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門回首嗅青梅
暮上時分,月圓花好。終遇了,那一個許是前塵就已命定的有緣人。他與她,從青澀時代相識到溫暖依偎,在繁華而深重的汴京,度過了一段美滿的新婚歲月。少女時代的哀愁,終是凝結(jié)成字里行間的墨香,蘸著情思,一筆一畫,書寫紅塵。少女風(fēng)情,才子佳人。人間,又再添一對,伉儷情深。
邂逅相從只有君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
我始終相信緣分,相信世間許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滾滾紅塵中,男人,女人,最終都將遇到對的那一個。也許他(她)不一定會最早地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卻一定會出現(xiàn)在你最需要的時刻。“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果真到了那個時刻,沒有什么是不該的,他(她)來了,你愛了。一切都剛剛好。
以前的詩詞中,那點點輕愁,點點春情,都始終是一個模糊的念想,猶如隔著河岸瞭望美景,總是難以落到實處。只有真正遇到了,抵達(dá)了,才能真切感受到它是多么美好。
李清照是幸運的。在她流光溢彩散發(fā)著清新香味的青春里,在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她遇到了,她確定,那就是她命定的良人。
于是,就有了這一首《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一日,日光豐盈,庭院開滿了鮮花,暗香盈動,沁人心扉。
她正坐在藤蔓上,蕩著秋千,像任何一個擁抱著青春年華的小家碧玉。那個時代,幾乎家家都有秋千院落,女孩兒不常出門,蕩秋千是她們常有的嬉戲方式。
李清照蕩在秋千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天上的太陽。日光照射,沒過多久,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襟,如院落里那些散發(fā)著香氣的花枝,她的身上,有女兒家的香氣流動。
汗水蒸騰,令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朦朧、迷離,像是一場幻境。她下了秋千架,輕輕地擦洗自己的雙手,掌心清透的掌紋,并沒能及時告知她,接下來將要在這個院落發(fā)生的事情。
忽聞家仆引著客人入院的聲音,她連忙朝堂內(nèi)躲閃而去,慌亂之中竟將發(fā)髻的金釵遺落在了草叢中。但見來者,少年豐神,精神奕奕。她不覺頻頻回首,任由兩朵紅霞飛上臉頰。這來的少年,她不是第一次見,也早已從旁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早慧的她,自是懂得家中有女初長成的道理。莫非這位公子就是來向父親大人提親的嗎?想著,越發(fā)歡喜,羞澀之情,一言難盡。
到底是按捺不住一顆好奇心,少女的心事,在心間緩緩流淌,細(xì)密、安靜,然而躲不過那狂熱的心跳。終于,她還是決定冒一次險,想著念著,便躲在一扇半掩的門后面,那里長了一棵秀麗、筆直的梅樹,剛好將她的身體掩蓋,于是倚門回首,假作嗅梅,安靜而認(rèn)真地關(guān)注著上屋里的一舉一動……盛光之下,相遇之初,少女的心事如同眼前那一串尚且青澀的梅,占盡這春日的美好。
讀罷此詞,更為李清照寫詞的功底所折服。寥寥幾句,便將一個女子初涉情思、想見又羞見的形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昂托咦撸虚T回首,卻把青梅嗅”,放在那個遠(yuǎn)去的時代,是大膽的,這也多虧了父親李格非并沒按照封建禮俗來嚴(yán)苛自己的女兒,如此才有了一個難得清爽、利落的李清照!
而“冒險”的結(jié)果又是什么呢?
就是這樣飽含深情的偷望,猶如驚鴻一瞥,讓她將一個豐美俊秀的少年藏進(jìn)了心中?!芭c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從此以后,李清照再也不是孤零零的自己……
那么,這位來者,又究竟是何許人也?
