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少年奔跑之際

出小鎮(zhèn)記 作者:路明 著



少年奔跑之際

潘向黎

幾年前,讀到路明的一些文章,覺得這位我不認識的作家身手了得,他寫的內(nèi)容、他的表達,在令我耳目一新的同時,又有一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天真和柔軟;里面的很多話,讀著讀著,似乎都變成了我的心里話,但是,我明確地知道,我不是生于八十年代,我也不是一個男性,我更不曾從一個江南小鎮(zhèn)回到上海,從市西中學一路開掛,以學霸模式考上交通大學物理系,一口氣本、碩、博連讀……所以,這些文章是一個與我非常遙遠的人寫的。

以一種既驚奇又恍惚的心情讀著路明的文章,漸漸翻騰起一陣說不出口的氣惱:你一個理科生,正業(yè)之外,隨手寫寫文章,就寫成這樣,讓我們這些純文科生情何以堪?后來,我的不少文學博士同門也在說:自從知道了路明是物理專業(yè)的,真生氣!都不想再讀他的文章了!可是看到你轉(zhuǎn),就想,這么好的文章,不讀,反倒是自己的損失,還是讀吧!我邊笑邊想:路明這種人,用上海閑話講,就叫作“不作興”。

今年上海書展的時候,我曾當著畢飛宇和龐余亮兩位作家的面,問畢飛宇為什么對龐余亮特別好,為他連連出場做對談嘉賓?畢飛宇說:這個,沒辦法,龐余亮是我中學同學,對我的根根底底知道得一清二楚。畢飛宇以一種凝重的表情將玩笑進行到底——“對這種人,只有兩個辦法,你要么像你們上海灘的黑老大說的——做掉他,要么死命對他好。我選了第二種”。

同理,對待路明這樣“不作興”的人,也只有兩個辦法:要么不看他的文章,更不理會這個人,假裝他不存在;要么不但看他的文章,還徹底放下羨慕嫉妒恨,和他做朋友。我也選了第二種。

傳說中的路明,物理博士,大學教師,健身教練,帥氣紳士,網(wǎng)絡(luò)男神,是一眾少女的偶像。以至于他的文章一寫到他的太太和他的孩子,微信留言必定有人驚叫:什么?路明老師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孩子都有了?后面是一連串的哭臉或者心碎表情。對心思比較文藝的女孩子來說,在生活中遇到一個像路明這樣高智商的男生,讓他肌肉發(fā)達的胳膊為自己撐一把大傘,在上海市中心的法國梧桐樹下漫步一段,甚至一直走進一對璧人的婚姻里,是十分可以理解的想象。但是,這種想象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概率,低到足以忽略不計。因為許多高智商的男人,都一點不文藝,工于算計,冷酷到底;而許多自以為很文藝的男人,或者像纖細脆弱的豆芽,或者早早就油膩不堪。有人向我打聽路明的太太是否特別溫柔賢淑,我說這個外人怎么會知道?有人問路明的太太美嗎?這個我知道,當然美。

在讓許多女孩子暗自傷心的同時,路明不動聲色地結(jié)交了一批男人的知己。其實喜歡路明的男人更多,上海爺叔,時尚白領(lǐng),大學青椒,青蔥學子。對他們來說,路明是知情識趣的鄰家男孩,是動蕩旅程的同行者,是忙碌日常的知心人,是追夢生涯的領(lǐng)先者,也是重重重壓下不屈服、不庸俗的精神標桿。上海爺叔愛路明,是愛年輕的、血氣猶盛的自己;年輕人愛路明,是愛一個更精彩、更有力量的自己。

為了這些知己,路明在外地偶爾會做一些小型見面會,都是在他旅行的同時,順便就在某個雪山下的小客棧,或者黃沙古道邊的民宿,和十來個人,一起談?wù)剬懽骱臀淖值氖?。那些分享會預告的海報上,路明總是穿一件雪白的襯衫,戴著斯文的眼鏡,潔凈,文藝,高冷,有點像日本電影的畫面。

生活中的路明,卻是一點都不文藝也不高冷的樣子。經(jīng)常是一身運動裝束,步子很大,因為個子太高,走路帶著一點搖晃??匆娔暇┞返牧质a道下,路明笑嘻嘻地走過來,會覺得這還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少年,混在高校研究生里面,絕對不會被辨認出來。

