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朋友：

大家好。今天來到這里，和大家見面，主要是因為今年年初，九州出版社剛剛幫助我把過去所寫買舊書的文章匯集到一處，出版了一部專集，就是《蒐書記》這本書。很感謝九州出版社，感謝具體籌措編印出版此書的責任編輯李黎明先生，把這本書制作得如此精美，使之成為我到目前為止印制最為考究的一部著作。

《蒐書記》書中彩印的大量書影，為我笨拙的文筆，增添了不少亮色，也使這些大多已經(jīng)編入過其他文集的文稿，煥然一新，呈現(xiàn)出另一番面貌。我們這些真心喜愛買書、藏書、讀書的朋友才懂得，像這種書話性的文字，印制精良的書影，對于讀者有多么重要。透過這些書影，我們才能更為真切地貼近文章里記述的那些書籍。這些書影，不僅能夠幫助我們直接觀看書籍的具體形態(tài)樣貌，而且還能夠看到歲月滄桑在一本本書上所留下的痕跡，裝幀、紙張、墨色，印章、簽名、批校，無不顯現(xiàn)出過去了的歷史，那些人，那些事。

拙作《書記》

這本《蒐書記》，匯集了我很多覓書、買書的紀事，拉拉雜雜，涉及很多看到的和買到的舊書古本，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慢慢看。

今天，在這里，我想選擇幾個在日本買書的話題，與大家交流。選擇這方面的話題，首先是因為這本《蒐書記》中列了一個專輯，名叫“得書東洋”，輯錄的都是講日本買舊書經(jīng)歷的文章，這也是這本書中比較有特色的一部分內(nèi)容。

現(xiàn)在看起來，“得書東洋”這個專輯里文章講的，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去日本買古舊書的人還不是很多，遇到的情況，有很多與今天已經(jīng)有很大不同；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我筆下寫的已屬陳年往事?？上矚g舊書的朋友都知道，就像我們看待舊書一樣，談一些逸聞趣事，越是陳芝麻爛谷子，越引人興致。

另一方面，現(xiàn)在去日本觀光旅游的人越來越多，由于近距離的接觸和了解，喜歡日本的人也越來越多，購買日本商品的人也越來越多，而且也購買越來越多的日本商品。從做飯的電飯鍋，喝水的杯子，到解決吃飯喝水造成的排泄物問題的馬桶蓋，應(yīng)有盡有，能買到、也買得起的話，就買、買、買。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消費者，人就這么簡單，也就這么實在，物美價廉是惟一的原則，不會聽左半拉身子長那么一巴掌毛的人瞎忽悠。

讀書人和普通消費者不一樣的是，往往走到哪里都想逛書店，而喜歡舊書的人逛舊書店的癮更大。日本不僅是匠人制作無上良品的國度，日本國還是舊書癮君子的天國，書印制得好，保存得品相好，舊書店既多又好。為買舊書，專門去觀光一趟也值得。不過，初入花叢，很容易目亂神迷，過來人講講昔日的見聞，或許對雅有同好的朋友，能夠有所幫助。

蘇枕書《京都古書店風景》

在這一方面，近年已經(jīng)發(fā)表或出版了一批著述，其中尤以蘇枕書女士的《京都古書店風景》最為著名，文筆優(yōu)美，敘述細致而又能突出特點，是在日本逛舊書店最佳的指南。不過需要指出，這本書講的“古書店”，實際上就是“舊書店”的意思，蘇女士是直接移用了日文詞匯。當然，日本的“古書店”，其中有一小部分也賣古書，也就是“古書”這一詞語在日本既指舊書，也包含古書。這是去日本逛古舊書店時所應(yīng)具備的一個基本概念，希望各位朋友能夠注意。

不過，買舊書這事兒，每個人關(guān)注的對象，往往各不相同；經(jīng)歷和遭遇，更是形形色色，千般百種。多一個人講講，就能給舊書癖好者多提供一份預(yù)備的經(jīng)驗，或許也算得上是一番先行的神游。