趙家少年名明誠,也就是后來與李清照一同攜手,踏遍風(fēng)霜,路過紅塵的愛人。關(guān)于這二人的恩愛,若要細(xì)細(xì)講述,似乎能夠?qū)懗梢槐敬髸?。這位少年,并非第一次有感于李清照的才氣。
那日,他于書房中晝讀,卻不知為何,安睡在一旁。夢中,讀一書,醒來,唯記得“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心有戚戚焉,連忙來到父親面前,將之詳細(xì)告之。
是時,趙挺之擔(dān)任當(dāng)朝吏部侍郎,官居三品,政績突出。如此聰慧之人,已對兒意,知曉幾分,了解到兒子的訴求,不由得撫須自問這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
原來,在朝廷里,趙挺之向來擁戴王安石變法,又與奸臣蔡京結(jié)交,而李格非卻是“死對頭”蘇東坡的門生。近些年來,由于高太后親近舊黨,朝廷逐步廢新法,恢復(fù)舊制,新黨處于劣勢。若是此時趙、李兩家聯(lián)姻,日后即使新黨改革失敗,自己也尚能有一席之地。
利益分析得當(dāng),趙挺之心中已有十分的打算。父親首肯,趙明誠方才膽敢親自上門提親,于是便出現(xiàn)了詩詞開頭的那一幕。
想到就要與心愛的人兒相見,趙明誠欣喜若狂,一夜未睡。說起趙明誠,他雖是趙挺之之子,卻志不在官場。相反,他更十分歡喜研究東坡詩文,每每閱之,都作認(rèn)真摘錄。此事記載于北宋詩人陳師道《歷山居士集》中:“正夫有幼子明誠,頗好文義。每遇蘇黃文詩,雖半簡數(shù)字必錄藏,以此失好于父,幾如小邢矣。”
可見,趙明誠小小年紀(jì),志向遠(yuǎn)大,目標(biāo)清晰,乃是一代良才。
當(dāng)時,李格非官居六品,任禮部員外郎。能為官的人,自然有幾分玲瓏心竅,不然何以洞察世事,出入廟堂。而對于一些外來消息,李格非自然也是格外關(guān)注。他早就聽說趙挺之的這位公子滿腹詩書、深諳大義,如今親自上門提親,恭卑有禮,不免讓他心生幾分歡喜。況他一向不是一個斤斤計較之人,至于朝廷中他與其父趙挺之的恩恩怨怨,那也是每個人的選擇,不能算在趙明誠的身上。
交談進(jìn)行得十分融洽。這兩家的聯(lián)姻,若說是“門當(dāng)戶對”,倒是十分貼切。
新舊交好的時節(jié),只差一場東風(fēng),一切便塵埃落定。想來一樁美好姻緣的成就,除卻一對有情人互生情愫,更需要借助媒人或者媒物。記得《白蛇傳》那“百年修得同船渡”的許仙與白娘子,便是憑借一把油紙傘,敲定終身;而那《西廂記》里的鶯鶯與張生,也少不了一個紅娘來為他們牽線搭橋,互表衷心。
在一個愛著的人的眼里,清風(fēng)明月亦是美景良辰。連那樹下的花草,都幽幽地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清香。自古紅顏多癡情,沒有哪個女兒家在這樣絢爛的青春年華,不渴望著能夠收獲一段天妒的姻緣。
也是時光柔軟,春夢無痕。這一季,有緣人終是相遇。也許這世間最美好的姻緣沒有不是上天的巧手安排,所以才有了卓文君與司馬相如,有了梁山伯與祝英臺,有了許仙與白素貞,有了李清照與趙明誠。
接下來,就只需等待。
自媒人拜過喜帖,轉(zhuǎn)眼數(shù)月有余。不經(jīng)意間,窗外的柳枝抽芽,春草萌發(fā),又是一年新春。這一日,風(fēng)和日麗,朗朗晴空,城中的趙宅,一陣陣笑聲穿徹廳堂,貼喜字的花轎到了門口,親朋好友們手持紅帖,紛紛道賀。
直到傍晚,熱鬧散去,燃著紅燭的新房只剩了這對恩愛的新人,李清照還覺得一切皆恍若夢中。她就這樣做了趙明誠的妻子,注定要是那個今后陪他走遍山水、寫遍春秋的佳人。那個時候,月光皎潔,院落里灑滿一地的清潔的光芒,象征著他們純潔的愛意。
李清照是歡喜的,在那寂靜無聲的夜里。若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么,當(dāng)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聽著那均勻的呼吸聲,當(dāng)是明白,少女的情思這才獲得了盈滿,而這樣難求的緣分,這一世她竟唾手可得,眼前那熟睡夢中的人,就是她此生的摯愛……
面對歲月的恩賜,李清照無以為報,也許只能寫下這首《點絳唇》,以此銘記這紅塵里最美的相遇,這世間最珍貴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