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塞上遇異人

有一年秋天，康熙皇帝到木蘭圍場打獵，住在龍?zhí)渡较碌男袑m里。

這天，他騎上逍遙馬，帶著太監(jiān)和士卒，向伊遜河方向奔去。秋日的塞上，天高氣爽，一朵白云在峰巒中飄過，陽光下黃花在山野里爭妍?？滴醪唏R回顧，頓覺心境開朗，一口氣跑出了三十多里路?？善婀值氖?，在這段路程中，連個野兔、山雞也沒碰到?？滴躅H為失望，不由得放松了馬韁，慢悠悠地走著。突然，路旁草叢里躥出一只黃色的狍子?？滴趺μ崞瘃R韁，“啪啪”兩鞭，追上前去，又抽出弓，搭上一支雕翎箭，“嗖”地射去。但平時百發(fā)百中的康熙，這一箭卻沒有命中。那黃狍子一轉(zhuǎn)彎，鉆進了一條亂石溝?？滴蹙o皺了一下眉頭，又揚鞭追了進去。說也怪，那黃狍子大概是以為進了保險地，竟回過身來蹲在一塊青石板上，望著康熙?？滴踯S馬騰空，沖了過去。誰知逍遙馬的前蹄被亂石絆住，身子一撲，把康熙甩了下去。只見康熙“哎呀”一聲，趴在一塊石板上不動了。太監(jiān)們嚇得縮脖瞪眼，急忙上前搶救。怪！康熙好像一點事也沒有，兩眼正盯著石板上刻的字呢！康熙是個沉著而有學問的人，遇到他看書品字，太監(jiān)是不敢胡亂插話的?？滴跫毤毜乜戳艘粫?，驚喜地叫道：“好詩，一首難得一見的好詩！”說著竟吟誦了起來：

南山種黍斜陽暮，

悵然歸去溪橫路。

山河俱在余暉里，

不見清明上河圖！

太監(jiān)們見這首詩里沒有歌頌國朝的話，就小心翼翼地說：“萬歲，這里荒山僻野，哪來的《清明上河圖》？豈不有點荒唐？”康熙輕輕地拈著胡須，若有所悟，說道：“非也！你看這詩的第一句，‘南山種黍斜陽暮’，大概此山就叫南山吧。”太監(jiān)忙回道：“萬歲，木蘭圍場的地圖上沒有南山呀！”康熙沉思一下，又道：“那就是比喻。晉朝陶淵明不是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名句么？看來作詩的人并非等閑之輩。他是清明節(jié)種黍，直干到夕陽西下才回家的?！異澣粴w去溪橫路’，悵者，失意也。也正在這時，他回首看到‘山河俱在余暉里’。最后一句，那意味更深了！”太監(jiān)們一聽，就紛紛贊嘆道：“萬歲說得對，看來這窮鄉(xiāng)僻壤真有詩人墨客了?！?/p>

康熙環(huán)視四周，又道：“豈止是詩人墨客，恐是一位不尋常的人。你瞧，誰不知《清明上河圖》是張擇端的名畫，此畫細致入微地畫出了北宋時汴京的繁華?？墒沁@首詩里說，如今他只看到在夕陽余暉里的河山，卻見不到像《清明上河圖》那樣的北宋繁榮景象了！”

太監(jiān)們見康熙這么一解，猛然醒悟道：“喔唷，原來是一首反詩！他敢罵我大清國朝，非把他抓起來不可！”康熙搖搖頭，“不，不，如果我大清繁榮昌盛，他不就改成‘又見清明上河圖’了嗎？”幾個太監(jiān)叫康熙說得摸不著頭腦，只得附和道：“對，對，萬歲寬宏大量，不計小人之罪?！?/p>

康熙光顧說詩，把那獵狍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太監(jiān)們要扶他上馬，康熙正正衣冠說：“走一段吧！前邊有人家，到那里去看看?！?/p>

