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淮——建設(shè)山區(qū)的人們之一
秦兆陽
你打聽王永淮嗎?你算打聽對了,我可跟他忒熟。你到七區(qū)去,咱倆正好同道兒,我就跟你說說他的事兒吧。
說起他來,一句話:是個好人。這如今他被人們選為邢臺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可還是那么好。
你看這沿路的山,這不算山。那西邊,你瞅,霧蒙蒙遮住半邊天,那才叫山呢!在平原上住慣了的人,乍一到咱這地方,看見這走不到頭兒的荒山野嶺,真要發(fā)愁呢。就是咱們生在山里的人,有時候也要發(fā)愁。你不知道,前幾年,好多人都想往山外搬家,想到山西去安家。就連我也是這樣,老覺著一輩子鉆在窮山溝里頭沒出息??墒?,王永淮這人歡喜這山,他就在西邊那大山里邊,年年月月,爬山過嶺,為老百姓辦事,弄得人人都歡喜這山,人人都越過越有勁,你說怪不?
他是一九五○年進山的。
那時,是個春天。我正在村頭上地里耪麥苗兒,猛抬頭,看見東邊山梁上下來個人,用棍子挑著行李卷兒,走得挺快。我心想:“這不是咱村的王永淮嗎?”走近了一看,果然。你不知道,俺們小時候在一塊兒放過羊,后來又一塊兒在地里干過活兒,抗戰(zhàn)后他參加了工作,有時候回家,我們也常見面。我就跟他打招呼:
“是永淮哥嗎?”
“是呀,你耪地?”
“嗯,你這是回家來看看啦?”
“不哩。我調(diào)了工作啦,回山里來啦?!?/p>
“哦——”我這么“哦”了一聲,下邊的話沒說出來。
你不知道,那時剛解放不久,在山里老根據(jù)地工作的人們都講究往平原上調(diào),往大地方(大城市)調(diào),都覺著鉆了十幾年山溝,解放啦,還鉆在窮山溝里,是沒出息??墒?,王永淮剛出去一年多,聽說在縣里當(dāng)了科長,怎么又回山里來了呢?
天也不早了,我一邊扛著鋤跟著他往村里走,一邊在心里納悶兒,可又不好直出直入地問他,就拐著彎兒說:
“永淮哥,你出去在大地方待了一年多,這乍一回來,怕有些待不慣吧?”
“怎么待不慣?你看我,不是跟那幾年在山里的時候一樣嗎?”
我一看,可真是:他渾身上下還是舊灰粗布制服,因為走熱了,制服帽子往腦袋后邊扣著,露出半邊光頭,一張黃油油冒汗的臉,說話笑瞇瞇的;腳上,也還是早些年穿的那山崗子鞋;他那鋪蓋卷兒,我還認得,還是兩三年以前的那條舊被,薄薄的,連個褥子單子的都沒有。
我心里就更納悶兒,就又試著問他:
“聽說你在縣里當(dāng)了科長哩……”
“嗯,是。”他還是笑瞇瞇的,跟往日一樣,說話聲音不高。
我又問他:“你這會兒還是科長嗎?”
“這回進山,當(dāng)了七區(qū)的區(qū)長啦。”他還是笑瞇瞇的,不慌不忙的樣兒。
我心里就更納悶兒了:“怎么當(dāng)了科長又反轉(zhuǎn)來當(dāng)區(qū)長哩?……”當(dāng)時我以為科長比區(qū)長高一級哩。
進了村,街上碰見人他就打招呼,我就故意大聲告訴人:
“永淮哥又進了山啦,當(dāng)了七區(qū)的區(qū)長啦!”
可你猜怎么著?他反倒更高興,也大聲對人說:
“是又進了山啦,又跟鄉(xiāng)親們在一塊兒啦!”
我一直跟著他進了他家院子。他媳婦正在炕上納鞋底子,一看見他進來了,喜得連忙下了炕,接過他挑被子的棗木棍兒。
我又故意大聲說:“嫂子,這可好啦,永淮哥調(diào)到山里來啦!”
