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深海中的木偶

玻璃紀(jì)年 作者:深藍(lán) 著


小時候,我很傻,幾次唯唯諾諾地問母親:今天晚上可以不讀書嗎?

但是每次的回答都是一句冷冰冰的拒絕——

“不行!”

“不可以!”

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做的事,有人可以跳傘,有人可以在山坡放羊,有人可以在愛琴海旁的教堂里寫一首快樂的小情詩,有人可以潛到八百多米深的海底只為尋找一艘波斯沉船,可是我呢?

我能做什么?

車開得很快,駛上一條以前很少走過的捷徑,坐在車?yán)铮啄€在和我聊留學(xué)考試的事情,我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fēng)景,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

像平常一樣,又來到學(xué)校,離晨讀還有10分鐘。

我和他快步走到走廊的盡頭,這里飄著一股肉包子的味道,蟬叫得比以往任何一個夏天都要大聲,嘈雜的聲音幾乎蓋過了教室里學(xué)生們往前傳作業(yè)本的聲音。循著聲音抬起頭,我才發(fā)現(xiàn),在我記憶里,才長到三樓的樹,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到四樓了,每一陣風(fēng)吹過來,它們就在我頭上涌起層層的綠浪。

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沖到窗戶邊,大聲地沖著里面的誰喊著:“對,就是那個,借我抄一下啦!快來不及了!”

我低頭看著她纖細(xì)的小腿在我眼前一閃而過,低落地想著要是這個女生是安以玫倒也不錯,即使她的作業(yè)是抄來的,但至少她來上學(xué)了,而且沒遲到。

坐在那輛哈雷上就那么開心嗎?安以玫現(xiàn)在在做什么?唱歌、跳舞還是打臺球?

白墨說:“我去幫以玫請一個假?!比缓缶涂觳诫x開。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聽見這句話,突然覺得很悲哀,看著他瘦長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今天的腳步有些沉重,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大概他已經(jīng)幫以玫請了太多的假,以至于這次都不知道該要用什么樣的理由來搪塞老師了。

第一節(jié)下課的時候,突然有人圍到我桌子邊上,聊了起來。

“真好啊,微微,什么時候辦了簽證呢?最后申請了哪所大學(xué)???”

這段日子,總是有人這么問我。

“其實(shí)我還沒去拍照呢!要申請哪所大學(xué),也還沒有決定,目前已經(jīng)有五六所被劃進(jìn)了目標(biāo)范圍,可是它們都太優(yōu)秀了,我也不得不開始緊張起來了。”我微笑著用柔和的聲音說,希望這個答案能讓對方滿意。

我并不是故意在課間大剌剌地在桌上攤開SAT的習(xí)題和留學(xué)小貼士的。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要出國的消息會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地在學(xué)校里擴(kuò)散開來。每一個人都會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是末日即將來臨之際,只有我得到了諾亞方舟的一張票。

“你的成績那么優(yōu)秀,口語又那么好,一定能進(jìn)很好的大學(xué),不需要緊張的啦!”坐在我前排的豐滿女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每天都在左邊的頭發(fā)上別一個粉紅色的毛絨發(fā)夾,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了一條彎彎的細(xì)縫。

相信就算我要去參加奧運(yùn)會開幕式,她也會叫我不用緊張的。

從來就沒有什么人,因?yàn)閯e人的一句“不用緊張”,就真的放松下來的,除非那個人,真的有什么神奇的力量。

“謝謝!我會努力的!”

“不過一想到微微要離開我們,獨(dú)自一個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你,還真的是很舍不得呢!”

“大家都是很好很可愛的同學(xué),我也很舍不得??!萬一沒有考上,繼續(xù)和你們待在一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微微,你去了那里千萬別忘了我哦!我會很想你的,沒有了你,我會寂寞得要死的哦!”她拉著我的手說著,臉上滿是離別的憂傷,就好像我真的已經(jīng)拿到了簽證和錄取通知書,甚至還有下周的機(jī)票。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然后甜蜜地說:“會的,我會想你的,我會在你的MSN上留言,大家可以在我的博客上看我拍的照片……”

可是這個世界上,又有誰真的離不開誰呢?

