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濟:百年風雨近卻“無”
吳宗濟。
無蹤跡。
“老頑童”吳宗濟得知自己的名字在電腦上用拼音輸入法打出來是“無蹤跡”時,不禁連呼“這好玩,這好玩”。
是機緣的巧合,還是冥然的呼應(yīng)?
實驗語音學是他的學術(shù)專業(yè),多少有些冷僻。他是這個領(lǐng)域的奠基人和開拓者之一,大半輩子在音路上攀爬,甘之如飴。
生于1909年4月,歿于2010年7月,歲月在他瘦弱的身軀上鐫刻了一個世紀的印痕。
2009年7月,他的人生遲暮。初次與他相見,發(fā)現(xiàn)所謂的印痕“功力”有限。
這位老爺子,思路清晰,回憶過往點滴,娓娓道來,不打磕巴,一聊就是四個多小時,不怕麻煩、不喊累。談及“同等學力”,還要解釋這個“力”是“力量”的“力”,不是“經(jīng)歷”的“歷”,末了不忘搭上一句“對不住,耽誤您時間了”。
當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出了警告,但他不遵醫(yī)囑,我行我素,幾乎每餐都要吃肉,酒也要喝上一杯,并且總結(jié)出“啤酒不算酒”的理論。
好上網(wǎng),看新聞,查資料,動不動還玩一把網(wǎng)上購物。出門時,一般乘坐出租,有時來了“脾氣”,改乘公交車,讓人好生沒脾氣……
“我現(xiàn)在是自己哄自己玩?!彼吙偨Y(jié)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邊拿著個筆記本向來訪者索要聯(lián)系方式,“留個號碼,以后聯(lián)系方便一些?!?/p>
所謂的“煩惱”都是旁人給的,他深諳“以柔克剛”。
人活百歲,不免讓某些好事者“垂涎欲滴”,紛紛湊過來問什么“養(yǎng)身之道”。他答曰:老兄,可否把“身”字換成“心”字???也就是“養(yǎng)心之道”——任憑逆境順境心態(tài)要好,良心要平。
還有人急切地想獲取“養(yǎng)生之道”。他笑語:兄臺,能否把“養(yǎng)”字換成“適”字???也就是“適生之道”——無論何事都要量力而行,把握好一個度。
“……處世平常心,得失莫計較。養(yǎng)心能適生,百歲渾忘老?!边@是他99歲時寫就的“順口溜”,傳遞著他歷經(jīng)歲月磨礪升騰而起的人生感悟。
“無”,是吳宗濟內(nèi)心的律動。不過,淡然、清凈之外,蘊含著激情,潛伏著力量。
生之涯:憂盡甘來作阿翁
“在許多事上我都不認真,是游戲,無欲無求,所以我闖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p>
吳宗濟心境的“無”,是因為他經(jīng)歷了太多的“有”。
回望他的人生路,堪稱一部傳奇。
父親吳永幼年身世飄零,14歲失怙,家貧如洗,四處漂泊,但精通音律、擅長古文、酷好金石,深得曾國藩公子曾紀澤的賞識,供其深造,后來索性讓自己的千金以身相許。1896年,吳永被委任京郊懷來縣縣令,主政一隅。
風云際會,不經(jīng)意間,他參與了歷史,留下一部口述的《庚子西狩叢談》。其中的篇章概述了他何以受到慈禧太后的寵幸:
庚子之役,國家以亂民肇釁,外國連衡而入京師。兩宮微服出狩,行二日,至榆林堡。懷來縣知縣吳永具衣冠恭迓于道旁。于是帝后始得進粥、備供帳。當是時,吳公之名聞天下。既而太后嘉其行誼,命開缺以知府隨扈督辦行在糧臺。日夕召見,骎骎且大用,眾以封圻臺輔目公矣。而公伉直自將,不肯骫骳隨俗,以故樞要多不悅公,遂以道員外放。然太后終契其賢,遇兩司缺出,未嘗不憶及公;每入都召對,未嘗不移晷也。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慈禧偕同光緒皇帝倉皇出逃,吳永迎駕服侍有功,恩準隨扈西行,頗受器重,惹得眾官僚眼紅。慈禧護才心切,令他遠離朝廷,“遂以道員外放”。
在此期間,吳夫人不幸辭世。這消息被黃浦江畔巨賈盛宣懷聽出了玄機。對于當時朝廷的人事格局,他熟稔在心,不禁思忖:把吳永拿下了,又多了一個直達九重的通道。于是,他不惜邀請年方二八的堂妹“出山”,將其從滬上送到廣東吳永的府上。當而立之年的吳永看到貌美如花的姑娘時,不禁心動,旋即成婚。
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就是吳宗濟。
吳宗濟剛降臨人間,就遇到了坎:患上了嚴重哮喘。有醫(yī)生說,這孩子,命長不了。
一位德國醫(yī)生出了個主意:多帶孩子到海邊吹吹風,呼吸帶鹽分的空氣,清理肺部。此時,吳永已被調(diào)任山東。所以,有一段時間,每天的清晨,煙臺后海上演著這樣的一幕:一個丫鬟裝扮的女子,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在海邊漫步,身邊簇擁著同伴,還有全副武裝的兵士。這樣堅持了一陣,總算有了些好轉(zhuǎn),盡管時有反復(fù),性命卻是穩(wěn)住了。
