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高吾許汝——為《蘭亭》論辯五十周年而作

朱銘

發(fā)生在1965年的《蘭亭》論辯，不僅是書法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新中國文化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有關(guān)介紹文章，連篇累牘，似無新意。隨著當(dāng)事人的遠(yuǎn)去和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回歸，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們重新回望那段神奇的歲月，依然充滿著好奇和迷惑，希望獲得更多的背景和真相，甚至是當(dāng)事人點點滴滴的喜怒哀樂。那么，就從章士釗和高二適的交往談起。

會看高亭出一頭

章士釗年長高二適二十二歲，高出生的1903年，正是章一生最光彩的時候。高二適1963年所作《為長沙公六十年創(chuàng)報紀(jì)念》詩云：“計程那復(fù)上燕臺，從古何人理郭隗。千里遷延九折阪，中華鼎革二章才。斯文借曰天將喪，去日休貽來者哀。知有風(fēng)情敵年少，且看勒筆動黃埃。”二章指章士釗與章太炎，1903年章士釗出任《蘇報》主筆，刊出章太炎《駁康有為論革命書》，最早敲響了清朝滅亡的喪鐘。作為新聞界巨子，章士釗秉持特立獨行的風(fēng)格，先后主持過《民立報》、《獨立周報》、《甲寅》等報刊，風(fēng)靡一時。等到高二適看到《甲寅》周刊時，章已被視為“開倒車”的“大蟲”，高二適不以為然。聽說高向周刊投過稿，還有人說他在雜志上發(fā)表過文章，這不準(zhǔn)確，翻遍全部《甲寅》，沒見到片語只字。

1935年，兩人在南京首次見面。在《章士釗師友翰墨》中有一副寫給高二適的集杜聯(lián)：“念我能書數(shù)字至，將詩不必萬人傳?！甭淇顬椋骸肮镉洗褐温珊Ｉ希m仁棣頻以書來問訊，惠索楹帖，為書杜句寄之，略見鄙意?！惫镉鲜?933年，見面以前，他們久已書信往來，正如章在《答二適》（1939）詩中所說“厚我有書常問訊”。兩人似無任何淵源，種種情形看來，高二適是主動接近章士釗的，由私淑而正式入門，成為章氏弟子中最具個性的一位。

高二適以詩執(zhí)贄在1939年。是年春夏之交，章士釗由港飛渝，高作為立法院工作人員，入蜀已近二年。這時江庸所輯《斗茶集》收有：章士釗《翊云詩來述嘉州近趣纕蘅二適同觀詩以答之》：“有客經(jīng)過笑語嘩，山梔香送殢人花。驟寒不用蒲葵扇，病渴頻添普洱茶。訪別遠(yuǎn)懷江令宅，往詩先送杜陵家（指堯老）。嘉州野趣真堪羨，茅屋秧田浸月華。”高二適《次章公茶字韻兼寄翊云纕蘅二先生》：“宿雨初晴百鳥嘩，淚痕都濺感時花。窮途阮籍難忘酒，消渴梁園且戒茶。何幸清風(fēng)瞻哲匠，偶拈篇什各名家。蕭然梅子黃時雨，所愧長歌比薛華?！苯晁陡叨m詩存》未收上詩，這是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兩人最早的唱和。稍后章士釗有五古《寄二適》（《蜀游詩前集》），此詩甚有趣，詩中勸告高二適“作詩應(yīng)無多，制題等謀篇，揀選不厭苛”；沒想到，章自己入蜀僅數(shù)月，“詩思忽郁怒，百篇機(jī)投梭”。詩帶有自嘲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詩底稿旁有潘伯鷹批注：“高二適，江蘇東臺人。苦吟好學(xué)，以詩謁先生，甚見獎掖也?！笨梢娬?、高詩交由此開始。

