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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藏在心底的童謠

藝術之路——陜北歌王:王向榮 作者:霍文多


引子:藏在心底的童謠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陜北人,機緣不巧——我第一次認識王向榮已是1992年前后。

當時,我在高中畢業(yè)后作為一個旁聽生在榆林高專聽了一年的中文課。期間,由自卑而獲得自醒,并通過成教考試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開辦的寫作班(僅辦了一屆)學習寫作。

在延大學習的第一年,我們沒有進入校本部,教室和宿舍都在南橋旁邊一棟轉角的小樓上。有一天,課余時間,我在宿舍收看電視,突然看到了紀錄片《望長城》中有關王向榮的鏡頭:其中一個是他的母親站在院子里和攝制組依依惜別揮手的鏡頭,讓我?guī)缀趼錅I;另一個是攝制組進入他簡陋的辦公室捕捉到他的一個面部特寫——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作為一個名人的那種勁,相反,我從他的落寞神情中隱隱感到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孤獨。我覺得他是我身邊一位真正的藝術家!

在此前后,作為一個內(nèi)心初醒的少年,對于藝術,我抱有一種十分純粹的觀念。在音樂上,我是個歌迷,喜歡搖滾,崇拜崔健,用省吃儉用下來的生活費購買大量磁帶。時至今日,我還能感到當初買到邁克爾?杰克遜、卡朋特的磁帶時的那種欣喜,還有每次乘坐長途汽車由于別的乘客的反對,司機關掉音樂時的那種懊惱。

在閱讀上,我有過不忍讀完三卷本《約翰?克里斯多夫》的深切體會。我曾在借閱之后,不忍割舍,用一把舊吉他和朋友換了他的那本《梵高傳》?!惰蟾邆鳌反俪闪宋胰松囊淮筠D折,讓我當時十分迷茫、焦慮且不安于平庸的靈魂找到了一個方向,也給自己的人生確立了一個不切實際的目標——寫作。我在長久的生活中,暗暗把梵高當作一個追隨藝術必須效仿的榜樣。在我的心里,一度把孤獨和從事藝術畫上了等號。但在當時,對于本土的民間文化,并沒有過多的興趣去關注。

看過《望長城》,當年暑假,回到榆林后,我想采訪王向榮的計劃得到了父親的支持,經(jīng)他事先聯(lián)系,有一天,我和一位同學一起騎自行車到藝術團去采訪王向榮。他在他宿辦兼用的房間里,接待了我們。我們青春年少,冒冒失失,沒有絲毫采訪經(jīng)驗,但他還是和我們講了不少,時間也持續(xù)得很長。

記得,直至天黑后,不巧整層樓停電,他在房間里點了一支蠟燭,還接著給我們講……告別時,我們想和他約定第二天繼續(xù)采訪。但得知他要接待陜西電視臺專程來采訪他的記者,接下來還要陪同他們到他的老家去采訪。我們在自愧和羨慕中(當時我們覺得陜西電視臺高不可攀,對其記者羨慕的心理其實十分正常。但王向榮在我們面前提及此事時并沒有絲毫夸耀的成分,這個印象也頗為深刻),對他更覺得佩服。

但這次采訪也就此中斷。我尤其遺憾的是,這次采訪的記錄本后來也不知所蹤。

不過,有趣的是,多年以后我的這位喜好文學的同學,經(jīng)歷一番波折,竟將工作調(diào)動到了藝術團(辦公地址未變),同王向榮成了同事,并擔當作詞工作至今,想來這也有一種緣分吧!

