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感覺

詩也許比別的文藝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謂遠，所謂深，所謂近，所謂妙，都是就想象的范圍和程度而言。想象的素材是感覺，怎樣玲瓏飄渺的空中樓閣都建筑在感覺上。感覺人人有，可是或敏銳，或遲鈍，因而有精粗之別。而各個感覺間交互錯綜的關(guān)系，千變?nèi)f化，不容易把捉，這些往往是稍縱即逝的。偶爾把捉著了，要將這些組織起來，成功一種可以給人看的樣式，又得有一番工夫，一副本領(lǐng)。這里所謂可以給人看的樣式便是詩。

從這個立場看新詩，初期的作者似乎只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劇里去尋找詩的感覺。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劇是詩的豐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傳統(tǒng)如此。這些是無盡寶藏，只要眼明手快，隨時可以得到新東西。但是花和光固然是詩，花和光以外也還有詩，那陰暗，潮濕，甚至霉腐的角落兒上，正有著許多未發(fā)現(xiàn)的詩。實際的愛固然是詩，假設(shè)的愛也是詩。山水田野里固然有詩，燈紅酒釅里固然有詩，任一些顏色，一些聲音，一些香氣，一些味覺，一些觸覺，也都可以有詩。驚心怵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詩，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詩。發(fā)現(xiàn)這些未發(fā)現(xiàn)的詩，第一步得靠敏銳的感覺，詩人的觸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經(jīng)人到的底里去。那兒有的是新鮮的東西。聞一多、徐志摩、李金發(fā)、姚蓬子、馮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別向這方面努力。而卞之琳、馮至兩位先生更專向這方面發(fā)展；他們走得更遠些。

假如我們說馮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發(fā)現(xiàn)了詩，我們可以說卞先生是在微細的瑣屑的事物里發(fā)現(xiàn)了詩。他的《十年詩草》里處處都是例子，但這里只能舉一兩首。

淘氣的孩子，有辦法：

叫游魚嚙你的素足，

叫黃鸝啄你的指甲，

野薔薇牽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尋訪你午睡的口脂。

我窺候你渴飲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這八陣圖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點不妙，

我知道你還有花樣！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面的墻上

寫下了“我真是淘氣”。

（《淘氣》，《裝飾集》）

這是十四行詩。三四段里活潑的調(diào)子。這變換了一般十四行詩的嚴肅，卻有它的新鮮處。這是情詩，蘊藏在“淘氣”這件微瑣的事里。游魚的嚙，黃鸝的啄，野薔薇的牽，白蝴蝶的尋訪，“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謂“八陣圖”；而游魚，黃鸝，野薔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們?nèi)プ鲞@樣那樣的，“你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窺候”著的，“我這八陣圖”便是治“淘氣的孩子”——“你”——的“辦法”了。那“嚙”，那“啄”，那“牽”，那“尋訪”，甚至于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實在分享著這些感覺。陶淵明《閑情賦》里道：

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

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悲高樹之多陰，慨有時而不同。

感覺也夠敏銳的。那親近的愿心其實跟本詩一樣，不過一個來得迫切，一個來得從容罷了?！澳阄橇四阕约骸币簿褪恰澳愕挠白游橇四恪?；游魚、黃鸝、野薔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憑著從游魚等等得到的感覺去想象“你”；或從“你”得到的感覺叫“我”想象游魚等等；而“我”又“叫”游魚等等去做這個那個，“我”便也分享這個、那個。這已經(jīng)是高度的交互錯綜，而“我”還分享著“淘氣”?！澳恪薄皩懴铝恕薄拔艺媸翘詺狻保恰澳恪薄罢媸翘詺狻?，可是“我對面”讀這句話，便成了“‘我’真的淘氣”了。那治“淘氣的孩子”——“你”——的“八陣圖”，到底也治了“我”自己?！暗降姿阏l勝利？”瞧“我”為了“你”這么顛顛倒倒的！這一個回環(huán)復(fù)沓不是鐘擺似的來往，而是螺旋似的鉆進人心里。