童年的吳宗濟,享受著百般呵護,“我小時候是前清遺少,是公子少爺,沒受過多少苦”。
但好景不長,11歲時,他經(jīng)歷了喪母之痛。隨著時局的激變和年歲的增長,吳宗濟的生活軌跡不斷地趨向“豐富”——
由于生性頑皮,父親盛怒之下把他送入了北平成達中學。這里由北洋安福系名將徐樹錚主管,建筑如兵營,每天出操四五個小時,“完全德式軍事管理”,“管教得極嚴,幾乎到了野蠻的程度”。
1928年,他考入清華大學,就讀于市政公路系,學了數(shù)學、測量、平板儀的使用,還念了大學物理。但剛讀一年,這個系“停擺”了。由于愛好攝影,覺得化學跟膠片有關(guān),就主動轉(zhuǎn)系專修化學。又是一個年頭,肺病嚴重發(fā)作,神經(jīng)衰弱,不得不休學回家。
當時清華大學校友錄上關(guān)于吳宗濟的信息
這期間,他奔赴上海。一邊養(yǎng)病,一邊替代父親出任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的股東,并客串起攝影師的差事,也結(jié)識了聶耳、金焰、阮玲玉等名流,夫人和阮玲玉的合影就擺在書房的顯著位置。
吳宗濟夫人和影星阮玲玉(左)合影
1932年,他重新回到了清華大學。對化學沒有了興趣,又轉(zhuǎn)到了中國文學系。第二年,他選修了語言學家羅常培的“中國音韻沿革”課程,簡單地認為音韻就是詩韻,學上一點,對自己寫詩有所裨益。哪知這成了他畢生學術(shù)追求的一個節(jié)點。
1935年暑期,留校從事??庉嫵霭鏄I(yè)務(wù)的吳宗濟從報上獲悉,南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語言組的李方桂要招收一名助理研究員,在南京、北平、上海、武漢設(shè)立四個考場。吳宗濟躍躍欲試。
北平的考點設(shè)在北海靜心齋。由于系統(tǒng)學習音韻學的時間不過一年,吳宗濟抱著碰碰看的心情應(yīng)考。巧的是,除了測試基本語音知識外,主考官還用鋼琴彈出幾組四部和弦,讓考生寫出分譜,這讓不少語言專業(yè)的飽學之士傻眼了。
而吳宗濟在上學時愛玩,參加過管弦樂隊,懂點和聲,這道題就順當?shù)啬孟铝?。后來才得知,當時李方桂要去廣西調(diào)查壯語和壯歌,擬招收的助理不僅要熟悉記音,還要懂得記歌譜。
是年仲秋,吳宗濟抵達南京報到,史語所語言組主任趙元任讓他立即前往南寧,與李方桂會合。那時尚在內(nèi)戰(zhàn),國民黨中央與粵、桂各自為政,只能繞著道走。吳宗濟只身一人,從南京趕赴上海,乘輪船走水路到香港,再搭乘“夜航”入廣州,轉(zhuǎn)乘火車至三水,自三水再乘坐“電船”至廣西梧州,最后雇汽車抵達南寧。
一路走了半個多月,翻越了諸多禁區(qū),沿途路費就換用了“中央票”“港紙”“東毫”“桂幣”四種錢幣。而且,他隨身帶的錄音器材,是當年美國專業(yè)灌制唱片的全套設(shè)備,包括主機、轉(zhuǎn)盤、兩組重型蓄電瓶和一箱鋁片等部件,重達上百斤。
在南寧只休整了兩天,他就和李方桂前往廣西武鳴縣,進行壯語調(diào)查。翌年春季,他隨同趙元任到湖北調(diào)查方言。這兩年時間里,吳宗濟沉浸在濃厚的學術(shù)氛圍中,樂此不疲。
但七七事變擊碎了這一切。日本侵華威脅到南京的安全,史語所決定向大西南撤退,吳宗濟一心向?qū)W術(shù),罔顧艱辛。
“吳先生舍棄南京的家當,包括分家時所分得的大量善本書等,毅然攜家西遷;由湖南進入貴州不久,他們搭乘的車隊遇到土匪,不但搶走了吳先生和夫人身上所有的錢財,還當著他們的面把祖上留下的有多家名人題跋的鄭板橋的畫撕毀,把包括西泠八家大多數(shù)作者在內(nèi)的名人調(diào)制的雞血、田黃印章通通倒進山澗……途經(jīng)貴州時,吳先生的叔祖吳鼎昌正在那里主政,有意留吳先生在那里做官,但為了追隨趙元任先生,吳先生不顧眼前的富貴安逸,決定繼續(xù)西行。”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崔樞華在訪談吳宗濟時偶得這些細節(jié)。
1938年,趙元任前往美國講學,史語所為避免戰(zhàn)事也四處搬遷。過了兩年,由于家累,吳宗濟辭職到了重慶,改行轉(zhuǎn)徙各地,“在學問上當了十五年的‘逃兵’”。
不從事學術(shù)研究了,吳宗濟的生活依然綴滿了傳奇:
抗戰(zhàn)期間,在四川,他擔任過“軍委會運輸統(tǒng)制局”的科員,管理倉庫,享受上校的薪金待遇;在桂林,又出任“全國節(jié)約建國儲蓄勸儲委員會”廣西省分會主任干事??箲?zhàn)剛勝利,國民黨政府為了扼制“劫收大員”哄搶敵產(chǎn),派劉攻蕓奔赴上海,任敵偽產(chǎn)業(yè)處理局局長,吳宗濟隨行,擔任科長,辦理敵產(chǎn)的申請發(fā)還事宜。