接著,我們幾個愉快地聊起了關(guān)于常青藤的一切,那些灑滿陽光的草地,宏偉又古老的圖書館,還有用巧妙的技巧雕成玫瑰花形狀的冰激凌,沙灘上金發(fā)碧眼的男孩們和打了折的奢侈品包。

“真好??!你就要去一個那么棒的地方了?!?/p>

羨慕的眼神,自然的微笑,熱絡(luò)地握著的手,時而親密的擁抱……就好像我們是黏得分不開的好朋友。

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讓自己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就像被擰上發(fā)條的兔子,無論多忙,多么煩心,在別人面前,也要馬上調(diào)整到最陽光的一面。

疲憊、厭惡和緊張,都是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負(fù)面情緒。因?yàn)樵诖蠹叶际侵赡鄣暮⑼?,還不明白怎么隱藏自己的情緒的時候,我和白墨卻都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在客人面前表現(xiàn)得體,像個擁有一整面墻獎狀、一柜子獎杯的孩子。

聽見高跟鞋“噔噔”的聲音,我抬起頭,看見班主任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向這邊走來,她頂了一下鼻梁上厚重的眼鏡,表情嚴(yán)肅得就像是正在往一堆化學(xué)物品里丟催化劑。

“王老師早!”我彎腰,禮貌性地微笑了一下,心里卻涌起一陣隱隱的不安。

“微微,我有點(diǎn)事問你,以玫,今天還是沒跟你一起來吧?”她向招招手說。

一下子就切入了正題,我有些措手不及,含糊不清地回答:“嗯,她今天……有些不舒服?!?/p>

“你就不用幫她說話了,我都知道了,白墨已經(jīng)都告訴我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下以玫完蛋了,她翹了那么多節(jié)課,不被開除也會被警告的。

白墨本來就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而臉皮比紙還薄的我更無法承擔(dān)起這種“責(zé)任”。

我突然有些慌亂起來,但是,我還是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的神情。

不,不行,無論如何還是要說些什么來挽回……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班主任卻冷不丁直接打出了家長牌:“她這樣下去還真不是辦法。微微,你幫我把她媽媽找來,我要跟她談一談?!?/p>

我低低地抽了一口氣——最糟糕的事情來了。

一個聲音在我心里大聲吶喊:不行!安以玫會完蛋的!

我猜她翹課超過10節(jié)了,要是讓她媽媽知道她要被處分,記過,我想,對學(xué)校制度一竅不通的李阿姨還沒有這個心理準(zhǔn)備。

讓班主任親口告訴她關(guān)于以玫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她一定會傷心透頂。

想起她早上端著麥片粥從廚房里走出來看著以玫欲言又止一臉惆悵的模樣,我頓時有些不忍心了。

“這個……老師,作為一個晚輩,我不太好意思……”我為難而尷尬地笑了笑。

“咦,她媽媽是你家保姆吧?一直住在你家的吧?”站在我身旁的周楠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

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么向她們解釋。雖然是保姆,可是李阿姨對于我來說就像是家人一樣……

“嗯,是這樣沒錯,可是……”我低著頭,發(fā)出微弱的聲音。

完全不知道,我該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去通知李阿姨這件事。

我該帶著尷尬的微笑對她說:“就要考試了,班主任想和你聊聊以玫的學(xué)習(xí)情況?!边€是用沉重的表情對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您的女兒安以玫在學(xué)校翹課太多,班主任想找你聊一聊,但是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她可能會被處分……”

這樣的話,叫我怎么說得出來呢?

