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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把生活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

把每一天當(dāng)成人生獎賞 作者:蒙田,叔本華,梁實秋 等 著


一 把生活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動物那樣的,自然地簡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

把生活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

周作人

契訶夫(Tshekhob)書簡集中有一節(jié)道(那時他在愛琿附近旅行),“我請一個中國人到酒店里喝燒酒,他在未飲之前舉杯向著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計們,說道‘請’。這是中國的禮節(jié)。他并不像我們那樣的一飲而盡,卻是一口一口的吸,每吸一口,吃一點東西;隨后給我?guī)讉€中國銅錢,表示感謝之意。這是一種怪有禮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吸,這的確是中國僅存的飲酒的藝術(shù):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國人對于飲食還知道一點享用之術(shù),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藝術(shù)卻早已失傳了。中國生活的方式現(xiàn)在只是兩個極端,非禁欲即是縱欲,非連酒字都不準(zhǔn)說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動,各益增長,而其結(jié)果則是同樣的污糟。動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調(diào)節(jié),中國在千年以前文化發(fā)達,一時頗有臻于靈肉一致之象,后來為禁欲思想所戰(zhàn)勝,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無自由、無節(jié)制,一切在禮教的面具底下實行迫壓與放恣,實在所謂禮者早已消滅無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動物那樣的,自然地簡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別無道路,有之則是禽獸之下的亂調(diào)的生活了。生活之藝術(shù)只在禁欲與縱欲的調(diào)和。藹理斯對于這個問題很有精到的意見,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義,但以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歡樂與節(jié)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實相成。人有禁欲的傾向,即所以防歡樂的過量,并即以增歡樂的程度。他在《圣芳濟與其他》一篇論文中曾說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與耽溺)之一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將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將其一(耽溺)推至極端,再轉(zhuǎn)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將被記念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終尊重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師……一切生活是一個建設(shè)與破壞,一個取進與付出,一個永遠的構(gòu)成作用與分解作用的循環(huán),要正當(dāng)?shù)厣?,我們須得模仿大自然的豪華與嚴(yán)肅。”他又說過,“生活之藝術(shù),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與舍二者而已,”更是簡明的說出這個意思來了。

生活之藝術(shù)這個名詞,用中國固有的字來說便是所謂禮。斯諦耳博士在《儀禮》序上說,禮節(jié)并不單是一套儀式,空虛無用,如后世所沿襲者。這是用以養(yǎng)成自制與整飭的動作之習(xí)慣,唯有能領(lǐng)解萬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這樣安詳?shù)娜葜??!睆那奥犝f辜鴻銘先生批評英文《禮記》譯名的不妥當(dāng),以為“禮”不是Rite而是Art,當(dāng)時覺得有點乖僻,其實卻是對的,不過這是指本來的禮,后來的禮儀禮教都是墮落了的東西,不足當(dāng)這個稱呼了。中國的禮早已喪失,只有如上文所說,還略存于茶酒之間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對上海禁娼,以為妓院是中國文化所在的地方,這句話的確難免有點荒謬,但仔細想來也不無若干理由。我們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臘的“女友”(Hetaira)的韻事來作辯護,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國挾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國娶妻如西洋的宿娟”,或者不能不感到《愛之術(shù)》(Ars Amaroria)的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間了。我們并不同某西人那樣要保存妓院,只覺得在有些怪論里邊,也常有真實存在罷了。

中國現(xiàn)在所切要的是一種新的自由與新的節(jié)制,去建造中國的新文明,也就是復(fù)興千年前的舊文明,也就是與西方文化的基礎(chǔ)之希臘文明相合一了。這些話或者說的太大太高了,但據(jù)我想舍此中國別無得救之道,宋以來的道學(xué)家的禁欲主義總是無用的了,因為這只足以助成縱欲而不能收調(diào)節(jié)之功。其實這生活的藝術(shù)在有禮節(jié)重中庸的中國本來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頭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照我的解說即是很明白的這種主張。不過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講章旨節(jié)旨,沒有人實行罷了。我不是說半部《中庸》可以濟世,但以表示中國可以了解這個思想。日本雖然也很受到宋學(xué)的影響,生活上卻可以說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統(tǒng),還有許多唐代的流風(fēng)余韻,因此了解生活之藝術(shù)也更是容易。在許多風(fēng)俗上日本的確保存這藝術(shù)的色彩,為我們中國人所不及,但由道學(xué)家看來,或者這正是他們的缺點也未可知罷。

在從容中感受生命的真正意義

蒙田

我對某些詞語賦予特殊的含義。拿“度日”來說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時候,我將“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陰”;而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我卻不愿意去“度”,這時我是在慢慢賞玩,領(lǐng)略美好的時光。壞日子,要飛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來細細品嘗?!岸热铡?、“消磨時光”的常用語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習(xí)氣。他們以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將它打發(fā)、消磨,并且盡量回避它,無視它的存在,仿佛這是一件苦事、一件賤物似的。至于我,我卻認為生命不是這個樣的,我覺得它值得稱頌,富有樂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還是如此。我們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賜,它是優(yōu)越無比的,如果我們覺得不堪生之重壓或是白白虛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們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無味,躁動不安,卻將全部希望寄托于來世。

——塞涅卡

不過,我卻隨時準(zhǔn)備告別人生,毫不惋惜。這倒不是因生之艱辛或苦惱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質(zhì)在于死。因此只有樂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惱。享受生活要講究方法。我比別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為生活樂趣的大小是隨我們對生活的關(guān)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時光無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緊時間,去留住稍縱即逝的日子;我想憑時間的有效利用去彌補匆匆流逝的光陰。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暫,我愈要使之過得豐盈飽滿。

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享受當(dāng)下

叔本華

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這個世界上的事物的特征只是缺少完美,其實是顛倒和扭曲。不論是人的智力、道德,還是自然物理方面,一切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