客渝期間，兩人唱酬極夥，《高二適詩存》基本未收。如章士釗作《改歲》：“改歲居然六十翁，浮生夢里亦從容。舊家人物今余幾，老派文章誰與同。丁令歸來乘獨鶴，陶潛隱去撫孤松。盡多哀樂中年外，淺見應(yīng)需笑謝公。”高二適和云：“國蹙歸朝尚未翁，橫流滄海世無容。早能文畢詩今壯，晚愛風(fēng)流政亦同。生子欲教圖大事，得閑聊與聽長松。蛟龍出則為霖雨，不數(shù)功名跨數(shù)公?！?941年春，章士釗有高亭之命名，尹樹人《高亭主人的來歷》云：“戰(zhàn)時高二適為立法院長孫科秘書，孫宅在重慶獨石橋，花園中有無名小亭，時二適治孟浩然詩集，孤桐某日作客孫府，戲指小亭云：‘湖北鐘祥有一古亭，名孟亭，是紀(jì)念孟浩然的。此亭尚無題榜，我意可定名高亭，以與鄂之孟亭相媲美?！瑫r作詩記之。”（《三吳風(fēng)采》）章所作詩為：“過橋踏石上江村，偶憶乘舟歸鹿門。從古詩人定名勝，高亭應(yīng)比孟亭尊（吾嘗語孫哲生，獨石橋須俟高二適始可傳）?！?/p>

在這前后，章士釗開始向趙熙、汪辟疆等名家推薦高詩?！锻舯俳妼W(xué)論集》新增詩篇不少，《題高二適詩卷》云：“吾交章長沙，譽君詩最久。長沙慎許可，胡獨與子厚。自吾得君詩，三復(fù)不去手?！毕蜈w熙推薦則更早，1939年就有《調(diào)二適鈔詩代寄香宋翁并呈翁一笑》：“自賞風(fēng)流有客嘩，儼如擊鼓代催花。吟情猶自留須頷，詩味還期別荈茶。誰使陳遵傳惡札，未知枚叔可名家。浮沉大抵皆蕪草，萬古江河洗物華。”趙熙答高二適書云：“兩奉良書，虛懷清韻，當(dāng)于昔賢求之，末世無此馨逸也。大詩醇白，又復(fù)用心求工，正不佞所敬畏者?！保ā囤w熙集》）但后來兩人鬧僵了，記得讀到過一則高二適的題跋，對趙熙多有埋怨之詞，這段題跋鈔存已久，一時未能檢出。在章士釗《趙香宋》（1945）詩中可得到旁證，詩云：“事異王維過郢州，卻從理路厄詩流。浩然歸去題襟黯，會看高亭出一頭（君謂余云：高二適理路不清，定辜負(fù)君之獎借。高亭在獨石橋）?！保ā墩摻娂医^句》）章士釗對趙熙所言不以為然，依然看好高二適，繼“會看高亭出一頭”后，1946年又賦“又說高名動寥廓，想見飛龍在天路”（《題二適七古四篇后》）。1964年再賦“天下一高吾許汝，家門月旦重如山”（《二適與菉君書翹舉柳詩誤簽三條草書佳絕漫題其后》）。高二適果然不負(fù)章的期望，終于有了1965年《蘭亭》論辯的驚世絕唱。

天下一高吾許汝

新中國最初十年，現(xiàn)在所能見到章士釗與高二適交往的材料不多，高二適似乎有些邊緣化了，連工作也不穩(wěn)定。1951年春章士釗由港返京，路過上海，與海上詩人有個聚會，席上聽到蘇淵雷在為高二適教職事設(shè)法，特意向蘇表示感謝，見陳誦洛致汪辟疆函：“孤桐過上海，曾兩晤談……二適原任教職已成問題，此次長沙公來，特以二適事親向淵雷致感謝之忱。此后二適出路，仍由長沙托蘇設(shè)計，俟有眉目，再由章加以促成?！保ā锻舯俳妼W(xué)論集》）到了1961年，章士釗曾想調(diào)高往北京，見高二適詩《辛丑七月十五日得章行嚴(yán)京國書，稱有提名事，懷思懇敘，佇候繼聲，先成此詩奉謝》，終未實現(xiàn)，只能就近安排，經(jīng)章推薦，1963年被聘為江蘇省文史館員。

