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誕生 誰憐辛苦東陽瘦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武英殿大學士明珠長子?,F(xiàn)存詞作349首,刊印為《側(cè)帽集》《飲水集》,后多稱《納蘭詞》。
其詞哀婉清麗,頗有南唐后主遺風。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p>
順治十一年甲午,農(nóng)歷臘月十二日,納蘭容若降生于京師明珠府邸。
第一次見到納蘭容若這個名字,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偷偷看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時。那時年紀小,似是而非,也未必就能把小說給看懂了,可當眼中突然出現(xiàn)“納蘭容若”四個字的時候,不知為何,小小的心弦竟為之輕輕顫動了一下。
也許是因為那四個字組合起來,有種奇妙的、仿佛畫一般意境的音節(jié)吧?
字簡單,并不生僻,一旦組合在了一起,卻給人一種美妙的感覺,令人不禁心馳神往。
那有著這樣一個美麗名字的少年公子,該是怎樣的風度翩翩、寵辱不驚?該是怎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幾千年前那些善良的人們,在《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中贊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璧”,便是對翩翩君子們最恰到好處的描寫。
君子當如玉。
君子當翩翩。
君子當是濁世佳公子,來于世,卻不被世俗所侵。
而千年前的人們又怎么會預(yù)料得到,在千年后,竟有一位出生在冬季大雪紛飛之時的少年,仿佛是那傳世的詩篇中走出來的一般,翩翩來到我們的眼前。
納蘭容若,自此,風容盡現(xiàn),帶著他與生俱來的絕世才華,仿佛天際翩然而落的一片新雪,帶著清新的氣息,緩緩地、緩緩地墜入這塵世間。
那時,他還只是個小名“冬郎”的少年,渾然不知自己今后的命運,注定要在金裝玉裹的錦繡堆中惶惶然荒蕪了心境,糾纏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隔閡中來回地碰撞著,而在與幾位女子纏綿悱惻中,終是痛苦了自己的心,情深不壽。
而那時,他也只是像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在暮春時節(jié),看落花滿階,帶著少年天真的眼波流轉(zhuǎn)。
看天下風光,看煙雨江南,看塞外荒煙,夜深千帳燈。
第一節(jié) 納蘭家世
有這樣一種人,他似乎生來就該被我們所鐘愛,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詞匯去描述著他的形象,去贊美他無以倫比的才華。
仔細想來,納蘭容若不正是如此?
即使他早已辭世幾百年,我們依舊樂于用這世上無數(shù)美好的形容詞,去形容他,去想象著他那短暫的一生。
濁世翩翩佳公子,當是最恰當?shù)拿枋隽恕?/p>
納蘭容若是滿洲正黃旗人,父親鼎鼎大名,正是康熙年間名噪一時的重臣明珠,官居內(nèi)閣十三年,“掌儀天下之政”,倒是完完全全當?shù)蒙稀皺?quán)傾朝野”四個字,只可惜這么個長袖善舞的人物,在官場中也免不了經(jīng)歷榮辱興衰、起起落落,在他晚年的時候,被康熙罷相,一下子從官界的頂峰狠狠摔了下來。
總之這一下摔得夠慘,很多關(guān)于他的資料就都因此湮沒不詳了,反正家破人亡那是免不了的。而和他同樣鼎鼎大名,只不過是在另一個范圍有名的兒子納蘭容若,卻因為過世得早,反而避過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在一夕之間從云端跌入谷底的悲劇。
在北京的西郊有一塊《明珠及妻覺羅氏誥封碑》,上面記載的,就是這位曾經(jīng)權(quán)傾一時的明珠的仕途經(jīng)歷,從一開始的云麾使,逐步升到太子太傅、英武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完全稱得上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飛黃騰達。
這樣一位在官場之中長袖善舞的人物,自然不可能是庸碌之輩。
根據(jù)記載,明珠在平定三藩、統(tǒng)一臺灣、抗御外敵等重大事件中,都是相當關(guān)鍵的角色,若非最后跌了那狠狠的一跟頭,未嘗不會繼續(xù)風光下去。
和電視劇《康熙王朝》中演的稍微有點兒不一樣的是,現(xiàn)實中的明珠,與阿濟格的女兒成婚,倒可以說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阿濟格是多爾袞的哥哥,戰(zhàn)功赫赫卻沒什么政治頭腦,最后落得個被囚禁的下場,兒女們賜死的賜死,被貶為庶人的貶為庶人,這樣的姻親關(guān)系,對明珠來說,肯定是不能幫助他在官場中步步高升、一路青云直上的。當然,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以當時明珠一介卑微的小侍衛(wèi)來說,能“高攀”上阿濟格的女兒,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有明珠自己知道了。
反正在以后的歲月里,兩口子還是把日子給過了下去。
在外,明珠在官場中游刃有余;在內(nèi),覺羅氏把家操持得妥妥當當,讓自己的丈夫毫無后顧之憂。
若是以政治婚姻來說,這樣的相處也未嘗不是一種美滿。
而就在這樣的“美滿”之下,納蘭容若出生了。
對當時的明珠與覺羅氏來說,他們也完全沒有料到,這個出生于寒冬臘月的孩子,未來將會被贊譽為“清朝第一詞人”吧?