面對諸多惡行,常常會有這樣的借口傳入我們耳中:“對于人類來說,這樣的行徑其實是自然的?!钡@樣的借口沒有一點說服力;我們對此的回答應(yīng)該是:“正因為這樣的行為非常惡劣,因此它是自然的;正因為它是自然的,因此它非常惡劣?!奔偃缒軠?zhǔn)確理解這個思想的含意,那就表明已對原罪學(xué)說有所認識了。

我們在評判某個人時,必須要堅持這樣的觀點:此人存在的基礎(chǔ)是“原罪”——某種罪惡、荒謬與顛倒,原本就是一些無勝于有的東西,所以一個人注定要死亡。此人的劣根性必定也是通過這樣一個典型現(xiàn)實反映的:沒有人能經(jīng)得起真正的審視和檢查。我們還要對人這樣一類生物抱有什么樣的期待呢?所以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能更加寬容地評判他人;即使是潛伏在人身上的魔鬼突然蘇醒發(fā)威,我們也不會過于吃驚;我們也會尤為珍視在他人身上看到的優(yōu)點,不管這是源自其智力還是別的什么因素。我們對他人的處境也會更加關(guān)注,并會認識到:從本質(zhì)上講,生活就是一種感到匱乏、不斷需求與經(jīng)常處于悲慘之中的條件狀態(tài),不論是誰,都得為自己的生存努力奮斗,所以就不會總是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

假如人真的像樂觀的宗教與哲學(xué)所描述的樣子,也就是說人是上帝的作品,甚或就是上帝的化身,并且不論從什么意義上講,人這一類生物都是他應(yīng)該成為的樣子,那么,在我們與一個人初次見面、加深了解進而相互交往以后,我們所獲得的印象與這種說法會是多么地截然不同啊!

“原諒就是一切?!保ā缎涟琢帧?,第5幕第5景)我們要用寬容的態(tài)度來對待人們的缺點、愚蠢和惡劣的行徑,因為我們眼前看到的只是人類的共同缺陷。而我們之所以會對這缺陷這樣憤怒,只因此刻我們自己還沒有顯現(xiàn)這些罷了。

也就是說,它們并未現(xiàn)于表面,而是藏在深處。如果有機會,就會馬上現(xiàn)身,這好比我們從他人那里獲得的經(jīng)驗,即使某種弱點在某個人身上會更加清晰,但不能否認的是,由于人具有個體差異性,在一個人身上的全部惡劣因子要比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劣根性的總和還要多。

生存的虛無感到處都有,顯露無遺:生存的整個形態(tài);空間與時間的無限,相形之下個體在空間與時間上的有限;現(xiàn)時的匆匆易逝,卻是現(xiàn)實此時僅有的存在形式;所有事物間相互依存又相對的關(guān)系;一切都處在不斷變化之中,沒有任何駐留、固定的存在;無限的渴望伴隨著永遠無法得到的滿足;一切付出的努力都受到阻礙,生命的進程就是這樣,直到阻礙被克服為止……時間和它所包含的所有事物所具有的無常、易逝的本質(zhì),只是一種形式罷了,像這樣的努力與拼奪的虛無本質(zhì)就以此向生存意志顯現(xiàn)而出,而后者作為自在之物,是永恒存在的。由于時間的緣故,所有的一切都在我們的手中立刻化為虛無,其真正價值也全部消逝了。

以往曾存在過的,現(xiàn)在已不再,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但當(dāng)前存在著的一切,在下一刻就成了過去的存在。所以與最重要和最有意義的過去相比,確實性就是最不重要和最沒意義的現(xiàn)在所具有的根本優(yōu)勢。因此,現(xiàn)在與過去的關(guān)系,就相當(dāng)于有與無的關(guān)系。

人們非常驚訝于這樣的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過許多個千萬年以后,自己忽然存在了!之后經(jīng)過不長的一段時間,自己又會回歸到漫長時間的非存在。這里面總有一些不妥——我們的心這樣說。想到這樣一些事情,即使是悟性很低的粗人,也可以隱隱觸碰到時間的觀念。若想真正步入形而上學(xué)的殿堂,就一定要清楚作為觀念存在的空間與時間,這為我們理解其他同自然秩序完全不同的事物秩序奠定了基礎(chǔ)。康德的偉大就在這里。

我們生命里的一切只在某一刻才屬于現(xiàn)在時的“be”,當(dāng)這一刻過去以后它會永遠變成過去時的“used to be”。每當(dāng)夜幕降臨,就表明我們又少了一天。眼見我們原本很少的時間漸漸消失不見,這的確會讓我們變得瘋狂,所幸我們的內(nèi)在深處還隱隱意識到:永不枯竭的源泉屬于我們,生命時間可以借著這一源泉獲得無限的更新。

基于前述這些思考,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理論: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享受當(dāng)前的時刻并使它成為生命里永恒的目標(biāo),因為只有當(dāng)前的這一刻才是唯一且真實的,其余的一切只是我們的想法和思緒罷了;不過我們一樣也可以把這類做法看作最大的愚蠢,因為在隨后的時刻發(fā)生的,會像上一刻那般夢一樣消失得蹤影全無,不復(fù)存在,這類東西永不值得用心地奮力爭取。

唯有不斷消失的現(xiàn)時才是我們生存的基點,此外沒有其他。實質(zhì)上,我們的生存形式就是連續(xù)不斷的運動,那種朝思暮想的安寧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人類的生存就像一個跑下山坡的人——若想停下腳步就肯定會摔倒,唯有接著奔跑才能找到平衡以便穩(wěn)住身體;或者好比在手指上掌握平衡的木桿;再不就就像行星,假如停止向前運行,就會撞到太陽。所以生存的根本特征就是運動不止。

在這樣一個沒有固定性的世界里,保持不變的狀態(tài)是沒法實現(xiàn)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與循環(huán)著。人人都在匆匆前行與奔馳,好比不斷前行、做出很多動作以保證身體平衡的走鋼絲的人——這樣的世界,幸福無從談起。