“微微,你是以玫的同學(xué),平時還住在一起??茨慵乙埠荜P(guān)照她,你對她的情況應(yīng)該是很了解的,對她媽媽也是一樣。你回家跟她媽媽說一說,不是很方便的事情嗎?”班主任說著,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可是……”我睜大眼睛看著她,恨不得在她背后的墻上找個縫隙躲進(jìn)去。

“你是擔(dān)心占用你的學(xué)習(xí)時間嗎?你也不用跟她說太多,就說我想找她談一談,讓她來學(xué)校一趟就行了,如果她不來的話,就等著讓女兒被處分吧!”老師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是無奈地說,“我估計以玫這學(xué)生也說不太動了,我只能把該說的都說了,她再不聽,我也沒辦法了。”

“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太好……”我低下頭,努力想要讓老師打消這個念頭。

“微微,你可是學(xué)習(xí)委員??!你有義務(wù)幫助周圍的同學(xué),不是嗎?”她直直地盯著我,眼神像一根長釘,把我牢牢地釘在了這塊地上,動彈不得,“更何況她和你又住在一起,關(guān)系那么好……”

班主任的話就像一道緊箍咒,讓我緩不過氣來。

是的,我是她眼里的好學(xué)生,所以這些擔(dān)子就應(yīng)該落在我的肩膀上,如果我說“不”呢?

我猜她一定會滿臉陰云地說:“讓你捎個信就那么難嗎?不就是一句話的工夫?你是怎么了?”

“不”字,一個簡單的爆破音,單音節(jié),可是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實(shí)在太難了。

總要有一個人作出退讓,看到班主任漸漸失去了耐性,我想,我已經(jīng)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好吧,我會告訴她的。”我點(diǎn)點(diǎn)頭,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她。

得到我的回答后,班主任滿意地微笑了一下,輕輕地轉(zhuǎn)身離開。

我低下頭,心情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這時,聽見周圍的人開始用蒼蠅般的音量討論起來——

“原來住在微微家啊,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怎么兩個人會差這么多?”

“這個安以玫也太不像話了,要不是微微他們家?guī)兔Γ瑧{她那么差的成績,怎么能來這里上學(xué)?”

“是啊,一點(diǎn)也不珍惜!”

……

這種灰色的聲音,似乎我聽得一年比一年多,只是以玫似乎一點(diǎn)也不在乎這些,她比我灑脫得多。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彼f。

我想,我永遠(yuǎn)也做不到。

“微微,你對她已經(jīng)夠好了!”周楠突然走過來攬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就像王老師說的那樣,只能把該說的都說了,她再不聽,也沒辦法了?!?/p>

“周楠,以玫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壞,她原本不是那樣的,只是她太貪玩,被那些朋友帶壞了。”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說,“我和白墨整天忙著學(xué)習(xí),對她關(guān)注得太少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惹上那些朋友的呢……”

想起早上那個來接以玫的騎士,我心里又是一陣不安,以玫和他在一起,都在做些什么呢……我簡直不敢去想。

“其實(shí)你用不著那么維護(hù)她吧!你們兩個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你看你那么優(yōu)秀,長得漂亮,學(xué)習(xí)又好,英語每次都能拿高分,簡直就是優(yōu)等生的代名詞嘛!而且你就要出國了,去了那里,她和你就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周楠繼續(xù)說著,可是她的手臂卻不能讓我感到絲毫暖意,我依舊覺得有股寒氣從心底涌出來。

“周楠……拜托你不要把我說得那么好,好像我明天就要漂洋過海了似的。”我苦笑了一下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在準(zhǔn)備面試而已,八字還沒有一撇呢!能不能進(jìn)入常青藤,還要等考官的一句話,在拿到錄取通知之前,我不過是一個快溺死在留學(xué)考試題海里的普通中學(xué)生而已,你們這個樣子,害我的壓力好大……”

“怎么會?微微,你的壓力到底是哪里來的呀?你是我們年級第一,根本用不著那么謙虛!英語對你來說就像第二母語,你是我見過學(xué)口語最輕松的人,即使拿不下排名前十的大學(xué),進(jìn)前五十也是輕而易舉吧?像你這樣的人進(jìn)不了常青藤,還有誰能進(jìn)得去呢?”周楠一面說著,一面捏了捏我僵硬的肩膀,“啊,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昨天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最后一題很難,我看看你怎么做的……”

“那題很簡單啊,你不用看,我告訴你用什么公式吧!”