“解放前一個共產(chǎn)黨員潛伏在我身邊,那時候我在中央銀行當科長,他當專員,潛伏了九年我都不知道,直到解放的時候他才亮明身份勸我別走。后來我在北京還見過他,發(fā)現(xiàn)他在民建管黨務(wù),職務(wù)很高……他潛伏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們辦公室的窗戶外面就是外灘,天天都能看到國民黨反動派的紅色堡壘在那兒抓人;而我們就在房間里面偷偷念他弄來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當時我手底下有50個科員,解放后49個人都選擇留了下來,這都是他的功勞?!眳亲跐?jīng)這般回憶過往的歲月。
抗美援朝之際,他還“玩”過兩回偷渡。由于涉足過電影行業(yè),吳宗濟跟不少電影商相熟。當時買不到膠片,他就化裝成上海電影廠的商人偷渡到香港,找老朋友幫忙,經(jīng)過一番偽裝,再回來。盡管此時跟語音學研究無甚關(guān)聯(lián),但借助這個契機,他買回了不少語言分析的機器。
1956年,羅常培發(fā)出召喚,希望他繼續(xù)回到中科院語言所,重操舊業(yè)。那時,吳宗濟在上海負責一家商業(yè)電臺,擔任經(jīng)理的角色,每個月有上千元的收入。而語言所許諾的工資不過百元左右。懸殊不小,夫人不同意。但學術(shù)研究的興趣再度被點燃,吳宗濟身不由己,開始重新呼吸學術(shù)的空氣。
沉浸學術(shù)世界正酣之際,“文革”降臨,由于出身不好,經(jīng)歷又太復(fù)雜,他被推向了運動的風口浪尖。
改革開放讓他迎來了學術(shù)的又一春,并著力于培養(yǎng)新生力量。
1979年,北京大學重建劉半農(nóng)創(chuàng)立的“語音樂律實驗室”,聘請吳宗濟講授實驗語音學的課程,為期一年。此時,物資缺乏,百廢待興,“面的”一類的簡陋出租車尚未出現(xiàn),北京大學也無力派車接送。吳宗濟已經(jīng)邁入古稀之年,他在講課的前一天,從建國門外的永安里,騎兩三個小時的自行車,趕到與北大毗鄰的清華大學女兒家住下,保證第二天準時出現(xiàn)在課堂上。
他著書立說,蔭庇后生?!艾F(xiàn)在國內(nèi)從事語音學教學和研究的中青年語音學家,可以說都受到過吳先生直接或間接的教益?!北本┐髮W教授林燾說過,“吳先生是中國語音學現(xiàn)代化幾十年來唯一一位自始至終的參與者,也是最權(quán)威的見證人。”
從行將夭折的嬰孩到百歲老翁,從公子少爺?shù)健俺衾暇拧?,從公司職員到學術(shù)大家……吳宗濟領(lǐng)略了世事的甜與苦,品嘗了人間的冷與暖,而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過眼云煙,“我把生活看得很淡。這一輩子,我干我喜歡干的事,在許多事上我都不認真,是游戲,無欲無求,所以我闖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
唐代宗對郭子儀說:“不癡不聾,不作阿翁。”意思是,如果不故作癡呆,不裝聾作啞,就當不了阿婆阿公。吳宗濟詠嘆道:“生年滿百未癡聾,憂盡甘來作阿翁。”他以這樣的詩句,作百歲抒懷。
師之教:風乎舞雩詠而歸
他對趙元任“無類無方”的教育方式充滿敬意
如果不是一眾恩師的耳提面命,吳宗濟恐怕難以企及如今的學術(shù)高度與人生寬度。
他在清華大學就讀時,“名師如林”,所獲如點滴雨露,滋潤在心。
系主任朱自清以白話散文飲譽華夏,但開設(shè)的課程竟是“古詩習作”,講課內(nèi)容不涉及唐宋近體。吳宗濟說,朱先生的溫文爾雅讓他難忘。
吳宓講授“西洋文學史”,作業(yè)是每個星期讀一本西洋名著,再用英文寫篇述評。吳宗濟自愧英文水準欠佳,就斗膽用中文撰寫,并且用的是當時流行的文言小說體。哪知吳宓頗為贊賞,不但不批評,還給了高分。
吳宗濟收藏的《吳宓詩集》封面和他在扉頁手書的說明文字
二十三年春,余從雨僧師受西洋文學史,師行嚴形肅、才氣內(nèi)斂,桃李盈門,多加敬憚。某夕,忽柬余敘于古月堂西餐室,忐忑以赴,則師以自定詩集將殺青,各帙引首插畫亟待增益,命余為之也。余既幸列門墻末技,復(fù)獲與師詩為應(yīng)門童子,深以為榮。翌年書成,荷師題賜一冊,惜于戰(zhàn)事中失之,于今八年矣。和寡而帙巨,后方流傳甚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今歲夏五,欣睹此帙于書肆,吉光片羽,身價自高,而交臂得之,固不欲再有蕭郎之恨。亟以五斗米值易歸。他日得載親絳帳,當丐新詩以壽此一段因緣也。