《白螺殼》詩（《裝飾集》）里的“你”“我”也是交互錯綜的一例。

空靈的白螺殼，你，

孔眼里不留纖塵，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卻有一千種感情：

掌心里波濤洶涌，

我感嘆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細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p>

你這個潔癖啊，唉！

（第一段）

玲瓏，白螺殼，我？

大海送我到海灘，

萬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歡，

換一只山羊還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給多思者撿起，

空靈的白螺殼，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

（第三段）

這是理想的人生（愛情也在其中），蘊藏在一個微瑣的白螺殼里?！翱侦`的白螺殼”“卻有一千種感情”，象征著那理想的人生——“你”。“你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你細到可以穿珠”的“你”又是“慧心”；而這些又同時就是那“你”?！拔?？”“大海送我到海灘”的“我”，是代白螺殼自稱，還是那“你”。最愿老是在海灘上；“萬一落到人掌握”，也只“愿得原始人喜歡”，因為自己一點用處沒有——換山羊不成，“值一只蟠桃”，只是說一點用處沒有。原始人有那股勁兒，不讓現(xiàn)實糾纏著，所以不在乎這個。只“怕給多思者撿起”，怕落到那“我的手里”?？墒悄恰岸嗨颊摺钡摹拔摇薄皳炱稹眮砹?，于是乎只有嘆息：“你卷起了我的愁潮！”“愁潮”是現(xiàn)實和理想的沖突；而“潮”原是屬于“大?！钡摹?/p>

請看這一湖煙雨

水一樣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鳥羽。

我仿佛一所小樓

風穿過，柳絮穿過，

燕子穿過像穿梭，

樓中也許有珍本，

書葉給銀魚穿織，

從愛字通到哀字！

出脫空華不就成！

（第二段）

我夢見你的闌珊：

檐溜滴穿的石階，

繩子鋸缺的井欄……

時間磨透于忍耐！

黃色還諸小雞雛，

青色還諸小碧梧，

玫瑰色還諸玫瑰，

可是你回顧道旁，

柔嫩的薔薇刺上

還掛著你的宿淚。

（第四段完）

從“波濤洶涌”的“大海”想到“一湖煙雨”，太容易“浸透”的是那“一片鳥羽”。從“一湖煙雨”想到“一所小樓”，從“穿珠”想到“風穿過，柳絮穿過，燕子穿過像穿梭”，以及“書葉給銀魚穿織”；而“珍本”又是從藏書樓想到的?！皬膼圩滞ǖ桨ё帧?，“一片鳥羽”也罷，“一所小樓”也罷，“樓中也許有”的“珍本”也罷，“出脫空華（花）”，一場春夢！雖然“時間磨透于忍耐”，還只“夢見你的闌珊”。于是“黃色還諸小雞雛……”，“你”是“你”，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一切還是一切?？墒恰叭崮鄣乃N薇刺上”帶著宿雨，那是“你的宿淚”?！澳恪薄坝幸磺ХN感情”，只落得一副眼淚；這又有什么用呢？那“宿淚”終于會干枯的。這首詩和前一首都不顯示從感覺生想象的痕跡，看去只是想象中一些感覺，安排成功復(fù)雜的樣式?！包S色還諸小雞雛”等三行可以和馮至先生的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

（《十四行集》，二一）

對照著看，很有意思。

《白螺殼》詩共四段，第段十行，每行一個單音節(jié)，三個雙音節(jié)，共四個音節(jié)。這和前一首都是所謂“勻稱”“均齊”的形式，卞先生是最努力創(chuàng)造并輸入詩的形式的人，《十年詩草》里存著的自由詩很少，大部分是種種形式的試驗，他的試驗可以說是成功的。他的自由詩也寫得緊湊，不太參差，也見出感覺的敏銳來，《距離的組織》便是一例。他的《三秋草》里還有一首《過路居》，描寫北平一間人力車夫的茶館，也是自由詩，那些短而精悍的詩行由會話組成，見出平淡的生活里蘊藏著的悲喜劇。那是近乎人道主義的詩。

（三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