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侯雋不走了,侯雋堅決地留在豆橋了。
去年七月,侯雋還是學(xué)生;今年七月,侯雋已是農(nóng)民。侯雋帶著五分的優(yōu)良成績走出校門,她在生活的考場上,在她這一年的期終總評來說,又一次得到了五分。我們難以預(yù)料,在未來的征途中,她還要遇到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測驗,我們祝愿這位特別的姑娘,勇往直前,永遠得五分!
豆橋,美麗的豆橋,翻滾的麥浪正在勞動的巨掌下被征服,全體社員都出動來忙“麥秋”了。今年麥子長得這旺實,鄉(xiāng)親們樂得后腦勺都開了花兒,侯雋在麥地里和大家一起拔麥子。這件新活兒,把姑娘的手又勒破了,姑娘把手指頭纏起小布條,接著干。姑娘在場上,撂下叉桿,抄起掃帚,放下簸箕,掄起撬鉤,天熱,姑娘把短發(fā)用玻璃絲扎起兩個小笤帚辮兒,額前的鬢毛,汗黏耷拉的,像剪了一圈齊眉穗兒,活是一個農(nóng)家小閨女模樣啦。筆者本應(yīng)在這里打住煞尾了,可是想著也該再交代交代“小機靈”,我們打算去×村找找她,不料,她來了。這一天,我們正在場上“過箔”,把壓過場以后的麥秸,在高粱稈編的有細縫的簾子上不停地?fù)軄頁苋ィ┫率S嗟柠溋?,和短小的可喂牲口的花秸。“小機靈”穿著一身新衣裳來了。我們見了面都很高興,她也拿起叉桿來和我們一起“過箔”,侯雋挽起褲腿,光著腳丫子,忙著給我們供料。我們還扯著閑話兒,后來,“小機靈”問我們:“姐,聽說你們是想把侯雋的事登報嗎?”“是啊?!彼樕稀班А钡亍皰焐珒骸绷耍骸澳銈兛蓜e寫我啊?!蔽覀冃α耍骸芭挛覀兣u你嗎?我們的筆頭雖有尖尖兒,看見你這小樣兒心早軟了?!薄罢鎰e寫我,你們就把侯雋這面紅旗樹起來,就得了,別拿我襯著,再一藝術(shù)加工,我就沒臉見人了?!薄拔覀兪窍胩^你,可是避不開,你想想,我們就是只寫八個小字兒——她帶侯雋來,她走了。也不能讓讀者看著是表揚你,是不是?”她停下叉桿來,瞧著我們:“你們要把我寫成反面人物嗎?”我說:“怎么可能哪,我們要肯定你幾點,你是充滿了熱情來的,經(jīng)受過一段困難的考驗……你現(xiàn)在還是在農(nóng)村?!彼謫枺骸澳f我就真錯了嗎?我當(dāng)時想,我的家境困難,父母省吃儉用把我供到高中畢業(yè)不容易,我應(yīng)該找個工作給家掙倆錢,不然怎么說得過去……”我正思忖著,每一個退下陣來的人,都會從“我”的角度找到一些“實際”理由,其實這些理由是一駁就站不住的,我怕話出口會太重,她接受不了。這時,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火性直腸的張俊峰插嘴了:“你就只知道你父母省吃儉用供你讀高中,咋你爺爺奶奶省吃儉用,你爸爸可沒念高中哪!”“小機靈”委委曲曲地說:“我當(dāng)時想著也還可以支援支援侯雋,您看咱們這個‘家’,頂今兒還是要啥沒啥……”在我們對面干活的一位復(fù)員軍人開腔了:“就算你是份好心吧,可你忘了你和侯雋參加農(nóng)業(yè)就等于上前線。你琢磨琢磨哪個知識青年扛起鋤把來,沒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盼著啊?!薄靶C靈”不說話了,使勁地來回?fù)芾溄找呀?jīng)不多的“箔”,高粱稈發(fā)出嘩嚓嘩嚓的響聲,半天她抬起頭來:“姐,我是繞了個彎子,可我才二十幾歲,往后日子長哪,您看著吧,我再也不挪窩兒了,我要好好地當(dāng)小學(xué)教師,‘麥秋’‘大秋’放假,我就到侯雋這兒來勞動,我不相信我永遠走彎道兒?!蔽覀兏吲d地說:“對!行!我們把你的話記下來,以后我們還要見面哪!”我想侯雋也一定在樂,這姑娘有哪一天不牽掛自己要好的小伙伴呢。我揩了揩額上的汗,放下叉桿,抬眼看侯雋,咦,她哪兒去啦,這個特別的姑娘。烈日當(dāng)頂,拖拉機吼叫著,牽住八個大軸在場上轉(zhuǎn)圈,騰起了土霧麩煙,滿場是金子的海,金子的山,特別的姑娘在哪兒,是哪一個?這里誰也不特別。集體勞動的競賽熱情,融匯成一片雄壯和諧歡樂的和聲,姑娘在人群中,姑娘在麥浪中,麥浪洶涌,麥浪洶涌……
五月二十三日—六月二十日寫于豆橋—北京—寶坻
(刊發(fā)于1963年7月23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