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版本序
《飛鳥集》曾經(jīng)全譯出來一次，因為我自己的不滿意，所以又把它刪節(jié)為現(xiàn)在的選譯本。
以前，我曾看見有人把這詩集選譯過，但似乎錯得太多，因此我譯時不曾拿它來參考。
近來小詩十分發(fā)達(dá)。他們的作者大半都是直接或間接受泰戈爾此集的影響的。此集的介紹，對于沒有機(jī)會得讀原文的，至少總有些貢獻(xiàn)。
這詩集的一部分譯稿是積了許多時候的，但大部分卻都是在西湖俞樓譯的。
我在此謝謝葉圣陶、徐玉諾二君。他們替我很仔細(xì)地校讀過這部譯文，并且供給了許多重要的意見給我。
鄭振鐸6月26日
1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
2
世界上的一隊小小的漂泊者呀，請留下你們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
3
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
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4
是大地的淚點，使她的微笑保持著青春不謝。
5
無垠的沙漠熱烈追求一葉綠草的愛，她搖搖頭笑著飛開了。
6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
7
跳舞著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聲，你的流動呢。你肯挾跛足的泥沙而俱下么？
8
她的熱切的臉，如夜雨似的，攪擾著我的夢魂。
9
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
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的。
10
憂思在我的心里平靜下去，正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林中。
11
有些看不見的手指，如懶懶的微飔似的，正在我的心上奏著潺湲的樂聲。
12
“海水呀，你說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問?！?/p>
“天空呀，你回答的話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p>
13
靜靜地聽，我的心呀，聽那世界的低語，這是它對你求愛的表示呀。
14
創(chuàng)造的神秘，有如夜間的黑暗—是偉大的。而知識的幻影卻不過如晨間之霧。
15
不要因為峭壁是高的，便讓你的愛情坐在峭壁上。
16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個過路人似的，停留了一會，向我點點頭又走過去了。
17
這些微思，是綠葉的簌簌之聲呀；它們在我的心里歡悅地微語著。
18
你看不見你自己，你所看見的只是你的影子。
19
神呀，我的那些愿望真是愚傻呀，它們雜在你的歌聲中喧叫著呢。
讓我只是靜聽著吧。
20
我不能選擇那最好的。
是那最好的選擇我。
21
那些把燈背在背上的人們，把他們的影子投到了自己前面。
22
我的存在，對我是一個永久的神奇，這就是生活。
23
“我們蕭蕭的樹葉都有聲響回答那風(fēng)和雨。你是誰呢，那樣的沉默著？”
“我不過是一朵花?！?/p>
24
休息與工作的關(guān)系，正如眼瞼與眼睛的關(guān)系。
25
人是一個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長的力量。
26
神希望我們酬答他的，在于他送給我們的花朵，而不在于太陽和土地。
27
光明如一個裸體的孩子，快快活活地在綠葉當(dāng)中游戲，它不知道人是會欺詐的。
28
啊，美呀，在愛中找你自己吧，不要到你鏡子的諂諛中去找尋。
