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山海經(jīng)》談起
研究中國神話,如果不首先從《山海經(jīng)》著手,那簡直可以說是無從談起。因為誰都知道,中國神話的特點,是材料零碎散亂,東一處西一處保存在浩如煙海的古書里,搜集匪易,辨?zhèn)斡入y。假如一開始就把精力耗費在盲目的搜尋材料中,那一定會亂流失津、勞而少功的。而《山海經(jīng)》卻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種方便:《山海經(jīng)》是保存中國神話材料最多的一部古書,雖然也很零碎,卻比較集中,并不十分散亂,是它的優(yōu)點之一;所有神話材料,都接近神話的本來面貌,篡改的地方絕少,是它的優(yōu)點之二。有此兩個優(yōu)點,所以我們研究中國神話,必須先從此書著手,大致將此書弄通了,然后再談其他。
先說此書的性質(zhì)。書名《山海經(jīng)》,根據(jù)我的研究,“經(jīng)”不是“經(jīng)典”的意思,而是“經(jīng)歷”的意思;“山海經(jīng)”,就是“山和海之所經(jīng)歷”或“所經(jīng)歷的山和?!薄钠渫饷步Y(jié)構(gòu)看,好像是一部地理書,所以目錄學家多把它分在地理類,但這并不妥當。后來又有通達一點的學者將它改列在小說類,從文學的角度看算是比較妥當了,但對它的真實性質(zhì)仍然沒有認識得太清楚。直到1923年魯迅撰寫《中國小說史略》的時候,才對《山海經(jīng)》的性質(zhì)作了一個著名的論斷:“蓋古之巫書?!庇昧艘粋€“蓋”字,是探討擬想之辭。經(jīng)我初步研究,覺得“巫書”之說,大致可以落實,連“蓋”字也用不著了?!渡胶=?jīng)》之為巫書,除魯迅所舉“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xù,精米),與巫術(shù)合”一點而外,我還可以舉出以下四點,作為補充。
一、《山海經(jīng)》記載巫師活動的地方很多:《海外西經(jīng)》有巫咸國,說登葆山是“群巫所從上下”,即上下于天的地方;《大荒西經(jīng)》有靈山十巫,也“從此升降”,即升降于天;《海內(nèi)西經(jīng)》有昆侖山巫彭、巫抵等六巫,“夾窫窳(yàyǔ)之尸,皆操不死藥以距之”;《大荒南經(jīng)》有帝舜的后裔巫臷民,“不績不經(jīng),服也,不稼不穡,食也”;《海內(nèi)南經(jīng)》有“夏后啟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巴人請訟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乃執(zhí)之”,觀其所為,孟涂也是個巫師。
二、《五藏山經(jīng)》諸篇后所載祀神典禮及祭物,皆為巫術(shù)活動的具體表現(xiàn)。茲錄其一,略見一斑:“凡岷山之首,自女幾山至于賈超之山,凡十六山,三千五百里。其神狀皆馬身而龍首。其祠:毛用一雄雞瘞(yì),糈用稌(tú)。文山、勾檷(nì)、風雨、(guī)之山,是皆冢也,其祠之:羞酒,少牢具,嬰毛(用)一吉玉。熊山,席也,其祠:羞酒,太牢具,嬰毛(用)一璧。干儛(wǔ),用兵以禳(ráng);祈,璆(qiú)冕舞?!?/p>
三、神話和宗教關(guān)系密切。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巫以記神事。”巫為什么要“記神事”?“神事”者,神話的別稱也。在我們是把神話當作文學欣賞的對象,在古代則是宗教重要的內(nèi)涵?!渡胶=?jīng)》所集神話材料獨多,正足見它和中國的原始宗教——可以權(quán)稱之為巫教——關(guān)系的緊密。
四、《山海經(jīng)》舊稱禹、益所作,當然絕不可信,并非事實。但如果說處于原始社會的禹、益是實有其人,而他們的身份又都是酋長而兼巫師(尤其是禹)的話,則可說此書的大部分神話內(nèi)容很可能是由禹口授給他的徒輩再一代代承傳下來的。由于后來的附益,連口授神話的禹,也成了書中的神話人物了。舊來巫師作法,有一種特殊的步態(tài)容止,稱為“禹步”。這也可以作為在后人懸想中禹曾經(jīng)是巫師的一證。
根據(jù)魯迅先生所說以及我補充的幾條看,《山海經(jīng)》的性質(zhì)是巫書,大致沒有什么問題。
作為巫書的《山海經(jīng)》,其內(nèi)容便是由于古代巫師若干世紀的承傳附益積累,再由不同時期巫師群中的不同作者(可能還有才士文人參與其事)將它們筆之于書這樣成就起來的。古代的巫師,實際上就是古代的知識分子,甚而可以說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并不是淺薄無知的,一切文化知識都掌握在他們的手里。就是說,一切文化知識都要通過巫師的手進行傳播。因而在這部書里,除神話傳說外,還涉及地理、歷史、宗教、民俗、歷象、動物、植物、礦物、醫(yī)藥、人類學、民族學、地質(zhì)學、海洋學,等等,真可以說是一部奇書,一部古代人們生活日用的百科全書,雖然全書只有三萬一千多字。為什么以神話為主的一部巫書竟會包括那么多學科?這也并不奇怪,因為這正是原始時代原始先民通過神話思維刻印下來的痕跡。所有探討認識的這一切,都給蒙上神話或宗教的色彩。有些探討認識,仍是比較正確的,那就成了科學的萌芽?!渡胶=?jīng)》里記敘的神話,就是居于混沌形態(tài)綜合體中和多種學科發(fā)生關(guān)系的神話。這正是原始狀態(tài)或接近原始狀態(tài)的神話,而不是從綜合體中蛻化出來經(jīng)過修改潤飾的文學化的神話(雖然由于記錄者文字手段高明,在某些段落中,已初步具有了文學的意味),因而給我們提供了很高的認識價值和研究價值。