1962年春，章士釗邀高二適來京，此為解放后首次晤面。高二適《校錄劉夢得集述》云：“壬寅孟陬，適由寧覲謁吾師長沙章公孤桐于燕邸。席次談及中山劉賓客夢得詩筆，在中唐本赫然與昌黎、柳州鼎峙，而隴西李翱習(xí)之，并推為當(dāng)時文章之盟主焉。今韓、柳集幾致家弦戶誦，人手一編，而中山以文無害獨沉溺千年而不返?！保ā陡叨m研究》）時章已進(jìn)入晚年，正在趕寫《柳文指要》，高二適則在重新校讀《劉賓客集》，共同話語不少，真如高所說：“欲圖與小子適并肩廁入中唐劉、柳大師講壇。”（同上）章士釗有詩贊高二適用功于劉集：“冰冷東淘俊少年，重提退筆邁無前。中山集紀(jì)開新樣，火急河?xùn)|二妙緣。（東淘，二適產(chǎn)地，與清初吳嘉紀(jì)同鄉(xiāng)，當(dāng)時有一個冷冰冰的吳野人之語。此中山指劉禹錫，二適勤攻劉賓客集，發(fā)見賓客為人文集作序，每不曰序而曰紀(jì)，此義為他文家所忽，幾同創(chuàng)見?；鸺庇昧雍窈蛣⒃姡簞窬鸺碧砉τ?，趁取當(dāng)時二妙聲。）”并將高的書稿向齊燕銘推薦，傅璇琮《齊燕銘同志與古籍整理出版二三事》說：“我只記得1963年，章士釗先生給燕銘同志一份材料，是南京高二適校錄唐人劉賓客文集的書稿，燕銘同志即轉(zhuǎn)給燦然同志，讓他找人看看。當(dāng)時燦然同志即要我審讀此稿，我查閱了一些材料，對高校本寫了否定的意見，并代為起草了一封給燕銘同志的信函。”（《書林漫筆》）

這次晤面，章士釗在《柳文指要》中記云：“去歲二適在京，示我揲蓍步驟，依樣葫蘆，亦自大體粗諳。”（初版933頁）1964年春，《柳文指要》完成初稿，兩年來二人商討柳、劉二集，書信往來不斷?！读闹敢分休d致高二適函云：“得書，及《跋劉賓客天論》，初一伸紙，不勝雀躍，蓋時論謂劉高于柳，吾聞其語，未見有人著文，今得二適折沖柳、劉之間，并以長篇文字見意，以謂此必有以開朗吾志慮，誠不自知熱望高出柳州發(fā)書得天論時幾許也。不幸柳州曾謂詳讀劉論五六日，求其異而不獲，二適亦曾引以為怪，吾讀二適跋尾，其失望較柳州殆又過之。吾知此定為二適所不喜，然為忠于所學(xué)，及圖與二適并肩廁入中唐大師講壇計，不得不悉吾所見以畢其說。”（944頁）又：“承示劉賓客辨易九六疏記，深入顯出，燭照靡遺。不料二適邇年治學(xué)精進(jìn)乃爾，甚佩甚佩。柳集注家號五百人，從未見或于此門略有闡發(fā)。近瞿兌之箋注劉集，吾曾詢及此辯，彼亦遜言理解不足，未便加墨。吾之谫劣，當(dāng)有過于兌之。今何幸二適能為吾《指要》彌補此一罅漏也！”（932頁）1971年《柳文指要》出版，書中收有高二適所撰《柳子厚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說書后題》、《跋劉賓客天論》兩文，高二適在章士釗卒后致書蘇淵雷云：“此次爨下翁（按：指章士釗）溘逝海外，斯文界又弱一個，弟則尤悼知己之不再得也?！读闹敢肪砣豢勺鲀善?，見到未？該《指要》自問世來，行老來札要弟指疵，已提出百余條，均顛撲不破語。惜老人之不克親見再版耳?！保ā陡叨m書法選集》）