再至2007年,我先電話告知西安的朋友狄馬,請他轉告王向榮我想深入采訪他的計劃。狄馬是王向榮和我共同的朋友。不久,在西安蕎麥園,狄馬安排,王向榮和我有過一次聚餐。這是時隔十五年,我和王向榮的第二次見面。和第一次見他的目的一樣,我還是想采訪他。在飯桌上,他對我的請求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

我知道,這十余年過去,他的名氣、影響都更大,接受過大大小小無數(shù)次采訪。采訪對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飯,我首先需要對他表明我的真實意圖。但在當時,我其實并沒有準備要給他寫傳。

從我而言,他真正留在我腦海里的還是《望長城》中的那些鏡頭。而這些鏡頭,給我又帶來了強烈的疑惑,我只是想帶著給心靈解惑的目的,對他深入了解。至于寫什么,怎么寫,卻并沒有明確和成熟的計劃。我承認,就藝術成就而言——他高亢、蒼涼、深沉的歌聲及對陜北民歌天才般的表達和傳承,不論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讓他無愧于“陜北歌王”的名號!

但拋開這一符號化的聲譽,作為一個人,他有過什么經(jīng)歷?他的精神志趣有何不同于常人之處?他的內(nèi)心世界是否真的那么強大,從而配得上“歌王”這一聲譽呢?也就是說,我曾劃定的藝術、純粹以及孤獨之間的等號,是否在他身上能找到一些對應呢?

從我的直覺判斷,這么多年,他并沒有變。他的內(nèi)心即便不是出于一種自覺,而是憑借某種天性,但一直在堅守著作為一個真正藝術家的個性和品質(zhì),而且通過他的歌聲得以傳遞。至于具體是什么,他是如何做到的?我卻并不了解。

2009年2月3日,在得知王向榮回到榆林后,一早,我給他去電話,約定見個面。當天下午,我們走進了西二路一家茶館,環(huán)境清靜,他點了一壺熟普洱,開始邊喝邊聊。但他的情緒不高,看上去十分疲倦,好像是出于應付我的采訪要求,來完成一個任務。

他有所準備地主動說了自己生活方面的一些事情,談到和妻子張巧多年分居的婚姻關系時,提及了當初訂婚后“打彩禮”對自己造成的影響和心理創(chuàng)傷。這牽扯到了“包辦婚姻”這一社會問題,我知道有非常深刻的寫作價值,但需要更為深入、全面地了解,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

他的話題沉重,氣氛也就有些壓抑。其間,有個年輕的茶館服務員先認出了他,興奮地又叫來幾位同伴,要求合影、簽名,他都一一應承,情緒也隨之輕松、愉快起來。這次見面,對他所談的內(nèi)容,我沒有現(xiàn)場記錄,只是當天夜里回家后憑記憶補充了一些筆記,所以不算是一次采訪。在我的計劃里,對他的采訪,只要他不反對,能應承,我就算跨出了第一步。

現(xiàn)在想來,當天還有件事值得一敘。這就是我們談完話,他要回住地時,我見天色已晚,提出開車送他回去。他沒有反對??删驮谖业礁暗男^(qū)取車時,奇怪的是怎么也找不到車鑰匙了。我忙亂地找尋了半天還不見蹤影。他等得不耐煩,來電話生氣地說:“你是不是不方便?要不我打車回去算了!”

我一邊道歉一邊勸他再稍等片刻。掛斷電話,鑰匙竟神奇般地找到了,原來就在我上衣的口袋里!我趕快開車去找他,見他正在十字路口昏黃的路燈下拉開一輛出租車車門,一條腿已經(jīng)跨了進去,我跳下車趕緊先給出租車司機致歉,并把他拉到了我的車上……在送他回南郊德靜路的路上,他坐在車后座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他裝了一肚子火氣,稍不留神或許就會發(fā)作。我小心謹慎,加之覺得解釋不清,也只能一路沉默著。

接著幾天,我?guī)缀趺刻於冀o他打電話,想進行正式的采訪。但他都以有事推辭。7日早,給他電話。他說:胃不舒服,在家里躺了兩天,今天才能起來……我從他的聲音中能感到他的不適。電話中他還告知下午要接待青島來的幾位朋友,讓我一同去。我很高興。在飯前,我先趕到他電話告知的客人們所住的普惠賓館,希望利用機會獲取一些有益的信息。