明珠與納蘭容若,一對父子,同樣的大名鼎鼎,卻又如此的不同。
一個在官場長袖善舞,一個在詞壇游刃有余。
納蘭容若永遠也不明白,父親是怎么在無數(shù)人的虎視眈眈中一步一步毫不猶豫而又富有鐵腕地攀爬到頂點的位置的,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百官之中呼風喚雨的位置。
就像明珠永遠也不可能明白,自己為兒子精心規(guī)劃的那條通往鮮花與榮譽的道路,為什么兒子卻是如此的不情不愿?
想來想去,只能說,因為他們畢竟是不同的人吧?雖然有著最為親近的血緣關(guān)系,但生長環(huán)境不同,成長之后自然也就不同。
這也是古往今來,天下的父母與孩子之間最難解決的一個問題。
沒有父母敢說自己百分之百地了解自己的孩子,也鮮有孩子會嘗試著去主動了解父母。事實上,對孩子來說,尤其是年紀稍微大一點兒的,處于青春期的孩子,能夠不和父母處處對著干就已經(jīng)很好了。
當然,要是假想一下納蘭也跳著腳和父母逆反的畫面,我是想象不出來,但可以確定的是,納蘭容若確確實實選擇了一條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他把他的才華、他的天分在詩詞上盡情地發(fā)揮了出來,淋漓盡致。
第二節(jié) “性德”之名的由來
1655年1月19日,也就是順治十二年甲午,農(nóng)歷臘月十二日,納蘭容若生于京師明珠府。
那時候,他父親明珠才二十歲,風華正茂,為這個孩子,取名叫成德。
納蘭成德。
其實納蘭一直都是叫“成德”,只是在他二十多歲時為了避皇太子的名諱,才改名叫“性德”,也只用了一年而已。
但是在人們約定俗成的觀念中,更喜歡叫他“納蘭性德”,以至于本名反倒鮮有人知曉了。
那我們也不妨約定俗成一下,還是用那個人們都十分熟悉的名字來稱呼公子吧!