離京第九年乙酉立夏 吳宗濟志于渝都
后來,吳宓要刊印詩集,出版方期待附上作者的生活起居圖片。他得知吳宗濟愛好攝影,就力邀其給自己掌鏡,并請到書齋“藤影荷聲之館”犒勞一頓可口飯菜。詩集出版時,他在序言中特地向吳宗濟致謝:“……又承吳宗濟君照像,以益插畫……”
這讓吳宗濟受寵若驚,有詩為證:“‘藤影荷聲’古月堂,先生一饌永難忘。寫真末技充詩典,附驥猶沾錦集香?!?/p>
以攝影為橋,吳宗濟跟劉半農(nóng)成了忘年交。當時,劉半農(nóng)是“光社”有名的藝術(shù)攝影家,1929年夏,由于志趣相投,他們得以謀面,“他在我的印象中,身材不高,剪著平頭,上唇留了點胡須,穿一件紡綢長衫,手拿一柄折扇(當時許多大學教授,尤其是留洋的,多已西裝革履),完全是一派恂恂儒者的風度,令人感到可敬可親”。
吳宗濟投身語音學研究,得益于馮友蘭的一聲鼓勵。他在準備參加史語所助理研究員招聘時有過躊躇,因為清華大學良好的氛圍讓他依依不舍。他就向時任哲學系主任兼出版委員會主席的馮友蘭請教,“馮先生對我說,學校固然很需要你,但男兒應(yīng)當志在四方,走出校門去闖闖天下也好。他這幾句話讓我義無反顧地走上了研究語音的道路”。
在這條路上,起初的兩三年時間,吳宗濟就進入了羅常培、王力、李方桂、趙元任這四位語音學大師的門墻,“實屬三生有幸”。諸位先生給予的師道影響,他總結(jié)說,得羅之“博”、王之“大”、李之“精”、趙之“深”。
由于選修了羅常培的課程,吳宗濟才真正開始接觸語音學。在一堂課上,羅常培講到我國傳統(tǒng)音韻學全憑口、耳審訂語音,多“蔽于成見,囿于方音”,以致不能“解決積疑”。所以,作語音研究,除用音標記音,還必須用“實驗以補聽官之缺”“據(jù)物理生理講明”。
“此語當時如同驚世的霹靂,因為他把所有音韻學界的老師宿儒都批判了,成為號召科學研究語音的晨鐘”。這一席話指明了吳宗濟學術(shù)研究的方向。于是,他的書房以“補聽缺齋”為名,并請書法家歐陽中石為之書額——“師箴、友墨,陋室增馨”。
羅先生的課只上了半年,剩下的課程由從巴黎回國的王力執(zhí)鞭,他成了吳宗濟學業(yè)上的又一位啟蒙恩師。令吳宗濟印象深刻的是,出生于廣西的王力為了研究蘇州方言,委托朋友在姑蘇城物色合適的女子,再親自前往蘇州相親,結(jié)果如愿以償,覓得夫人夏蔚霞,“‘吳儂軟語’,竟成‘千里紅絲’,確是學林韻事”。
1983年7月3日,王力參加西南聯(lián)大北京校友會理事會議
張祖道攝
恩師的影響潛移默化。王力的書房名為“龍蟲并雕齋”,吳宗濟說自己的學問只能算雕蟲,盡管也想雕龍,但“雕龍不成反類蛇,不過是條長蛇”。他把自己研究傳統(tǒng)語法學與音韻學比作雕龍,把研究現(xiàn)代語音學特別是實驗語音學比作雕蟲,“不過,此行只要鉆進去之后,方知這條‘蟲’是夠長的,也不是那么容易雕的。我要把這條‘蟲’雕得像真的”。
在李方桂先生身邊工作的一段經(jīng)歷,讓吳宗濟受益匪淺?!袄顜熡谏瞎乓繇嵓爸型庹Z音的古今考證極其謹嚴,言必有據(jù),從不妄下斷語。他在調(diào)查少數(shù)民族語言方面之成就尤為中外知名”。
吳宗濟坦言,對他影響之最為深遠的是趙元任。
1938年夏,趙元任師生在昆明拓東路歷史語言研究所合影留念,自左至右分別為吳宗濟、楊時逢、董同龢、趙元任、丁聲樹
他和丁聲樹、楊時逢、董同龢一道,被譽為趙元任的“四助手”。1936年春,他們隨同趙元任到湖北調(diào)查方言。由于要錄音,但墻外有噪聲,室內(nèi)有回聲,奈何?吳宗濟到旅店租了幾十條棉被,掛滿四壁,隔音效果不錯。而且,當時春雨連綿,白天停電,不利于工作。吳宗濟買來幾個汽車燈泡,接在灌片機的蓄電池上作電源,并用個紙罩吊起來,照明問題就解決了。這些都被趙元任寫進了調(diào)查報告的“總說明”中,并且報告的封面上,“四助手”的名字一并署上。
“先生對青年人的一點點成績,竟然如此巨細不遺地予以介紹,我很吃驚。”吳宗濟說,趙元任的這些行為跟當時的某些學術(shù)權(quán)威有所不同。
吳宗濟眼里的趙元任,對學生從不灌輸知識,而是采取靈活的啟發(fā)方式,隨時隨地發(fā)問。目的是為了擴充學生的思考能力,更是為了測試學生的知識水平。
一次郊游令吳宗濟回味無窮。
1938年的一個春日,趙元任攜家眷和愛徒前往昆明的西山郊游,“車到西門外大觀樓,下滇池搭木船,揚帆搖櫓,直駛西岸,一路歌聲笑語,我立在船頭,想起了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船搖搖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完全是此時的境界”。
1938年春,趙元任攜家人和學生游覽滇池。左起:趙元任二女兒趙新那、董同龢女友王守京、吳宗濟夫人、董同龢、趙元任夫人楊步偉、趙元任四女兒趙小中、趙元任三女兒趙萊痕思媚、吳宗濟