29
我的心把她的波浪在世界的海岸上沖激著，以熱淚在上邊寫著她的題記：“我愛你?！?/p>
30
“月兒呀，你在等候什么呢？”
“向我將讓位給他的太陽致敬?！?/p>
31
綠樹長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啞的大地發(fā)出的渴望的聲音。
32
神自己的清晨，在他自己看來也是新奇的。
33
生命從世界得到資產(chǎn)，愛情使它得到價值。
34
枯竭的河床，并不感謝它的過去。
35
鳥兒愿為一朵云。
云兒愿為一只鳥。
36
瀑布歌唱道：“我得到自由時便有歌聲了。”
37
我說不出這心為什么那樣默默地頹喪著。
是為了它那不曾要求，不曾知道，不曾記得的小小的需要。
38
婦人，你在料理家事的時候，你的手足歌唱著，正如山間的溪水歌唱著在小石中流過。
39
當(dāng)太陽橫過西方的海面時，對著東方留下他的最后的敬禮。
40
不要因為你自己沒有胃口而去責(zé)備你的食物。
41
群樹如表示大地的愿望似的，踮起腳來向天空窺望。
42
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么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
43
水里的游魚是沉默的。陸地上的獸類是喧鬧的，空中的飛鳥是歌唱著的。
但是，人類卻兼有海里的沉默，地上的喧鬧與空中的音樂。
44
世界在躊躇之心的琴弦上跑過去，奏出憂郁的樂聲。
45
他把他的刀劍當(dāng)做他的上帝。
當(dāng)他的刀劍勝利時他自己卻失敗了。
46
神從創(chuàng)造中找到他自己。
47
陰影戴上她的面幕，秘密地，溫順地，用她的沉默的愛的腳步，跟在“光”后邊。
48
群星不怕顯得像螢火蟲那樣。
49
謝謝神，我不是一個權(quán)力的輪子，而是被壓在這輪下的活人之一。
50
心是尖銳的，不是寬博的，它執(zhí)著在每一點上，卻并不活動。
51
你的偶像委散在塵土中了，這可證明神的塵土比你的偶像還偉大。
52
人不能在他的歷史中表現(xiàn)出他自己，他在歷史中奮斗著露出頭角。
53
玻璃燈因為瓦燈叫它做表兄而責(zé)備瓦燈。但當(dāng)明月出來時，玻璃燈卻溫和地微笑著，叫明月為—“我親愛的，親愛的姐姐?！?/p>
54
我們?nèi)绾ｚt之與波濤相遇似的，遇見了，走近了。海鷗飛去，波濤滾滾地流開，我們也分別了。
55
我的白晝已經(jīng)完了，我像一只泊在海灘上的小船，諦聽著晚潮跳舞的樂聲。
56
我們的生命是天賦的，我們惟有獻(xiàn)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
57
當(dāng)我們是大為謙卑的時候，便是我們最近于偉大的時候。
58
麻雀看見孔雀負(fù)擔(dān)著它的翎尾，替它擔(dān)憂。
59
決不要害怕剎那—永恒之聲這樣唱著。
60
颶風(fēng)于無路之中尋求最短之路，又突然地在“無何有之國”終止了它的尋求。
61
在我自己的杯中，飲了我的酒吧，朋友。
一倒在別人的杯里，這酒的騰跳的泡沫便要消失了。
62
“完全”為了對“不全”的愛，把自己裝飾得美麗。
63
神對人說道：“我醫(yī)治你所以傷害你，愛你所以懲罰你?！?/p>
64
謝謝火焰給你光明，但是不要忘了那執(zhí)燈的人，他是堅忍地站在黑暗當(dāng)中呢。
65
小草呀，你的足步雖小，但是你擁有你足下的土地。
66
幼花的蓓蕾開放了，它叫道：“親愛的世界呀，請不要萎謝了?！?/p>
67
神對于那些大帝國會感到厭惡，卻決不會厭惡那些小小的花朵。
68
錯誤經(jīng)不起失敗，但是真理卻不怕失敗。
69
瀑布歌唱道：“雖然渴者只要少許的水便夠了，我卻很快活地給予了我全部的水。”
70
把那些花朵拋擲上去的那一陣子無休無止的狂歡大喜的勁兒，其源泉是在哪里呢？
71
樵夫的斧頭，問樹要斧柄。
樹便給了他。
72
這寡獨的黃昏，幕著霧與雨，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覺到它的嘆息。