我對男人總是記不住年齡,每次要想一想才知道路明也已經(jīng)是三十多了。他的這本書里,有一篇《少年下落不明》,在路明的人生里,少年的下落就是超大城市的十丈紅塵以及現(xiàn)世安好的家庭生活。路明只要說到他太太,那個靜安區(qū)的原節(jié)子(她長得有幾分像日本電影明星原節(jié)子),就會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驕傲和柔情;如果帶兒子星野出門,那么兒子常常像他的圍巾一樣,圍在他脖子上,當然這條圍巾是豪華版的,肉乎乎、沉甸甸的。前些時候,路明說他的腰出了點問題,我馬上不無幸災樂禍地說:被星野少爺累出來的吧?

總之他就是這樣給人現(xiàn)世安穩(wěn)、別無所求的感覺。

但是,只要我一讀路明的作品,這些現(xiàn)實的畫面就會淡出,一個男孩子的身影在破敗的小鎮(zhèn)背景下、江南迷蒙的煙水氣中向我走來。我本來并不想告訴路明,在讀他的《出小鎮(zhèn)記》時,我流了三次眼淚;所以其實我不想談?wù)撨@本書。況且我的年齡、時代背景、心理狀態(tài)和路明相去很遠,我又不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所以我始終認為自己不是介紹這本書的合適人選。

但是書中那個孩子很倔強,我往東走,他擋在東邊;我往西看,他堵在西邊;我走路,他蹲在路邊;我過橋,他站在橋上。終于,我對那個孩子說:好吧,好吧,我們來談?wù)劙伞?/p>

一個回不了城的上海女知青,從安徽嫁到了昆山的菉溪鎮(zhèn),從此在這個小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上班,這對大時代中顯得渺小的年輕人就這樣在小鎮(zhèn)上安了家,并且生下了我們眼前這本書的主人公。不知道路明是否意識到,如果沒有那個時代的顛簸,如果他的母親順利考上復旦大學中文系,大概率就不會嫁到昆山去當一個中學老師的妻子,那么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這樣一個人了。這樣說來,時代帶給個體乖謬命運和苦澀經(jīng)歷的同時,有時候也會附贈一些珍貴的禮物,比如生命。

但是這些上海知青的后代,簡直像大指南針生出來的小指南針,他們的心臟,不分日夜,指向正南。上海就是那個正南。

路明說,對于小鎮(zhèn)上的知青子女,他們“回”上?;蛘摺叭ァ鄙虾5穆分挥幸粭l:走到小鎮(zhèn)北邊的汽車站,等待過路開往安亭的班車,四十分鐘一班,很擠,車廂里彌漫著一股酸臭。到了安亭,再換一部叫作“北安線”的公交,沿著曹安路開,一路上,黃渡、封浜、江橋、真如……這些地名一閃而過,窗外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多,當看到曹楊新村密密麻麻的新公房,對路明來說,上海到了。

這些人形指南針,在小鎮(zhèn)上,他們是上海人;到了上海,他們是小鎮(zhèn)人;總之,到哪里都是外地人。而小指南針們,漸漸地,卻在兩邊都生出了情感的根。

路明在小鎮(zhèn)長大,童年多病,卻總是被父母嚴厲逼迫著刻苦讀書,考回上海。他真的做到了,奇跡般的,市西中學的高中,交大的本科、碩士、博士。也許,這就是衣錦還鄉(xiāng)了吧。還有一點很重要,他作為一個人,很對得起自己受過的苦,他擁有超越年齡的成熟,大方得體,低調(diào)沉穩(wěn),善解人意,談吐有致。他應(yīng)該也是按照一個有腔調(diào)的男人標準來要求自己的:照顧老幼,女士優(yōu)先,心懷天下,做人有操守,對朋友講義氣。在實用至上的年月,這些都是讓自己吃虧的事情。但是我總覺得,讓他身姿挺拔的,不是健身房里的揮汗如雨,而是這種“大丈夫當如是”的精氣神。

正如路明當年說不清是“回上?!边€是“去上海”,其實路明也不太能確定自己的故鄉(xiāng)究竟是哪里。但是因為擁有兩個家鄉(xiāng),他的懷鄉(xiāng)情緒便在小鎮(zhèn)和上海之間穿梭往復,像回力球來回跳躍,擁有了奇異的空間感。加上他站在成年后的今天回望童年和少年的往昔,站在“過去的未來”看成為過去的那個曾經(jīng)的“現(xiàn)在”,時間上也是在兩個點上穿梭往復,這兩種奇特的交織帶來的層層疊疊的況味,就豐富而厚實了。

