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的沖激中

風(fēng)挾著雨，孩子們挾著爛了洞的草筐，阿二扯著阿大的袖子，阿大頭低低的垂著。金姬拉起了綴著補(bǔ)丁的裙子包上了頭，翠花在小心的握著羊尾巴一樣蜷曲著的發(fā)辮，辮梢上一小條長滿赭色的斑的紅綢帶從紅濕的小手縫中不安的擠出來，英三走在最后，困難的拖拽著斷了一根帶的木屐，雨絲在五個隆起的褪了色的背上縱橫的灑著。

轉(zhuǎn)入了巷口，在一個灰箱子前，阿二扯動著阿大的袖子：

“哥！看看吧！萬一今天若有什么東西呢。緊走緊走的走一天也撈不著東西呀！”擦著淋濕了的臉，阿二企求的望著哥哥，另一只在腰間暖著的小手勇敢的抽出來。

“說你不信，這兒不會有什么東西的，天到這時候了，有也早被別人撿了去，那還有我們的份?！卑⒋蟪蛑⒍哪?，聲音是一種老年人才有的嗄暗而且陰郁的。雖這樣說著到底也走過去了，而且抽開了灰箱子的濕淋淋的蓋。

金姬和翠花在另一個箱子前站著，英三獨(dú)自跑到巷口去。

孩子們在細(xì)心尋著，撥著，在煤灰中，在果殼里挑選著——找尋著可以滿足微小的希望的東西。

雨淋著，風(fēng)開始呼嘯了。雨傾斜著急瀉下來，阿二把頭緩緩的縮到肩里去，悄悄的打著冷戰(zhàn)。阿大愛惜的瞅著那被澆濕了的頭，默默的拉起前襟遮向那濕漉漉的頭去。

金姬在細(xì)聲的問著翠花，剛才翻上來的半張報(bào)紙是不是已經(jīng)淋濕了的。

驀然，英三在巷口大聲的歡愉的叫喚起來，他搖撼著手中一個白的盒子樣的東西。

孩子們蜂擁著跑過去。

英三站在大樓前窩風(fēng)的角隅里，腳下堆著三個啤酒瓶子。臉在雨的洗滌下興奮得像雨后的驕陽一樣。

“飯盒子！飯盒子，整的，整的，還沒人吃過啦。坐——坐——”搖著手中的東西，英三指揮著可憐的同伴們，孩子們眼巴巴的圍著英三坐下，阿二舐翕張著的小嘴唇，翠花把小手爽的從辮梢上拿下來。

盒子里排列著炸得黃黃的肉和綠的菜。在紅得愛人的梅子旁邊有一條蝦的尾巴，另外全部都是整齊的；灑著點(diǎn)芝麻的飯粒，也只在角上稍稍空了一點(diǎn)。

英三撕扯著肉，精心的數(shù)著綠菜的數(shù)目，一絲一絲的整整的分了五份，阿二開始咽著唾液了。

“這給你！這給你！”英三送著分好了的東西，孩子們迅雷似的把小手伸向口中去，貪婪的嚼著，嘴唇嘖嘖的作著響。

“我一聽門響，就藏到房間角，還是上回那個大胖子，穿白衣裳的，像跟誰賭氣似的‘嘩！’把這盒子往外一撩，過后又‘扒！扒！扒！’摔出這三個瓶子來。我悄悄的，悄悄的……”

那邊有人踏雨走過來。

孩子們迅速的轉(zhuǎn)過頭去。

紅的小傘旁邊一個較大一點(diǎn)的黑傘，四只膠皮的高靴子在積水里的小坑里反照出來：另一對孩子在歸家的途上，嬉笑著講談著學(xué)校里的事情。

“哥！瞧——瞧那些。”女孩子的小紅傘一偏，小嘴鼓突起向?qū)γ嬉还啊?/p>

“臟骨頭！窮種！”男孩子斜起一只眼睛，左邊的嘴角跟著鼻子抽上去。滿臉不屑的樣子。

“你骨頭干凈——你——”英三挖起一團(tuán)泥預(yù)備扔出去。

一輛汽車猛然在眼前止住，泥花跟著四濺開來。

黑傘的哥哥嘟囔著罵了：“瞎啦！往人身上濺！”且擦著深藍(lán)制服前襟上的黑泥點(diǎn)。紅傘的妹妹惋惜又怨恨的瞅著濺成了斑點(diǎn)的高高的白襪子。

汽車中三個踏著亮晶晶的皮鞋的孩子跳下來；

前面較大一點(diǎn)的沖著哥哥楞起了眉毛。

“你罵誰——你罵，你那鱉相，配罵人嗎？誰叫你往人家門口站，你才瞎眼呢！”

“你管我罵誰——我愛罵誰罵誰——你管得住嗎？——我，我也沒指名罵你。你——你樣不鱉！”哥哥扛著傘稍稍的往前站了一點(diǎn)，臉因窘而紅了。另一只手悄悄的舉上去掩在翻出來的白襯衫領(lǐng)子上的一塊墨點(diǎn)上。

“管啦！我誰都能管，不服你就過來?！备咭稽c(diǎn)的少爺兩手叉在腰間，臉凌人的仰著。嬌氣從華貴的藍(lán)絲絨的衣縫中無忌憚的射出來。

“得啦——少爺別慪氣，一會看淋著雨，怪涼的?！睗M臉紅光的汽車夫插進(jìn)來攜起了楞著眉毛的手。

“你也走吧，小先生！回家一擦就掉了，那叫天下雨，沒法子呢。”汽車夫向著黑傘下的哥哥柔聲的說且做了個笑臉。

哥哥得了安慰似的攜著妹妹走向路中間去。

“膿包！看他比你有錢就白挨狗屁斥了是不是！”英三從藏身的角隅里向黑傘的哥哥輕視的做了個可笑又可氣的鬼臉。

小阿二把小手刮著臉，細(xì)聲的說：“都拿出跟我們那橫樣來呀！”

哥哥憤怒的咬著了嘴唇，眼光在沒有行人的路上打著轉(zhuǎn)。

妹妹恐懼又焦急的扯著哥哥的衣裳：“走吧！別搭理他們，全當(dāng)狗放屁，看他們打你怎么辦?！?/p>

哥哥把求助的眼光送向胖大的汽車夫去。

“??！他媽的！是你們呀！餓不死的窮種，又來了，真找打呀！痛快都給我滾！”一瞥見了藏身在角隅里瞅熱鬧的剛吃完了一頓大餐的孩子們，紅臉汽車夫立刻豎起了眼睛，皮鞋“扒！扒！扒！”的打得士敏土的臺階山響的走向孩子們來。

“滾——像球那樣滾，快！”

“你倆也滾，滾一個泥球！”階上的少爺開心的嬉開了嘴，最矮的把手推人似的揮著。

“咱們滾那——滾噯——”英三嚷著，把空的飯盒子和碎紙用勁的打向白皙又驕傲的臉去；跟著拉起翠花就跑，阿大扯著阿二，金姬緊跟在翠花后面，百忙中拾起一塊爛泥擲向后面去，咒罵從這飛跑的一串中連串的迸發(fā)過來：

“三個小混雞子，一個大臭雞子噯！”

“瞎唬啥呀！再穿得好，你爹也是個大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