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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必讀:2010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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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醫(yī)生和女藥劑師的私情發(fā)端于一年以前在海南島的集體旅游,陽光沙灘和海浪并不一定能催生性欲,但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匆忙的野合也容易給人浪漫的自我感覺。他們的私情就像海南森林里的亞熱帶植物,生長速度接近瘋狂,一年以后就枝繁葉茂了,而且難以修剪。他們是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肉體緊緊地糾葛在一起,心卻是朝著不同的方向。他們都還深愛著自己的家庭,雙方一直小心地逃避著某些嚴峻的話題,不談家庭,不談離婚,更不探討將來。都是中年人了,或許他們清楚,偷歡是他們唯一正確的出路。他們巧妙地把幽會與工作結(jié)合起來。這一年間他們在醫(yī)院各個掩人耳目的角落里做愛,倉促,緊張,有點刺激,但非常危險。他們互相思念對方的肉體,然后以快速的方法解決問題。當然,男女有別,對于梁醫(yī)生來說,澆滅欲望之火是容易的,就像饑腸轆轆的時候吃一碗快餐面,談不上美味,但可以果腹,而女藥劑師總是要受點委屈。梁醫(yī)生有點歉疚,畢竟都是從事醫(yī)務工作的,有狂熱的時候,必定會有冷靜的時候,在醫(yī)院附近租房幽會,是男方提議女方默許的結(jié)果。

他們?nèi)ハ悴轄I的房子,大多是趁午休的時候,這個時間離開醫(yī)院,可以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人會特別在意。通常是梁醫(yī)生先到,五六分鐘后女藥劑師就閃身進來了。有時候女藥劑師在外面轉(zhuǎn)一圈再進來,那是因為有鄰居在門洞前曬衣物或者給自行車輪胎打氣,他們是很謹慎的,盡量不與別人打照面,畢竟是醫(yī)生嘛,你不認識別人,不代表別人不認識你。

防盜門關(guān)起來,窗簾拉起來,室內(nèi)就是一個安樂窩了。他們最初的幾次幽會非常熱烈,甚至有點狂暴,一切都很順利,只是有一次客廳里的電話突然響了,他們不得不中斷了好事,面面相覷之間,都從各自的眼神里發(fā)現(xiàn)了恐慌之色,梁醫(yī)生說,是找小馬的,我忘了,該把電話拔掉的。女藥劑師抬起頭環(huán)顧著房間的四周,說,我怎么也忘了,這是別人的房子?。×横t(yī)生拔掉了電話線,然而雙方的激情自此打了折扣,都有點心神不定的。女藥劑師說,你聽,外面什么聲音?我老覺得外面有人走動。梁醫(yī)生勸她放寬心,說,不是人,是鴿子,外面有個鴿房,小馬在院子里養(yǎng)了好多鴿子。

他們掀開窗簾一角,朝窗外的院子觀望。午后的陽光照耀著小馬的院子,院子顯得愈加凌亂不堪,幾只灰鴿站在鴿棚的屋頂上,正面看鴿子,它們似乎正在監(jiān)視窗內(nèi)的人,側(cè)面望過去,鴿子卻像是在守護他們的窗子了。女藥劑師說,這些鴿子是信鴿還是肉鴿?梁醫(yī)生說,不知道,不管是信鴿還是肉鴿,都好吃,聽說信鴿的肉更鮮嫩。女藥劑師指著院子角落里的一包飼料說,鴿子吃小米,小米很貴呀,這房東自己那么窮酸,還養(yǎng)這么多鴿子!梁醫(yī)生說,窮人有窮人的樂趣,那小馬還是什么養(yǎng)鴿愛好者協(xié)會的頭頭呢。女藥劑師環(huán)顧著臥室的四周,臉上露出一種恍惚的神色,好奇怪,我老覺得這屋子里有堆人影子在晃,是一家三口人的影子,女的影子在廚房里晃,男的影子到處走,還有一個小男孩扒著房門朝我們張望。梁醫(yī)生不以為然地笑起來,你是恐怖電影看多了!女藥劑師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小馬的老婆孩子,你見過嗎?梁醫(yī)生說,沒見過,見他們干什么?小馬離婚好幾年了,老婆帶著孩子又嫁人了。女藥劑師說,我倒是想看看那一家子的照片,可惜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他們這么說著話,兩個身體漸漸地冷了,兩雙手卻握在了一起,女藥劑師突然吸著鼻子說,你能聞到這屋子里的氣味嗎,我能聞出來,這房子里有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梁醫(yī)生也吸緊鼻子,試圖聞出房子的氣味,但除了女藥劑師身體的體味和床下電蚊香片的香味,他什么也聞不出來,然后他聽見女藥劑師問,你換過門鎖嗎?他說,門鎖換了,小馬當著我面換的,你放心,他保證不會進來的,三把鑰匙都在我們手上了,這房子現(xiàn)在不是他的,是我們兩個人的。

