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午夜時分

午夜過后，大街上空無一人，邁克爾·金又喝醉了。9月中旬，一場大雨傾盆而下。雨水浸透了邁克爾長長的灰色頭發(fā)和零亂的胡須，他衣衫襤褸，渾身濕透。人行道積滿了水，他和他的同伴感覺像在沼澤里穿行。邁克爾不怎么在意。上次下雨還是五十一天前，創(chuàng)造了新的干旱紀(jì)錄，涼爽的雨水讓人感覺很好。而且，他流落街頭，早已習(xí)慣了滿身污垢。

大約十年前，邁克爾曾是圣路易斯的一名廚師，賺了很多錢，住在一座漂亮的房子里。在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之后，他便開始流浪了?，F(xiàn)年四十七歲的邁克爾看起來年老體弱，缺了一顆門牙，全身傷痕累累。他原本靈動的藍(lán)眼睛因濃濃的黑眼圈而黯然失色，多年的過度飲酒和露宿街頭使得他尖銳的臉頰深深地凹陷著。他破破爛爛的口袋里只有不到三美元。

邁克爾在一個商店的遮篷下停住，打開一個四洛克⁽¹⁾罐子，把飲料倒進(jìn)一個喝得只剩一半的廉價麥芽酒瓶子里。接著，他又往里面倒入了一瓶稍早時從垃圾桶中翻出來的蘋果酒，并將其稱為“人行道大滿貫”。幾口痛飲過后，他開始感到麻木。

邁克爾把瓶子遞給他的朋友喬什·斯廷森——一個二十七歲、瘦弱且胡子拉碴的人。斯廷森穿著一件磨損的紅黑法蘭絨襯衫和一條粗糙、破爛的黑色牛仔褲，褲腰用一根安全別針別著。

斯廷森喝了一大口邁克爾調(diào)制的混合物。

“味道不錯，對吧？”邁克爾問。

斯廷森艱難地吞咽著?！斑@可真要命，”他說著把瓶子遞還給邁克爾，“這是你從某人的車?yán)锿档钠蛦?？?/p>

他們沿霍桑大道走著，邁克爾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光了。晚上，林蔭大道的每個街區(qū)都布滿了無家可歸的人。

走過一個門口時，邁克爾被角落里浸濕的床墊絆倒。

“該死?！彼?。他寧愿睡在人煙稀少的灌木叢中，也不愿意躺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邁克爾和斯廷森在傾盆大雨中邁著大步朝霍桑大道和東南第41號大街交界處走去，那里有個他們常去的角落，就在UPS⁽²⁾裝貨區(qū)旁邊。他們在塔博山咖啡廳前放慢腳步，那是一家昏暗的老式餐廳，這晚并沒有營業(yè)。一陣饑餓感襲來，使得邁克爾清醒了一些。窗玻璃上貼滿了雞蛋、華夫餅、漢堡和薯?xiàng)l的照片，讓他垂涎欲滴。

一道白光從咖啡廳的戶外餐桌下閃過，吸引了邁克爾的目光。他彎下腰來注視著那片陰影，心想，或許白光是從一個裝著吃剩下的食物的外賣盒里發(fā)出來的。他開始幻想通心粉和奶酪、土豆泥和蘑菇肉汁。邁克爾尋找“寶物”頗有天賦，硬幣、壞掉的首飾和半生半熟的三明治對街上的流浪漢來說都很有價值。他太擅長干這個了，其他流浪漢都稱他為“百寶箱”。

“你在看什么？”斯廷森跪在一旁問。

兩只發(fā)光的眼睛盯著他們。一只濕透的貓?jiān)谟曛序榭s起來。邁克爾是失望的——如果是食物就好了——但是，這只小動物的樣子讓他感到不安。它黑白色條紋的皮毛上覆蓋著污垢和機(jī)油，一只眼睛腫了起來，臉上還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它看起來比他還要狼狽不堪，而且很害怕。

“抓住那只貓，”他對離貓更近的斯廷森說，“盡量別嚇到它?！奔词挂呀?jīng)接近午夜，也依然有車行駛在霍桑大道上。如果貓跑出來，很可能會被車碾。

斯廷森把手伸向那只貓，但是它往后縮了縮，眼睛直盯著他。當(dāng)他再次嘗試時，它跳起來，從他們的旁邊躥了出去。

邁克爾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一輛孤零零的汽車行駛在街道上，車前燈在雨霧中閃閃爍爍?！霸撍赖摹！彼f。