蘭亭不見見高亭

“此日幽吟商句法，他年寥廓動高名?！保ā兑话儆形瀵B韻柬二適》）這是章士釗1939年贈高二適的詩句，歷時二十余年，期望成了現(xiàn)實。1965年6月，當(dāng)郭沫若《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芬灰妶?，高二適就在很短的時間里寫成“駁議”文，遭到報社退稿后，即致信章士釗，請求幫助。值得慶幸的是，高二適這一時期寫給章士釗的許多信，“神奇”歸來，大半已為姜堰高二適紀(jì)念館購得，其余則散落各藏家之手，報端時見披露。今據(jù)聞見所及，略作摘引。

據(jù)高二適函，6月29日章士釗正式介入《蘭亭》論辯，看了“駁議”稿，章是日致函高二適，提出修改意見，高二適7月8日復(fù)函云：“《駁議》已于晨寄發(fā)，郭長篇，適覺渠費力過甚（公賜函語真有恕詞，其文大小處均有漏罅可疑，適此已讓過許多處，亦為文不得不然），鄙意則著力在包、李。又郭己意，一在癸丑兩字，二在依托謬說。其認(rèn)褚神龍為智永，此一說尤為妄言無識。惟適以論事，絕未使之難堪也。此文既雅承公命，又兼宇宙涵茹，立義深長，適亦無放肆語。惟前途有否，以論學(xué)為重，一時得失為輕，惟公察之。適為此，亦有回護(hù)處，即引康生見解而兩是之之意（其實汪容甫跋禊帖早已說過，康能用心查書，亦是好事也）。鄙文發(fā)表后，后此公倘有論列，益見文章風(fēng)誼，要當(dāng)為萬目睽睽所賞鑒，適兼可供獻(xiàn)題內(nèi)外材料也。……適在寧得一日之長，方了卅年報公口提面命之功，此文發(fā)表以愈快愈好?！保ā妒骧D》第二期）

7月15日，高再次致函：“孤桐師鈞座：昨奉復(fù)一書，于虞世南師受智永書事，在古今傳授筆法一文，蚤有說明，而適哀荒獨成疏陋，幸承老人具眼，如不然其影響亦非淺鮮矣。汾陽（按：郭汾陽，此指郭沫若）肆言無忌，南京友人中有寄意東人者，是可恥之一（國人懦弱，今尚畏一種高位人而自卑，不為千秋公論，斯可戒也）。適于此不發(fā)則已，一發(fā)則不能收，心頭熱血，舉非凡俗所堪解此。如適讀龍門文、杜陵詩，臨習(xí)王右軍，胸中都有一種性靈，所云神交造化，此是也。夫己氏為當(dāng)今國士、天下士而厚誣古人，蔑視來者，至于此極。適真有創(chuàng)巨痛深之思，茲此只能為公道之。此事如付公表（《人民日報》也有論學(xué)術(shù)一欄，要得大力才可，愿老人也為書藝一廣之），適忖不會遭到敵陣，可為書林中人伸一口氣，不審究何如也？如談龍?zhí)扉T，虎臥鳳閣，適往于《甲寅》刊、今于《毛選》，均之皆是也。論政為文作書，能為理全勢足，天骨開張，均可如出乎雄強之訓(xùn)耳，公謂何如？敬叩暑安。適再拜。十五日。”（《舒鳧》第二期）章士釗應(yīng)該未看到此函，即于16日給毛澤東寫信，附上高二適一函及《〈蘭亭序〉的真?zhèn)务g議》改定稿，18日毛澤東親筆回復(fù)，贊同發(fā)表高文，23日高二適《〈蘭亭序〉的真?zhèn)务g議》在《光明日報》刊出，7月號《文物》雜志同時刊出《駁議》手稿。進(jìn)展之順，速度之快，異乎尋常。