房子是他們的了,但利用率并不高。除了臥室和衛(wèi)生間,他們什么也不需要。通往小院的臥室門反鎖了,還額外加了一把掛鎖。他們與一群鴿子為鄰,鴿子是無害的,盡管一只鴿子曾經(jīng)飛到臥室的窗臺上,輕輕啄擊窗子的玻璃,打擾了窗子那一側(cè)的好事,但鴿子畢竟是鴿子,它的羽毛和眼睛都顯示出罕見的純潔性,室內(nèi)的男女并不怪罪鴿子。他們受到的驚嚇還是來自人,來自房東小馬。

那天上午醫(yī)院開會,他們開會的時候四目相對,臨時起意,兩個人先后溜出了會議室。這次他們?nèi)ハ悴轄I去早了,巷子里人多眼雜,不知什么人在公廁那里吵架,廁所外面圍了一群人,最初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吵,后來是一群女人和一個男人吵,再后來就是一片噪音了,只有一個聲音依稀可辨,流氓,流氓,流氓。梁醫(yī)生莫名地有點煩躁,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女藥劑師。女藥劑師一進門就顯出了懊惱之意,以后上午來不得了,這破巷子怎么那么多人?出什么事了?人都站在街上聊天,聊天就聊天吧,還都抽空瞪你一眼,不會有人認得我吧?梁醫(yī)生寬慰她說,公廁那邊有人吵架,你別疑神疑鬼,他們最多認得我,不會認得你的,你既不門診又不發(fā)藥,這里的居民怎么會知道你是誰呢?

他們在寬衣解帶的時候聽見了院子里的動靜,先是墻角處響起一陣均勻急促的水流聲,似乎有人正對著院墻撒尿,然后那個人開始走動,很大聲地刷牙,一邊刷牙一邊清理喉嚨。室內(nèi)的兩個人脫了一半,又都慌忙地穿上了。透過窗簾的縫隙,他們看見了刷牙的房東小馬,頭發(fā)零亂,睡眼惺忪,上身穿了一件西裝,下身則套著一條緊繃繃的舊棉毛褲,嘴角上沾滿了白色的牙膏沫,看那樣子,小馬一定是剛剛起床的,這令人起疑,他的床在哪里呢?室內(nèi)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那個狹窄破陋的鴿棚上,鴿棚的網(wǎng)窗里隱隱可見一條懸空的繩子,繩子上晾著一條毛巾,三只衣架分別掛著一件西裝,一件襯衫,一條藏青色的褲子,梁醫(yī)生從女藥劑師的身體語言中感覺到她有驚叫的預兆,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小馬住在鴿棚里,他和鴿子住在一起!

室內(nèi)的兩個人面面相覷,對于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他們都沒有承受的準備,一時也無法做出理性的分析。女藥劑師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烏云籠罩著,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場陰謀,她不僅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還有上當受騙的錯覺,她漲紅了面孔質(zhì)問梁醫(yī)生,你們這唱的是哪一出戲?怪不得我老是聞到院子里有尿臊味,那房東一直住在鴿棚里呀,他沒別的地方住,為什么要把房子租給你?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房東?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梁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突然陷入了一個荒唐的困境之中,不由得苦笑起來,指天發(fā)誓道,冤死我了,我和他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是老孫介紹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早知道是這個情況,再方便再便宜我也不租這房子。

女藥劑師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床角,人倚著墻,兩只手把臉蒙住了。梁醫(yī)生過去要摸她的臉,摸到的是她的手,很奇怪,他從她的手指上感受到了她紊亂的心跳。梁醫(yī)生說,真不知道這人怎么混的?還吹牛呢,什么養(yǎng)鴿愛好者協(xié)會,什么副秘書長!父母家,兄弟姐妹家,朋友家,都可以想辦法的,為什么偏要住鴿棚呢?女藥劑師的眼睛透過指縫注視著梁醫(yī)生,目光里有一種明顯的怨恨,我們也可以想別的辦法的,你為什么非要租他的房子呢?我們這種事本來沒什么,這會兒,我怎么覺得自己那么臟呢?她瞥了一眼梁醫(yī)生被三角褲包裹的突出部位,又補充道,你也一樣,你也臟,像一個臭流氓。梁醫(yī)生試探著去摟她,被果斷地推開了。女藥劑師側(cè)過臉,看著窗簾說,誰還有那個心情?這地方,以后來不得了。梁醫(yī)生知道她的意思,人頹唐地躺下來,順手捏著女藥劑師的腳趾,一顆一顆地捏過去,忽然覺得自己很冤屈,忿忿地說,誰讓他窮呢,是他窮瘋了!我們出錢租房天經(jīng)地義,只要不犯法,干什么都行,我們有什么錯呢?女藥劑師沒說什么,但她的腳趾從梁醫(yī)生的手里逃逸了,他要抓沒抓住,就拍了拍床鋪說,咳,你不必那么高尚的,其實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沒準他喜歡和鴿子住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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