她臉上本來是掛著笑的,這時猛地一愣,眼珠子一轉(zhuǎn),可也沒說什么。
一會兒,屋子里擠滿了人,有他叔,他岳母,還有別的幾個老婆老頭,都是鄰壁左右的人們,都瞅著他不說話,像是瞅一個在外邊混倒了霉的人一樣。
他叔是個翻身農(nóng)民,五十多歲,跟我一樣,那時也有點認識不清。他朝永淮渾身上下瞅了半天,又摸了摸他擱在炕上的鋪蓋卷兒,說:
“永淮,你別說我說。你記得咱村的趙瑞啟吧?聽說還沒有當(dāng)?shù)娇崎L哩,可人家,前幾天回來了一趟,渾身上下新衣裳,一天一盒煙卷兒,出進騎自行車??赡氵@些年是怎么干的,你怎么……”
他的話還沒說完,他老婆子——永淮的嬸子又接了腔:
“孩子,咱這里閨女尋人家,山里邊的想尋山外邊的,山上邊的想尋山下邊的,可你,就像嫁給山里邊的閨女似的,一輩子也下不了山啦!”
她這話原是好意,她是可憐她女婿哩。
你猜咱永淮怎么著?他還是沒事人似的,笑瞇瞇,一邊捧著碗喝水,一邊說:
“嘿嘿,干革命哪兒都一樣,山里邊也得有人干啦。”
“山里邊也得有人干,你在山里干了十來年還不行?你能在山里干一輩子嗎?”他老叔也是在替他叫屈呢。
永淮還是笑瞇瞇的,說:“在山里干一輩子我也愿意。”
“你真的像你岳母說的,愛上這荒山野嶺啦?”
“嘿嘿,老叔,”永淮把碗往桌子上一擱,還是笑瞇瞇的,“老叔,你別看不起這窮山野嶺。你還記得吧?日本鬼子用了多少辦法想占咱這地方!后來蔣介石又多么眼饞!他們殺過咱們多少人!咱們就是憑著這樣地方打敗了鬼子,打敗了老蔣。你記得吧?那時咱這兒是游擊區(qū),鬼子在咱村東十幾里路的地方修了道墻,封鎖墻,想把咱困死在山里?”
他老叔說:“記得,咋不記得呢?那時的日月可困難多啦!”
“那時困難多啦,現(xiàn)在可怎么樣呢?現(xiàn)在是咱們的世界啦,上級早計劃好了,要修一條汽車路,經(jīng)過咱這門口,直通山西,讓咱這里的山貨能往外運……”
“真的嗎?”好幾個娘兒們都叫起來了。
“怎么不是真的?上級要加強山區(qū)建設(shè)。”
“咋個加強法?”
“咋加強嗎?要叫咱這窮山變富山,山里出黃金?!?/p>
他媳婦正在灶門口燒火做飯,這時站起身來,笑著說:
“你咋能叫咱這山里出黃金?”
“大伙兒努力往前奔,就能叫這荒山變成金山!”
“哈!”他媳婦笑了,“你想在咱這個窄山溝里建設(shè)社會主義吧?憑你這個莊稼老粗,還能在這大山頂上走出一條道兒來?”
“怎么不能?哪兒有人,哪兒有共產(chǎn)黨,哪兒就有道兒,就能往社會主義走。”
他岳母又插嘴了,她說:
“你那親娘就是在這窮山溝兒里餓死的,你還夸這山呢,我看你是有些傻!”
她是本村的人,永淮的娘餓死的事,她是親眼看見了的,說的完全是實話。
這時候,坐在那邊角兒上的一個老頭站起來了,是永淮的一個遠房大伯,七十多歲,身子挺壯,說話聲音嗡嗡的,像敲鐘一樣:
“依我看,永淮侄子說得對,這山上怎么不能出黃金?倒過去四十年,這滿山遍野都是樹,就不知道什么叫干旱水澇。你們年歲大點的人不記得嗎?那時候,人們有句俗話:‘七里灘,八里灣,六十里路不見天。’怎么不見天呢?是樹遮住啦!咳,后來,人們亂砍濫伐,亂開荒,從民國初年以來,連年發(fā)山水,這山就光啦!”
這時有好幾個人都叫起來啦:“還是呀,還是光了呀,你能叫那些樹再長起來嗎?”
