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山與珞珈詩派——《常春藤詩叢·武漢大學卷》序言
一所大學能擁有一座山,已屬罕見;而這座山在莘莘學子心目中擁有不可替代的崇高地位,在當代中國也是少有;并且,這座山還被譽為詩意盎然的現(xiàn)代詩山,就堪稱是唯一的了。在這里,我說的就是武漢大學所在地珞珈山。
前段時間,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報道,是武漢大學北京校友會會長、著名企業(yè)家陳東升在校友會上的發(fā)言。
他說:“珞珈山是我心中的圣山,武漢大學是我心中的圣殿,我就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和使者?!卑涯感H绱松袷セ?,讓人震撼,也讓人感動,更充分說明了珞珈山的魅力。
武漢大學每年春天舉辦一次面向全國乃至世界在校大學生的櫻花詩會。有一年,作為櫻花詩會的嘉賓,我也說過類似的話:“站在這里,我首先要對珞珈山致敬。這是一座神圣的現(xiàn)代詩山,‘珞珈’二字就是聞一多先生給它的一個詩意命名。從此,珞珈山上,詩意源源不斷,詩情綿綿不絕,詩人層出不窮?!?/p>
因此,關(guān)于珞珈山,我概括了這樣一句話:珞珈山是“詩意的發(fā)源地,詩情的發(fā)生地,詩人的出生地”。在這里,我想對此略加闡釋。
第一,關(guān)于“詩意的發(fā)源地”。關(guān)于詩歌的定義,有這么一個說法一直深得我心:詩歌是自由的美的象征。而美學界早就有過這樣的論述:美是自由的象征。在武漢大學,很早就有過關(guān)于珞珈山上武漢大學的特點的討論。不少人認為,第一就是自由。即開放的討論,自由的風氣,積極進取的精神。早在20世紀80年代,武漢大學就被認為是中國高校改革的試驗區(qū),學分制、轉(zhuǎn)學制、雙學位制、作家班制、插班生制等制度改革影響至今。關(guān)于自由的概念爭議很大,但我同意這樣的看法,人所取得的一切在某種程度上是其自由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2018年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目前所取得的成就,可以說是中國人民四十年來自由創(chuàng)造所取得的成果。珞珈山詩人王家新曾說,現(xiàn)在的一切,是20世紀80年代精神的成就和產(chǎn)物。這樣一種積極自由的努力,在珞珈山上隨處可見,這也是武漢大學創(chuàng)造過眾多國內(nèi)第一的原因。包括珞珈詩派,在國內(nèi)高校中,也是第一個提出詩派概念的。所以,武漢大學是詩意的發(fā)源地,因為這里也是自由的家園。
第二,關(guān)于“詩情的發(fā)生地”。武漢大學校園風景之美中國公認,世界罕見。這樣的地方,會勾起人們對大自然天然的熱愛,對美的熱愛,這是一種天生的詩歌的情感。而在這樣美好的地方生活、學習和工作的人,比一般人就敏感,也更隨性隨意,這是一種詩意的生活方式。櫻園、桂園、桃園、梅園、楓園,校園里每個地方每個季節(jié)都觸發(fā)人的情感,詩歌就是“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因此,珞珈山是“詩情的發(fā)生地”。在這里,各種情感的發(fā)生毫不奇怪,比如很多人開玩笑說武漢大學出來的學生,比較“好色”,好山色水色、春色秋色,還有暮色月色,以及云霞瑰麗、天空碧藍等。情感也比一般人豐富,對美的敏感度遠高于其他高校學生。而比起那些一直生活在灰色都市里的人,珞珈山人的情感也好,故事也好,顯然要多很多。
第三,關(guān)于“詩人的出生地”。意思是在珞珈山,因為環(huán)境的自由,風景的美麗,很容易成為一位詩人,而成為詩人后,必定會有某種自覺性。自覺地,然后是努力地去成為更純粹的詩人,以詩人的方式創(chuàng)造生活。當然,這并不是說珞珈山出來的人都會成為詩人,而是說受過珞珈山的百年學府文化影響和湖光山色陶冶的學子,都會有一顆純凈的詩心,執(zhí)著于自己的追求;會有一種蓬勃的詩興,充滿激情地為自己的事業(yè)而奮斗。陳東升說,珞珈山出來的人,天性氣質(zhì)“質(zhì)樸而浪漫”,這就是一種詩性氣質(zhì)。珞珈人具有天然的詩性氣質(zhì),也是珞珈人特有的一種氣質(zhì),它體現(xiàn)為一種精神:質(zhì)樸,故能執(zhí)著;浪漫,所以超越。