“快來不及了,我還是用看的吧!”周楠眼疾手快地從我的手里抽走了最厚的那本作業(yè)本,并且十分熟練。

“我……”我還來不及說些什么,明知是對她不良行為的縱容,但是最終還是不夠強(qiáng)硬,看著她抱著我的作業(yè)本快步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我突然感到一陣無力。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蘋果,紅彤彤、噴噴香的大蘋果,誰都可以走過來撫摸一下,然后咬一口,咬的人大概都認(rèn)為,蘋果沒有神經(jīng),所以不會感到疼痛,而且,蘋果生來就是給她們食用的。

我就是個無辜的大蘋果。

當(dāng)我為周楠高超又精準(zhǔn)的取物技巧感到驚嘆的同時,我的肩膀又被另一只手親熱地搭了上來,就像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被關(guān)心我的同學(xué)們圍在中間,面對著一張張溫柔的笑臉,她們似乎都為我即將踏上遙遠(yuǎn)的征途,漂洋過海去讀書而感到高興。

看著眼前晃動著的笑臉,聽著你一言我一語,我總是能捕捉到“真好啊”“太棒了”“好厲害”“祝賀你”這樣的語句,對于我即將出國留學(xué)這件事,真的那么開心嗎?

這個時候,我只能和她們一樣微笑著,點(diǎn)頭,盡量做出一副謙虛又溫和的樣子。

“不要那么說,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只是在準(zhǔn)備面試而已,能不能過還沒有定數(shù)呢?!?/p>

“都是因?yàn)槟銈兊闹С?,我才能走到今天?!?/p>

“我會繼續(xù)努力的,謝謝你們!”

……

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上學(xué)的第一天,母親就叮囑我,要和同學(xué)搞好關(guān)系哦!

于是總是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情緒,把浮躁的靈魂放在一個沉默的軀殼里,去博取所有人的歡心。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只要這樣做,就不會有人討厭你。

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

無論你怎么努力,都會有那么幾個人是討厭你的。

就像那個夢,在那個深海里,無論我怎么向上游,時間都像是靜止不動了,我只能不停地下墜,下墜……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腦海里似乎又出現(xiàn)早上遇到的那個人的身影,他尖銳得似乎能看穿我靈魂的眼神,和呼嘯著離去時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一定會很自由吧?

他大概就是那種肆無忌憚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吧,所有的贊美和辱罵都和他沒有關(guān)系,永遠(yuǎn)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

真好啊……

他就像是我夢境里,來自水面上另一個世界的生物,而我,只能在水面下仰望,什么也做不了,每一句期盼的話語,每一道羨慕的眼神,每一個父母的叮囑,都凝成了一顆小石子,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裝在口袋里,隨著歲月的積累,越來越多,越來越沉,所以我離水面越來越遠(yuǎn)了。

我只希望,即使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依舊能看見海鳥的身影,如此而已,可是……

一節(jié)課、兩節(jié)課、三節(jié)課……熬過了七節(jié)課之后,我終于回到了家里。

“復(fù)習(xí)得怎么樣了?”

坐在桌前,剛剛攤開一本詞匯書,就聽見背后傳來母親的聲音,我回過頭,她穿著一條桃紅色的套裙不動聲色地站在門口,頭發(fā)梳成一個齊整的髻,唇上的口紅還沒有卸下來,大概今天又參加了哪里的講座了吧。

“詞匯都背了嗎?我給你的那個面試技巧教程看了沒?”她走到我的身邊,瞥了一眼我桌上的書,“這本書才看了一點(diǎn)點(diǎn)?。渴遣皇翘它c(diǎn)?”

“不是的,我已經(jīng)看完了,只是在溫習(xí)第二遍。”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這樣啊,那很好?!彼铝艘豢跉庹f,“那你繼續(xù)看書吧,我就不吵你了,要加油哦!”她說著,攬住我的肩膀,輕輕地把臉頰貼在我的額頭上。

大概是吹了冷氣的緣故,母親的臉頰有些冰冷,我嗅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迪奧的香水味,是毒藥,她最喜歡的濃烈成熟的味道。