在一個柏拉圖所說的“只有持續(xù)永恒的形成、發(fā)展,永無既成存在”的地方,幸福沒有安身之處。沒有人是幸福的,而每個人一輩子都在爭取一種臆想的、卻很少獲得的幸福。假如真能得到這樣的幸福,那他嘗到的只有失望、幻滅的滋味。一般來說,在人們終于到達港灣時,搭乘的船只早已千瘡百孔,風(fēng)帆、桅桿更是蹤影全無。但鑒于生活僅由稍縱即逝的現(xiàn)時所構(gòu)成,現(xiàn)時的生活立刻就會完結(jié),所以,一個人究竟曾經(jīng)是幸福還是不幸,就不太重要了。

內(nèi)心湛然,則無往而不樂

梁實秋

天下最快樂的事大概莫過于做皇帝?!笆壮鍪?,萬國咸寧?!敝敛粷梢陨鷼⒂鑺Z,為所欲為。至于后宮粉黛三千,御膳八珍羅列,更是不在話下。清乾隆皇帝,“稱八旬之觴,鐫十全之寶”,三下江南,附庸風(fēng)雅。那副志得意滿的神情,真是不能不令人興起“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的感喟。

在窮措大眼里,九五之尊,樂不可支。但是試問古今中外的皇帝于地下,問他們一生中是否全是快樂,答案恐怕相當(dāng)復(fù)雜。西班牙國王拉曼三世(Abder RahmanⅢ,960)說過這么一段話:

我于勝利與和平之中統(tǒng)治全國約五十年,為臣民所愛戴,為敵人所畏慎,為盟友所尊敬。財富與榮譽,權(quán)力與享受,呼之即來,人世間的福祉,從不缺乏。在這情形之中,我曾勤加計算,我一生中純粹的真正幸福日子,總共僅有十四天。

御宇五十年,僅得十四天真正幸福日子。我相信他的話。宸謨睿略,日理萬機,很可能不如閑云野鶴之怡然自得。于此我又想起從一本英語教科書上讀到的一篇寓言。題目是《一個快樂人的襯衫》。某國王,端居大內(nèi),抑郁寡歡,雖極耳目聲色之娛,而王終不樂。左右紛紛獻計,有一位大臣言道:如果在國內(nèi)找到一位快樂的人,把他的襯衫脫下來,給國王穿上,國王就會快樂。王韙其言,于是使者四處尋找快樂的人。訪遍了朝廷顯要,朱門豪家,人人都有心事,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都不快樂。最后找到一位農(nóng)夫,他耕罷在樹下乘涼,裸著上身,大汗淋漓。使者問他:“你快樂么?”農(nóng)夫說:“我自食其力,無憂無慮!快樂極了!”使者大喜,便索取他的襯衣。農(nóng)夫說:“哎呀!我沒有襯衣?!边@位農(nóng)夫頗似我們禪門之“一絲不掛”。

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說“心本無生因境有”。總之,快樂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內(nèi)心湛然,則無往而不樂。吃飯睡覺,稀松平常之事,但是其中大有道理。大珠《頓悟入道要門論》:“有源律師來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唬骸绾斡霉??’師曰:‘餓來吃飯,困來即眠?!唬骸磺腥丝?cè)缡牵瑤熡霉Ψ??’師曰:‘不同?!唬骸喂什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蓭煻趴??!笨墒切扌械叫臒o掛礙,卻不是容易事。我認識一位唯心論的學(xué)者,平素昌言意志自由,忽然被人綁架,系于暗室十有余日,備受凌辱,釋出后他對我說:“意志自由固然不誣,但是如今我才知道身體自由更為重要?!背B犎苏f煩惱即菩提,我們凡人遇到煩惱只是深感煩惱,不見菩提。

快樂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轉(zhuǎn)為煩惱。叔本華的哲學(xué)是:苦痛乃積極的實在的東西,幸??鞓纺讼麡O的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所謂快樂幸福乃是解除苦痛之謂。沒有苦痛便是幸福。再進一步看,沒有苦痛在先,便沒有幸福在后。梁任公先生曾說:“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于看著一件工作的完成。”在工作過程之中,有苦惱也有快樂,等到大功告成,那一份“如愿以償”的快樂便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有時候,只要把心胸敞開,快樂也會逼人而來。這個世界,這個人生,有其丑惡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隨處皆是。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鳥跳躍啄食,貓狗飽食酣睡,哪一樣不令人看了覺得快樂?就是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機關(guān)里,偶爾遇到一張笑容可掬的臉,能不令人快樂半天?有一回我住進醫(yī)院里,僵臥了十幾天,病愈出院,剛邁出大門,陡見日麗中天,陽光普照,照得我睜不開眼,又見市廛熙攘,光怪陸離,我不由得從心里歡叫起來:“好一個艷麗盛裝的世界!”

“幸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我們應(yīng)該快樂。

人生不過如此,要懂得享受人生

林語堂

生之享受包括許多東西:我們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樹、花、云、彎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詩歌、藝術(shù)、沉思、友情、談話、讀書的享受,后者這些享受都是心靈交通的不同表現(xiàn)。有些享受是顯而易見的,如食物的享受,歡樂的社交會或家庭團聚,天氣晴朗的春日的野游;有些享樂是較不明顯的,如詩歌、藝術(shù)和沉思的享受。我覺得不能夠把這兩類的享受分為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一來因為我不相信這種區(qū)別,二來因為我要作這種分類時總是不知適從。當(dāng)我看見一群男女老幼在舉行一個歡樂的野宴時,我怎么說得出在他們的歡樂中哪一部分是物質(zhì)的,哪一部分是精神的呢?我看見一個孩子在草地上跳躍著,另一個孩子用雛菊在編造一只小花圈,他們的母親手中拿著一塊夾肉面包,叔父在咬一只多汁的紅蘋果,父親仰臥在地上眺望著天上的浮云,祖父口中含著煙斗。也許有人在開留聲機,遠遠傳來音樂的聲音和波濤的吼聲。在這些歡樂之中,哪一種是物質(zhì)的,哪一種是精神的呢?享受一塊夾肉面包和享受周遭的景色(后者就是我們所謂詩歌),其差異是否可以很容易地分別出來呢?音樂的享受,我們稱之為藝術(shù),吸煙斗,我們稱之為物質(zhì)的享受:可是我們能夠說前者是比后者更高尚的歡樂嗎?所以,在我看來,這種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的歡樂的分別是混亂的,莫明其妙的,不真實的。我疑心這分類是根據(jù)一種錯誤的哲學(xué)理論,把靈和肉嚴(yán)加區(qū)別,同時對我們的真正的歡樂沒有做過更深刻更直接的研究。