說到珞珈山的詩人,幾乎都有單純而質(zhì)樸的直覺。王家新算得上珞珈山詩人中的大“詩兄”,他是“文革”后第一代大學生,又參與過第一本全國性大學生刊物《這一代》的創(chuàng)辦?!哆@一代》是由王家新、高伐林與北京大學陳建功、黃子平,吉林大學徐敬亞、王小妮,湖南師大韓少功,中山大學蘇煒等發(fā)起的,曾經(jīng)轟動一時。后來王家新因出名較早,經(jīng)常被劃入“朦朧詩派”,他的寫作、翻譯影響了好幾個時代,他現(xiàn)在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當教授、帶博士生,一直活躍在當代詩壇。家新兄大名鼎鼎,但寫的詩卻仍保持非常純粹的初始感覺,讓人耳目一新,比如他的《黎明時分的詩》,全詩如下:
黎明
一只在海灘上靜靜佇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聽見有人來
還側(cè)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縱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兩只機敏的大耳朵
那閃電般的一躍
真對不起
看來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運食糧
它也有從黑暗的莊稼地里出來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線的時候
我總覺得這只兔子是珞珈山上的,其實就是詩人本身,保持著對生活、對美和大自然的一種敏感。這種敏感,源于還沒被世俗污染的初心,也就是“童心”和“赤子之心”,只有這樣純粹的心靈,才會有細膩細致的感覺,感覺到和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種種美妙。王家新雖然常常被稱為知識分子寫作,但他始終沒被煩冗的修辭技術(shù)淹沒內(nèi)心的純真敏銳。按敬文東的說法,王家新是“用心寫作”而不是“用腦寫作”的。
無獨有偶,比王家新年輕十來歲的邱華棟也寫過一只小動物松鼠。邱華棟少年時就是詩人,因為創(chuàng)作成績突出被保送到武漢大學,后來主攻小說,如今是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邱華棟的詩歌不同于他的小說,他的小說是他人生經(jīng)歷和閱讀學習的轉(zhuǎn)化,乃至他大塊頭體型的體現(xiàn)。他的小說龐雜,包羅萬象,廣度深度兼具,有一種粗獷的豪放的躁動風格。而他的詩歌,是散發(fā)著微妙和細膩的氣息的,本質(zhì)是安靜的,是回到寂靜的深處,構(gòu)建一個純粹之境,然后由這純粹之境出發(fā),用心細致體會大自然和人生的真諦。很多詩句,可以說是華棟用自己的思想感受和身體感覺提煉而成的精華。比如他有一首題為《京東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的詩歌,特別有代表性,堪稱這類風格的典范。全詩如下:
朝露凝結(jié)于草坪,我散步
一只松鼠意外經(jīng)過
這樣的偶遇并不多見
在飛機的航道下,轟鳴是巨大的雨
甲蟲都紛紛發(fā)瘋
烏鴉逃竄,并且被飛機的陰影遮蔽
蚱蜢不再歌唱,螞蟻在紛亂地逃竄
所以,一只松鼠的出現(xiàn)
頓時使我的眼睛發(fā)亮
我看見它快速地撓頭,雙眼機警
跳躍,或者突然在半空停止
顯現(xiàn)了一種突出的活力
而大地上到處都是人
這使我擔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瀝青已經(jīng)代替了泥土,我們也代替了它們
而人工林那么幼小,還沒有確定的樹蔭
我不知道我的前途,和它的命運
誰更好些?誰更該憐憫誰?