納蘭降生之后,他的父親明珠就為他起名叫“成德”。
“成德”二字,在古代典籍里面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少。
南宋朱熹《論語集注》:“言學者當損有余,補不足,至于成德,則不期然而然矣”;《宋史》中也有言:“惟儉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易經(jīng)》中更說:“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
同樣是“成德”兩字,意義卻各有不同,究竟當時明珠是想到了哪一句才會給兒子起名“成德”的,至今無人知曉,只是“成德”成了納蘭的名字,一直沿用了下來。
但不管是哪句,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猜到的,明珠是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之后能當真如“成德”二字一樣,成為一名君子。
天下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龍的,從古到今,從皇侯貴族到販夫走卒。每一個孩子的降生,都會帶給父母新的希望,而名字,就是父母給予孩子的第一個祝福,也是期望。
納蘭倒是一點兒也沒辜負父親的好意。
如今說起納蘭,用到最多的句子,就是“濁世翩翩佳公子”。
“公子”常見,古往今來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這“公子”了,上到幾十歲下到幾歲,泛濫的程度大概可堪比現(xiàn)在的“美女帥哥”倆詞兒。只要稍微有點兒人模人樣,走上大街,生理性別為男性的,可能都能被叫作“公子”。但是古往今來,夠得上這資格的,還當真是屈指可數(shù),到了現(xiàn)代,一說起這幾個字,人們腦海中條件反射出現(xiàn)的,大概就是納蘭性德這個名字了。
古人的習慣,除了姓名之外,還會給自己起字,所謂“名字”是也。納蘭身為一名漢文化的真正仰慕者,也自然而然地給自己起了字,就是“容若”。所以嚴格說起來,納蘭名“成德”,字“容若”,只是有時候他也會效法漢人的稱謂,以“成”為姓,署名“成容若”,他的漢人朋友們也大多用“成容若”這個名字來稱呼他。
不過有一個名字,卻算得上是容若父母的專屬,那就是他的小名——“冬郎”。
也許是因為出生在冬季的關(guān)系,容若的小名喚作“冬郎”。
看著這個名字,讓人想起另外一位“冬郎”來。
“冬郎”除了是容若的字之外,也是唐朝詩人韓翭的字,李商隱曾經(jīng)寫過一首七絕贈與韓翭,其中有兩句“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便是“雛鳳清聲”一詞的由來。而韓翭是著名的神童,吟詩作文一揮而就,才華橫溢,所以說,大概明珠也有把自己兒子比作那神童韓翭的意思吧?
究竟明珠有沒有這么認為,那就是天知地知了。
不過最常見的解釋,還是因為容若在寒冬臘月出生,所以才起了這么個小名兒。
納蘭容若是滿洲正黃旗人,算得上是根正苗紅的“八旗子弟”。
在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中,說起“八旗子弟”,大概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唐伯虎點秋香》里面四大才子招搖而過,搖晃著扇子“妞,給爺笑一個!不笑?那爺給你笑一個”的場景,尤其是到了清朝后期,那更幾乎等同于紈绔子弟的代名詞。
若是納蘭容若也是這般模樣,想必也就不會有王國維的“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高度評價了。
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清朝入關(guān)不久,一些壞的習氣還沒沾染上,所以納蘭容若這個“八旗子弟”,表現(xiàn)出更多的是——一種正面的清新的氣質(zhì)。
據(jù)說他最早的詩詞記載,是在他十歲的時候。
十歲已經(jīng)能成吟,由此可見明珠夫婦對納蘭容若的教育是很下工夫的,后來更是請來名士大儒顧貞觀做納蘭容若的授課師傅,也讓容若從此有了一位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
據(jù)說有一首詞《一觚珠·元夜月蝕》,是他十歲的時候所作。
星球映徹,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話經(jīng)年別。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鉦歇。扇紈仍似秋期潔。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如今看來,這首詞若說是個十歲孩子寫的,詞風又未免顯得太過成熟了一些,而且用典頗多,從“紫姑”“竊藥”,到“踏歌”等,頗有些風流之態(tài),十歲的孩子,當真能寫得出來這樣的詞嗎?
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疑惑的問題。
不過,我們的納蘭公子是出了名的自小聰敏,讀書過目不忘,也說不定當真有可能寫出一首成熟的詞來,這首詞究竟是不是納蘭十歲時候?qū)懙?,各有各的說法,但是,在那些言之鑿鑿說此詞為納蘭容若十歲所寫的筆記記載中,大多會大肆地渲染那年僅十歲的稚子是如何出口成吟的。
于是我們就不妨竊喜一下,至少這也算是一種對納蘭容若——冬郎才華的肯定吧!
只不過說起神童,很多人都會想到王安石筆下的《傷仲永》,再有天賦又如何?若得不到學習機會與正確的引導(dǎo),最終也只能是“泯于眾人矣”。
好在身為父母的明珠夫婦,對兒子的教育從來都是毫不放松的,所以我們才能見到納蘭容若那些清麗美妙的詞句,而不是哀嘆著,惋惜著,傷容若。
第三節(jié) 幼有詞才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采桑子》)
如果說納蘭容若一輩子都沒經(jīng)歷過一丁點兒的挫折,那就是騙人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帝王尚且有煩惱,更何況尋常人家?
