fā)炎、紅腫了。

作者補「氣」

《我有惑》發(fā)表五年后的今天,當然,我已順利跨過四十門檻成為資深“四十族”一員,不再為青春流逝做無謂的掙扎,已能與自然律和平相處。

然而,我的惑并未減少,反倒隨著五年來經(jīng)歷兩次總統(tǒng)大選、社會劇烈翻騰而更加困惑,繼而感到困頓、無奈。

不!應該說是生氣!

這五年來,我們無一幸免地被政治人物推入族群分裂的深淵中相互憎恨。這一套操弄技巧十分粗暴卻有效(顯示社會的理性能量不足),無非是先一刀切割本省人、外省人,扣以愛臺、賣臺大帽,初步形成本省人愛臺灣、外省人賣臺灣兩方。只要這種切割法二分邏輯“洗腦”成功,一切公共議題、政策、計劃、未來發(fā)展完全不必經(jīng)過說理、辯論等理性懷孕期,直接連上意識形態(tài)臍帶,各懷各的鬼胎。兩胎永遠為敵,藍胎說藍話,綠胎說綠話,狺狺然每天各派代表在數(shù)個談話節(jié)目針鋒相對、叫囂開罵。五年來如一日,談話群不變,談話內(nèi)容不變,收看的觀眾不變。

變的是整個社會的心智。我極不愿意用“智障社會”來形容我的感受,但我找不到更精確的詞匯。

我生氣的是,理想、公義之蕩然不存。

我氣那些不擇手段操弄族群牌卻享盡民脂民膏的人。

我氣這社會怎么走到視神圣如糞土的地步?

我氣那群制造憎恨塞給人民去吞咽,以保持兩方敵對狀態(tài)的人。

我氣這社會智者噤聲、賢者埋沒、圣者隱遁,只剩造神運動者大張旗鼓。

我氣沒有真相、不講道理、不問是非。

我氣只有清算過去的能力,沒有遠瞻未來的魄力。

我氣自己生不逢時、成為后代子孫數(shù)罪這一段臺灣歷史時的沉默共犯。

啊!只有如我般本是“黃金四十族”卻眼睜睜目睹社會進入沉淪期的人才能了解,再多的惑也比不上今日之“氣不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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