趙元任攝
1938年,在滇池春游時,吳宗濟和趙元任的大女兒趙如蘭拿起廟里四大金剛的琵琶和寶劍玩耍。2013年11月30日,音樂學家趙如蘭于美國波士頓逝世,享年91歲
趙元任攝
到了西山太華寺,門內(nèi)有四大天王像,吳宗濟和趙元任的大女兒趙如蘭爬上神臺,蹬著兩座金剛的膝頭,攀緣而上,趙如蘭借了增長天王的寶劍,吳宗濟取下持國天王的琵琶,兩個人就在山門外場地上盡情地耍了起來。趙元任見了,不僅沒有生氣,還給他們拍了照片,并叮囑把兩件法寶好好地歸還原處。
“我們在歸舟的櫓聲中,披著熔金似的斜暉,默念著孔子嘆許曾晳的幾句話:‘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不覺心神俱醉?!痹凇囤w元任學術(shù)思想評傳》的序言里,吳宗濟這般深情地回憶。
“先生之學,沉浸汪洋。先生之業(yè),革故拓荒。先生之教,無類無方。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盡管在趙元任身邊受業(yè)不足三年,但吳宗濟對他懷著濃濃的敬意。
1981年6月,趙元任從美國回鄉(xiāng)探親。返美之前,胡喬木設(shè)宴為他餞行。席間,胡喬木不斷地發(fā)問,內(nèi)容涉及漢語聲調(diào)分類、詩歌結(jié)構(gòu)等。由于見面的時間短,胡喬木意猶未盡,不解饞,第二天派人送來一封信,繼續(xù)向趙元任提出了心中積郁已久的問題,比如說,平仄是一種人為的分類,還是有某些客觀的依據(jù);為什么漢語里平聲字多;中國詩歌為何由《詩經(jīng)》《楚辭》的偶數(shù)字句型為主,從兩漢時期開始就以奇數(shù)字句型為主……他希望趙元任能釋疑解惑。
可惜的是,幾個月的光景,趙元任就因病辭世了。
在給趙元任編訂全集時,吳宗濟讀到了這封信。他視為召喚,使命在肩,細細思量,代替師長提筆進行了答復(fù),展開了探討。
癖之怪:服座相忘酒一盅
坐擁書城,“貓頭鷹”在身邊圍著,小酒每天喝著,生活無牽無掛,暢意快然
師者引領(lǐng)吳宗濟走上了學術(shù)之途,而“朋友”給了吳宗濟生活樂趣與精神托付。
與他最親密的“朋友”是貓頭鷹,古稱“”。
“你問我有什么成果?我的成果就是滿櫥子的貓頭鷹?!贝藭r的吳宗濟,一臉的得意。
收藏貓頭鷹工藝品始于1957年。他到國外進修,看到個漂亮的水晶制貓頭鷹,愛不釋手,就買了下來,這成了他的首個貓頭鷹藏品。
他納悶的是,貓頭鷹當屬益鳥,晚上出來工作,每年能捉兩三百只老鼠,但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里,卻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征,“夜貓子進宅,好事不來”。他決定為貓頭鷹正名,“邀請”夜貓子進宅來。
他曾經(jīng)的家里宛如一個小型貓頭鷹工藝品博物館,墻上掛著貓頭鷹風箏、貓頭鷹掛鐘、貓頭鷹溫度計、貓頭鷹鏡子;柜子里有貓頭鷹造型的圓珠筆、鋼筆、橡皮、圖章、發(fā)卡、手電筒、牙簽盒、手表;桌子上有貓頭鷹形的草編筐、電扇、臺燈、糖盒、裝飾盒、瓷罐、存錢罐……好友、學生知道他有這個癖好,看到貓頭鷹制品就買下,家里的數(shù)量已達到三百余個。
吳宗濟對這些“寶貝”如數(shù)家珍:這個是馬來西亞的,這是木雕的,這是趙元任先生千金趙新那教授送的……
他不禁感慨:“很奇怪,沒有哪種鳥的形象變化如此豐富。”
他還很堅定:“別人罵它越厲害,我越喜歡?!?/p>
與這些工藝品相處的時間長了,吳宗濟在貓頭鷹身上,看到了自己。貓頭鷹是捕鼠高手,但遭到不公平的對待。而在從事學術(shù)研究時,吳宗濟曾被冷遇,還戴上過“崇洋媚外”的帽子,又因為不太熟稔人際關(guān)系,生活一度陷入困頓。
于是,貓頭鷹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我常以貓頭鷹自勉”。
他的生活,環(huán)繞著“貓頭鷹”。他命筆為自己的“至愛”賦詩詠唱,并留有《癖行七十四韻》:“……敝帚只自珍,寶之勝金玉……相看兩不厭,此樂寧思蜀……人棄我偏取,群趨我莫逐……爾雖為益鳥,無榮反得辱;我業(yè)每就難,功成不言祿。爾性耽守夜,宵征而晝宿;我亦習夜靜,每作終宵讀……”仔細觀摩吳宗濟的面容,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眼炯炯有神,跟貓頭鷹一般?;蛟S,因為他和貓頭鷹“相看兩不厭”,結(jié)果他們之間不僅性情上“神似”,而且面相上也“形似”了。
在吳宗濟的家里,貓頭鷹是重要的一員
郭紅松攝
坐擁書城,“貓頭鷹”在身邊圍著,小酒每天喝著,晚年吳宗濟的生活無牽無掛,暢意快然——
“……螢窗涉獵書千卷,座相忘酒一盅。窗外每添新氣象,喜看環(huán)保更蔥蘢?!?/p>