所以天之驕子的納蘭容若,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挫折。
那一次是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癸丑。
納蘭容若十九歲。
十七歲時納蘭容若就入了太學,國子監(jiān)祭酒徐文元十分賞識他。
十八歲,納蘭容若和其他莘莘學子一樣,參加了順天府的鄉(xiāng)試,毫無懸念就中了舉人。
有時候看到這里總會忍不住想到另外一個著名的“舉人”來。
范進考了一輩子的試,生活窮困潦倒,一直考到五十四歲才中了個秀才,后來終于中了舉人,竟是歡喜得發(fā)瘋了,挨了岳丈胡屠夫一巴掌才清醒過來。
雖然是小說家言,不過從有八股文考試起,難道不是有無數(shù)個“范進”,一輩子就只想著能考取功名,然后全家都雞犬升天嗎?
“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p>
自隋唐開始的科舉考試,讓古往今來千千萬萬讀書人都一頭栽了進去。考了一輩子的試,考到白發(fā)蒼蒼依舊是個童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連宋代文豪蘇洵都曾發(fā)出過“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的感慨,其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納蘭容若與那些白頭童生們相比,他已經(jīng)是十分幸運而且出眾了。
年僅十八歲就中了舉人,在其他人眼中,無疑是該羨慕與嫉妒的。
所以,連老天爺都覺得他太順利了,該受點兒挫折,于是納蘭容若在十九歲準備參加會試的時候,突然得了寒疾,結(jié)果沒能參加那一年的殿試。
自然榜上無名。
在納蘭的一生當中,這大概可以算是他第一個小小的挫折了吧?
他沒能參加那次殿試,待病好之后,是后悔呢,還是并不以為意呢?從他淡泊名利的性格上來看,大概有很大的可能是后者。
無論如何,納蘭容若并沒有參加這一次的殿試,在其后的兩年中,他一邊研讀一邊還主持編撰了一部儒學匯編——《通志堂經(jīng)解》,更編成了《淥水亭雜識》。
閑暇的時候,他依然繼續(xù)著自己的詩詞。
這一年,他寫了幾首《采桑子》,各有不同,其中一首,便是“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不知為何,納蘭容若身在北京,可他的詞,卻總隱隱透著一股江南三月的氣息,從他的詞里,能看到的是江南的小橋流水、楊柳明月,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是月夜下二十四橋氤氳的蒙蒙水氣,婉轉(zhuǎn)而又清新。
也許容若前生是自江南雨巷中翩然走來的少年公子,撐著傘,緩緩走過時光的流轉(zhuǎn)。
在某一天夜里,他剛剛結(jié)束了當天的編撰工作,月上中天,府里的其他人早已歇息了,他也吹滅了蠟燭,關(guān)上房門,向自己的寢室慢慢走去。
途中,經(jīng)過蜿蜒曲折的長廊,穿過小巧精致的別院,在扶疏的花木中穿梭而過,分花拂柳間,花木深處,一縷淡淡的、虛無縹緲的香氣就在夜色中緩緩地氤氳,一絲兒一絲兒地轉(zhuǎn)進容若鼻里。
那是不知何處飄來的一縷冷香,在這漆黑的深夜中仿佛是從夢境中飄散出來的一樣,帶著冷冷清清的味道。
那是誰的夢呢?
納蘭容若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銀白色的月亮高高懸掛在夜空中,柔柔的月光灑了下來,給寂靜的院子鍍上了一層銀白色。院子里的花木在月光的照耀下,都像是籠了層銀紗一般。
青石板的地面還微微有些濕潤,那是不久前才下了一場小雨,潤潤的??諝庵心堑睦湎阋苍桨l(fā)顯得清新了,花木也更加青翠。
早晨就盛開了的桃花被雨水打掉了一些,還剩下一些在枝頭上,繼續(xù)顫巍巍地開放著,含羞帶怯,在清冷的夜色里帶來一絲兒嬌俏的意味。月亮高掛在樹梢之上,像一只嫵媚的眼,靜靜地看著春雨過后的滿樹桃花,滿庭落芳。
不知什么地方隱隱傳來箜篌的樂聲,若有若無,和著那股淡淡的冷香,浸著夜的冷清,在清新的空氣中慢慢地、宛轉(zhuǎn)地飄散著。
容若凝神聽著,細細分辨,卻聽不出來是哪里傳來的樂聲。
也許是哪家的女子,在思念著離家的丈夫吧?