難道我的假定太過分了,拿人生的正當(dāng)目的這個未決定的問題來做論據(jù)嗎?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這個名詞時有點猶豫。人生這種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種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種對人生的自然態(tài)度?!澳康摹边@個名詞含著企圖和努力的意義。人生于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yīng)該以什么做目的,應(yīng)該怎樣實現(xiàn)這個目的,而是要怎么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yīng)該調(diào)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樣地實際,不象形而上的問題,如人生在宇宙的計劃中有什么神秘的目的之類,那么只可以作抽象而渺茫的答案。

反之,我覺得哲學(xué)家在企圖解決人生的目的這個問題時,是假定人生必有一種目的的。西方思想家之所以把這個問題看得那么重要,無疑地是因為受了神學(xué)的影響。我想我們對于計劃和目的這一方面假定得太過分了。人們企圖答復(fù)這個問題,為這個問題而爭論,給這個問題弄得迷惑不解,這正可以證明這種工夫是徒然的、不必要的。如果人生有目的或計劃的話,這種目的或計劃應(yīng)該不會這么令人困惑,這么渺茫,這么難于發(fā)現(xiàn)。

這問題可以分做兩個問題:第一是關(guān)于神靈的目的,是上帝替人類所決定的目的;第二是關(guān)于人類的目的,是人類自己所決定的目的。關(guān)于第一個問題,我不想加以討論,因為我們認為所謂上帝所想的東西,事實上都是我們自己心中的思想;那是我們想象會存在上帝心中的思想,然而要用人類的智能來猜測神靈的智能,確實是很困難的。我們這種推想的結(jié)果常常使上帝做我們軍中保衛(wèi)旗幟的軍曹,使他和我們一樣地充滿著愛國狂;我們認為上帝對世界或歐洲絕對不會有什么“神靈目的”或“定數(shù)”,只有對我們的祖國才有“神靈目的”或“定數(shù)”。我相信德國納粹黨人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帶著B字的臂章。這個上帝始終在我們這一邊,不會在他們那一邊。可是世界上抱著這種觀念的民族也不僅日耳曼人而已。

至于第二個問題,爭點不是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而是人生的目的應(yīng)該是什么;所以這是一個實際的而不是形而上學(xué)的問題,對于“人生的目的應(yīng)該是什么”這個問題,人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觀念和價值標(biāo)準(zhǔn)。我們?yōu)檫@問題而爭論,便是這個緣故,因為我們彼此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都是不同的。以我自己而論,我的觀念是比較實際,而比較不抽象的。我以為人生不一定有目的或意義?;萏芈f:“我這樣做一個人,已經(jīng)夠了?!蔽椰F(xiàn)在活著——而且也許可以再活幾十年——人類的生命存在著,那也已經(jīng)夠了。用這種眼光看起來,這個問題便變得非常簡單,答案也只有一個了。人生的目的除了享受人生之外,還有什么呢?

這個快樂的問題是一切無宗教的哲學(xué)家所注意的重大問題,可是基督教的思想家卻完全置之不問,這是很奇怪的事情。神學(xué)家所煩慮的重大問題,并不是人類的快樂,而是人類的“拯救”——“拯救”真是一個悲慘的名詞。這個名詞在我聽來很覺刺耳,因為我在中國天天聽見人家在談“救國”。大家都想要“救”中國。這種言論使人有一種在快要沉沒的船上的感覺,一種萬事俱休的感覺,大家都在想全生的最好方法。基督教——有人稱之為“兩個沒落的世界(希臘和羅馬)的最后嘆息”——今日還保存著這種特質(zhì),因為它還在為拯救的問題而煩慮著,人們?yōu)殡x此塵世而得救的問題煩慮著,結(jié)果把生活的問題也忘掉了。人類如果沒有瀕于滅亡的感覺,何必為得救的問題那么憂心呢?神學(xué)家那么注意拯救的問題,那么不注意快樂的問題,所以他們對于將來,只能告訴我們說有一個渺茫的天堂;當(dāng)我們問道:我們在那邊要做什么呢,我們在天堂要怎樣得到快樂呢,他們只能給我們一些很渺茫的觀念,如唱詩,穿白衣裳之類。穆罕默德至少還用醇酒,多汁的水果,和黑發(fā)、大眼、多情的少女,替我們畫了一幀將來快樂的景象,這是我們這些俗人所能了解的。如果神學(xué)家不把天堂的景象弄得更生動,更近情,那么,我們真不想犧牲這個塵世的生活,而到天堂里去。有人說:“今日一只蛋比明日一只雞更好?!敝辽佼?dāng)我們在計劃怎樣過暑假的生活的時候,我們也要花些工夫去探悉我們所要去的地方。如果旅行社對這問題答得非常含糊,我是不想去的;我在原來的地方過假期好了。我們在天堂里要奮斗嗎?要努力嗎?(我敢說那些相信進步和努力的人一定要奮斗不息,努力不息的)可是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十全十美的時候,我們要怎樣努力,怎樣進步呢?或者,我們在天堂里可以過著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無憂無慮的日子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在這塵世上學(xué)過游手好閑的生活,比為將來永生生活做準(zhǔn)備,豈不更好?

