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阿爾湖
一過大雅臺,山那邊的世界倏地向我撲來。
數(shù)百里闊的風(fēng)景,七五厘米銀幕一般,迎眸舒展著。一瞬間,萬頃的藍(lán)——天的柔藍(lán),湖的深藍(lán)——要求我盈寸的眼睛容納它們。這種感覺,若非啟示,便無以名之了。如果你此刻擰我的睫毛,一定會擰落幾滴藍(lán)色。不,除了藍(lán),還有白,珍珠背光一面的那種銀灰的白。那是屬于頗具芭蕾舞姿但略帶性感的熱帶的云的。還有綠,那是屬于湖這面山坡上的草地,椰林和木瓜樹的。椰林并不美,任何椰樹都不美;美的是木瓜樹,挺直的淡褐色的樹干,頂著疏疏的幾片葉子,只要略加變形,丹鋒說,便成為甚具幾何美的現(xiàn)代畫了。還有紫,迷惘得近乎感傷的紫,那自然屬于湖那邊的一帶遠(yuǎn)山,在距離的魅力下,制造著神秘。還有黃,全裸于上午十時半熱帶陽光下的那種略帶棕色的亮晃晃的艷黃,而那,是屬于塔阿爾湖心的幾座小島的。
如果你以為我在用莫奈的筆畫印象派的風(fēng)景,那你就誤會我的意思了。此刻偃伏于我腳下的美,是原始而性感的,并非莫奈那種七色繽紛的嫵媚。它之異于塞納河,正如高更的大溪地裸女之異于巴黎的少婦。這是北緯十四度的熱帶風(fēng)景,正如菲律賓的女人所具的美,是北緯十四度的熱帶陽光髹漆而成的一樣。不知你注意過她們的膚色沒有?喏?我怎么說呢,那種褐中帶黑,深而不暗,沃而不膩,細(xì)得有點(diǎn)反光的皮膚,實(shí)在令我嘴饞。比起這種豐富而且強(qiáng)調(diào)的深棕色,白種女人的那種白皙反而有點(diǎn)做作,貧血,浮泛,平淡,且?guī)c(diǎn)戶內(nèi)的沉悶感。
說起高更,丹鋒的手勢更戲劇化了。他是現(xiàn)代畫家,對于這些自然比我敏感。指著路邊椰林蔭里的那些小茅屋,他煽動地說:
“看見那些茅屋嗎?竹編的地板總是離地三四尺高,架空在地上,搭一把竹梯走上去,涼快,簡潔。你應(yīng)該來這兒住一夜,聽夜間叢林中的萬籟,做一個海明威式的夢?;蛘弑汩L住在這里,不,不要住在這里,向南方走,住在更南的島上,娶一個棕色皮膚亮眼睛的土女,好像高更那樣,告別文明,告別霓虹燈和警察,告別四面白墻形成的那種精神分裂癥和失眠?!?/p>
“像高更那樣,像高更那樣……”我不禁喃喃了,“來到這里,我才了解高更為什么要把他那高高的顴骨埋在大溪地島上,而且拋掉那位丹麥太太,把整個情欲傾入棕色的肉體里……是嗎?……不要再誘惑我了,You Satan!我有一個很美的妻,兩個很乖的女兒,我準(zhǔn)備回到她們的身邊!”
游覽車上的女孩們笑成了一個很好聽的合唱隊。到了車站,我們躍下草地,在斜斜的山坡上像滑雪者一般半滑行著。涼爽得帶點(diǎn)薄荷味的南風(fēng)迎面拂來,氣溫約在華氏七十度左右。馬尼拉熱得像火城,或者,更恰當(dāng)?shù)卣f,像死海,馬尼拉的市民是一百萬條咸魚,周身結(jié)著薄薄的一層鹽花。而此地,在海拔兩千米的大雅臺山頂,去馬尼拉雖僅兩小時路程,氣候卻似夏末秋初之際。陽光落在皮膚上,溫而不炙,大家都感到頭腦清新,肺部松散。
在很瀟灑的三角草亭下,各覓長凳坐定,我們開始野餐,野餐可口可樂,橘汁,椰汁,葡萄,烤雞,面包,也野餐塔阿爾湖的藍(lán)色。畫家們也開始調(diào)顏料,支畫架,各自向畫紙上捕捉塔阿爾湖的靈魂。在圍觀者目光的焦點(diǎn)上,丹鋒,這位現(xiàn)代畫家,姑妄畫之地畫著,他本來是反對寫生的。洪洪原是水彩畫的能手,他捕捉的過程似乎最短。藍(lán)哥戴著梵高在阿爾戴的那種毛邊草帽,一直在埋怨,塔阿爾湖強(qiáng)烈的色彩屬于油畫,不是抒情的水彩所能表現(xiàn)。有趣的是,畫家們巴巴地從馬尼拉趕來就湖,湖卻閑逸而固執(zhí)地臥在兩千米下,絲毫不肯來就畫家。出現(xiàn)在畫紙上的只是塔阿爾湖的貧弱的模仿。而女孩子們竊語著,哧哧地笑著,很有耐心地看著。我想的是高更的木屐和史蒂文森的安魂曲,以及土人究竟用哪種刀殺死麥哲倫。