“謝謝,我會加油的?!蔽覕D出一個疲倦的笑容,聽著她緩緩走出的腳步聲漸漸變小,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鐘,像這樣枯燥的夜晚,還有漫長的四個小時在等待著我,只有投入學(xué)習(xí),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做題背書的機(jī)器,才能暫時忘記那些煩躁。

翻到左邊的書頁在慢慢變厚,右邊則在慢慢變薄,不知不覺地外面的燈火變得斑斕閃爍,一塊又一塊用昏黃的溫暖填滿黑暗,時針滴滴答答地拂過時間的背脊,不知不覺地亮起的燈光又在慢慢地變少……

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夜晚,是這樣度過的了,而我只是看著桌上的考試倒計時,一頁一頁地翻過去。

突然,手邊有些暖意,原來多了一杯熱紅棗茶。

“小姐,已經(jīng)12點(diǎn)了,該去洗澡了吧?”李阿姨把茶輕輕放在桌邊,溫柔地小聲說,“最近讀書讀得越來越晚了,雖然要考試,但是也要注意身體呀!”

“注意身體”,聽見這句很平常的話,我突然覺得心里暖暖的,像手邊的這杯茶一樣。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對我說這句話了,包括最愛我的母親,和那些“關(guān)心我”的朋友們。

“好的,我再看一會兒就去睡覺了?!蔽姨ь^對她客氣地笑笑,又繼續(xù)低下頭看書,像往常一樣等待著她離去的腳步聲響起。

但是幾十秒過去了,我突然發(fā)覺李阿姨還站在我的身邊,我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我回頭看看她,她正帶著一種傷感又心疼的眼神看著我,不禁讓我心里一顫。

“李阿姨,還有什么事嗎?”我還不算是個會讓大人操心的孩子吧……可是,為什么李阿姨要這么看著我,就像是我隨時會從窗戶飛走一樣。

“小姐,你已經(jīng)很用功了,人又那么漂亮……要是以玫有你一半讓我省心就好了……”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突然發(fā)覺她的眼眶有些泛紅。

就像是一把小錘子敲在我的心上,心里一沉,我突然跟著傷感起來,不知道以玫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怎么忍心讓這么好、這么溫柔的媽媽為了她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對了,我……”

“什么?”

“沒什么……”我搖搖頭,把班主任的交代吞了回去,對李阿姨來說,這肯定又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我該怎么開口呢?

猶豫了幾秒,幾個蒼白的開場白在腦袋里回旋,僵硬的舌頭卻連一個單音節(jié)也發(fā)布出來。

如果不去找老師的話,以玫可能因?yàn)檫B日曠課被處分——這樣的話,我怎么說得出口呢?

這樣的夜晚實(shí)在太難熬了。

她愣愣地看著我欲言又止,表情變得凝重起來,最后在我的沉默中,眼神越發(fā)黯淡,最后小聲地說:“那我不打擾小姐讀書了……”

接著,她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輕輕地把門帶上。

最終我還是沒能把這件事說出口,合上再也看不下去的書本,我把臉埋在手掌里,我不停地思索著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一起長大的以玫會朝著和我們相反的道路跑去。

我聽見心里的一個聲音在朝我吶喊:“快想想辦法啊,總不能這么下去!”

“辦法一定會有的……”我抬起頭,看著桌上還冒著熱氣的紅棗茶,自言自語地說。

我想,一定是什么原因,讓以玫不愿意去學(xué)校,不愿意留在家里,她從那些朋友那里究竟得到了些什么?或許只有我見到她時,親口問一問,才能得到答案。

我們曾經(jīng)是那么親密,每天在一張餐桌上吃飯,我知道她最喜歡吃的是媽媽做的糖醋排骨,最喜歡的歌手是王力宏,我也知道她最后累了,倦了,還是會回到家里睡覺。我想,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她,然后把她從酒吧或者KTV,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帶回來,讓她回到學(xué)校。

說不定勸以玫自己去找班主任,主動承認(rèn)錯誤,寫下保證書,情況會變得好一些?