斯廷森趁貓躥到人行道上之前猛地抓住了它。他把這只小動物舉到胸前，它喘著氣，但并沒有掙扎。貓臉上的毛泥濘不堪，他低頭看著它，輕輕地用手撫摸它的頭。它把臉埋進(jìn)他的手里。

斯廷森透過被霧氣覆蓋的金屬框邊眼鏡抬頭看著邁克爾：“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帶它一起走。”

“讓我看看?！边~克爾說著，把貓抱在懷里。它很瘦，幾乎沒有重量。邁克爾流浪的時間比斯廷森長，他的人生信條是：“當(dāng)你什么都沒法兒提供的時候，就最好別去幫忙?！钡矚g貓，也想把這個可憐又狼狽的小家伙從下著大雨的繁忙路段上解救出來。

“或許它能和我們待一晚?！彼雇⑸f。作為一名來自中西部小鎮(zhèn)的年輕退伍軍人，斯廷森有著天生的正義感，特別是對于脆弱的動物而言。

貓?zhí)稍谶~克爾的懷里，用大而明亮的眼睛望著他，瑟瑟發(fā)抖。

“嘿，小貓咪，”邁克爾用一種柔和、令人安心的聲音問，“你怎么了？”

邁克爾把貓藏在夾克里面，和斯廷森把它帶回他們稱之為家的UPS裝貨區(qū)后面的小凹室里。那是個好地方，不用擔(dān)心被搶劫和襲擊，或是被警察毆打。在白天，這里是個繁忙的裝卸碼頭，貨運(yùn)車輛進(jìn)進(jìn)出出。他們必須在這之前起床，并將睡袋藏在附近的灌木叢中，然后離開，直到碼頭關(guān)閉再回來。幾個小時的繁忙后，這個地方會變得安靜而孤立，掩藏在一片楓樹的陰影里。而且，這里就在邁克爾和他的朋友們偶爾去乞討的新季超市對面。

“我們到家啦，小貓?！边~克爾說著，把貓放在門口一塊沒被淋濕的地上，又把背包和睡袋從灌木叢里拿出來。邁克爾本以為貓會逃跑，但是，當(dāng)他鋪睡袋的時候，它一直在周圍好奇地嗅著。

斯廷森也從灌木叢中抓出他的包，又拿出藏在楓樹枝下的折疊的紙箱，把睡袋鋪在上面。他盤腿坐下，翻出一件連帽運(yùn)動衫，從頭上套了進(jìn)去。他深藍(lán)色水手帽下的草莓色長發(fā)早已被雨水浸濕，聞起來潮乎乎的。

貓?jiān)谒雇⑸乃車鷣砘仵獠健Ｋ雌饋硪呀?jīng)流浪了一段時間，就像他們一樣。它的脖子上沒有項(xiàng)圈，偶爾伸出爪子撓撓肚子上的跳蚤。斯廷森蹲下身來撫摸它后背上潮濕雜亂的毛。它臉上那裂開的傷口讓他一陣心疼。“你經(jīng)歷了一段很艱難的時光，是吧？”

小家伙盯著斯廷森，叫了一聲，又把腦袋埋進(jìn)他的手里。然后，它爬到他的腿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斯廷森撫摸著它?！八莸弥皇９穷^了?！彼粗~克爾說。

邁克爾沒說什么，但是，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

“你要干嗎？”

“去商店買些貓糧。”

斯廷森看著他走遠(yuǎn)。這是長久以來邁克爾第一次把所剩不多的錢花在酒以外的東西上。

邁克爾和斯廷森相識是某年春天在圣巴巴拉一家店的門口。他們很快就被彼此身上與自己相似的逍遙精神、冷幽默以及喜愛動物的特質(zhì)所吸引。在因吸煙而被驅(qū)逐之前，斯廷森在海軍服役了四年。搬到波特蘭之前，他曾在日本做過郵遞員，至今還持有日本的駕照。