如果我們必須有一個宇宙觀的話,讓我們忘掉自己,不要把我們的宇宙觀限制于人類生活的范圍之內(nèi)。讓我們把宇宙觀擴大一些,把整個世界——石、樹和動物——的目的都包括進去。宇宙間有一個計劃(“計劃”一詞,和“目的”一樣,也是我所不歡喜的名詞)——我的意思是說,宇宙間有一個模型;我們對于這整個宇宙,可以先有一種觀念——雖然這個觀念不是最后固定不移的觀念——然后在這個宇宙里占據(jù)我們應(yīng)該占的地位。這種關(guān)于大自然的觀念,關(guān)于我們在大自然中的地位的觀念,必須很自然,因為我們生時是大自然的重要部分,死后也是回返到大自然去的。天文學(xué)、地質(zhì)學(xué)、生物學(xué)和歷史都給我們許多良好的材料,使我們可以造成一個相當(dāng)良好的觀念(如果我們不作草率的推斷)。如果在宇宙的目的這個更廣大的觀念中,人類所占據(jù)的地位稍微減少其重要性,那也是不要緊的。他占據(jù)著一個地位,那已經(jīng)夠了,他只要和周遭自然的環(huán)境和諧相處,對于人生本身便能夠造成一個實用而合理的觀念。

每個活人都像是有一個生命

沈從文

我好像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

每個活人都像是有一個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我說的是離開自己生活來檢視自己生活這樣事情,活人中就很少那么作,因為這么作不是一個哲人,便是一個傻子了?!罢苋恕辈皇巧镏械娜说谋拘?,與生物本性那點獸性離得太遠了,數(shù)目稀少正見出自然的巧妙與莊嚴(yán)。因為自然需要的是人不離動物,方能傳種。雖有苦樂,多由生活小小得失而來,也可望從小小得失得到補償與調(diào)整。一個人若盡向抽象追究,結(jié)果縱不至于違反自然,亦不可免疏忽自然,觀念將痛苦自己,混亂社會。因為追究生命意義時,即不可免與一切習(xí)慣秩序沖突。在同樣情形下,這個人腦與手能相互為用,或可成為一思想家或藝術(shù)家,腦與行為能相互為用,或可成為一革命者。若不能相互為用,引起分裂現(xiàn)象,末了這個人就變成瘋子。其實哲人或瘋子,在違反生物原則,否認自然秩序上,將腦子向抽象思索,意義完全相同。

我正在發(fā)瘋。為抽象而發(fā)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前反而消滅。

有什么人能用綠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猶如長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長箭所注,在碧藍而明靜之廣大虛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從此云空中,讀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嘆與沉默,色與香,愛和怨。無著者姓名。無年月。無故事。無……然而內(nèi)容極柔美。虛空靜寂,讀者靈魂中如有音樂。虛空明藍,讀者靈魂上卻光明凈潔。

大門前石板路有一個斜坡,坡上有綠樹成行,長干弱枝,翠葉積疊,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幟。常有山靈,秀腰白齒,往來其間。遇之者即喑啞。愛能使人喑啞——一種語言歌呼之死亡?!皭叟c死為鄰”。

然抽象的愛,亦可使人超生。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至如閹寺性的人,實無所愛,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情感,對理想,異常嚇怕。也娶妻生子,治學(xué)問教書,做官開會,然而精神狀態(tài)上始終是個閹人。與閹人說此,當(dāng)然無從了解。

夜夢極可怪。見一淡綠白合花,頸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點青漬,倚立門邊微微動搖。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極熟習(xí)的聲音在招呼:

“你看看好,應(yīng)當(dāng)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細看看?!?/p>

于是伸手觸之?;ㄎ⒍?,如有所怯。亦復(fù)微笑,如有所恃。因輕輕搖觸那個花柄,花蒂,花瓣。近花處幾片葉子全落了。

如聞嘆息,低而分明。

……

雷雨剛過。醒來后聞遠處有狗吠,吠聲如豹。半迷糊中臥床上默想,覺得惆悵之至。因白合花在門邊動搖,被觸時微抖或微笑,事實上均不可能!

起身時因?qū)⒔?jīng)過記下,用半浮雕手法,如玉工處理一片玉石,琢刻割磨。完成時猶如一壁爐上小裝飾。精美如瓷器,素樸如竹器。

一般人喜用教育身分來測量一個人道德程度。尤其是有關(guān)乎性的道德。事實上這方面的事情,正復(fù)難言。有些人我們應(yīng)當(dāng)嘲笑的,社會卻常常給以尊敬,如閹寺。有些人我們應(yīng)當(dāng)贊美的,社會卻認為罪惡,如誠實。多數(shù)人所表現(xiàn)的觀念,照例是與真理相反的。多數(shù)人都樂于在一種虛偽中保持安全或自足心境。因此我焚了那個稿件。我并不畏懼社會,我厭惡社會,厭惡偽君子,不想將這個完美詩篇,被偽君子眼目所污瀆。

白合花極靜。在意象中尤靜。

山谷中應(yīng)當(dāng)有白中微帶淺藍色的白合花,弱頸長蒂,無語如語,香清而淡,軀干秀拔?;ǚ圩鼽S色,小葉如翠珰。

法郎士曾寫一《紅白合》故事,述愛欲在生命中所占地位,所有形式,以及其細微變化。我想寫一《綠白合》,用形式表現(xiàn)意象。

人生是偉大的奇跡

雪萊

人,就是生活;我們所感受的一切,即為宇宙。生活和宇宙是神奇的。然而,對萬物的視若無睹,猶如一層薄薄的霧,遮蔽了我們,使我們看不到自身的神奇。我們對人生倏忽不定的變幻驚嘆不已,然而,這本身不正是偉大的奇跡?同人生相比,帝國興衰、王朝更迭何足掛齒!同人生相比,宗教體系、政治體制的興亡又何足輕重!同人生相比,我們所定居的星球的演變算得了什么?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運轉(zhuǎn)與歸宿又算得了什么?人生,這偉大的奇跡,我們嘆為觀止,只因你如此奇妙無比!我們姑且就讓那薄薄的霧(我們對這層霧,既了如指掌,又感到變幻莫測)遮蔽我們的視線吧,否則,我們的驚異感會吞沒,驚懾那引起驚異的客體!