老頭子泄了氣,又坐下了。
王永淮掏出小本兒來,在上邊寫著什么,一邊笑瞇瞇地自言自語:
“……六十里路不見天……能……能……”
等他寫完了,正好飯也熟了。永淮收起了小本兒,對滿屋子人客氣了半天,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了。你知道,那時候咱這里人們的生活是多么苦!糠餅子,樹葉粥,里邊還凈是沙子。他媳婦是個莊稼女人,也跟別人家的男人女人一樣,因為生活苦,沒價愛干凈的習(xí)慣……可是,你瞅,他大口大口地吃,就像沒有到過大地方的人一樣。
我想起來了:咱村有個叫黃文俊的小伙子,前兩年隨著部隊南下,現(xiàn)在在河南省一個什么衛(wèi)生院里工作,今年年初回了一趟家,沒住滿兩天就走了,為什么?就為的嫌家里生活苦,吃的睡的都不衛(wèi)生。
我心想:永淮這人真是個老實人。
這時天不早了,我也回家吃了晚飯。我撂下碗走出門來,嗬!天空上那月亮真圓……對面小山崗上有個人,是誰?怎么一動也不動?我一彎腰,他的黑影兒透在天空上(這是黑夜里遠處看人的好辦法),正好是個側(cè)面,那帽檐兒,那鼻子嘴,那身形,我一下子認出來了,原來是他。
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他媳婦不高興他當(dāng)了科長又當(dāng)區(qū)長,兩口子吵了架?按說,也不至于,他媳婦也是挺進步的哩。就是兩口子吵了架,上這山頭上立著也不是個辦法呀,他老實也不能老實到這樣呀!
我就裝作閑著沒事瞎蹓跶,嘴里哼著小曲兒,從西邊村頭上繞過去,上了山,走到他跟前,問他:
“你今日走了七八十里,不累?怎么還不歇著?”
他說:“不累。你也還沒歇著?”
我又問他:“你瞅啥?”
他說:“瞅這山哩?!?/p>
我說:“你這人,你真的歡喜這山啦?”
“嘿嘿嘿,”他笑了笑,“一年多沒回家,想看看咱村這樣兒變了沒有,大月亮夜,出來走走……”又用手一指:“你看村北邊那幾棵樹,是栗子樹吧?一年能出多少栗子?”
我說:“是傻老正家的樹,頭年秋天,聽說出了三千來斤?!?/p>
“嗬!真不少!你記得吧?事變以前還沒價這幾棵樹哩,準(zhǔn)是事變以后栽的吧?才十幾年,就有這么大收成;這如今,傻老正家的日子不作難了吧?”
“他家倒是過得挺暖和……”
我口里這么說著,心里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又問我村里誰家還有果木樹,是柿子樹的出產(chǎn)大還是栗子樹的出產(chǎn)大,蘋果樹和梨樹好不好栽種……我們足足談了一頓飯的工夫,才一塊兒往山下走。
他媳婦正靠在院子門口等著他哩,問他累不累,又說他:山頭上風(fēng)挺涼,也不披著件衣裳?!呛堑匦χ?,隨口說了幾句什么,就走進屋里去,把窗臺上的燈亮兒挪到桌子上,又掏出小本兒寫起來。
他媳婦靠在桌子一邊不聲不響地瞅著他,嘴角上掛著笑,眼里放著光,半天才說:
“調(diào)到山里了,也好……”
又說:“看你寫的這字,像是比早先順眼點了……”
我心里猛地想起來了:“人家兩口子挺親熱的,我在這兒待著干嗎?”就趕緊溜出來了。
第二天天剛亮,我扛著鋤下地,剛走出大門,就看見王永淮用棍子挑著行李卷兒,大步大步地走下河溝來;他媳婦立在院子門口,瞅著他。
我說:“永淮哥,怎么這么早就走,不在家里多歇一天?”
他說:“還早嗎?不早……”
他媳婦說:“你才不知道哩,剛一雞叫他就起來了,催著我給他做飯,他自個就著燈亮兒捧著本書,像學(xué)校里的小學(xué)生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我知道,她也是個共產(chǎn)黨員,她是在夸她男人呢。
我說:“他是干工作干入了迷啦!”
