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青蓮花紫蓮花

李彬勇詩選 作者:李彬勇


輯一 青蓮花紫蓮花

菩薩的手

印度菩薩最早的手是一雙男人的手,帶著咖喱和

辣椒的氣味。肥而厚,像老樹上垂掛的沉沉的菩提子

我們將其柔化,修成溫情女人相,輕拈一朵

沾著晨露的蓮花,接近于動作遲緩的妊娠中的女子的手

它將摟抱著我們。菩薩的手,用檀木或泥坯鍍金

做成的手,指向于十方的宛如太陽光柱般的手

我曾向一座在建的大悲閣捐供過一雙手,一雙而非

更多。就像這塊向虛空處取來的可以安放靈魂的所在

菩薩的手。柔弱乃至優(yōu)美到極限,悲憫到極限??梢员茸?/p>

你真正愛的人,比作你在危崖處緊攥的一根虬枝

世間少有這樣的手。眼中也少有這樣的手。咒語之中

身姿之中,少有這樣單純奇妙又莫名的千萬雙手

接著我看到盛放的千萬朵手印。聽到手印里的歌聲。在

抄經(jīng)的紙上輕放,重壓。一如我們來到人世,揮別人世

千燈

點起一千盞青燈。平原曠疇,夜幕低垂,像引領

鬼神,疲沓的游子。讀書郎失神的眼睛

再站高一些。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燒毀的塔基

檐角風鈴、經(jīng)藏,矮墻上散去又繞來的裊裊的香煙

運河兩邊浣洗的女子。她們可能是我祖先的遠親,淺淺

笑著,吳儂軟語。然后伸腰,由明亮處眺望著黑暗處

熟如舊人的青石板巷道,幽幽如青燈。石橋弓著

背,如青色的虹。腳步橐橐,走了整整一千年

昆劇《牡丹亭》開演。頭飾沉重,緊迫,華美。而

唱腔尖厲,從額頭發(fā)出。打旋,拔高,朝著天幕唱去

輕盈的心

目前為止,心看上去是輕盈的

如冬日里的暖光,被鏡子一照,迅疾而燦爛地

晃動,波動。不可能再沉重了

手摩挲著一段黃花梨

或者零碎的柴火,觸覺、氣味甚至是包漿

都不重要。我注意到柔軟、溫煦的手的風姿

慢慢展開,好似一幅時間的畫卷

那么,語言作為另一種物質(zhì)

譬如說是卵石吧,自然也不能前赴后繼地

堆壘起。空氣是最早發(fā)現(xiàn)這種

驚險的。目前為止,像蛇一樣

蛻一層皮,斑斕,可以入藥

或許,更具毒性的過往本身注定難以覓求

悄然地蛻去,別懷疑會有人進入

這于你是如此壯懷激烈的過程。心

輕輕盈盈,停駐到

沒有怨憤、沒有愧疚的草叢、葉尖

靜靜地瞬間縮身,變得渺小

然后發(fā)現(xiàn)你具有了蜻蜓一般的復眼

全方位預覽。試試拍動你的雙臂,你真的

輕輕飛騰了起來

草木之情

古人說草木無情,或許也沒錯,那是在古代

現(xiàn)在不是了。草木比人高,比人長得精神

而意識到這一點時,往往都已人到中年了

發(fā)鬢如雪,像我,腰椎隱痛,如一頭老去的豹子

于是與草木近了。把它們當兄弟、戀人、孩子

絮絮叨叨的,身體前傾,眼中往往噙著莫名的欣喜

塵埃和薄霧一起落在草尖。有時人也會站到草尖上

另一邊的大樹,病菌塑成的樹瘤很美,像一朵朝陽的葵花

樹冠里的鳥巢鋪滿乳白的蛋,孵化著大悲大情的小鳥

還有依偎著草木的石頭。螞蟻爬上來,抬著黑亮的腦袋

天間——懷愛犬邦德

“詩應該有的樣子,就是熱情和喜悅?!薄柡账惯@樣說。一邊跳著探戈,向我做出一種手勢,像朵神秘之花。

我攤開紙,走上來同樣跳舞的當然不是猥瑣陰暗的人,而是額頭放著光、手掌柔軟,臉龐長得像蘋果一樣的人。

我走進院子,聽見老邦德對我說:“呵呵,老兄!我在土里聞到了你快樂的氣息。那些青草新長的的根須時時催促著我!”