章士釗信中所附高二適函，穆欣《辦〈光明日報〉十年自述》一書僅作節(jié)錄，曹洋《蘭亭論辯的文化闡釋》（載《高二適與蘭亭論辯》）收有全文，但錯訛甚多，今將兩者校正如下：“前捧讀諭示，敬審拙稿已蒙鑒納，無任欣喜。關(guān)于文內(nèi)‘其真書’以次連括號十三字，為適一時疏忽，承公具眼察及，自應(yīng)如命照來示改易。此雖小疵，亦可貽書林之笑柄也。感謝。竊吾國書法自東晉迄今，端在正草諸體。帖學(xué)如廢，后生將何以所法耶（元明人工書，清代無佳翰札，可信帖學(xué)不興）？鄙稿倘邀我主席毛公評鑒，得以公表，亦當(dāng)今至要之圖也（個人報國之忱在此）。適近借得宋紹興本劉集，方日狂誦校，后人為文研學(xué)，要處處有益于世，適當(dāng)永矢此志?！?/p>

“駁議”的發(fā)表，令高二適興奮異常，7月24日致章士釗函云：“連奉手畢，情摯懇稠，適仰讀涕零，汗流浹背。承公德善內(nèi)涵，誠明外注，適往所得于古人文章風(fēng)義，今乃得身受之矣，感激之深，何言可說?！∽舆m仰懷主席毛公，圣情眷眷，神馳魏庭，然則時代雖不一，其治而上下輿情宣暢，蓋不差于古近明盛矣。”（《舒鳧》第二期）章士釗也賦詩志喜，可惜未見流傳，在高的答詩中保留了幾句，見8月20日高作《孤桐老人以適蘭亭駁議稿草為京文物雜志所重付影印，來諭稱喜不能禁，輒題兩絕，詩曰“文章才調(diào)爾精靈”，又有“蘭亭不見見高亭”，及“道是北京珍異事，士林相聚噪黃庭”諸句。又謂接受此一態(tài)度，必須格外謙謹(jǐn)，賀與警并，惟謙方能受益云云。惟愚不才之為此文，雖發(fā)于童曚，而實含茹于師門風(fēng)誼，不爾，則將覆醬瓿而厝之積薪矣。蓋夫世情慘舒，緘石知懼，文章地勢，翔泳各殊。適捧誦公詩函久之，始得廣為四韻，以酬厚貺焉耳》：“隨藍(lán)文字上天庭，不信沉潛得地靈。初喻揚雄能作賦，旋聞伏勝想傳經(jīng)。仙槎莫訊支機(jī)石，吳會虛傳有御亭。一事報公卌年愿，劉郎晚達(dá)在冬青。（隨藍(lán)，本荀《勸學(xué)》‘青出于藍(lán)’。張鷟《判》有‘隨藍(lán)改質(zhì)，實藉招邀，題竹書名，良資教授’。御亭，吳大帝建，后有人用庾信詩‘御亭回望’句改為望亭，地今存。劉賓客贈白傅‘在人雖晚達(dá)，于樹似冬青’，爾后兩公時有和答。晚達(dá)冬青之篇，予與公廉取之，可乎？并塵鈞覽。門生適具稿。八月廿日。）”（《高二適詩存》，據(jù)郁勝天主編《高二適手札》所刊手跡稍作訂正?！皩嵔逭醒?，張鷟《龍筋鳳髓判》作“實藉招攜”。）對章氏感激之意，文字中隨處可見。

政治的波譎云詭，實非書生所能預(yù)料。到了9月，隨著論辯擴(kuò)大和深入，章士釗已敏銳地感到氣氛不對，他本來也寫了參與討論的文章，沒有再拿出來，9月17日對《光明日報》記者說：“最近聽到一些風(fēng)聲，傳說章某在這次討論中，自己不出馬，指使高二適試探一下，在幕后搖旗吶喊。這使我感到此事一下又卷進(jìn)了政治漩渦。而且有次碰到郭老，他也對我說：‘高二適文章寫得好嘛，但是為什么要那樣生氣，對待《蘭亭序》像對待宗教一樣，不能動一點點?！@話使我警覺起來，這個問題現(xiàn)在不單純是學(xué)術(shù)問題了?！保滦馈掇k〈光明日報〉十年自述》）