熱鬧非凡的繁華都市,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空港,已是文壇一腕的邱華棟,心底卻在關(guān)心著一只不起眼的松鼠的命運,它偶爾現(xiàn)身于幼小的人工林中的草坪上,就被邱華棟一眼發(fā)現(xiàn)了。邱華棟由此開始牽掛其命運,到處是水泥工地,到處是人流雜沓,一只松鼠,該如何生存?邱華棟甚至聯(lián)想到自己,在時代的洪流中,在命運的巨獸爪下,如何安身立命?這一似乎微小的問題,既是詩人對自己命運的追問,其實也是一個世紀的“天問”。文學和詩歌,不管外表如何光鮮亮麗,本質(zhì)上仍是個人性的。在時代的大潮中,詩歌可能經(jīng)常被邊緣化,無處安身,實際上也不過是一只小松鼠,弱小得無能為力,但有自己的活力和生命力,并且這小生命有時會煥發(fā)巨大的能量。這只松鼠,何嘗不也是詩人的一種寫照?
一只兔子,一只松鼠,這兩只小動物,其實可以看成珞珈山詩人在不同場景中的一個隱喻。前一個是置身自然,對美的敏感;后一個是身處都市,對生活和社會的敏感。這兩只小動物,其實就是詩人自身的形象顯現(xiàn)。
其他珞珈山的詩人也多有這一特點,比如這套詩叢里的汪劍釗、車延高、邱華棟、黃斌、閻志、遠洋、張宗子、洪燭、李潯等,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于美、生活和社會的敏感點,可見地域或背景對詩人的影響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凡在青山綠水間成長的詩人,總是有一種明晰性,就像一株草、一朵花或一棵樹,抑或晨曦的第一縷光、凌晨的第一聲鳥鳴或天空飄過的一朵白云,總是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不像那種霧霾都市昏暗書齋的詩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發(fā)泄和表達些什么,總是晦暗和艱澀的。
當然,珞珈詩人的特點不限于敏感,雖然敏感是詩人的第一要素。他們還有著很多的其他的特點:自由,開放,具有理想的情懷、浪漫的色彩和包容的氣度,充滿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這一切,也是珞珈山賦予他們的。自由,是珞珈山的詩意傳統(tǒng)和無比開闊的空間,給了珞珈詩人在地理上、精神上和歷史的天空翱翔的自由;開放包容,是武漢大學特有的居于中央貫通東西南北的地理位置,讓珞珈詩人有了大視野、大格局;珞珈山那么美,東湖那么大,更是珞珈詩人想象力的根基,也是珞珈詩人浪漫和詩情的來源,而最終,這些都會轉(zhuǎn)化為一種大氣象、大胸襟和創(chuàng)造力。所以,珞珈詩人的包容性都是比較強的,古今中外兼容并蓄,沒有拘謹?shù)亟d于某一類。所以,除了詩人,珞珈山還盛產(chǎn)美學家、詩歌評論家和翻譯家,他們也都寫詩。整座珞珈山,散發(fā)著一種詩歌氣質(zhì)和藝術(shù)氣息。
總之,珞珈詩派的詩歌追求,在我看來,首先,是有著一種詩歌的自由精神,一種詩歌的敏銳靈性與飛揚的想象力;其次,是其開放性與包容性,能夠融匯古今中外,不偏頗任何題材形式;最后,是對詩歌美學品質(zhì)的堅持,始終保持一種美學高度,或者說“珞珈標準”,那就是既重情感又重思辨,既典雅精致又平實穩(wěn)重,既樸素無華又立意高遠。現(xiàn)實性與超越性融合,是一種感性、獨特而又有扎實修辭風格的美學創(chuàng)造。
李少君
201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