倘若有任何一位藝術(shù)家,僅僅在心目中想象出太陽、恒星、行星諸星系(假設(shè)它們不曾在世間存在過),又用語言或畫筆描繪出今夜的天穹所呈現(xiàn)的景觀,然后以天文學(xué)的智慧對諸星系進行闡述解釋,那么,我們會對他推崇備至的;如果有任何一位藝術(shù)家,憑他的想象勾勒出地球的景致:山巒、海洋、河流、草木、花朵,森林中形形色色的葉子,日落日出時的云蒸霞蔚,混濁清明的大氣中的色彩層次(假設(shè)這一切以前也不曾在世間存在過),那么,毫無疑問我們會對他驚嘆不已。如果以“除了上帝與詩人,無人配稱創(chuàng)造者”來稱贊這位藝術(shù)家,這實在不是出于虛浮的吹捧。然而,此刻,人們只是不經(jīng)意地打量著這一切——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山脈……而以極度的快樂意識到這一切的人則被盛贊為“教養(yǎng)良好”、“卓爾不群”,蕓蕓眾生對此是漠不關(guān)心的。這就是人生,包容一切的人生在人間所受的待遇。

什么是人生?我們的思想與情感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都會在腦海中涌現(xiàn),而我們便運用言辭來表達它們;我們降臨到世間,然而,呱呱墜地的時刻早已被我們淡忘,嬰孩時代不過是記憶中破碎的殘片。我們活下來了,可在生活中,我們失卻了對生活的領(lǐng)悟。如果以為透過我們的言辭便能洞穿人生的秘密,這是何等狂妄自大!誠然,言辭倘若運用得當(dāng),的確能使我們明白自身的無知,不過僅此而已,而這已足人愿了!因為,我們無法回答:我們究竟是什么,我們來自何處,又欲往何方?降臨世間是否即為存在之始,而死亡是否即為存在之終?誕生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呢?

精密抽象的邏輯學(xué),抹去了涂在人生表面的那層油彩,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幅驚心動魄的人生畫面。然而,面對如此驚心動魄的畫面,人們卻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只感到它年復(fù)一年,周而復(fù)始。有哲學(xué)家宣稱,只有被感知的事物才存在。我要承認,我自己就是這一學(xué)說的贊同者。

然而,由于這一論斷與我們固有的信念背道而馳,我們固有的信念便千方百計地與它抗衡。在我們心悅誠服之前,我們的腦海里早已有這樣一種定論:外在的世界是由“夢幻的物質(zhì)”構(gòu)成的。通俗哲學(xué)這種荒謬絕倫的意識觀與物質(zhì)觀,在倫理道德觀念上產(chǎn)生了致命的后果。這一切以及這種哲學(xué)在萬物本原問題上極端的教條主義,曾使我一度陷入唯物論。這種唯物論對于年輕膚淺的心靈是一個富有誘惑力的體系。它允許信徒談?wù)?,卻“豁免”了其思索權(quán)。不過,我所不滿足的是它的物質(zhì)觀。我認為,人是一種志存高遠的存在,他“前見古人,后觀來者”,他的“思想,徜徉于永恒之中”,與倏忽無常、瞬息即逝絕緣。他無法想象萬物的湮滅,他只在“未來”與“過去”中存在;無論他真正的、最終的歸宿如何,在他心中永遠存在著一個精靈,與虛無、死亡為敵。這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的特征。每一個生命與存在既是圓心,同時又是圓周;既是萬物所指向的點,又是包含萬物的線。這種觀照為唯物論與通俗哲學(xué)的物質(zhì)觀、意識觀所不容,然而,它與智力體系卻是相投的。

冗長地介紹早已為探索的心靈所熟知的觀點顯得可笑。一個論題深奧的作者盡可以對他們發(fā)表演說,或許在威廉·德拉蒙德的《學(xué)術(shù)問題》中,我們可以找到對智力體系最清晰有力的論證。經(jīng)過他的一番講評,再用其他言語來轉(zhuǎn)譯就顯得徒勞無益了,這種轉(zhuǎn)譯只能喪失原作的生動與貼切。如果人們一個論點一個論點、一字一句地審度德拉蒙德論著的整個推理過程,最明智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他思想的混亂,他的推理并不最終導(dǎo)向論述過的結(jié)論。

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

愛默生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們的城市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關(guān)于我們的時代的理論,各種各樣的理論紛紛出籠,人們討論得不亦樂乎。無獨有偶,就在那個時候,恰恰有那么幾位名人正駐扎在波士頓或紐約,向那里的公民們滔滔不絕地演說著,進行關(guān)于時代精神的說教。更為巧合的是,就是在這同一個季節(jié)中,有關(guān)這個主題的文字充滿了倫敦大大小小的出版物,簡直就是鋪天蓋地,從小冊子,到花樣繁多的報紙雜志,都寫滿了這樣的文字。

然而,在這熱鬧的氛圍中,我卻感到了一絲寂寞。對我個人而言,這個有關(guān)時代的大問題卻轉(zhuǎn)化成了一個有關(guān)生活準(zhǔn)則的實際問題:我將如何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無法解釋時代的。我們的幾何學(xué)無法丈量現(xiàn)代流行思想的如意伸縮的軌道,不可能目睹它們的回歸,并調(diào)和它們之間你死我活的對峙。我們只能順從我們自己的感情流向。如果我們一定要接受一種不可抵御的意旨作為我們的人生支柱,那么,我們就最好自己開動思考的機器,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

在我們?yōu)榱耸棺约旱脑竿玫綕M足而邁出了第一步之后,我們就會面對我們無法克服的局限性。我們總是滿腔熱情、豪情萬里,熱切地期望和希冀改造人類,但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試驗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必須從更早的時候開始,——從學(xué)校開始!但是,那些處于懵懂之年的少年并不總是那么俯首帖耳,我們無法將他們培育成人才。我們在心里嘀咕:“他們肯定不是由良好的材料組成的!”所以,我們還得從更早的地方著手,開始我們的改造——從生育期開始:這就等于暗示我們,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命運,或者說,這個世界是在自己規(guī)律的主宰下運行發(fā)展的。