他們來到一棵老槐樹下，樹旁有一塊臥牛石，石上刻著一副棋盤?？滴醵紫乱豢?，驚喜地說：“這深山之中竟有棋手，快，速速將他找來，朕要與他消遣片刻?！碧O(jiān)們應聲去找，可不一會兒就轉(zhuǎn)了回來，稟道：“萬歲，這幾戶人家均不通曉棋藝?！笨滴跻粫r生氣道：“無通曉棋藝之人，這棋盤何以如此平光锃亮？”太監(jiān)們愣住了，誰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時，忽然飄來一陣悠揚的牧笛聲。一個太監(jiān)機靈，隨口吟出幾句詩來：“山崗野川生僻處，荒草萋萋三秋樹，眼前有屋人不見……”他吟到這里，故意向康熙求教道：“萬歲，小人不才，結(jié)尾一句實在想不出來了，乞求萬歲恩賜。”康熙最喜作詩，不假思索地接上說：“悠揚笛聲震耳鼓?！薄皩?，對，實在妙極?！碧O(jiān)拍手稱好。康熙微微一笑，卻見山那邊轉(zhuǎn)出一個吹笛的牧童，便指指牧童道：“快去問問他，誰會下棋?！碧O(jiān)連顛帶跑地趕了過去。那牧童說，這里的人確實不會下棋，那臥牛石上的棋盤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過，山后有個老翁經(jīng)常坐在這棋盤旁，自言自語地用手比畫著。太監(jiān)像得到了寶似的，興沖沖地跑回來告訴康熙?？滴醮笙?，忙令太監(jiān)到后山將老翁找來。

約摸一頓飯工夫，那老翁來了。他年近七十，農(nóng)夫打扮，面色紅潤，兩眼有神，長長的胡須上，像是撒了霜雪。太監(jiān)剛要引見，康熙一擺手，上前拱拱手道：“老丈安否？”誰知老翁并不還禮，嘴里喃喃地說：“俺山野村夫，找俺做甚？”幾個太監(jiān)氣得直咬牙，可康熙好像并不在意，他沉思了一下，隨即用手指一指棋盤。那老翁仰天一陣大笑后，扭頭就走。

不一會，那老翁又轉(zhuǎn)了回來，手中提著個包袱，二話沒說，盤腿坐在臥牛石上。他把包袱解開，康熙一見大為驚異。這哪里是棋子，分明是一些栩栩如生的雕像。你看那奔騰欲躍的馬，帶著轱轆的車，身披帥服的將，還有盔甲整齊的士。更多的要算那手持長戈的兵卒啦！

老翁擺好了棋，一擺手，示意康熙先下。康熙并不謙讓，“啪”，來了個當頭炮。老翁不慌不忙，把馬跳起。走著走著，康熙漸漸發(fā)現(xiàn)這老翁棋路很怪。人常說，丟卒保車，他卻丟車保卒。老翁的卒子爭著往前拱，過河就形成了連環(huán)陣。馬也蹬掉了康熙的中炮。等康熙急忙調(diào)兵遣將時，老翁的卒子已經(jīng)兵臨城下啦！一看這個架勢，幾個觀棋的太監(jiān)坐不住了，生怕他贏了萬歲，觸犯龍威。太監(jiān)們又是擠眼，又是打手勢，那老翁就像沒有看見，一步過去，“將”倒了康熙。

第二局，老翁還是那種走法?？滴跻崖煜Ψ狡迓?，棋走得穩(wěn)健扎實，勉強得了個和局。第三局，老翁仍是拱卒、跳馬。康熙心想，這老頭就這兩下子啦！哪知老翁一個臥槽“將”，逼得康熙挪開了老帥。緊接著，老翁的卒子又拱了上來，幾步就把康熙的部署打了個稀里嘩啦?？滴踔缓媒黄逭J輸。老翁連連說：“得罪，得罪！”

康熙心中著惱，但轉(zhuǎn)念一想，這老翁善以卒取勝，確實值得借鑒。于是開口問道：“老丈，你走棋何以丟車保卒呢？”老翁一拈胡須，哈哈笑道：“萬事民為本。卒者眾多，善用必勝！”“那車縱橫直入，比卒力大勢威，何不用車呢？”“車乃卒操縱，無卒怎能動呀？”

這時，康熙大悟，故意板起面孔問道：“老丈，你可知我是誰？”老翁拉長了臉，回道：“啊！難道還用我說？”康熙心想：這老家伙莫不是隱匿在這里的明朝遺老？那石板上的反詩也很可能是他的手跡。不過，康熙畢竟是個有遠見卓識的皇帝，他很注重搜羅人才，于是轉(zhuǎn)口說道：“老丈，何不出山報效國家？”“年老力衰，歸居田園，已達夙愿。若悟根本，還需我否？”老翁稍停，又意味深長地說了七個字：“勤民方不愧為君?！笨滴跻宦牐唤C然，“說得對呀！勤民方不愧為君……”當他再想和老翁說話時，抬眼一看，那老翁已收起包袱，飄然而去。康熙也不去追，對太監(jiān)們說：“誰說此山無名？實是棋盤山哪！棋盤乃指社稷，下棋卒為本，社稷民為本。老丈說得對，勤民方不愧為君?！?/p>

以后，康熙還把這句話寫進了自己的詩中，作為座右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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