73
貞操是從豐富的愛情中生出來的財富。
74
霧，像愛情一樣，在山峰的心上游戲，生出種種美麗的變幻。
75
我們把世界看錯了，反說它欺騙我們。
76
詩人—飆風(fēng)，正出經(jīng)海洋和森林，追求它自己的歌聲。
77
每一個孩子出生時都帶來信息說：神對人并未灰心失望。
78
綠草求她地上的伴侶。
樹木求他天空的寂寞。
79
人對他自己建筑起堤防來。
80
我的朋友，你的語聲飄蕩在我的心里，像那海水的低吟聲繞繚在靜聽著的松林之間。
81
這個不可見的黑暗之火焰，以繁星為其火花的，到底是什么呢？
82
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83
那想做好人的，在門外敲著門；那愛人的，看見門敞開著。
84
在死的時候，眾多合而為一，在生的時候，一化為眾多。
神死了的時候，宗教便將合而為一。
85
藝術(shù)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隸，也是自然的主人。
86
“你離我有多遠(yuǎn)呢，果實呀？”
“我藏在你心里呢，花呀?！?/p>
87
這個渴望是為了那個在黑夜里感覺得到、在大白天里卻看不見的人。
88
露珠對湖水說道：“你是在荷葉下面的大露珠，我是在荷葉上面的較小的露珠?！?/p>
89
刀鞘保護(hù)刀的鋒利，它自己則滿足于它的遲鈍。
90
在黑暗中，“一”視若一體，在光亮中，“一”便視若眾多。
91
大地借助于綠草，顯出她自己的殷勤好客。
92
綠葉的生與死乃是旋風(fēng)的急驟的旋轉(zhuǎn)，它的更廣大的旋轉(zhuǎn)的圈子乃是在天上繁星之間徐緩的轉(zhuǎn)動。
93
權(quán)勢對世界說道：“你是我的?！?/p>
世界便把權(quán)勢囚禁在她的寶座下面。
愛情對世界說道：“我是你的?！?/p>
世界便給予愛情以在她屋內(nèi)來往的自由。
94
濃霧仿佛是大地的愿望。
它藏起了太陽，而太陽原是她所呼求的。
95
安靜些吧，我的心，這些大樹都是祈禱者呀。
96
瞬刻的喧聲，譏笑著永恒的音樂。
97
我想起了浮泛在生與愛與死的川流上的許多別的時代，以及這些時代之被遺忘，我便感覺到離開塵世的自由了。
98
我靈魂里的憂郁就是她的新婚的面紗。
這面紗等候著在夜間卸去。
99
死之印記給生的錢幣以價值，使它能夠用生命來購買那真正的寶物。
100
白云謙遜地站在天之一隅。
晨光給它戴上了霞彩。
101
塵土受到損辱，卻以她的花朵來報答。
102
只管走過去，不必逗留著采了花朵來保存，因為一路上花朵自會繼續(xù)開放的。
103
根是地下的枝。
枝是空中的根。
104
遠(yuǎn)遠(yuǎn)去了的夏之音樂，翱翔于秋間，尋求它的舊壘。
105
不要從你自己的袋里掏出勛績借給你的朋友，這是污辱他的。
106
無名的日子的感觸，攀緣在我的心上，正像那綠色的苔蘚，攀緣在老樹的周身。
107
回聲嘲笑著她的原聲，以證明她是原聲。
108
當(dāng)富貴利達(dá)的人夸說他得到神的特別恩惠時，神卻羞了。
109
我投射我自己的影子在我的路上，因為我有一盞還沒有燃點起來的明燈。
110
人走進(jìn)喧嘩的群眾里去，為的是要淹沒他自己的沉默的呼號。
111
終止于衰竭的是“死亡”，但“圓滿”卻終止于無窮。
112
太陽只穿一件樸素的光衣，白云卻披了燦爛的裙裾。
113
山峰如群兒之喧嚷，舉起他們的雙臂，想去捉天上的星星。
114
道路雖然擁擠，卻是寂寞的，因為它是不被愛的。
115
權(quán)勢以它的惡行自夸，落下的黃葉與浮游的云片卻在笑它。
116
今天大地在太陽光里向我營營哼鳴，像一個織著布的婦人，用一種已經(jīng)被忘卻的語言，哼著一些古代的歌曲。
117
綠草是無愧于它所生長的偉大世界的。
118
夢是一個一定要談話的妻子，
睡眠是一個默默地忍受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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