不過,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只上帝的手在指揮著世間的一切的話,那么,這個無法抵御的意旨一定理解自身。如果我們決定臣服于命運的宰制,那么,我們也必須重申自由的意義,肯定個人的價值,高揚崇高的責(zé)任,贊美性格的偉大……既然這一點是真實的,那么,另一點也必然是真實的。

可是,我們的幾何學(xué)卻無法抵達這些極點,不可能動搖它們,使它們妥協(xié)。那么,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們必須當(dāng)機立斷。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坦率一些,通過服從這兩種思想之中的任何一種,通過撫彈或者——假若你愿意的話——重擊每一種琴弦,通過它們的回響,我們就會逐漸地熟悉它們,從而最終了解它的威力?,F(xiàn)在,讓我們回過頭來,在用同樣的途徑去服從、把握另一種思想。這樣,我們就逐個地認識、把握住了它們。這時候,我們就有理由相信或者希望,能夠讓它們和諧一致地運轉(zhuǎn)、行動。

我們深深地知道,盡管我們還沒有洞察其中的三昧,但現(xiàn)實告訴我們,自由與必然確實并行不悖,個人與世界相輔相成,而我個人的情感趨向,也正與時代的精神相吻合。時代這個謎語的謎底無窮無盡,每個人都可以給出自己的謎底。如果有誰想研究自己所身處的時代,那么他必須采用這套方法,也就是說,輪番上陣,去涉獵、探索屬于我們?nèi)松到y(tǒng)的一個又一個的重要話題。而且,通過堅定地說明所有那些對于某一個人而言是愉悅適意的經(jīng)歷,而與此同時,也公平對待在那些其他人看來是絕然相反的事實,那么真正的局限性就會水落石出。任何一種對于某種因素過分的強調(diào)都要矯正,要創(chuàng)造一種真正合理的平衡。

但是,還是讓我們坦率一些吧,讓我們大聲地說出那些事實吧。我們美國一向就有膚淺的惡劣名聲。那些偉大的人物,偉大的國度,從來就不是自吹自擂的家伙和滑稽舞臺上的主角,而是那些對生活中的恐怖現(xiàn)象進行追蹤調(diào)查的觀察者。他們總是在恐怖的時刻挺身而出,鼓足勇氣,面對現(xiàn)實。斯巴達人本身就是他們國家宗教的化身,他們面對宗教的威嚴(yán)毫無疑忌,視死如歸。土耳其人相信,在他們降臨這個世界的瞬間,他們的厄運就已經(jīng)鐫刻在那片鐵葉之上,然而,他們卻仍然矢志不渝地朝著敵人的騎兵猛沖。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波斯人,他們都接受預(yù)先注定的命運。

就在這兩天,最好不必再逃離你的墳塋,

有一天并非末日,有一天則早已注定;

第一天,醫(yī)生或藥膏都無法拯救,

第二天,也絕非是宇宙將你誅戮。

在命運之鐵輪滾滾的碾壓之下,那些備受煎熬的印度人也同樣十分堅強。我們的上一代,那些嚴(yán)肅的加爾文主義者,也一樣體現(xiàn)著某種類似的尊嚴(yán)。他們感覺到宇宙的重負將他們牢牢地固定在他們的位置之上,他們又能怎么辦呢?那些智慧明達的人察覺到有一些東西無法用空談和選舉而加以消除,它們像一條繩索或皮帶束縛著這個世界。

命運之神,人世間的主教,

處理著上帝所預(yù)示的一切禍福,

十分威嚴(yán),

世人雖發(fā)誓違抗,

不論或是或非,

只要經(jīng)過相當(dāng)年月,仍然顯應(yīng),

千年之中難得重逢。

確實,我們在人世的嗜欲,

是戰(zhàn)是和,是愛是惜,

沒有一件不由上天守視。

——喬叟:《武士的故事》

在古希臘的悲劇中,也傳達著類似的意思:“凡命中注定者一定發(fā)生。主神朱庇特浩瀚如海的心靈無人可以逾越?!?/p>

給予越多,生命便越豐富

惠特曼

我小時候住在加拿大的挪瓦斯科塔鄉(xiāng)下時,發(fā)生過一件事。一位鄰居的太太去世,其整日酗酒,根本不管孩子們。村中有位寡婦把他家的一個男孩帶回自己家。寡婦很貧窮,又沒上過學(xué),但卻竭盡全力照顧這渾身發(fā)抖、性情孤僻的孩子。男孩好像轉(zhuǎn)眼間變了,個子長高了,性格也開朗了。但是我們和他不熟,誰也不跟他講話,這又讓他很自卑。

有一天,他的養(yǎng)母看見我們在玩耍,卻沒人理睬那個孩子,他只能躲在一邊抽泣。她把男孩帶回屋里,然后對我們大動肝火:“我不準(zhǔn)你們這樣對待他!這孩子也是人,當(dāng)下的生活會影響他的一生。每次我使他稍微抬起頭來,你們又把它壓下去。你們不想讓他活嗎?”

許多年過去,我總也忘不了這件事。它使我第一次領(lǐng)悟到深刻而嚴(yán)肅的人生哲理——人能成全他人,也能毀棄他人;互相幫助能使人奮發(fā)向上,互相抱怨則會使人退縮不前。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影響,就像陽光與寒霜對田野的影響一樣。每個人都隨時發(fā)出一種呼喚,促使別人榮辱毀譽,生死成敗。

一位作家曾把人生比作蜘蛛網(wǎng)。他說:“我們生活在世界上,對他人的熱愛、憎恨或冷漠,就像抖動一個大蜘蛛網(wǎng)。我影響他人,他人又影響他人。巨網(wǎng)振動,輾轉(zhuǎn)波及,不知何處止,何時休?!?/p>

有些人總是鼓吹人生沒有意義沒有希望。他們的言行使人放棄、退縮或屈服。這些人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為自己受了委屈或遇到不幸;但不論原因如何,他們孤僻冷淡,使夢想幻滅、希望成灰、歡樂失色。他們尖酸刻薄,使禮物失值、成績無光、信心瓦解。留下來的只是恐懼。

