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遠在民國二十五年,我曾經(jīng)寫過兩篇《新詩雜話》,發(fā)表在二十六年一月《文學(xué)》的《新詩專號》上。后來抗戰(zhàn)了,跟著學(xué)校到湖南,到云南,很少機會讀到新詩,也就沒有甚么可說的。三十年在成都遇見厲歌天先生,他搜集的現(xiàn)代文藝作品和雜志很多。那時我在休假,比較閑些,厲先生讓我讀到一些新詩,重新引起我的興味。秋天經(jīng)過敘永回昆明,又遇見李廣田先生,他是一位研究現(xiàn)代文藝的作家,幾次談話給了我許多益處,特別是關(guān)于新詩。于是到昆明后就寫出了第三篇《新詩雜話》,本書中題為《抗戰(zhàn)與詩》。那時李先生也來了昆明,他鼓勵我多寫這種“雜話”。果然在這兩年里我又陸續(xù)寫成了十二篇,前后十五篇居然就成了一部小書。感謝厲先生和李先生,不是他們的引導(dǎo),我不會寫出這本書。
我就用《新詩雜話》作全書的名字,另外給各篇分別題名。我們的“詩話”向來是信筆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瑣瑣屑屑的,成系統(tǒng)的極少。這書里雖然每篇可以自成一單元,但就全書而論,也不是系統(tǒng)的著作。因為原來只打算寫一些隨筆。
自己讀到的新詩究竟少,判斷力也不敢自信,只能這么零碎的寫一些。所以便用了“詩話”的名字,將這本小書稱為《新詩雜話》。不過到了按著各篇的分題編排目錄時,卻看出來這十五節(jié)新詩話也還可以歸為幾類,不至于彼此各不相干。這里討論到詩的動向,愛國詩,詩素種種,歌謠同譯詩,詩聲律等,范圍也相當(dāng)寬,雖然都是不賅不備的。而十五篇中多半在“解詩”,因為作者相信意義的分析是欣賞的基礎(chǔ)。
作者相信文藝的欣賞和了解是分不開的,了解幾分,也就欣賞幾分,或不欣賞幾分;而了解得從分析意義下手。意義是很復(fù)雜的。朱子說“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他將意義分出“文義”和“意思”兩層來,很有用處,但也只說得個大概,其實還可細分。朱子的話原就解詩而論,詩是最經(jīng)濟的語言,“曉得文義”有時也不易,“識得意思好處”再要難些。分析一首詩的意義,得一層層挨著剝起去,一個不留心便逗不攏來,甚至于驢頭不對馬嘴。書中各篇解詩,雖然都經(jīng)過一番思索和玩味,卻免不了出錯。有三處經(jīng)原作者指出,又一處經(jīng)一位朋友指出,都已改過了。別處也許還有,希望讀者指教。
原作者指出的三處,都是卞之琳先生的詩。第一是《距離的組織》,在《解詩》篇里?,F(xiàn)在鈔出這首詩的第五行跟第十行(末行)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
……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括弧里我起先以為是詩中的“我”的話,因為上文說入夢,并提到“暮色蒼?!?,下文又說走路。但是才說入夢,不該就“醒”,而下文也沒有提到“訪友”,倒是末行說到“友人”來“訪”,這便逗不攏了。后來經(jīng)卞先生指點,才看出這原來是那“友人”的話,所以放在括弧里。他也午睡來著。他要“訪”的“友人”,正是詩中沒有說出的“我”。下文“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便是這來“訪”的“友人”在叫。那走路正是在模糊的夢境中,并非夢中的“醒”。我是疏忽了“暮”和“友人”這兩個詞。這行里的“天欲暮”跟上文的“暮色蒼茫”是一真一夢;文行里的“友人”跟下文的“友人”是一我一他?;鞛橐徽劚悴荒堋白R得意思”了。
第二是《淘氣》的末段: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面的墻上
寫下了“我真是淘氣”。
寫的是“你”,讀的可是“我”;“你”寫定好像是“你”自認“淘氣”,“我”讀了便變成“我”真是淘氣了。所以才有“到底算誰勝利?”那玩笑是問句。我原來卻只想到自認淘氣的“真是淘氣”那一層。第三是《白螺殼》,我以為只是情詩,卞先生說也象征著人生的理想跟現(xiàn)實。雖然這首詩的親密的口氣容易教人只想到情詩上去,但“從愛字通到哀字”,也盡不妨包羅萬有。這兩首詩都在《詩與感覺》一篇里。
《朗讀與詩》里引用鷗外鷗先生《和平的礎(chǔ)石》詩,也鬧了錯兒。這首詩從描寫香港總督的銅像上見出“意思”。我過分的看重了那“意思”,將描寫當(dāng)做隱喻。于是“金屬了的手”,“金屬了的他”,甚至“銅綠的苔蘚”都就成了比喻,“文義”便受了歪曲。我是求之過深,所以將銅像錯過了。指出來的是浦江清先生。感謝他和卞先生,讓我可以提供幾個親切有味的例子,見出詩的意義怎樣復(fù)雜,分析起來怎樣困難,而分析又確是必要的。
這里附錄了麥克里?!对娕c公眾世界》的翻譯。麥克里希指出英美青年詩人的動向。這篇論文雖然是歐洲戰(zhàn)事以前寫的,卻跟這本書《詩的趨勢》中所引述的息息相通,值得參看。
朱自清
三十三年十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