我抬頭望著天。天很空,不一定藍,但的確很空??梢允⒎哦啻蟮南矏傃?!至于熱情,親愛的,你愛過我,你應該懂。

有朝一日

能夠把心敞開,一定是走進內(nèi)心很久的

人。像一條在港口做過保養(yǎng)的船。現(xiàn)在

風平浪靜,艷陽朗照,正適合啟碇遠航。

走出內(nèi)心后的空,就是波濤與波濤之上的浩瀚的

空,如阿拉伯人發(fā)明的零。萬物皆得以觀照:

眾生的惡與善,世道的濁與清,物質(zhì)的滅與生。

我的確就在海邊。你得將大陸走到頭,將愛

走到頭。長夢醒來,從抽離萬象回到萬象。

如同行李,包裹好了是為了在另一個地方打開。

我把它稱為有朝一日。瓦屋頂上滲著春雨

柳枝滋潤??梢园堰h景當作近景,雷聲滾來

就像我一直看到的蓮葉上滾動的那滴水珠。

多燦爛的海與空!我就是酒吧里愿與任何人結交

的那位水手。我在花市買花,我甚至對價值

虛高的寶石都保持了足夠的尊重。是我,有朝一日。

諸相離——致W&Y

我不具銳利,相反,我常常是木訥的。

但我開始遠遠地贊賞你們,并從這些贊賞里

獲得快樂。好比你們沿著山道緩行,

一邊攀談著將同題的詩歌如何

寫到極致。也好比是探究文本背后的厚度,

或者天地之間、玄思之外的訣別似的眉目

傳情。是的,我樂意看著你們爬上半山,

那些樹木、石頭和鳥兒都生動鮮活,

接近于佛家所說的同圓種智的那種感覺。

周遭的戾氣太多。如此,于我而言,溫煦和

真誠就會顯得格外敏感。我如今想到

人與人之間原本的互動才是最值得擁有的。

它樸實無華,甚至全然無關乎付出,無關乎

緣分,無關乎鍍了金身的神諭。什么都

不是。我來到你們中間,就像一個山頂洞人

要保持住火源,儲藏住稀少的食物。

從他純澈的眼睛看過來,三萬年后

我們相逢一起,實際上只是一瞬間的往事。

一滴水

握住一滴水就像遭遇一束白色的

光。所有色彩的匯聚謂之白。那么

一滴水就是所有凝固、渾濁和異味的

總和。好比我喜愛的聶魯達的《詩歌總集》

讓一滴水滾在掌心,如同滾在荷葉之上

此時世界寂然,我保持著托掌的姿勢

宛如托著一盞燈。一滴水照耀著我

慢慢行走,耳畔徹響著萬年前的山崩地裂

我像一個宣敘者。與逝去的愛人重逢

無形,無味。仿佛滾落于一瓣青蓮

雙目為之追隨。我的被撫愛過的眼睛

那一滴水珠的光華,輕輕開啟,又復合閉

有了

我一直感到“有了”這兩個字非同一般。它應該

具有明亮、溫暖、祥和的面容。就像久未

生育的女人某一天輕輕附你耳朵說:有了。

對,就是這種感覺。這一切皆有可能的美麗的

胚胎已著壁,而你是四代單傳,已快成

朽木了。一根朽木獨撐一座時間與血親的危房。

只在這一瞬,你才明白所有的有都來自虛無。

你若虛無,又如何會驚喜于有?好比你屋前的

空地,因為空,才能長出花草,飛來彩蝶。

更形象的比喻是:你就如同一盞蒙了重重灰塵

的燈,你下決心徹底擦拭干凈。那一刻,對燈

的灰塵而言是無,而對于燈的光亮,則是有了。

心秘密

我不迷戀文本的力量。我和那種炫技的展示

基本無緣——那是一根美人蛇似的跳繩

隨時可能反絆住你的腳。因此,我往往

更喜悅于直接坦率的表述。譬如不立文字

不作經(jīng)傳的密宗。好似單傳的族譜,或者

是單純、直干的樹。譬如雪松,蒼柏

以及鄉(xiāng)間公路旁用來擋風擋沙的普通的水杉

我喜悅于秘密在心。人與人直接接觸,你

不抵達,你就讀不到他掌紋里密布的一行行

陀羅尼。像黑暗到來前的天邊的彩霞,像

干土的裂縫里第一滴注入的水??梢月牰?/p>

禽言獸語,碎鐵般粘上磁石。瞬間,活生生

走在前面的人,就是扇亮敞的窗。我喜悅于自己

的心。調(diào)息攝神,仿佛不曾活過,不曾愛過

十二棵大樹與咒語

就看你會不會有機緣發(fā)生一場邂逅

一棵大樹突然出現(xiàn)在你生命的網(wǎng)線上

如此茂盛。然后它張開四肢,如同四季

漸次繁衍出十二棵大樹。枝葉生動,婆娑

有聲。那便是你幸遇的守護

書寫在《孔雀經(jīng)》的附錄里。紫磨金樹。菩提

樹。圣無花果樹。梨樹。曇花樹

娑羅樹。耳作樹。杧果樹。無窮無盡

繞樹而行,仰見拘那含牟尼佛成道時的金環(huán)