這種人為數(shù)不多,但類似的冷言冷語我們都遇到過。例如,妻子因丈夫身體虛弱,收入微薄,便譏笑他:“你也配做男人?”又如,妻子努力學(xué)習(xí)烹調(diào),而丈夫的反饋卻是:“我看你根本不是那塊料?!痹偃?,學(xué)生寫了一篇有才華有創(chuàng)見的論文,而老師卻嫌他書法拙劣,有錯別字。

這種人使人覺得沒有辦法面對人生,從而灰心喪氣,自慚形穢,驚慌失措。而我們可能又會將這種情緒傳染給別人。因為我們受了委屈,一定要向人訴苦。

但是那些生性爽朗,鼓勵別人奮發(fā),令人難以忘懷的人又怎樣呢?和這些人在一起,會令人感到朝氣蓬勃,充滿信心,從而使我們能夠表現(xiàn)才能,發(fā)揮潛力,有所作為。

我上小學(xué)時,遇到過這樣一位好老師。她講課生動,充滿激情。她在課上念我們幼稚的作文時,我們總能從她臉上看到驚喜的表情或會心的微笑,聽到她愉快的贊嘆或同情的低泣。每當(dāng)我們的文筆有清新之處,她一定會加以鼓勵;有不足之處,她的批評則懇切而委婉,諸如,“這里還可以加工一下”,“那里還可以更深刻些”。

英國大詩人白朗寧也是這樣的人,他曾使他的妻子伊麗莎白·巴萊特重獲新生。伊麗莎白的母親很早便去世了,留下了11個子女。伊麗莎白從小體弱多病,全家都對她倍加照顧,醫(yī)生也懷疑她身患肺病,這使伊麗莎白自己深信不疑,整日悶悶不樂,生活毫無樂趣。

在她40歲時,遇到白朗寧。白朗寧對她一見傾心,見面一兩天后,就給她寄來熱情洋溢的信。他否認她有任何疾病,消除了她的恐懼。他把她帶出病室,和她結(jié)了婚。她41歲時周游了世界,43歲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孩子。她的才華得到了充分施展。她后來寫的詩充滿了激情,而且不熱愛生活的人是寫不出那樣的詩句的。

我們誰不希望像他們,使別人的生命之火燃燒?但最重要的是先要弄清自己是否熱愛生命,是否具有活力。熱愛生命的人才能分享于他人。

不要按捺住自己的熱情,應(yīng)該拿出來為別人打通幸福的道路。

我們珍惜自己的生命,但也應(yīng)該同樣尊重別人的意志。任何生物都要生長,生長是生命的過程——─生命是棵生長著的樹,不是毫無生機的雕像。我們應(yīng)當(dāng)了解別人的生活和理想與我們不同,應(yīng)當(dāng)傾聽別人的訴說,找出他們的長處,給他們表現(xiàn)的機會,并讓他們繼續(xù)生長。

是的,人的一生非常曲折,甚至艱辛。但無不前途光明,富有生機,充滿機會。而那些充滿希望的人從不會總是怨天尤人。

我們應(yīng)該珍惜自己生命活力,并與他人分享你的活力。因為有給予,必有報答。人生和愛情一樣,不會自己滋長,必須先給予而后才有發(fā)展。給予越多,生命便越豐富。

人生是一首詩

林語堂

我認為從生物學(xué)的觀點看起來,人生念起來幾乎像一首詩。它有它自己的韻律和節(jié)拍,也有它生長和腐壞的內(nèi)在周期。它開始是天真的童年時期,其后便是笨拙的青春時期,帶著青年的熱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笨拙地要想去適應(yīng)成熟的社會。后來達到一個極為活動的成年時期,由經(jīng)驗上得到利益,對于社會及人類的天性有更深的了解,到了中年的時候才稍稍減輕活動的緊張,性格也成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美酒的醇熟一樣,對于人生漸漸抱了一種較寬恕,較玩世,同時也較溫和的態(tài)度;到了老年內(nèi)分泌腺減少了它們的活動,如果我們對老年能有一種真正的哲學(xué)觀念,依照這種觀念調(diào)和我們的生活形式,那么這個時期,便是我們的平和、隱空、閑逸和滿足的時期;最后,生命的火花熄滅了,一個人便長眠不醒了。我們應(yīng)該能夠意識到這種人生的韻律之美,像欣賞大交響曲那樣,欣賞它的主題、欣賞它急緩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和音。這些周期的活動,在正常的人物上大概相同,不過音樂必須由個人自己去供給。在某些人的靈魂中,不調(diào)和的音鍵變得漸漸利害,結(jié)果竟把正式的旋律給淹沒了,如果不調(diào)和的音鍵太強,以至音樂不能繼續(xù)演奏下去,于是這個人便開槍自殺,或投河自盡了。這是因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來的主導(dǎo)旋律遭掩蔽了。反之,正常的人生是會保持著嚴(yán)肅的動作和行列,向著正常的目標(biāo)前進。在我們許多人中,有時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為速度錯誤了,所以聽起來很覺刺耳:我們也許要多有些像恒河般偉大的音律和雄壯的速度緩緩地永遠地向著大海流去。

誰也不能說,一個人有童年,壯年和老年,不是一種美滿的安排;一天有上午,中午和日落,一年有四季,這樣子是很好的。人生沒有什么好和壞,只有在那一季里什么是好的問題。如果我們抱著這樣的人生觀念,按照季節(jié)去生活,那么除了自大的呆子和無法可施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可以像一首詩一樣地過了。莎士比亞曾在他人生七階段的那節(jié)文章里,把這個觀念更明顯地表達出來,許多中國作家也曾說過此類的話。莎士比亞沒有變成富于宗教觀念的人,也不曾對宗教表示很大的關(guān)懷,這是可怪的。我想這便是他所以偉大的地方;他把人生大致當(dāng)作人生看待,也不侵犯一般事物的配置方法,正如他并不侵犯他的戲劇中的人物一樣。莎士比亞正和大自然本身相似,這是我們對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稱頌。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觀察人生然后跑開了。生活就是這么精彩,變?yōu)楦挥许嵨兜脑姼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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