境之清:但留綠意在人間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他喜歡“放下”二字
供職單位、清華大學校友會有過計劃,在吳宗濟“百年之后”設(shè)立個紀念室,把這些貓頭鷹工藝品陳列其中?!拔椰F(xiàn)在都已經(jīng)‘百年之后’了,他們哪里知道我能活這么長,哈哈!”2009年7月,他歡樂地看護著自己的這些“寶貝”。
那時,生與死,他已經(jīng)置身度外了,“大不了再活個三五年,沒什么了不起”。
他已經(jīng)有第五代子孫了,但不同堂。他獨自住著,“光棍兒”,請了個保姆照顧起居。
家人要他少折騰,多享清福。他不干:“那我就干等閻王爺來家里請嗎?我還是折騰吧,讓他看我不像個病人,就走了?!?/p>
他說自己的心態(tài)很好,要不人早就沒了。
他的丈人佛學造詣很深,曾經(jīng)送給他兩個字:放下。他寫了下來,貼在墻上,警醒自己。
“放下,就是要放下得失心,抱持平常心?!彼@樣詮釋長輩的良苦用心。
他說自己很喜歡禪宗的詩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也有過困惑。20歲左右,他開始失眠;40歲時,患有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吃安眠藥、數(shù)數(shù)兒,都好不了。五六十歲時,“文革”來了,他被扣上了多頂“帽子”,日子頓時昏天暗地。
“沒人疼我,我就自己疼自己?!彼蝗幌胪?,要把所有的苦痛視為歷練,不再抱怨,“我哈腰插秧,一畝田,一插就插到底,不像有的人,帶個小板凳,累了坐一會兒;感冒了,沒有藥,我就出去跑步,一直跑到出汗為止;那時也沒有熱水洗澡,我就用涼水沖。直到現(xiàn)在,如果沒有熱水,我照樣可以洗涼水澡。”
結(jié)果,睡眠好了,也跟神經(jīng)衰弱說了“再見”。
如何抱有平常心?他的“妙方”是幽默地看世界。
翻閱老照片,他說自己當年可是一個帥小伙子,會音樂、懂攝影、能跳舞,活脫脫一個文藝青年。上大學時,他已結(jié)婚,但沒好意思告訴同學。畢業(yè)典禮,他偕夫人前往,有男生問:這是誰???他靈機一動:我表妹。男生趕緊讓他幫忙介紹介紹。
“完了,引狼入室了,逼迫我家后院起火?!甭犝叽笮?,他卻認真。
1926年,吳宗濟與岳父母合影,右起:吳宗濟、岳父梅光曦(民國初年曾任山東省高等法院院長)、岳母和吳夫人
梅靜明
2008年,單位舉行了一場聯(lián)歡會為他祝壽。一位加拿大籍女博士邀請他共舞華爾茲,他欣然接受。他說自己跳舞有一手,沒怎么露過,“但一位女士來邀請男的,哪有不跳的道理?”聽者笑聲不止,他還是那么認真。
有人撰文憶舊,說的是他90多歲時在三尺講臺上談及怎樣學習語音學:“怎么學呢?大家不要笑啊——要像談戀愛一樣——大家不要笑,不要笑啊——要像戀愛一樣闖關(guān),一關(guān)一關(guān)闖下來,就是勝利!”課堂里樂成一片,他認真地做“噓聲”狀……
人老了是言語上的幽默,小時候則是行為上的淘氣。
孩童時,他從書上讀到了田單的火牛陣,牛角上綁兵刃,尾巴上縛葦灌油,以火點燃,一沖,就贏了,有意思。他想試,可惜沒火牛,但有貓。于是,他來了個吳氏“火貓陣”:在貓尾巴上系上一串鞭炮,一點著,貓就拼命地亂竄,鉆到保姆的床底下,把保姆嚇得直哭喊娘。他頗為得意,父親則不認,一頓棒喝。
但“惡習”難改。一次,他心血來潮:小狗會不會游泳呢?結(jié)果,小狗被整得夠嗆,一缸水也給糟蹋了……
“我喜歡玩,而且不是一般的玩,有自己獨門的玩法?!敝敝镣砟晁€對自己能玩“沾沾自喜”。
他有時也“玩”一把高雅,以古體詩詞敘述趣聞趣事。“荷池冰凍已能溜,池上紛紛盡挎妞。紅衣花帽雙雙過,池畔何人枉費眸。”《荷花池》,位居《清華舊事竹枝詞》系列。
“踏徑穿橋訪靜齋,到門先把姓名排。樓窗半掩分明現(xiàn),則甚遲遲不下來?”這是《訪靜齋》,說的是當年在清華,男生到靜齋拜訪女生,需要先在樓下門口登記,常常要排隊等候。被訪者則從樓上探頭下望,決定是否“接見”。
2002年,吳宗濟回母校清華大學參加校慶
只不過在“哄自己玩”的同時,他沒有停下工作的腳步,“經(jīng)歷多了,也就逐漸學會‘遇敗不餒’,學會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把自己有興趣的、又是社會需要的專業(yè)作為我下半輩子的目標,生活中也就有了活力和‘奔頭’”。
他頗為關(guān)心時事,上網(wǎng)看新聞、收發(fā)郵件,應(yīng)付自如。他使用鍵盤打字,美譽為“練二指禪”,并欣然賦詩表達內(nèi)心的得意:“熒屏敲字省蠅頭?!?/p>