法蔓開榮。另一扇窗戶如呼吸般打開

你不由自主地愈加走近,始終向上的右手心

會捧到一串咒語。這跨界的信息

晶瑩如同舍利。不明白所以

也不需要明白所以。如第一次獲得香皂

清洗后聞到的余香。一切顯得特別

緩慢。你甚至需要將目光都停頓下來

回到童年?;氐?/p>

《時間簡史》的扉頁。從那里

誦唱的聲音串接起,由重

到輕,直至毫無聲息。那一刻

你必須徹底地松透出自己。舒暢,能量,光線

回向于每一片溫潤的枝葉,以及那

翩然而來又棲身于樹冠的每一只嘰喳的小鳥

青蓮花紫蓮花

當你構筑詩篇的時候,不可避免地

你會聯(lián)想到與詩相關的東西。諸如意境、意象

情緒的顫動,以及那些心智各不相同

面貌奇異的詩友們。你并不介意

潛伏得不為人識,甚或有些落寞

但你還會辨識著這個詩意的世界。如同辨識

一名豐稔的少婦,因為曾經(jīng)的交集

你會對她的現(xiàn)狀浮生出不止一種的猜度

同樣,當我誦念起青蓮花紫蓮花時

我也不可避免地會接觸到那些

與蓮花相關的物事。諸如蓮花峰、蓮花池

紙絹上的蓮花、舌苔上的蓮花、空中

飄舞的蓮花。我會想到

荷塘月色。蓮花具有了我能做出的所有的表述

親密如師徒間的口口相傳。貼得很近,輕聲細語

中,月色變青,月色變紫

你寫詩的時候,是短暫地從五谷雜糧中

抽離。而我遭逢青蓮花紫蓮花時,兒子剛從

米蘭歸來,正正兒八經(jīng)與我一起坐在餐廳,胃口

奇好,嚼咬著菜根,發(fā)出脆響

墻上的信

偶然間有人微微頷首,說讓我看看你。他從墻上

將我的骨骼和臟器透明起,拾掇起

從這刻起,我就想,只要有一堵白色的墻

我也能讀到你的信。你的今生所寫、未寫的信

我借來天光。連衣衫都一起沉靜下來凝視

時間很久。你當然不在我身邊,當然渾無知覺

你軀殼和魂靈的信在墻上書寫。光在書寫

光的弱強泄露了世間冷暖,你花兒凋謝或依然靈動的風姿

這雙偶然的手始終搭在我手上。他已活了七百年

青蓮如雨中的鐵色,還有他訇然倒塌的聲音也盛放到墻上

我隨時閱讀到你。像一本熟識的書一而再再而三地被

翻開。我借來神光讓自己也等同于一堵色聲之墻

圍裹起我們共同居住過的屋子。里外都有一面

我甚或可以成為隱在墻里的一塊磚,聆聽和嗅聞的磚