時值正月,外地不少人喜歡在這一時節(jié)來陜北感受過大年的氣氛,這一行山東客人的目的也在于此。他們都是《青島日報》社的同事,有兩三位是已退休的長者。但他們個個性情爽朗,帶隊的李潔副總編(后來得知他不僅是一位資深的報人,還是寫出《文武北洋》一書的作家),性格尤其活躍,是個十足的陜北民歌迷,愛唱會唱。他們大都是王向榮的朋友兼粉絲,提及王向榮在青島的幾次演出,尤其是在軍艦上一次演出的精彩場面時,贊不絕口。

他們在得知我要寫王向榮后,善意且內(nèi)行地給我提了不少意見。諸如,他們談到陜北民歌與青?!盎▋骸钡穆?lián)系,強調(diào)了地域性……一位韓姓長者還說要寫王向榮一定要把他放在西北這一大環(huán)境里去認識,并且建議我找機會到相鄰的地區(qū)好好跑一跑。

應客人們的要求,晚餐定在了一家經(jīng)營榆林地方菜的飯館。從普惠賓館出來,路上經(jīng)過鑫樂書店時,客人們走了進去,買斷了書店僅存的三張王向榮的專輯留念。

王向榮是客人們在飯館坐定以后趕來的,一位吳姓年輕女子陪同。她以推銷“老榆林酒”為業(yè)。有一種認識——認為普惠酒廠在全國各地以歌手促銷酒的方式,對陜北民歌的普及和推廣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吳姓女子便是酒廠聘用的眾多歌手中的一員。王向榮在病床上躺了幾天,看上去身體虛弱,臉色蒼白。但他在和山東朋友們的聚餐中,搖色子,唱民歌,唱酒曲,熱情有加,有禮有節(jié),使得氣氛十分融洽、愉悅。

我不會唱,但在酒席中迫于客人們的考驗——說“你要寫歌王王向榮怎么能不會唱?”,便只得端起酒杯,硬著頭皮唱了四句隨編的酒曲,給山東客人敬酒,沒想到竟得到王向榮的認可,他鼓勵說:“還行了!”我在興奮之余,尤其從山東客人的反應上,強烈感受到了陜北民歌在外界的影響力。

晚餐后,王向榮因身體不適,需要早點回去休息。我借著酒意把客人們請到歌廳去唱歌,并平生第一次拿起話筒連吼了兩三首陜北民歌,客人們這時一致肯定地說:“你還真的會唱了!”——其實,我不盯著字幕、不跟著音樂,連一句也不會唱。這次算是真正“裝腔作勢”了一回,好像只為了表明我對于唱歌并非是個外行。

在之前的聚餐中,我還聽到王向榮說他第二天要到延安參加一個演出,就明確表態(tài)要去看一看。

第二天,沒想到下雪了,雨夾雪。一早,地面已變白。

昨晚其實喝了不少酒,但我起得很早。我執(zhí)意要開車上路,并想邀家人一同去延安,既可看看王向榮的現(xiàn)場演出,也算是正月一次短途出游。但家人擔心我開車的安全,認為我酒醉未醒、神志不清,強烈反對。

在一番爭吵后,最終只有媽媽決定陪我一同去。開車先到加油站加油,這時雨夾雪已完全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而且越下越大,雨刷器調(diào)到了最高擋,飛快地刮落著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雪花,雪花落在車頂上竟然發(fā)出“嘭、嘭”的聲音。媽媽坐在車后座,不發(fā)一言。但我從車后鏡看到她臉色頗為平靜,這讓我的心情安定不少。出城的路上,我開車接了二姨。這是我和媽媽在車上的一個臨時決定。二姨整年辛苦,難得清閑,毫不猶豫應承了我的電話邀約。