高二適遠(yuǎn)在南京，雖有些風(fēng)聞，還沉浸在論戰(zhàn)的興奮中。11月號《文物》刊出徐森玉《〈蘭亭序〉真?zhèn)蔚奈乙姟?，高也有答辯，寄請章士釗謀發(fā)表，以當(dāng)時的情勢，章已無能為力了。高二適1966年6月16日在致蘇淵雷信中說：“憶前駁徐森玉《蘭亭》文，全用《世說》注為佐證。惜爨下翁未能及時送出，而中樞文革之運動起，今更恐難于提出矣?！保ā陡叨m研究》）此文大要，可見《舒鳧》第二期所刊高二適《蘭亭論辨》手稿，中云：“徐文說閣帖未載《蘭亭》帖，此也是大失言。閣帖均為真跡上石，《蘭亭》早入昭陵，宋人何從摸出？譬如此等甚夥。徐文一、三兩段好駁得很，他第三段主張，不懂書法，他也自承非書家。老人對駁徐（駁徐文成，能用旁人名否？可免妄嫉）有何意見，希能示，俾作準(zhǔn)繩?！蹦暇┙?jīng)典2011年秋拍《草圣平生高二適書法》有“廿九日晨”致章士釗散簡，中談及章士釗《柳子厚之于蘭亭》，末云：“此次辯徐我見一稿，即采用反復(fù)正負(fù)材料，以《晉書》可信、《世說》不可信為抗手?！贝嗽龑懹诒灸?。

11月以后，高二適也感受到了壓力，有二函可見其心跡。11月6日函云：“四日上一函，并附繳尊稿《柳州之于蘭亭》一文，適僭越加批數(shù)處，罪狀罪狀！頃奉三日手筆（按：似為畢），拜誦慚惶。公歷次賜書，適寶藏未給任何人過目，人自無由知之，惟上月有馮若飛在蘇文館（按：江蘇文史館）談及適《駁議》文發(fā)布事，南京每有捕風(fēng)捉影之奇聞，適久曉世情嫻于嫉忌，未或辨之?，F(xiàn)續(xù)作兩稿，正在謄真，發(fā)表與否，不置于懷?！F(xiàn)倘有人為含沙之計，公可渺小視之。如有關(guān)適事，適愿待罪，萬死無悔?！保悡P《章士釗和高二適誼兼師友新解·讀高二適蘭亭論辨期間致章士釗手札有感》，《榮寶齋》2008年第6期）又12月12日函云：“孤桐老人師座：前奉諭教，因適有《駁議》文而牽聯(lián)到政治仇恨，此何物與公為敵？又聞有暗潮陡起，適累日惶惶不安于室。我?guī)熥郧耙还锩磁c聞國事，口誅筆伐，雖政局云翻雨覆，公復(fù)何罪人間？今主席毛公倡百家爭鳴，值有《蘭亭》真?zhèn)沃q難，報端表曝諸文，有能饜士林之望乎？適人微言輕，知文壇有人把持，顧為書藝興廢，不甘作寒蟬，所以才求公乞?qū)⒈晌某诗I(xiàn)政府，冀待采納，非有他望也。孰料南北有人騰口誹謗，是不啻暗中阻撓政策，中傷我?guī)熼T一代風(fēng)義。適在南都，也尚有為恐嚇之辭，人民政權(quán)下尚復(fù)存留阿諛陷溺士類，吾實恥之。適再遭逼側(cè)，已另寄兩文，仍請代為設(shè)法發(fā)表，表示擁護(hù)領(lǐng)袖文藝教導(dǎo)，特再呈此函。知無逃于犯顏矣。特剪《人民日報》按語一紙，乞納。敬問道安。適叩呈。十二月十二日?！保ā妒骧D》第二期）剪報為是年11月30日《人民日報》刊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所作按語。面對現(xiàn)實，天真的高二適無法理解，也深深為章士釗的處境擔(dān)憂，在匡時2011年《千載》拍品中有《高二適致章士釗五札》，其中一紙類似“保證書”，文云：“適如有玷辱極峰及師門風(fēng)誼一點，即當(dāng)誅，即該萬死。此誓此身不忘。十一月十七狂中。”雖未系年具名，明顯此時所寫。