來自那些為你捏拍的黏泥。剛脫離一蓬伏地躥長的野草

能量折來。你在墻上說昨夜聽到了我,嫣嫣然陌上花開

心經(jīng)帖

我能看到唐僧玄奘在寬敞的涼殿中翻譯《心經(jīng)》。他

悚驚于自己的國師地位。身邊的長案、鮮果、名貴的

印度檀香,與空氣中彌散的詩酒風騷相摻和

他的光頭靜靜泛著天光。頭發(fā)在儀規(guī)中屬于污穢之物

必須持久性剃去。如同五蘊,如同掛礙

我也看到在不遠處研墨鋪紙的我。和所有唐朝的

抄經(jīng)生一樣,寬袍輕履。喝著陸羽親煮的新茶

世界只剩下佛陀的聲音和練氣的坐姿

還有座旁的一瓶東洋插花,熬著藥石的瓦罐

語言和繪世的危機像一名名肥碩的妓女緊靠在門扉

我們大聲誦唱著。玄奘是個老和尚了,老就意味著比較

接近神。他偶爾觸觸眾人的額頭,自語道:照見,

照見。而咒語爆響,宛如雷鳴:快去啊,快向彼岸

渡去。我記得我跳上船,操起一根新削的木槳

渡口精瘦的船夫沖出來朝我大吼:放下!放下!

重復之書

一直處在重復之中。如愛日般牽掛父母

問候,看望,買一些糕點、水果、花和

檀香。又如我練小字,鋒尖褪去

恣肆揮墨的躍動褪去。浮云似的了無痕跡

我端坐著,沉潛于熟識的筆畫之海

風帆為清風一次次吹鼓。舵把握磨得包漿

油亮,與濺起的浪花一樣生動

每個重復的漢字如我子嗣

出生,以溢滿奶香的身體慢慢移動

然后來回走動。朝我走來,重復著叫喊

我,與我比肩而立。我

看到了從未消逝的豆蔻年華。脆朗的

童聲,樹葉和荷葉合掌的姿態(tài)

這樣的景象有時并不需要你理解。好比這句

我筆底涌現(xiàn)的“枳那枳那檀哆階陀”。連續(xù)

誦讀。多好聽莊嚴的字相,就是你

不可能總是遭遇的大河。你重復觀想

一個一個蠅頭小字寫來,小得這般沒有

火氣。世界靜好。來了,來了

那不停流動的河水,綠草豐美,滴滴點點

折射著源頭的紅日之輝。似你豐沛的

生命。你以為只愛或只被愛過一次嗎

不,你一直在愛著。出自本心

就如此刻,我以重復之書對你的一遍遍傾訴

北斗歌

兒子是哼著一首北斗歌去了他向往的北方。他就是要

脫離我們對他的關切的樊籠。他要去帝都閱讀皇氣與干冷

那年他19歲?!氨倍菲咝且保先诉@樣教他。他于是在

高考臨交卷時自己對自己念誦:“啊,北斗歌呀……”