我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效,以我的經(jīng)驗(yàn)來看,或許成功率低得就像用十天的時間訓(xùn)練一只慵懶的家貓每天清晨去超市買蔥。但是我的良心告訴我,這是一件值得去嘗試的事,溝通是解決一切疑難雜癥的開始,畢竟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活過得省心又舒適。

一個寧靜的傍晚,太陽就要落山,我獨(dú)自一人走在完全不熟悉的路上,眼前的路正在變窄,和那些規(guī)劃齊整的商業(yè)樓盤不同,這里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老房子,沒有一棟超過十層樓高,黑洞洞的窗口,似乎隨時會出現(xiàn)一張蒼白的面孔。

我行走在這個繁華熱鬧的地帶,它很靠近這座城市的心臟,最小資的酒吧和歷史最悠久的電影院都集中在這里,還有頻頻爆出刑事案件的游戲廳。

我大概知道她會出現(xiàn)在哪里,而我已經(jīng)找過了那些地方,掏出口袋里的小紙片看了一眼,還有兩三個地方要去。

“臺球館啊,從這棟樓穿進(jìn)去,順著招牌走?!?/p>

一間小超市的門口,胖胖的老板娘向我指了一條明路,而那棟樓的門口,地上坐著4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清一色穿著臟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襯衫,手里都端著一個快餐飯盒,當(dāng)我走到路口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用無法描述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心里不禁有些發(fā)毛,但還是皺了皺眉,一腳跨了進(jìn)去。

里面嘈雜得像菜市場,從男人粗放的大笑和毫無旋律可言的搖滾樂里,我的第六感隱隱嗅到了以玫的味道。這里沒有招牌,借著昏暗的光線,我看見門內(nèi)有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彎下腰專注地移動他的臺球棒,他背上文著一只巨大的鷹。

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jìn)去,與一個穿著緊身T恤的金發(fā)男子擦身而過。躲避開那些玩味的眼神,果不其然,我在廁所門口發(fā)現(xiàn)了以玫的身影。

她畫著淡淡的煙熏妝,在我還沒摸過眉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用單手輕快地在上眼瞼畫出一條均勻的眼線,她的妝容在黃色的燈光下卻顯得非常契合,濃濃的眼影也掩蓋不住她年輕的眼睛透出的一絲稚嫩。

她穿著一件玫紅色的寬大長T恤,用一條棕色的皮帶扎在腰間,T恤就成了一條短短的連衣裙,細(xì)長的兩條腿上穿著一雙我沒見過的高跟鞋。

她冷冷地看著我,像是她的秘密花園突然被不速之客闖入了:“你怎么來這里了?放學(xué)不快點(diǎn)回家,會被你媽罵死的!”

“以玫,跟我回家吧!你媽媽很擔(dān)心你?!蔽冶M量用溫和的口氣勸說。

“少來了!她才不擔(dān)心我呢!”她輕笑一聲說,“你什么時候看見她管過我了,我一聲不吭地跑出去一整晚,回來她一句也不問!”

“以玫,你不能這么說,她不問不代表不關(guān)心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向是個溫和得過分的人,連螞蟻也不忍心踩死一只,也從來不敢大聲說話,她的擔(dān)憂,她的痛苦,從來都是深藏起來的,她愛你,愛得那么深沉,你應(yīng)該感受得到的!”

“你特地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我媽媽很愛我?那未免太無聊了吧!”以玫把頭扭到一邊,淡淡地說,“這些話,為什么她不親自來告訴我,要你跟我說?”

她這么一說,我的底氣突然被削去了一半,心里一沉,我又說:“以玫,你知不知道,王老師也很擔(dān)心你呢。”

“是嗎?”她不以為意地笑笑,把手放到背后,靠在了墻上。

“與其說是擔(dān)心,不如說是生氣吧!她要找你媽媽談話……可是,我還沒告訴她?!蔽覈?yán)肅地望著她。

安以玫愣了一下,但隨即恢復(fù)了原先不屑的模樣。她攤開手,仔細(xì)地看著自己指尖鮮紅的指甲,像是我說的這些事情都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班主任要你帶話的吧?你要告訴她的話,就快點(diǎn)告訴她好了,不然這不是很為難嗎?她們要談,就去談好了,反正我媽對我的事情一點(diǎn)也不了解,她們什么也談不出來吧!”