12月26日，高二適有《蘭亭文寄京，久不得音耗，以詩代問孤桐老人兩首》：“閉門何事鏤心肝，得失秋毫付一嘆。自懺臨文非善禱，誰令下淚警孤寒。同仇敵愾人休敵，亦闕丹忱口尚丹。未識區(qū)區(qū)當(dāng)世士，只容灌艾不滋蘭?！薄昂疇t撥火病難勝，起為牽懷有怒嗔。衰草也憐南雁度，破窗惟益北風(fēng)能。從今歲月都堪老，未必文章占上層。幸得閉門吟詠好，及春愁思也臨冰。（拙句頻發(fā)，供公一笑。蘭亭文戰(zhàn)，可告大戡，而可自承衄敗耶？二適叩呈。十二月二十六日。）”（《舒鳧》第二期）“駁議”刊出后，郭沫若有《〈駁議〉的商討》和《〈蘭亭序〉與老莊思想》二文作回應(yīng)，堅持舊說。題中“蘭亭文”，是高的答辯，均未見刊出。

1965年12月12日高二適致章士釗函（南京經(jīng)典拍賣有限公司2011年秋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圖錄《草圣平生·高二適書法》）

類似“保證書”的高二適致章士釗函

惟望書家噪一高

“文化大革命”的突然爆發(fā)，全國陷于動蕩之中，《蘭亭》論辯也悄然停歇。章士釗、高二適先后遭到?jīng)_擊，秩序稍見恢復(fù)，兩人又開始了詩簡往來。1967年3月，高來詩賀壽，章士釗有《奉酬二適丁未賤辰見貺之作》云：“詩來飛動滿春城，草長江南為有情。惠我恰同人日作，揆予姑念厥初生。明年此頃知誰健，并世高文讓老成。渭水桐江都付汝，愿留楚些博先聲?！焙蟀显疲骸暗谒木鋽M改揆予敢忘伯庸名。桐江，江字重，改灘字。近日烏臺之案迭起，茶陵譚生膺禍尤劇。我曩與譚律末一聯(lián)云：他日懷歸兩行淚，秋風(fēng)先灑闔廬城。誠不知胡乃動人恧感。尊詩到來，我隨聲奉答，未敢留稿，存置與否，任之雅意。余不一一。即頌撰茀。士釗初稿三月三十夜?！保ā妒骧D》第二期）茶陵譚生指譚延闿侄子譚光，解放后居蘇州，“文革”中慘遭迫害。在如此環(huán)境中，作此唱酬，頗為難得。

1969年9月，高二適藏書為當(dāng)?shù)毓才沙鏊槌?，高多次致函章士釗，請求幫助?972年7月23日長函云：“適處弆吾師歷年來見貽詩帖廑四五十余件……惟惜天下事竟有大謬不然者，適薈蕞吾師此項墨寶，暨適卌年來所恒習(xí)誦臨模之文史碑帖，都三千五百余冊，于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一日午夜，突被地方文攻武衛(wèi)，率同段公安派出所員警，假查戶口之名，連宵搜索強載以去。又繼于七一年四月四日夜中，復(fù)遭區(qū)公安歐姓人入室，收去《大觀帖》、唐高宗萬年宮等碑帖附記。適痛遭不測，嗣此一病彌年，從未敢興哀于無用之地。前歲小兒澤迥由沈過京，候謁臺階，曾代適面陳梗概，時益知（按：王益知）在公側(cè)備聞此事。適默識文革以還，凡屬舊籍被收之家，就南北兩京而言，確已有人蒙被發(fā)還。適雖抑塞憂勤，亦曾于上年十一月四日專函陳露前狀，然自視家藏書帖及平生師友投贈文字，始終懔于解人柳河?xùn)|公之身受目睹，不必攘臂用力、矜自我出及果矜非道之訓(xùn)，以為戒守。逮老人《柳文指要》問世，而天下士乃得仰首伸眉，忻忭鼓舞焉?！先硕床煜虑椋仍S代貢于密勿鈞樞之地，俾亡書復(fù)返，貸我微生，從茲老人墨妙亦徑得以早付攝制，再與天下士共賞之，豈非兩美。伸紙?zhí)橛粍倬せ蹄Э钪??！保ā陡叨m研究》）函中提及章士釗詩札“四五十余件”，至今未窺全豹，不知還存乎天壤間否？