驅(qū)車上了榆靖高速,雪小了一些,但路面上像是蓋了一層黏稠的濕滑的泥漿。大車后輪上卷帶起來的泥漿,濃霧一般又厚又密。我小心地踩著油門,緩慢行駛。不過,任何路況,總有膽大的司機,超車道上時而有快速掠過的車子,卷帶的泥點“噼里啪啦”砸落到我的側窗和擋風玻璃上,透過泥污模糊的車窗,我好奇地看著超車道上掠過的快車——感覺這鋼鐵機器像是飛速隱身一般,變成了一個個滾動的帶著濕氣的泥團,越滾越遠、越小……

我盡量與前車保持著足夠遠的距離。但不時會有超車道上的車并線插到前面,后輪卷著泥漿,我只得減速躲避,保持低速行駛。車過左界,突然,我看到前方的天空放晴,烏云與晴空之間像是被巨刃切分,有一道壯觀而神奇的分界線。

我精神振作,內(nèi)心也隨著敞亮起來——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從后視鏡里,我看到后邊的天空烏云籠罩,黑壓壓的,飄著小雪。但前方不遠卻萬里晴空一片光明。在我的腦海里,剎那間浮現(xiàn)出美國大片中與此類似的一幅畫面——我就像從壓抑與黑暗的環(huán)境逃離一般,駕車向前沖去。

這時,我聽到車后座的媽媽輕聲說:“這是人工降雪!”

“啊,人工降雪?”我不相信,也以為是聽錯了。我扭頭看了媽媽一眼,看到她表情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是了。”媽媽十分肯定地說。

“你怎么知道的?”我問。

“新聞上說的,我昨晚看的?!?/p>

“是了,我也看了。”二姨接著媽媽的話說。

我不由想放聲大笑。

這就像是一個笑話,一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擺布的魔術!

一早出發(fā)時大雪紛飛,還在家里引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讓我是在極度不快和不安中,好像冒著極大的危險上路,沒想到不僅很快出了下雪的區(qū)域,而且這會媽媽和二姨異口同聲都說是人工降雪!

我恍然大悟媽媽出行時表現(xiàn)平靜的緣由——原來是裝著這么一顆定心丸!她這會看到了晴空和陽光,證實了電視新聞,心情自然更為放松。我的不快和顧慮一掃而光。

臨近中午,車到延安。進城后,我先單獨去看望了父親生前的一位好友。父親兩年前病逝,歸葬老家那個小山村,他老人家曾親臨吊唁!這份情誼,我還一直沒有答謝。他在得知我?guī)е鴭寢?、二姨到來時——她們在路邊的車上等我,要求一定在他的家里吃午飯,盛情難卻。我知道他一貫的古道熱腸,不吃這頓飯難以讓他安心。

再說,媽媽自父親去世兩年以來,其實一直沒有走出失落——情緒積郁,難解愁腸。如此,她和熟悉的父親的老友見一見,或許會有一些好處。老人家作詩之余,一貫擅長廚藝,親手炒了幾個菜,熟食輔助。這頓飯吃了兩三個小時。正月時節(jié),為了避免傷感,話題沒有過多涉及父親,大家都顯得小心翼翼。

飯后,我對他老人家再次表達了感激之情后,開車帶媽媽、二姨游覽延安城里最有名的景點。

二姨初次到延安。但對景點每人40元的門票,頗為心疼。尤其是對上山后所收的10元停車費,更覺得不合理,同蠻橫無理的收費員有所爭執(zhí)。媽媽同樣為之不快。從景點出來,已到下午。我在和王向榮通話中得知的演出舞臺(已經(jīng)搭建)附近找到一家賓館,登記了房間,是個母子間,房間寬敞,窗戶臨街、敞亮,床也寬大。