“可不?就是……”
她這幾個字說得聲音發(fā)顫,又那么柔和。我一直瞅著他翻過了村西邊的山梁兒,才轉(zhuǎn)過身來。
同志,真沒想到呀,從他一回到山里,人們就一天一天地變啦,我也一天一天地變啦,連咱山地的出產(chǎn)也變啦……你瞅這汽車路,不是真的修了嗎?那邊那山坳坳里一溜子梯田,是去年冬天才有的,是新壘起來的;那邊那地里耩麥子的人們,不是互助組的就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的;這道邊上的流水溝,早些年也沒有,是這兩年新開的小渠道;你再瞅這兩邊山上,那秋后剛剛發(fā)黃的枯草里邊,不是有一些星星點點兒的黑綠色兒嗎?那是前年春天俺們一條川的村子聯(lián)合起來植的樹,光俺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兩年當(dāng)中就植了六千畝。這如今我也愛上了這大山大嶺啦,不信,要是有放羊打柴的走上這“育林山”,我準(zhǔn)得扯著他的領(lǐng)口上鄉(xiāng)政府去……
我不光愛這山,對工作也入了迷。我入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當(dāng)了會計,黑間白日睡不著覺,早晨天不亮就醒。今日,我是代表咱社到邢臺銀行里去取牧畜貸款的。咱社里的羊,一九五一年是一百只,去年就有四五百只啦,今年呢,一千多!咱還要擴大,這款子早取到手一天,咱社里的羊群就早發(fā)展一天。今日我雞叫出發(fā),緊跑緊趕,來回一百四十里,你看,離咱村不遠了,天還沒黑哩!……
人們誰也是知道好歹的。誰也看出王永淮是個什么樣的人來了。
去年十月,咱全縣發(fā)動選舉,選新縣長。俺們這一帶,你走到哪村,哪村在醞釀王永淮。俺們找永淮的媳婦打賭,對她說:
“你家那人這回要不當(dāng)選縣長,俺們輸給你點什么!”
她說:“哼,他?不臊死他!”
“咋的臊死他,他不是個好人嗎?”俺們是有意這么逗她的。
她可就把假話說成真話了:
“說學(xué)習(xí),他可是當(dāng)過模范。自個的生活費一點也不花,都捎到家來了,生活上可真不腐化。對工作,也真是盡心……”
“哈!”人們都笑了,“那你說他還有啥缺點呢?”
她也笑了。當(dāng)時她高興,俺們也高興。
后來,你知道,俺這村是七區(qū)最東邊的一個村,又正在汽車路上,到縣里開會的代表們走這兒路過,俺們有認得的,說起話來。他們說:這可壞啦,王區(qū)長要是當(dāng)選了縣長,還不留在縣里工作?還回山嗎?不選他吧,這么好的人,心里又過不去——可就是,他還回山嗎?咱七區(qū)剛搞得不錯了,好干部又要調(diào)走了!——俺們剛剛還在高興呢,這一下又?jǐn)∨d起來啦。
俺們想等他路過的時候?qū)λf說,留留他??伤沁B夜趕到縣里去的,俺們沒等著他。
過了幾天,開會的代表們回來了,俺們都到村口上迎著他們,一見了面就問:
“咋哩?他選上了嗎?”
“好啦!”代表們一片笑聲,“他不走啦!”
“咋哩,沒選上嗎?”人們又有些不高興了。
“選上啦,當(dāng)了副縣長啦?!?/p>
“當(dāng)了副縣長還不是要走?”
“俺們?nèi)邊^(qū)的代表找上級要求,上級就決定了:叫他還兼七區(qū)區(qū)長,負責(zé)山區(qū)……”
人們這一下才算又高興又放心了。……
你看,咱說著說著就到家啦,前面那樹影子就是俺們西黃村,王永淮的家在西頭。不信你在咱村打聽打聽(其實你到哪村里打聽也一樣),保險人人都說:“王永淮那人可沒錯兒,是個好區(qū)長。”要不,人們干嘛選他當(dāng)副縣長?
(刊發(fā)于1953年12月27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