晚年的章士釗對高二適書法不惜溢美之詞，“惟望書家噪一高”一句見之于1967年5月《酬二適寄贈佳紙》一詩：“無焰殘燈照楚騷，暗驚心跡上秋毫。行文澀似填驢券，求紙珍逾拾鳳毛。難得故人遙念我，了知退筆不辭勞?？蛠硖葐柵R池興，惟望書家噪一高?！备叨m有和作：“招屈亭荒繼有騷，知公楮墨益三毫。國書屢為揚幽仄，郎署何慚指鬢毛。再寄陳箋將日近，長歌白石未心勞。一龔蚤挹荊文句，柴也如愚枉姓高?！保ā陡叨m詩存》）

早在1964年，章士釗更有詩譽高二適草書為“天下一高”，《二適與菉君書翹舉柳詩誤簽三條草書佳絕漫題其后》云：“異同劉柳不須刪，童子隈墻作態(tài)頑（隈墻失注）。南海共知翁仲歿（注家不識翁仲為南海人），東周誰見治長鰥（貞一南來二首注誤）。誤書偶得思逾適，大草偷揮手更嫻。天下一高吾許汝，家門月旦重如山。”（《高二適研究》）這首詩作于《蘭亭》論辯前一年，詩題中題到的“菉君”，時為章的私人秘書，高二適的許多來函，都由菉君代為處理，在章、高往來詩函中經(jīng)常提及，今知其人者甚少。菉君即章茻，章太炎侄女，傅式說夫人。1973年2月25日高二適致費在山函云：“章茻為余杭伯兄之女，太炎叢書為茻父校印?！保ā陡叨m手札》）《高二適詩存》有《寄菉君》云：“元宵何苦懷燈影，一聲聲破不成妍。我在江東抱孤憤，春寒還勒萬花顛?！鼻娋茉?，今已難見。1963年上巳，朱啟鈐來訪章士釗，有詩唱和，菉君同作一首：“春深三月故人來，陌上花剛緩緩開。大好韶光成獨負(fù)（主人閉戶未出），盛年豪情豈全衰。片云出岫占霖雨，四海論詩仰霸才。畢竟殘膏沾溉遠(yuǎn)，幸依懷舊郭隗臺?！闭率酷摲Q云：“菉君淵源家學(xué)，成就非淺，詩經(jīng)出手，韻味隨之，亦當(dāng)今未易才也?！保ā陡叨m研究》）

1973年7月1日，章士釗病逝香港。高二適有《孤生痛》挽之：“四十年來萬象該，東臨淮海北燕臺。無情有恨何人見，血染空青骨作柴（此行老向?qū)ξ嵊性娋?，沉痛之言，論及棺釘事，外人不能曉，亦不必言也）?！薄耙黄瑐漠嫷贸桑鹆觌y得此丹青。我今嗚咽千行淚，七字迷漫也未靈?！保〒?jù)《金陵書壇四大家〔高二適〕》所刊手跡錄出）在致蘇淵雷的信中還談及對章后事的看法：“正切懷想，欣來手簡和章可代挽詞。此次爨下翁溘逝海外，斯文界又弱一個，弟則尤悼知己之不再得也。……行老本意欲求棺釘，茲仍以骨灰返燕，則與生前見告語不合。至于身后遺稿，舍適外當(dāng)無人能為整理（其實不合今代口胃，難公開也）?！m與老人身后名節(jié)甚為系念不安，迄今每一念及，輒簌簌墮淚不止也。”（《高二適書法選集》）沉痛哀毀，盡在尺楮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