他肯定需要得到這種心靈的啟示。翻揭開我們的不舍,甚至

在八通線告別時強忍的淚花。兒子在擁擠的陌生人群中

挺了挺胸。“參汝得汝能”,我從此總有意無意地提及這句

歌詞。好似盛開的蓮花在說:你們父子倆長得極像。也許性情

和命運亦將極其類同。我無法言說為何會如此愛他,甚至是

過于溺愛。宛如萬里之遙的北斗之光忽然間與他的血肉之

軀相連

甚或是源源不斷的能量。我自覺渺小,像一枚幼年時喜食的

蠶豆。又糯又香,裹糅著北斗的幽藍故事。以光一般的速

度閱讀

就在無所不在的默然與藹然中。我常常輕撫著自己的手掌,像

撫著星光和兒子的青春?!疤焐洗箫L”,我迎來最后一個

寒假回家的

兒子。他已不再埋怨上海的濕冷與陰氣了。他帶我們?nèi)ワj歌

以氣聲唱著“北京,北京”,仿佛雪落下,雪花在波光里的顫動

前世埋我的人

因為你,我再生于人世,如一出老戲中長唱

不衰的橋段,一片被風鼓吹的白色歸帆。我在

街頭,看見你迎面走過。怎么可以不識

那夢里一再閃亮的充滿慈愛和永別的目光

前世埋我的人,讓你受累了。我無法告訴你

一覺醒來,又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依然

有人相鄰而居。游走在艷陽之下,我無懼無畏

依然不會為某個特別的場合做好充足的準備

埋我于何方。有沒有標記一朵野花

那種究竟的枯萎帶來了遺忘??赡懿唤?jīng)意換了

種活法。如今我凝視自己如同凝視一杯

水。清澈,無味。輕易地寬恕,輕易地滿足

因為你,我顯得貴重無比。珍惜每次說話

珍惜與人見面。佛說一切重生都是因著

報恩。好比海浪奔涌回礁岸,濺成沖天的白沫

是的,這是我所能聯(lián)想到的粉身碎骨的方式

還有詩歌。施于這些韻律秧苗之上的靈性甘肥

前世埋我的人,與我相遠相隔就是你給予我的

法器。必須讓我孤單,快樂,率性。站在

塵世之坎,做一名與稻穗一起垂頭的白發(fā)老農(nóng)

阿阿夏沙嘛哈

當有所期待時,期待并不在。好似我現(xiàn)在走進一間

廢棄已久的空屋,腐變的異味爬滿四壁。我得

打開窗戶,把風迎來,并且,遠遠不止是風

我借力于形式感。在信仰里,儀式、律規(guī)本就是

內(nèi)容的一部分,如同精神之于肉體一樣。精神足夠時

說話就輕聲細語,面容就泛出松弛、喜悅的光

仿佛窗戶忙碌起來,吐故納新,蜜蜂在野地

歌嚶,讓我這個很少有朋友的人,也掃榻以待,設想

袖口十年香的一幕。就在空屋泛黃的墻壁上

順著咒語,我把自己也驅(qū)散。隕石一粒,劃過天際

發(fā)現(xiàn)長夢醒來,魂靈已丟落別處。蟬也是

這樣蛻變的,它鳴唱著秋天,秋天便漸漸走遠了

佛喻

只要能讓你心生善念,你就可以把它比喻成

佛。面善而普通的佛,類似于你的

退休金很低的鄰居老頭。善念誕生時

那些邪惡自私的人也具有了與天光一樣亮的面容

佛用比喻來啟示人,生死是兩個驅(qū)不散的鬼

《金剛經(jīng)》里佛說,昔日為歌利王割截身體,節(jié)節(jié)

肢解,想什么啊,什么都沒想。佛這樣告訴你

他是一個曾死過的人。佛就是以死來叩敲你的門

我常常陷入自責。走在屋前的一條小路

于它的斷裂處發(fā)傻。會想到人死的那種

比喻。善念的來臨得有因緣。瞧,柏油重新鋪設

黑溜溜、亮晶晶的,下暴雨時滲水嘩嘩好快

原生詞

每次動筆,總希望著能把想寫的喚到眼前,

讓一切回歸原樣,栩栩如生的。

我不算什么,你和你們才是最重要的。

坐到我桌上,床沿,或斜倚窗前,

目光炯炯,做夸張的舉動,清晰到

讓我可以看見汗毛孔里的初夏的潮熱。

將自己扔到隱喻的形象后面是荒唐的。

就好像躲進樹木叢中,出來時

終于看見樹木高于我們。它們不問來處,

也不問去處,一生不動。發(fā)芽,揚花,鳥

來棲,蟲來蛀。然后,無須你發(fā)現(xiàn),

它們老了,累了,裸露出一身的禿枝。

你和我走了嗎,動了嗎。還真是難以明了

這最為簡單的道理。并不是因為相向而行

我們才相遇。我們原本在那里。原本

便是。我孤寂一人,卻一直牽著你的手,

聽到你與我說話,輕輕震動著

我,如同兩塊尋常的白玉叮當碰撞了一下。

癡心圍

我以我的方式去愛或者哀嘆這個

世界。每天清晨,我以一支香,半杯青汁

完成自己的儀軌。隨后,拓荒者似的

荷鋤走向他剛剛開墾出的荒地。鋤頭碰到埋著

的石頭,閃出火星。我的所在寂靜如空谷

回聲很輕易傳來。我喃喃著,常有說話

的欲望。一定遇到某位垂釣者,眉頭皺起:

嘿,老兄,你與哪條魚有著不解的前世宿怨

這樣的方式就是我一個人的旅行。我在意的

一切遠在天邊,抑或是因為在意我而始終

不再歸來。我游離在外,有大把的時間

可以胡思亂想。自己給自己動手治病

享受著被遺忘以及偶爾的溫情的被

關懷。我以我的方式愛護著自己的癡心,像

被幼時老宅的竹籬笆所包圍。那是在春天

竹片交叉處覆滿了青苔,小花綴其上,紫色

關于來世

青春,這一曾經(jīng)用過的詞,依然保持著它動人的

容顏。今天我們決意永別它,好比永別一棵曠野里

的菩提樹。不忍遠遠回望。手里捧著它掉落的

金剛菩提子。有棱角的金剛被依次串起,盤磨起。

我們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樹,相信著來世,在地底,在

飛花里。這種樹為了扎成木筏浮海西去,任由鐵釘

穿過身體,發(fā)出尖厲的嘶叫。變燙,變錚亮。

有誰聽到,是鐵釘,唱響了我們最后的一場歡愛。

與誦經(jīng)者語——致一位歌者、琴師

窗外,仲夏夜的昆蟲躡手躡腳地飛過

只因你的誦經(jīng)聲如朵朵蓮花開在窗玻璃上。

那天,相遇于南翔佛堂。你輕聲對我說:

“人在世上,到底是好事做的多還是壞事做的多?”

我向你指了指我的那張書案。很遠處,紫檀之光

照見一顆卑微寒磣的心。照見,且不舍晝夜。

祈求誰遠離?《諸相離》的詩句慢慢生出根

呼吸也來了。塵土即是佛土,俗愛即是佛愛。

經(jīng)聲瑯瑯。一如你舊時在舞臺上的亮相。所謂

美聲,所謂美律,所謂琴鍵上的桃李滿天下。

那就是滿世界的花語、花香。暖濕的氣息里

江南一隅,靜靜窗下,昆蟲兒躡手躡腳地飛過。

羅素說:我絕不為我的信仰獻身,因為

它可能是錯的。那,錯的毛糙的另一面是否

如鏡子一樣光潔,可以映照出自以為果敢的

面容。我們的眾人的面容。類似九月里的

牽?;?,鮮嫩的喇叭綻放于清晨,然后

慢慢萎縮,掉落。而真正完成此過程的

也只是花自身。我一開始種花,就意味著

只要未被占有的位置上都可以長出藤、葉和

攀爬的姿態(tài)。像寫詩那樣懂得把描繪事物本身

放在首位。蝴蝶停立在一滴水珠上的

瞬間?;蛘吒⒂^的、在肉眼所無法窺見

處。比如信仰,比如突然令人感動的空。

只遠一點

誰的內(nèi)心充滿糾結。這,類似于狂風暴雨中的水手

結。張力越大,便越抽越緊,危情四伏般吱嘎作響。

至少我曾這樣。我格格不入,像條孤魂。我怎能陷入語詞

的江湖,擔心一不小心也長成“世界的肚臍”的模樣。

同樣,我也不剃發(fā)染衣。蛇行于貢獻了香資與祭品的善男信女

之末,我??吹揭I的僧人袈裟過于光鮮,腦門過于光亮。

我把盛世當末世看。櫻花太艷,夜宴太長。就讓我先行

告退吧,兄弟們。我的這種不自在,意味著另一番的狷狂。

走遠一點,只遠了一點。讓我獨自漂浮,回想年輕時曾效仿

的老惠特曼的舉動:盡量伸坦四肢,躺在松軟的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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