那若有若無的箜篌聲里,或許寄托的,就是那癡情的女子苦苦等候的相思之情。
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
納蘭容若靜靜地聽了許久,也在院子里停留了很久。
那箜篌聲不知何時緩緩地消失了,夜重新寧靜下來。
容若這時才繼續(xù)往前緩步走去。
走向自己的寢室。
室內(nèi),侍女們早已掌了燈,靜候著公子回來。
窗邊的幾案上,一縷茶香幽幽地、婀娜地飄散,繞過幾案,從碧青色的窗紗間透了出去,與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
有時候我想,納蘭容若十九歲那年因急病而不能參加殿試,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件幸運的事情。至少,他能有幾年的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編撰書籍,吟哦詩詞,而不是在官場中漸漸地消磨掉他天生的才華。
可是,這也只是后人的胡亂揣測罷了。
他當時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今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那年,容若不過十九歲。
十九歲,以現(xiàn)代人來說,大概還在教室里揮汗如雨,一門心思準備著各項考試的年紀;要不就是在玩著網(wǎng)游,聊著QQ,在網(wǎng)絡(luò)上消磨著青春。
可容若的十九歲,已經(jīng)在主持編撰《通志堂經(jīng)解》與《淥水亭雜識》。
也許以當年的觀點來看,十九歲,已經(jīng)算得上是個成年人了,所以他也相應(yīng)地承擔起了自己年紀應(yīng)該承擔的責任。
編撰著書籍,同時學習著,為幾年后的又一次殿試做好準備。
只是,在空閑下來的時候,他心心所念的,還是自己所喜愛的詩詞吧。
所以,在這樣一個月上中天的夜晚,那一縷幽幽的冷香,那一縷淡淡的樂聲,才會讓素來“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容若,有感而發(fā),從而寫下這首《采桑子》吧?
只是,在他心目中,暗損了韶華的,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經(jīng)不得而知。
只有那詞里清新的氣息,在幽靜的夜色中飄然而來,讓人口角噙香。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采桑子》)
乍一看,這首詞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描寫桃花的詩詞。
不過中國的文人們向來有借物喻情的習慣,我們在從小到大的語文學習中,對課本上出現(xiàn)的古詩詞,總是會從字句解釋翻譯,再到中心思想與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懷,然后就是一篇完整的關(guān)于詩詞的翻譯。
我們也不妨這樣嘗試一次。
之前已經(jīng)說過,這一年,納蘭容若十九歲,剛剛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說他完全沒有沮喪,沒有失望,那也未免太過于神化納蘭容若了,所以,我想,那個春天,納蘭必然也是有些郁郁寡歡的。
心境的失落,自然也讓他目中所見,不可避免地帶上些沉抑的色彩。
“桃花羞作無情死?!?/p>
在納蘭容若的眼中,桃花并不僅僅是單純地開在春季的植物而已,他看到的,更多是桃花的多情,桃花的羞澀,桃花的落寞。
已然是活生生的一般。
在中國古代的文學中,桃花常常被用來當作感情的象征。最有名的,當屬唐朝詩人崔護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詩里,那位讓詩人念念不忘的美麗女子,正如桃花一般,美麗,卻也漂泊,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正如張愛玲筆下那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在幾經(jīng)漂泊輾轉(zhuǎn),年老之后回憶起年輕時對門的那位年輕人,會忍不住輕輕地說道:“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夜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句‘噢,你也在這里嗎?’”