《山海經(jīng)》記錄的神話,大都屬于泰勒所說“萬物有靈論”的神話,可以分為原始社會母權(quán)制時期、原始社會父權(quán)制時期和奴隸制社會初期三個階段。
作為原始社會母權(quán)制時期的神話,有《大荒西經(jīng)》所記的女媧之腸化為十神的神話。這個神話把作為女性開辟神的女媧的形姿大略勾畫出了一些,但要觀其全貌,還得參考其他文獻資料的記載。女媧的最大功業(yè),乃是在于造人和補天兩件事,這都屬于開天辟地性質(zhì)的工作。盤古是眾所周知的開天辟地大神,而這位男性的開辟神,卻是直到三國時代才見諸記載的,可知其起源之晚。盤古“垂死化身”,化為山川草木、日月風雷等;而經(jīng)所載女媧之腸,化為十神,卻早已啟其端倪。又女媧和伏羲本是配偶神,而盤古據(jù)有的學者說,乃是伏羲的音轉(zhuǎn)。如所說無誤,則其因神話的流傳演變,使女性開辟神讓位于男性開辟神的跡象,更是顯明可見。除此而外,《北次三經(jīng)》記敘的精衛(wèi)填海神話,也當屬于這個時期的產(chǎn)物?!吨写问?jīng)》記敘的洞庭山帝之二女神話,《海內(nèi)北經(jīng)》記敘的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燭光二女神話,這兩對女神,也只有產(chǎn)生在原始母系氏族社會,才能具有那么重要的神格。至于《大荒南經(jīng)》記敘的羲和生日,《大荒西經(jīng)》記敘的常羲生月,羲和與常羲,雖然神格極高,卻是作為“帝俊之妻”而生日生月的,那當已是進入父系氏族社會以后在神話上的反映了。而作為大祖母的女神,則當統(tǒng)一在如《歸藏·啟筮》(《大荒南經(jīng)》郭璞注引)所記的“是主日月”的羲和身上才是。
男性的神和神性英雄開始受到注意而被頌歌,是從原始氏族社會母權(quán)制到父權(quán)制,乃至父權(quán)制確定以后才有的事。從這以后,出現(xiàn)了一大批這樣的神和英雄,構(gòu)成《山海經(jīng)》神話的主要部分。神話中的最著名者,有夸父追日神話,刑天斷首神話,鯀、禹治水神話,黃帝與蚩尤戰(zhàn)爭神話,等等。或表現(xiàn)為與大自然進行的斗爭,或表現(xiàn)為部族與部族之間的爭戰(zhàn),或?qū)偕駠鴥?nèi)訌,或帶有反抗神的意愿:種種色色,充分展現(xiàn)出男性的陽剛之美,構(gòu)成一幅幅宏麗壯偉的畫圖。《海內(nèi)經(jīng)》所記鯀、禹治水神話,其中“鯀復(腹)生禹”的情節(jié),則是原始社會某些由母權(quán)制剛剛進入父權(quán)制的部落里男人喬裝生子叫作“庫瓦達”的習俗在神話上的曲折反映,給我們提供了人類學和民俗學上很好的認識價值。
天帝的出現(xiàn)是奴隸制社會初期反映在神話上的顯明標志?!渡胶=?jīng)》里有眾多的天帝:黃帝、顓頊、炎帝、少昊、帝堯、帝嚳(kù)、帝舜……大都具有著神帝而兼人帝的神格,表明這些神話英雄人物,初由原始社會跨進了階級社會的門檻,所以即使作為天帝,還有時難免遺留下一些部落酋長的形姿。唯獨《荒經(jīng)》以下五篇所記的有二妻為之生日生月的帝俊,其宇宙大主宰的色彩燦然分明,顯然已是神帝而非人帝,表明帝俊是奴隸制社會確立以后的產(chǎn)物。帝俊即殷人奉祀的高祖夋(qūn),他又是作為祖先神而在神話上被夸張揚譽的。
進入奴隸制社會時期的神話,《山海經(jīng)》所記不多,只有《大荒西經(jīng)》所記成湯斬夏耕一段可以作為代表。夏耕斷首,到巫山去逃避罪咎,和刑天斷首、猶操干戚以舞形成鮮明的對比:不但狀寫了作為失敗的奴隸主——夏桀一方(夏耕是夏桀的部將)的畏葸可恥,而且也正面歌頌了作為新興奴隸主——成湯的神勇無敵。這段神話雖然簡單,它卻打破了神話只能和原始社會同終始、不能進入階級社會的舊說,所以值得注意。
《山海經(jīng)》還記有一段神話,展示了從原始社會進入階級社會、階級大劃分的生動情景。我們將在分論“顓頊‘絕地天通’”節(jié)中予以論述,這里就不多贅。
總之,《山海經(jīng)》的神話是多方面的,是神話處于綜合體狀態(tài)和多種學科相結(jié)合的神話:有些只是有神而無話;有些是半神話,是殘缺不完的神話;有些則近于奇聞異說,貼附在各種學科上面。正因為如此,所以它顯得五光十色,絢麗多彩,如入深山寶谷,見到的都是琳瑯珍寶,教人應接不暇。所以研究神話,應該以此書為首要的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