然而這是假日。空中嗅得到星期日的懶惰,熱帶植物混合的體香。芒果,香蕉,椰子,木瓜,金合歡,榴梿,和女孩們的發(fā)與裙。每一陣風(fēng)自百里外吹來,都以那么優(yōu)美的手勢掀起她們的發(fā)。對著這一切跳動的豐富和豪華,我閉上了眼。一過巴士海峽,生命乃呈異樣的色彩。一個月前,我在臺灣的北部,坐在一扇朝北的窗下寫一首憂郁的長詩。俯視我完成那苦修的工作的,是北極星,那有著長髯的北極星。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踩的是高更的世界,黎剎的世界,曼納薩拉與賀賽·哥雅的世界——被西班牙混血神的大眼睛和馬尼拉灣水平線上的桃色云照亮的一個世界。
幾天前的夜間,詩人本予帶我們?nèi)ヒ婚g西班牙風(fēng)的酒店。節(jié)奏統(tǒng)治著那世界。彈吉他的菲律賓人唱著安達(dá)路西亞的民歌,臺下和著,有節(jié)奏地頓足而且拍手,人們都回到自己當(dāng)初出發(fā)的地方。唐吉訶德們遂哭得很浪漫主義。幽幽的壁燈映著戈雅的斗牛圖和魯本斯的貴族婦女。我們的臉開始作畢加索式的遁形,在狂熱的hurrah聲中,每個人都向冰威士忌杯中溺斃憂煩。
另一個夜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蘇子的賓客。那是馬尼拉有數(shù)的豪華酒店之一。(本予說,他沒有一次進(jìn)去不先檢査自己的錢夾,這話我每次想起都好笑。)壁燈的柔光自天花板上淡淡地反映下來,人們的臉朦朧如古老的浮雕。少焉,白衣黑褲的待役為我們上燭。乳白的燭,昏黃的光,雕空的精致的燭罩與古典的燭臺,增加了室內(nèi)的清幽和窗外的深邃。蘇子愀然,客亦愀然。大家似乎在傾聽,聽流星落在馬尼拉灣里,而海水不減其咸。夜很緘默,如在構(gòu)思一首抒情詩,孵著一個神秘的蛋。終于蘇子開口了。蘇子說,夜還很年輕,這酒店不到半夜是不會熱鬧的??墒俏覀冊跓狒[之前來此。黑人琴師的黑指在分外皎白的琴鍵上揮開了一階旋律??諝庹袷幹?。肖邦開始自言自語。這是歐洲,歐洲的夜與燭。于是蘇子恢復(fù)愀然,客亦愀然。
“看哪,詩人又在寫詩了!”美美的呼聲使我落回呂宋島上。我從她手中接過椰子,恍惚地吸著椰汁?!拔沂且恢痪哂袕?fù)生命的巫貓,一瞬間維持著重疊的悲劇?!痹谀鞘钻幱舻拈L詩中,我曾如此寫過。我的生命從來沒有完整過。黃用出國的前夕,我對他說:“現(xiàn)在你可以經(jīng)驗(yàn)五馬分尸了?!秉S用以為說中了他的感覺。翻開嘉陵江邊的任何卵石,你可以看見我振翼飛去。同樣地,你也可以翻開淡水河邊,艾奧瓦河邊,或是溫哥華海濱的任何石塊。正如一過巴士海峽,我將發(fā)現(xiàn)自己曾蛻皮于南呂宋的海岸。
兩小時后,我們的車?yán)@湖半周,在一座頗現(xiàn)代化的建筑物前氣咻咻停下。我們坐在那餐館的大幅玻璃窗內(nèi),看另一角度的塔阿爾湖,而且以銀匙挖食剖成半圓的椰殼中盛著的冰淇淋。將近下午五點(diǎn)的光景,樹影延長著。地平線上,暮云叆叇,迤邐如帶,可百余里。俯視湖心,三座小島迎著斜日依次而立。最前面的那座最小,頂端陷入如盆,那便是有名的塔阿爾火山。山色介于橙黃與茶褐之間,在陽光下,特別濃艷耀眼,宜于拍彩色片。土人叫它做“造云者”或“恐怖的東西”,它一怒吼,菲律賓人的煩惱便開始了。詩人穎洲與亞薇告訴我說,在十八世紀(jì),它曾爆發(fā)過幾次,毀了附近好幾座鎮(zhèn)市。最近的一次在一九一一年一月三十日,先是噴煙且流溢熔漿,繼以轟然爆炸,溶液、泥塊與灰燼摧毀了九十方英里的面積,威力所及,甚至遠(yuǎn)達(dá)八百方英里的范圍。遭難村莊甚多,死者共一千三百余人。痙攣性的震動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到二月八日才恢復(fù)常態(tài)。此刻它悄悄地夢寐在下午的靜謐中,像未斷奶的嬰孩。誰能斷定下一刻它不會變成憤怒的巨人?塔阿爾湖長十七英里,寬十英里半,深十米許,湖面高出海面僅兩米半。大雅臺海拔兩千尺,因此俯瞰湖面,下臨涵虛,視域開闊,兩岸山峰奇而秀,嶙峋入湖,猶如五指,十分壯觀。他們都說,塔阿爾湖之美,猶稍遜日月潭。我沒見過日月潭,無從比較,但我想,日月潭無此豁然開朗的遠(yuǎn)景。
歸途上,看魁梧的大雅臺漸漸立起,遮住山后的另一世界。風(fēng)在我們鬢邊潺潺瀉過,涼意從肘彎襲向腋下,我們從秋天馳回夏天。不久我們便將奔馳于平原,去加入死海中那百萬條咸魚群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七日于馬尼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