十五分鐘后，邁克爾帶著一品脫牛奶和一罐貓糧回來了。小家伙醒了，看到食物，它立刻張開嘴，發(fā)出一聲微弱、饑餓的聲音。邁克爾從斯廷森的腿上抱起它，把它放到地上。他打開罐子，把糊狀物倒入一個空的漢堡盒，然后放到它的面前。它微弱地叫了一聲，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地吃，但幾秒鐘后就變成了大口吞咽。邁克爾把牛奶倒進(jìn)他在地上找到的塑料蓋子，它也很快把牛奶喝完了。

兩個男人靜靜地坐著，看著那只貓。吃完后，它用鼻子蹭了蹭他們倆，用爪子貼了貼他們的胸膛，以示感激。它依偎在斯廷森的腿上，大聲呼嚕著，然后轉(zhuǎn)移到邁克爾的腿上，呼嚕一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它臉上的傷口看起來挺糟糕?！边~克爾說著，湊近了觀察它的傷口。

為了不吵醒這個小家伙，他輕手輕腳地從背包里翻出來一沓塔可鐘⁽³⁾餐巾紙和一個迷你急救箱。急救箱是一個朋友給他買的，因?yàn)檫~克爾酗酒后總會磕磕絆絆地弄傷自己。他仔細(xì)地清理了貓臉上的紅色傷痕，然后用一點(diǎn)兒碘酒清除了貓耳朵里的螨蟲。小貓一動不動，并沒有醒來。它似乎知道他在做什么。

邁克爾又從背包里翻出一些月見草油，這是另一個朋友給他的，用來治療他手臂上的濕疹。他自己從來沒有用過，但認(rèn)為它或許能治愈貓的傷。

“傷口不算太深，”他說，在它被撕裂的臉頰上涂抹了一點(diǎn)兒油，“它可能被另一只貓欺負(fù)了。至少我希望欺負(fù)它的是一只貓?！?/p>

邁克爾把貓交給斯廷森，然后把自己那破爛的睡袋放在紙板上，疲倦地鉆了進(jìn)去。他多年來一直在硬邦邦的地上睡覺——唯一能感到舒服一些的方法是喝個爛醉，但這次他喝光了自己調(diào)制的“人行道大滿貫”，又把買酒的錢花在了貓糧上。

當(dāng)兩人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貓醒了。邁克爾躺下后，它爬到背包旁，在他的身邊嗅了嗅。然后，它走近一些，坐在他的面前，微微地?fù)u擺著尾巴。

“你想要什么？我沒有食物了?！?/p>

“我覺得它想鉆進(jìn)你的背包里?！彼雇⑸f。

邁克爾想，如果它想和他一起睡覺的話，那真的太絕望了。邁克爾只想睡一覺，可睡意逐漸消失了。他閉了一會兒眼睛，但睡不著。當(dāng)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貓還在那兒低頭看著他。

“好吧，小貓，”他說著張開手臂，“你今晚可以和我一起睡?！?/p>

它鉆了進(jìn)去，依偎在他的胸前，輕輕地呼嚕著，像一臺附帶催眠功能的小型電暖器。

斯廷森聳了聳肩，邁克爾看著他?！八矚g你。”斯廷森說。

管他呢，邁克爾想，日出之前它肯定走了。

然而，清晨，有什么東西擦過邁克爾的臉頰，他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貓站在路面上，正舔著他的臉。毫無預(yù)兆地，他從睡袋里伸出一只手撓了撓它的耳后。它看著他，一只眼睛仍然腫脹著，喵喵直叫，顯然很餓。

“你應(yīng)該找別人來照顧你?！闭f完，邁克爾起床迎接新的一天。他沒有別的東西能給它了。藏好自己的包和睡袋后，他抱起那個小家伙撫摸了一會兒，就把它放在灌木叢附近，走去乞討了。他沒想到會再見到它。

但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當(dāng)他回來時，貓正在那兒等著他。從超市買了幾罐貓糧帶回來的邁克爾確實(shí)存有一半的希望——它會在那里。他還買了除跳蚤的藥，以及用來綁在它腫脹的眼睛上的敷布。

一人一貓進(jìn)食完畢后，便又一起安安穩(wěn)穩(wěn)地鉆進(jìn)了睡袋。又一個晚上，他們在這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廝守。

(1) 即Four Loko，一種酒精飲料。

(2) United Parcel Service的簡稱，美國知名快遞公司。

(3) 美國一家墨西哥食品連鎖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