里爾克寫過這樣的詩句:“苦難沒有認清,愛也沒有學會?!睆拇宋抑溃J清苦難與學會愛,是一輩子的功課。而路明的這些文字,讓那些無法公開的心事、那些忍住了的哭泣,在白紙黑字間纖縷畢現(xiàn),而且不是封存在琥珀中的冰涼的纖縷畢現(xiàn),而是溫熱的、毛茸茸的、帶著心跳和呼吸的,就連眼淚,都是滾燙的、透亮的,折射著夜半時分的一點星光。能把這一切表達得如此靈動鮮活而肌理細密,這個作家應(yīng)該算是對得起他受過的苦,也對得起他經(jīng)歷過的愛了。

話說——用我們的行業(yè)黑話說,路明確實是屬于“祖師爺賞飯吃”的那種人。文學界都知道一個公開的秘密,作家,其實一大半是天生的,就是你必須先有天賦。諸如,那種對細節(jié)的捕捉速度,對感情的理解力,對美的感知能力,對別人心理的洞察,對整個世界的觀察力……以及,最重要的,記憶力。最最重要的,那種與生俱來,敏感而柔軟的心腸。路明作為一個作家的天賦,與他對寫作的完全達標的嚴肅,正好是匹配的。于是,他獲得了一種能力,他飛了起來,有時候飛回小鎮(zhèn),有時候飛到新疆、西藏、柬埔寨,有時候,他就在上海的石庫門建筑群上空飛翔,時而落在某一幢石庫門的屋頂上,靜靜地聽聽老虎天窗內(nèi)的對話。一排排老虎天窗下,有那么多悲歡離合牽動著他。

但是,我猜,路明的最高理想并不是當一個作家。如果可能,路明大概更想成為一個獨行俠,夜深人靜,換上一身比夜還黑的夜行服,悄無聲息地出門,手上是一柄例無虛發(fā)的柳葉飛刀。他將穿行在大街小巷,行俠仗義,教訓惡人,幫助弱者……

路明聽到這里,馬上讓現(xiàn)實照進了理想,來了這樣一個尾巴:擺平了一切,回到家里,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我會熱好牛奶,烤好面包,叫醒星野和他媽媽……

獨行俠形象碎了一地,碎片中,一個上海男人站在那里。但是這款上海男人,氣質(zhì)溫潤,足以秒殺無數(shù)自詡為糙老爺們的直男癌。因為自信,因為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不需要時時秀肌肉,即使挈婦將雛,他也從容自若。

大路朝天,一邊是男兒熱血,獨行俠,遠游客,一邊是家庭,感情,責任,不負如來不負卿,談何容易。除非——當作家。所以,路明成為作家,除了不辜負上蒼的好意,也是在理想與現(xiàn)實沖突中找到的一條出路,可能是唯一的。

于是,路明就成了作家。他的其他身份,如果不是刻意強調(diào),基本上很少有人會想起。

作家路明對上海的感情,其實可能比我這個久居上海的外地人還要復雜。當然,我一直奉行一個原則,如果要講上海的壞話,留給上海人自己講。就像武俠書里寫的,一個俠女,天涯海角追殺負心人,誰敢多一句嘴?如果哪個好漢替她殺了那個人,那才叫作死呢。類比太火爆?那就說一個婉約的:風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黃浦江上風從不停止,一江春水天天是皺的,也不干我這個外地人的事,必須讓路明他們自己去糾結(jié),讓他們自己去說。

在路明的第一本書《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里,有一句話我過目不忘,是寫上海人癡迷于“格算”(合算)的——“人生是一場傾盆大雨,命運是一把千瘡百孔的傘,格算是補丁?!倍颊f比喻是天才的表現(xiàn),路明再次證明了這一點。深深哀其不易,絕不怒其不爭,含淚的微笑,戲謔而體諒,多么一劍封喉,多么深情款款。