因此，下面我就不揣淺陋，從這本《蒐書記》中選擇幾個事例，在這里給大家講講，講講這些以前沒有充分敘述的故事。

一、書山有路

我在日本買舊書，只去過東京、大阪和京都。這三個城市，舊書店的分布狀況，也各不相同。東京可以說最集中，京都最分散，大阪則介于二者之間。京都沒有明顯集中的書店街(實際上是舊書店街)。大阪在梅田、難波等處有幾個相對集中一些的地區(qū)，但規(guī)模也不是很大，還有很多書店，散處于城區(qū)各地。東京，有三處規(guī)模較大的書店街，一處在東京大學附近，一處在早稻田大學附近，另一處，也是東京和日本最大的書店街，就是神田的神保町。

現(xiàn)在大家去日本逛舊書店，只要知道地址，用谷歌地圖，用GPS導(dǎo)航，甚至可以直接巡覽目的地的街景，去哪里都不會有什么難處。當年雖沒有這些神器，但像神保町這樣的“古書店街”，還有專門的導(dǎo)購地圖，可以按圖索驥，去你想去的每一家書店，而只要心細一些，記明地址，即使是去書店街以外孤立散布的一所所舊書店，通常也不會有什么問題。日本的主要城區(qū)，走不上幾步，街角就樹立著附近的地圖，標識清晰，錯不了，也丟不了，想迷路都很不容易。

即便如此，有的時候，也會遇到一些困難。這樣的情況，我只遇到過一次，而且是出于我的疏忽，自找的。這一次是去東京五反田的“古書會館”。

神保町古書店街地圖

“古書會館”，是日本舊書業(yè)行會組織的活動地點。其重要功能之一，就是集中在周末的周五、周六這兩天時間，匯聚行會內(nèi)部各家書店的部分商品，舉行“古書即賣會”，在這里統(tǒng)一銷售。不過請注意，日文“古書”，大致相當于中文的“舊書”，但也包含“古書”?！肮艜促u會”上不一定都有“古書”，但大多會多多少少地有那么一些“古書”，特別是和刻本，有時便宜得會超出你的想象。

東京最大的古書會館，就設(shè)在神保町，對面就是著名的明治大學。名之曰“東京古書會館”，顧名思義，這是覆蓋整個東京的同業(yè)會館(附帶說一句，各位年輕的朋友要是想去日本留學，最好就是明治大學，不僅是名校，而且側(cè)鄰世界最著名的書店街，在教室里就可以俯視日本最大的古書會館)。東京是大都市，市區(qū)各地星羅棋布地還有很多舊書店，因而也還有很多區(qū)域性的古書會館，五反田的這所古書會館，是“南部古書會館”，也就是東京南部區(qū)域的古舊書同業(yè)活動場所。

東京，我去過很多次，但從不滿大街溜達，除了在圖書館看書，就是去書店瀏覽書、尋覓書。對于我來說，五反田，是個完全陌生的地名。我是在神保町逛舊書店的時候，看到粘貼的廣告，注意到南部古書會館在這個周末要舉辦一次“古書即賣會”。不過當時疏忽，沒有記下確切的地點。本以為下了電車一問就能找到，沒想到卻遇到了很大困難。

我犯錯誤的原因，是忽視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這就是買舊書這檔子事，不管在哪里，即使像日本這么愛讀書的國度，終究也只是很少一小部分精神狀態(tài)超常的人才有的癖好，大多數(shù)人對此毫不關(guān)心，因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古書會館”的所在。就連在舊書癮君子之間大名鼎鼎的神田“東京古書會館”，我接觸到的日本研究東洋史學者，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

這一天，天還沒亮，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下雨天，天當然是陰沉沉的，空氣也濕乎乎的。天人感應(yīng)，好像這都是觸霉頭的征兆。

在電車站附近，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這南部古書會館設(shè)在哪里。不知道也就罷了，這些人還都很詫異重復(fù)一遍：“古書會館？”聽那語氣，看那神情，好像我在向他們打聽外星球上的事情，吾道之孤，竟至于是，這讓我興沖沖的興致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陰雨天，我又沒打傘；再加上這和在國內(nèi)趕書市一樣，要趁早趕上開門第一撥，耽誤不得。不敢再慢慢找人問了，便去附近的警亭向警察打聽。