他身患直腸癌,“說起來嚇人,但這病跟我沒關(guān)系,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他告訴醫(yī)生,褲腰帶以上的部分歸我管,一切正常,你不用擔心。
他去看病時,記住了醫(yī)生的名字?;丶疑暇W(wǎng)搜索一下,“大家對這個人評價不錯”。
在學術(shù)上,他總是大膽地走在前列?!耙稣軐W家須念不是哲學的書”,趙元任的治學箴言他鐫刻在心。他把語音和書法一同研究,發(fā)現(xiàn)草書跟漢語聲調(diào)的規(guī)律,“在語法關(guān)系上幾乎完全一致”。
為了佐證自己的判斷,他以懷素、張旭、黃庭堅、毛澤東等人的草書作品為例,逐個解析,得出結(jié)論:
草書的運筆和口語的發(fā)音都是動機起于內(nèi)心,而發(fā)揮形諸筆、舌。草書中短語的連筆和口語中短語的連調(diào),都合乎語法或“話法”;筆法的夸張離格和語音的強調(diào)離譜也都出自激情。而且連筆與連調(diào)的規(guī)則又都屬于逆向的同化作用。在書法是:筆未到而走勢先成,書畫家稱之為“意在筆先”;在話法是:聲未出而口形先備,我們也可稱之為“意在聲先”。書法、話法的同源,在一切藝術(shù)中也大都有同源之處。
繼而,他走得更遠,把語音學研究和詩、文、賦、音樂、繪畫聯(lián)系起來,找出它們之間的“交叉點”。
他甚至把目光投向了“竹林七賢”里的阮籍。
史料記載,嵇康善古琴,阮籍能長嘯,世稱“嵇琴阮嘯”。古文獻中關(guān)于嘯者的敘述多雜有神秘、夸張的成分,而在現(xiàn)在的辭書里,“嘯”被釋義為“吹口哨”,顯得有些單薄。
到底“阮嘯”是一個怎樣的情形?吳宗濟來了興致,試圖一探究竟。他綜合多方信息,認為阮籍的嘯,“應(yīng)該是當時高人羽士,在同道或同行之間,趣味相投,相當抽象的‘對話’(不一定有約定的音位);同時又是奇人逸士在名勝山林之中,棲神導(dǎo)氣,抒發(fā)胸臆的嘯傲之音;而不能就說是如像有些民族中的‘口哨代用語’”。
這樣的研究有點劍走偏鋒的味道,引來了一些爭議。但吳宗濟認為,不管是語音學還是文學、藝術(shù),都是人的思想,“人的思想一出去,就是個鎖鏈,就是一串,相互之間都存在聯(lián)系,只不過有的明顯,有的潛伏著罷了”。
為了適應(yīng)信息時代的發(fā)展,晚年時光,他還積極探索“人—機對話”領(lǐng)域的理論基礎(chǔ),努力從傳統(tǒng)音韻學中總結(jié)出某些規(guī)則,為合成系統(tǒng)的高級階段提供指導(dǎo),既叫機器“說”出像真人一樣的口語,又不能讓人感覺是“機器音”,還要讓機器“聽”得懂,不管說話的是誰。
他對自己的研究始終保持著清醒:“語音的研究,愈深入,愈覺其難,過去所認為‘得意之作’,在今日必然或減重,或竟碰壁?!?/p>
所以,他警告自己不可做蝸牛,否則“不多時將會被新潮淹沒”。
他不乏批判的鋒芒。
在一篇論文里,他提及舊時作詞譜曲,要么是先有詞而后配曲,是為“度曲”;要么先有曲而后填詞,是為“倚聲”。文士藝人對于詞調(diào)和曲調(diào)的配合頗為講究,力求兩者之間“合轍”而避免“倒字兒”,但“現(xiàn)代的歌唱就幾乎根本不理會這一套了”。他很無奈,認為這影響到歌聲的和諧悅耳,影響到聽者對歌詞的理解。
自古以來,詩歌和音樂是“融合”的,舊時兒童讀書,凡韻文就容易背誦。他勸誡現(xiàn)代作家,即使寫下的文字不是為了吟誦或歌唱,但為了美化語音,或便于記憶和傳播,在聲調(diào)韻律、句型字數(shù)上多下些功夫,還是切要的。
“道向虛中得,文從實處工。凌空一鶚上,赴海百川東。氣骨真當勉,規(guī)模不盡同。人生易衰老,君等勿匆匆!”他對陸放翁的這首《示友》情有獨鐘,喜其豪氣磅礴、生機盎然,屢次引用,或自勵,或寄語同道。
“風物放眼量,百年亦云忽?!薄俺喑赛S紫又青藍,但留綠意看人間?!边@是他自己擬就的詩句,讓人慨嘆世事的滄桑,更讓人收獲心靈的暖意。
吳宗濟說,上中學時,由于自己的名字,同學經(jīng)常說,這個人找不到了,沒了。當時他想,要是自己真的會隱身術(shù)就好玩了。
如今,他真的“沒了”,但有些東西將永遠在,不增不減、不舍不棄。比如,他歷經(jīng)人生磨礪抱持的無為心態(tài)、他內(nèi)心深處的豁達與陽光、他對學術(shù)和真理的矻矻追求,給人以啟迪與震撼。或許這就是他留給世人的“綠意”吧,盈滿盎然,溫暖人心。
附錄 “百歲青年”
一
2009年的某一天,北京勁松潘家園1號樓。
他問:王先生,來杯咖啡吧?
我答:對不起,我喝咖啡晚上睡不好。
他呵呵一笑,端起杯子,邊輕輕地吹著咖啡,邊自言自語:以前我咖啡當茶喝。
我眼巴巴地看著,用流行的網(wǎng)絡(luò)語言形容當時的心境,恰是“羨慕嫉妒恨”。
同年的另一天,北京勁松潘家園1號樓側(cè)邊的新疆風味小餐館。
他問:王先生,來瓶啤酒吧?