媽媽對此打趣說:“還高級了?!?/p>

二姨也覺得滿足,先利用洗漱條件,洗了個熱水澡。

稍事休息,在街上找了一家面館吃晚飯,三個人點了三種面:媽媽的酸湯面,二姨的拌面,我的丁丁炒面,另要了一盆醪糟湯。我從媽媽用餐的情況,看出她情緒尚可。飯后,在街上轉了一會,到了晚上,我在賓館房間給王向榮去電話,問他到了沒有?他說:今天不來了,明天到。休息時,媽媽和二姨睡大床,我睡小床。在我進入睡夢前,我一直聽到她們老姐妹在談話。第二天一早,我又是在媽媽和二姨的輕聲說話中醒來的。

這一覺,我睡得很踏實,體力恢復,精力充沛。我一早給王向榮去電話詢問,他說:彩排在中午,晚上演出。這一天是正月十五,下午家里也有聚餐的安排,我考慮后,決定不等了,不看了。媽媽和二姨也都同意。

返程時,我們選了210國道。走這條道,要經(jīng)過一些集鎮(zhèn)和幾個縣城,還有不少的村子?!沂煜み@條路,曾往返無數(shù)次。但這次之所以選擇走這條路,主要是想改變一些來時走高速媽媽所感到的荒涼的印象!

中午在田莊吃了羊肉面,再到人山人海的綏德城后,又等了兩個多小時,終于看上了正月十五的過街秧歌。隨后,返回榆林。

對這次出行,媽媽、二姨都有些看法,認為我火燒火燎地白跑了一趟——連王向榮的面也沒見!我略有遺憾,但覺得不虛此行。媽媽和二姨結伴同行,一直高高興興的樣子,讓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還想到以后應多組織這樣的活動。再說,我知道還會有更好的機會完成采訪工作。

2009年2月底,榆林市召開第一屆文代會。報到這一天,我一早給王向榮去電話問詢。他是文藝界名人(不只是在榆林或陜西范圍內(nèi),在全國也占有一席之地),但一直棲身于榆林市民間藝術團,是藝術團在職專業(yè)演員。加之,他又身兼陜西省音協(xié)副主席,自然是榆林市文代會代表。

中午時,他來報到。見罷面二十來天,他的氣色不好,說是胃仍不舒服!我自幼在陜北生活,見過身邊不少親人對自己身體上的毛病不加重視,即使難受,也不吃藥,不愿去醫(yī)院。這除了過去缺醫(yī)少藥的因素之外,還有“人的命,天注定”這一觀念的作用。

但說到底,其實就是諱疾忌醫(yī)!王向榮看來也是如此,而且比普通人更能扛!持續(xù)將近一個月的胃部不適,他竟然一直忍著,不去醫(yī)院檢查。按說,他有醫(yī)保,并無經(jīng)濟上的顧慮。但為什么要忍這么長的時間?難道是有別的原因?我替他有些擔心。為此,勸說他還是檢查一下為好!

在開會期間,他抽身去了一次醫(yī)院,做了胃鏡檢查。診斷結果出來后,他對我高興地說:“我的胃好著了,沒事!”這基本是我預料中的結果,但從內(nèi)心還是替他高興。他這么多天不適,顯然是因為心理上背著包袱,一邊難受一邊擔憂,卻還要硬撐!現(xiàn)在包袱放下,輕輕松松,臉上馬上顯得活泛不少。

文代會開了兩三天。有一天,也就是召開隆重的代表大會時,主席臺上擺了三四排座位,安排了將近三四十位榆林文藝界有影響的代表和領導就座。但主辦方可能是由于疏忽大意,不記得王向榮是陜西省音協(xié)副主席這一官方身份,并沒有在主席臺給他安排座位。

在臺下,我和他挨著坐在后排的座椅上,他不滿地說:“我是省音協(xié)副主席,他們不知道?……”

我沒有接話。我想,拋開官方身份,僅以“陜北歌王”這一聲譽,他也足以在主席臺就座吧!不過,我感到他的不滿并不強烈。他散淡的個性決定,他對這種座次的事情其實并不那么看重。事實上,他事后對主辦方這種工作上的失誤,并沒有絲毫理論。