警亭里一老一少，站著兩位警察。低頭行禮之后，我告訴警察，要去五反田的南部古書會館，卻沒有記下具體地址，只好拜托他們幫忙。意想不到的是，那位年長的警察馬上答曰：“不知道?！?/p>

警察也說“不知道”，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之所以沒有記下南部古書會館的具體地點，是因為知道它就在我下車的電車站附近，離這座警亭不會很遠，而且這種“古書即賣會”，一年之中要在這座古書會館里搞很多次，會匯聚一定群體的公眾。所以，這個警亭工作的警察，尤其是年長的老警察，似乎應(yīng)該有所了解。

于是，我很禮貌地向兩位警察詢問：“能不能請他們幫助查詢一下古書會館的確切地址？”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年長的警察，幾乎是用訓(xùn)斥的口吻說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與我們無關(guān)?！?/p>

要是在圣朝，我當然不會向警察叔叔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大家都懂的，這樣的舉動，不僅是無禮的冒犯，而且還十分危險?？涩F(xiàn)在是在日本，不管我是從圣朝來，還是從“腐朽沒落的西方世界”來，在問路這件事上，都有權(quán)利享受日本國民同樣的待遇。從第一次來日本時我就知道，有困難，找警察，而且也多次得到過日本警察的熱情幫助。現(xiàn)在，警察就站在警亭里，國民納稅給他們發(fā)薪水，又不是讓他來看雨景、聽雨聲的，是讓他為國民服務(wù)，同時也為來到這塊國土的外邦人士提供必要的幫助。你又不是圣朝的警察，怎么敢講出我的困難是我自己的事兒這種混賬話？

我一邊解釋，一邊質(zhì)問說：“非常抱歉，本來我應(yīng)該自己記明地址，怪我粗心，給你們添了麻煩?？涩F(xiàn)在實在找不到地方，只好麻煩你們幫忙。不過，你們身為警察，難道這不就是你們的職責嗎？”

聽了我反詰的話，這位警察不僅勃然大怒，干脆提高嗓音說：“這不是我該做的事情。你自己的事兒自己辦，別跟我講這些。”我過去接觸過的日本公務(wù)人員，包括警察，態(tài)度都極為謙和，蠻橫若此，這是唯一的。由于語出意外，起初我有些愕然。稍一定神，隨即厲聲說道：“那么，請把電話給我，同時給我你上司的電話，我問問他，你到底該不該為我提供幫助？”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年輕警察，見狀急忙拉開老警察，連聲向我道歉，讓我稍等一下，他馬上幫我查找。

查找起來，確實不大容易。年輕的警察一連打了四五通電話，又拿出警亭桌上的附近區(qū)域大比例尺地圖，翻來覆去，折騰好大一陣子，才在地圖上明確無誤地為我指明了地址——大概隔了三個街區(qū)，沒走多遠就到了。

這一天，大概也是我在日本買舊書最掃興的一次行程，沒找到一本得意的書。因為買舊書，就像“賊不走空”一樣，空手走總不大吉利，順手撿了本《歷史敘述の理論及歷史》。這是翻譯的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的著作，現(xiàn)在的中文譯本題作《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其他各國的文本，如德譯本和英譯本，包括原始的意大利文本，要是直譯，似乎都理當如此。日本學者翻譯的“歷史敘述”，與“歷史學”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很耐人尋味)。哲學家的話，常人的腦袋根本看不懂，撿它關(guān)鍵是便宜，一大本，才300日元。在日本像這樣便宜的舊書到處都是，所以是愛書人的樂園。

嘮嘮叨叨講這么一陣，主要是想告訴沒有下東洋淘過書而現(xiàn)在又蠢蠢欲動的朋友，萬一在日本有什么困難，都可以放心找警察。像我在五反田遇到的“壞警察”，是特例，一百次也碰不上一個；即使運氣不好，遇到了，他也還是會為你好好服務(wù)。一個好的國家，就是這個樣子。只要你遵紀守法不干壞事兒，日本警察一定善待你，絕不會隨便抓你嫖娼。這樣，就可以撒開歡兒找你喜歡的舊書了，什么都不必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