但是,就在他終于成為一個上海人之后,他的懷鄉(xiāng)病再次發(fā)作。他開始對他的小鎮(zhèn)念念不忘了。

他常常想起小鎮(zhèn)上那座清代的橋,因為思念深切而無從寄托,說出來就有如夜半的自言自語:“當我想起橋的時候,后來的時間就消失了。像做夢一樣,如果你在夢里是個小學生,就不會記得小學以后的事情。所謂人生若夢,大概是說,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只是我們想不起結(jié)局。”有什么擊中了我,我流下了眼淚,要命的是,我都不知道讓我流淚的是什么。

他在江邊看船,那些隨處停泊的船,那些生活在船上的人們,“滿足了一個南方孩子對游牧生活的想象”?!昂芏鄠€夜晚,我都想推開門跑出去,跑到河邊,隨意跳上一條船,聽一夜的水聲。第二天清早,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童年心事,其實是最初的人生夢想,毫無功利色彩,多么輕盈而美妙。

他也反復詠嘆火車和鐵軌。對男孩子來說,火車和鐵軌,就是詩和遠方了吧。

但是身邊的日常里,有著那么多忘不掉的臉:阿花,黃瀟瀟,飯團子,咸菜瓶,車小匪,阿瓜,老木頭,小順,小德,霉干菜,張毛豆,王芋艿,老混蛋……還有,從路明的生活里消失了的,小叔,X。

還有那么多忘不掉的事情,在小鎮(zhèn)和上海之間往返,上海人和小鎮(zhèn)人相處,老師管教學生,父母打孩子,從橋上往下跳,洗澡,偷廢鐵去打游戲機,和同學打架,父母離世或者父母離婚帶來的童年傷痛,天真懵懂、膽大妄為的各種嘗試。

于是,才有了這一幕——

兩個少年坐在天空下。太陽像一只金色的荷包蛋,盛在青色的盤子里。

這一幕——

我和小德打光了身上的游戲幣,走到街上。秋老虎發(fā)威,陽光扇在臉上,像經(jīng)久不息的耳光。

還有這一幕——

黃瀟瀟看著飯團子的眼睛,說,那么,再會了。

飯團子說,好的,再會。他笑一笑,轉(zhuǎn)身走向街角,像一條船消失在河流中。

很多船這樣消失在河流之中,比如,許多讀者都惦記和詢問的路明的小叔,在現(xiàn)實的人生里,真的就那么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路明的奶奶思念兒子,給路明看照片,是年幼的路明和小叔的合影,“大概是被撫摸過太多次,照片有點漫漶不清,像隔著無聲的風雪”。

那無聲的風雪,究竟是時間,還是命運?我不知道答案,我的眼淚也不知道。

哪里是僅僅寫小鎮(zhèn)?最初的友情,最初的默契,最初的暗戀,最初的仗義,最初的選擇,最初的分離,最初的訣別……命運的開端和結(jié)局,在這里徐徐展現(xiàn),你能看到每一個人眉心的波動,掌心的潮濕,喉頭的蠕動,暴富的忐忑,少年的羞怯的笑容,看到夜里躺著哭泣時、從一個眼睛流進另一個眼睛的淚水。

對人生的艱難和傷痛,對人世的溫情和俠義,路明保持了同等的敏感。他獨自回想這些的時候,一定不止一次眼含熱淚,也不止一次獨自微笑,但是,那些往昔,那些往昔里的人和事情,路明想為他們大哭,想為他們大笑,想為他們仰天長嘯、繞梁三日,所以他,寫了出來,一個字一個字。

按照我們行業(yè)的老套,寫到這里,我應(yīng)該寫:路明的小鎮(zhèn),不僅僅是那個在上海邊上的小鎮(zhèn),而是全天下所有離開故鄉(xiāng)的人的小鎮(zhèn),然后這篇文章就可以結(jié)尾了。

但是我偏偏不愿意。

在路明的筆下,同學“車小匪”初二轉(zhuǎn)學后,為了暗戀的班花,就拉上全班人做幌子,給班上每個同學寫了信,溫柔而靦腆的少年,每次都寫五十四封信,其實只為了對一個人說:你好嗎?不要忘了我。五十四封信,其實只為了一個人的回信。

說不定,《出小鎮(zhèn)記》就是路明公開的情書,我們每一個讀到它的人,很可能都是那些幌子,只有一個人是其中那個唯一。那個人,應(yīng)該在當年的小鎮(zhèn)上,在夏駕河的橋上,在路邊的“荷花”叢中。又或者,那個人,只在路明夢境深處。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