散會后,我私下讓安排會議的一位同事留了一間房給王向榮,對他開始正式采訪。在第一天的采訪中,他習慣性地盤腿坐在賓館客房的床上,像經(jīng)歷過不少世事的一位老農(nóng)一樣,首先講的是村子,還有村子里的人。

他講到了母親,說:“我媽是我最好的老師……”他開始慢慢復述母親講過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女媧”和“狐貍精”的故事?!昂偩墓适隆焙荛L,有三個不同的結尾,他都一一講到了。

后來,他像是累了,斜靠在床頭,閉著眼,開始哼唱母親唱過的童謠:

大明了

小明了

姑姑帶著花來了

什么花

鏟鏟花

什么花

喇叭花

……

雁雁

擺溜溜

紅衫衫

紫扣扣

我在你家房檐上撿豆豆

撿的一碗兩袖袖

……

下雨下強

草雞告狀

告給和尚

和尚誦經(jīng)

誦給山神

山神討卦

討給老蛙

老蛙鳧水

鳧給小鬼

小鬼掏炭

掏出個黑肚子老漢

……

哦哦睡睡

羊搗碓碓

狗燒火火

貓捏窩窩

捏得兩疙瘩糖窩窩

氣得我們老命不吃

撇在那鍋蓋上

……

這些深藏在他心底的童謠,舒緩、輕柔,像一股甘泉,具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力量。他在記憶深處捕捉到的是什么呢?這不只是歌,而是一種依戀,更是一種溫暖。我感到這不是他在唱,而是他又偎依著母親在母親溫暖的懷里,聽母親哼唱。

歌聲止息,余音繞梁。王向榮身子斜靠著床頭,閉著眼入睡似的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媽會唱的童謠特別多,這幾首只是她經(jīng)常唱的……”

他完全沉浸在對母親的懷想里。我在筆記本上記錄著童謠。但對“羊搗碓碓”和幾個詞匯無法理解,不得不打斷他的思路問詢。他依舊閉著眼解釋說:“我想是羊長兩個角,搗碓碓!又怕,又感到神奇……”我看他有些勞累,加之,見天色已晚,便主動告辭,再次道謝后,同他約定第二天一早接著采訪。

第二天一早,我準時趕到賓館,吳姓女子也在房間。她剛從北京回來,遺憾地談到自己本想?yún)⒂^紀念堂,但由于沒有隨身攜帶身份證而不得不作罷。接著,她就開心地說自己沒花多少錢,買到了十大元帥紀念章,并從包里拿出來在王向榮面前炫耀。這一段時間,我和吳姓女子見過兩面,但對她的性格并不了解。但從她交代北京之行的言談中,卻一下子對她有了一些把握和認識。

這次采訪共持續(xù)了三四天。每天一早,我先電話聯(lián)系,只要他有空,就趕過去采訪。有時午飯、晚飯一塊吃,持續(xù)一天。他的應酬活動多。有一天,整天沒有抓住他,到了晚上再打電話聯(lián)系,想補上這一天的遺憾。但他說是同朋友們打麻將著了!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噼里啪啦”的洗牌聲,便只能作罷。

即便如此,這次采訪——按照我的要求,以時間為序,他從童年一直講到了近年來的生活,其中不乏生動的故事和細節(jié),算是一次比較全面和成功的采訪。我不僅為掌握到他的珍貴的第一手資料而興奮,而且深切認識到書寫他的價值!他從偏僻的鄉(xiāng)村走出來,唱著這塊土地上一代代人傳唱的歌謠,成為享有盛譽的“陜北歌王”“西部歌王”。這樣的人生,本來就富有一定的傳奇。況且,他還是一個獨具個性、追求藝術和自由、情感豐富的人!從某種程度上講,他也是他那一代人中少見的個人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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