我答:對不起,我喝酒過敏。
他哈哈一樂:在家保姆不讓喝,終于有機會了,那我就喝了。
隨即端起小口杯一飲而盡。我滿臉燙紅,跟醉酒了一般。
他時年一百,我不到三十。
這樣的故事,我經(jīng)常講給朋友聽,帶著愧疚的口氣,感嘆“年齡不是問題”堪稱真理。
如今,這個叫吳宗濟的可愛老人遠走了,給我留下的是悔恨——當時怎么就沒有下決心寧愿一個晚上睡不好來陪他品味咖啡的芳香,怎么就沒有下決心寧愿全身過敏也同他一醉方休。
“哎!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掛在樹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已經(jīng)痛苦得提不起來……”這是畫家黃永玉的感慨?,F(xiàn)在讀來,盡是感懷。
還好,我多少收藏了關(guān)于他的些許故事,閑時一一回望咀嚼,頓時他的形象與風范歷歷在目,或敏慧,或諧趣,或清朗,或古樸,或溫順,或慈祥,或慍然,或激昂……
每次跟他見面,進門的瞬間,不禁暗暗思忖:按照某電視廣告的調(diào)調(diào),男人,不止一面,今天你“秀”哪一面?
不管“秀”出的是哪一面,他始終是我眼里的一位德行高遠的真人,一位值得推心置腹的長者。
復(fù)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馬相伯百歲壽辰時,他的高徒、時任國民政府監(jiān)察部長的于右任,寫下賀壽長文《百歲青年馬相伯》。而吳宗濟也是這樣的一位典型“百歲青年”。
二
偶然地看到了介紹他的一段文字,驚訝于人生命運的跌宕起伏,頓時勾起了前往拜訪的欲望。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了他家里的電話。一撥通,接應(yīng)的正是老人家。說明來意,他欣然應(yīng)允,問:是開車來還是坐車來?坐車,你住哪里?應(yīng)該坐×路,下車了往右拐,路南,有個銀行,旁邊有個20層的樓就是了。一一說清。
都百歲高齡了,思路還這般清晰,這個人,不簡單。
2009年7月7日上午,我敲開了他家的門,揭幕了一段奇妙的人生旅程。
三
這樣的采訪很輕松,帶著耳朵來就行。拋出一個問題,他滔滔不絕,旁征博引,細枝末節(jié)都講透了,并且富有聯(lián)想,自然而然就轉(zhuǎn)向了下一個話題。
有人說,專業(yè)記者在采訪時應(yīng)該占據(jù)主動位置,掌握話語權(quán),引導(dǎo)采訪對象,不可任其天馬行空地海聊,否則就失控了,形成“采訪事故”。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但面對吳宗濟,這話不免顯得蒼白。
渾身是故事的人,思路正在跳躍,往事一句趕著一句地奔襲而至,你強制性打斷了,讓人家卡殼了,恐怕失望、無措,甚至憤怒都寫在臉上,關(guān)鍵是從這時開始,氛圍不對了,就可能永遠錯過了一串又一串的故事,怎么彌補都是白搭,這才是真正的失控。
何況為了接待我和攝影記者的來訪,前一晚上他收拾房間、準備材料至深夜。一個老人,一個百歲老人,行事這般認真,你怎么好意思高談闊論“職業(yè)化”?
管他記者不記者、職業(yè)不職業(yè),認真聽好了、記住了才是上上策。
彼此越聊越歡,他堪稱傳奇的過往漸漸清晰:他的家世頗有淵源,父親吳永是慈禧跟前的紅人,著有《庚子西狩叢談》,“中外推崇,視為信史”;他從小體弱多病,甚至有醫(yī)生診斷“活不長”,結(jié)果他用了整整一個世紀的生命奇跡證明這個大夫是多么平庸;他對語言學癡迷不已,寧愿拋棄家業(yè),歷經(jīng)動蕩,矢志不移……
最受感染的還是他的豁達與敞亮。
他妙語連珠,張口就來,歷史風云、人生苦難,他都“四兩撥千斤”,最終歸于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
他說過的,我大多都記下了,還通過生前至交的回憶文字,感受著這位“牛人”歷經(jīng)磨礪而洋溢出的那份大氣與灑脫——
我父親的故事,拍成了電視劇《慈禧西行》,張國立演我的父親。這個電視劇吧,大致還不差,不過也加了點花花草草,說慈禧太后送給他一個宮女。沒這么回事,因為這就意味著我多了一個媽。
我的毛病是,從年輕時就東抓抓,西抓抓,淺嘗輒止。不過,抓的東西多了,碰巧也抓住了有用的東西。
我從事語音學研究,就像在運動場長長的跑道上,有時漫步,有時競走,有時竟是跑步,有時還走了些岔道兒。
我喜歡跟學生在一起。他們關(guān)心我,左邊扶一個,右邊也扶一個,我就拉著他們的手,說,我是導(dǎo)體,不是絕緣體。
我退休了,工作沒有減少,腦筋比從前還要好。開會他們有時候不叫我去了,社科院必須去的還是去,外邊老師的紀念會我還是去。外地的就不去了,他們也不告訴我,其實我都可以去,出去不要拐棍,上車下車都沒有問題。
我從來不為鍛煉而鍛煉,我的勞動就是鍛煉。主要是腦力勞動,腦子沒停過。醫(yī)生說對啊,許多老先生辦不到。他們的腦子跟我想的不一樣,他們患得患失。
“文革”的時候在干校,有天晚上,到一個地方去洗澡,水比想象中還要渾,就回來了。沒有路燈,走的是田埂路,看不到自己的腳,但是有星星,滿天的星星,我就躺下來看風景,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體驗。你說“文革”期間我對什么印象深刻,就是這個。
“文革”時,不能看書研究了,我就開始干木工活。去干校,我?guī)Я巳啄竟すぞ撸惶捉o公家干活用,一套供別人借用,一套給自己干私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