在不知不覺間,桃花隱隱有了一種悲劇的味道,雖然是美好的象征,卻也散發(fā)著“人去樓空”的凄涼與惆悵,彌漫著悲涼的傷感。
美麗,卻也凄婉。
在容若的筆下,桃花也正如之前無數(shù)歌詠它們的詩詞一般,帶著淡淡的憂傷味道。
花開花落,天道循環(huán),可是容若筆下的桃花,卻是那么的多情,仿佛有著靈性的精靈一般,眷戀著春天。如此多情的桃花,卻也是那么害怕寂寞,在春雨紛飛的季節(jié),羞于如此落寞地死去,跌落枝頭,滿庭落芳。
《紅樓夢》中曾有黛玉葬花,把那滿地的落花都細細地掃進絹袋里,然后埋于土中,隨歲月化去。在納蘭容若的眼中,那無奈從枝頭落下的桃花,心有不甘,卻并未隨之落入溝渠之中,而是被東風緩緩吹進窗間,與窗前相倚之人陪伴。
于是,納蘭容若筆鋒一轉(zhuǎn),便是“感激東風”,讓桃花“飛入窗間”,來陪伴自己。
那時,納蘭容若心情怎樣呢?正如詞中所言,“飛入窗間伴懊儂”,是懊儂的,煩惱的。
他是貴族公子,少年得志,少年成名,在無數(shù)人的眼中,是令人羨慕的,這樣的天之驕子,怎么可能還會有著煩惱?
但他偏偏很煩惱。
至于他當時在煩惱的,究竟是什么,已無從得知,總之,當他見到被東風吹到窗前的桃花瓣時,卻是想到了,這從枝頭被吹落的桃花,恰恰是東風送來與自己做伴的、無聲的伴侶。
接著,納蘭容若又自嘆“誰憐辛苦東陽瘦”。
東陽,指的是南朝時候的美男子沈約,他曾經(jīng)出任東陽太守,于是世人皆以“東陽”稱之。南朝向來有以瘦為美的風尚,再加上沈約是出名的美男子,于是“東陽瘦”竟成流行的風流之態(tài)。而這里納蘭容若用東陽沈約自比,倒也頗為得體。
他與沈約倒是蠻多相似之處,都以才情為世人仰慕。納蘭容若在這里用“東陽瘦”的典故自比如今愁悶孤寂的心態(tài),倒也貼切。
可以想象,當時的納蘭容若,大概是病情還未痊愈,看著窗外繁花似錦春意盎然,自己卻只能被困于這病榻之上,心情自然不免有些煩悶,孤寂之下,當然會對這些不請自來的伙伴格外珍惜了。
桃花多情,像是知道了他如今孤寂的心情,于是借東風一程,特地飛入窗前,與人為伴,可落英繽紛,像是在無聲地告訴自己,春天即將過去了。
只是,卻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這里的幽情,究竟是指誰的情愫呢?不得而知,只是納蘭容若頗有自比“不及芙蓉”的意思,大概是指“李固芙蓉”的典故。
相傳唐代李固落第后在巴蜀遇到一位老婦人,預(yù)言他次年會在芙蓉鏡下及第科舉,第二年李固果真金榜題名,而金榜上恰有“人鏡芙蓉”四個字,后來這一典故就被稱為“李固芙蓉”。而容若的這句“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大概也是寫他在無奈錯失殿試機會之后的懊惱之情吧?
但年后,納蘭容若再度參加了殿試,金榜題名。
只不過在當時,納蘭容若開始有些郁悶,所以才會寫下“桃花羞作無情死”的句子,更自比東陽,“誰憐辛苦東陽瘦”。
整首詞里,有著一股淡淡的懊惱之意,卻在字里行間顯得清新,而且一如既往的溫婉。
納蘭詞以小令見長,雖然如今我們都習慣將“詩詞”二字連起來說,儼然一個詞語,但是在古代,“詩”與“詞”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
寫詩,向來被看成是文人立言的正途,大概是因為詩的格律與平仄要求嚴謹,從而正好符合古代禮教的規(guī)范,于是詩才是正途。而填詞,向來被“正統(tǒng)人士”看成是小道,沒什么地位。也許是因為詞本身就是一種比較通俗的藝術(shù)形式,是流行在市井酒肆之間的,所以大多數(shù)都比較綺麗浮華,笙歌燕舞、花前月下,但撇開那些糟糠之作,好的詞卻都不約而同地透著股清冷的味道,更不乏雄渾之作,只是因為詞這種藝術(shù)形式的誕生來自市井之間,所以向來被正統(tǒng)的文人們所看不起。
而納蘭容若卻偏偏在這“被正統(tǒng)文人看不起”的詞上面,大綻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