“以玫,別這樣,你知道的,翹課超過5節(jié),是要被處分的,處分超過5次,是要被勒令退學(xué)的,考試也不允許參加……”

都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了,她應(yīng)該也認(rèn)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了吧!

聽到處分,以玫的臉色果然變得慘白。

要是為了玩,鬧到高考都不能參加,高中都沒辦法畢業(yè)的地步,不是得不償失了嗎?

看著她詫異的表情,我終于松了口氣,這下,她該肯跟我回去了吧?

然而,沉默了幾秒后,我只聽到她冷冷地說:“這些和你沒有關(guān)系吧?你不是要準(zhǔn)備考試嗎?復(fù)習(xí)都來不及了,怎么有閑工夫來管我的事?”

“以玫,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離我們太遠(yuǎn)了,以前你、我和白墨在一起,玩得多好!還是回到我們的身邊吧……”

“大小姐,你未免太天真了吧!”她再次笑了起來,“你的世界實(shí)在太完美了……夏微微,你是天之驕女,未來的精英,今后也會像是你爸爸和媽媽那樣成為上流社會中的一員吧??墒?,你的光芒那么耀眼,我靠近的話,可是會被灼傷的!那樣很輕松吧?我不像你頭腦那么好,我的媽媽只是你家的保姆,如果不出意外,說不定以后我也可以到你家去照顧你的女兒?”

“以玫,你怎么這么說……”

“大小姐,拜托,我就是這樣,頭腦不好,也不喜歡讀書,所以還不如出來放松一下,趁著年輕……”

“以玫,現(xiàn)在回頭的話還來得及呀!”聽到以玫越來越刺耳的話,我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我看著她冷漠的眼睛,幾乎用哀求的口氣說,“我和白墨幫你補(bǔ)習(xí)功課,白墨可以幫你搞定你最頭疼的數(shù)學(xué),我?guī)湍阊a(bǔ)英語,然后,我們一起考上大學(xué)……”

可是她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嘴角帶著一絲輕笑,就好像我說的不過是一個笑話:“你別哄我了吧!專心考試的你,怎么可能有閑工夫幫我補(bǔ)習(xí)?就算真的幫我了,你媽也會大發(fā)雷霆的吧?影響了寶貝女兒的前途,我可是會被趕出來的!所以,你還是別管我好了!”

“以玫,我想幫你的呀!你這樣子下去也不是辦法,會被退學(xué)的呀!”

“你煩不煩??!都告訴你別管我啦!你這樣子,讓我都想抽你了!”

“不,你不會的!”

“你信不信我真抽你了!”

“你抽我我也要說!”

啪的一聲,有什么重重地落在我的臉頰上,火辣辣的。

以玫的尖叫在我耳邊重重地回響,震耳欲聾的樂聲似乎一下子變小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向這邊望了過來,看著我臉別到一邊,臉頰上泛起指印的模樣。

誰能想象得到,幾年前,我們還曾一起坐在一輛公交車上,互相吃對方手里的冰激凌,交換著草莓和香草的口味,討論誰的比較好吃……

連抬起手捂住通紅的臉的力氣都沒有,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以玫,覺得眼前像被白霧籠罩了,變得模糊起來,以至于她的臉變得是那么陌生,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其實(shí)你根本就看不起我吧!”

以玫瞪著我,憤怒的眼神就像是我撕壞了她最心愛的衣服。

有人含糊而熱情高漲地吶喊了一句什么,我聽不清,甚至有人吹了一聲口哨,他們似乎都期盼著更加激烈的好戲上場。

人生第一個巴掌,沒想到會是以玫給的,失落和屈辱擊中了我,我像一架被殲滅的飛機(jī),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熱情,冒著黑煙掉頭向外跑,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

“像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p>

一陣熱風(fēng)夾雜著她最后的呼喊吹來,我模糊的視野里飛快地掠過一張張陌生的臉,異樣的眼神,有好奇,有嘲諷,滾燙的臉上,痛感開始蔓延,但是一切都不及心里的痛。

那是一種好不容易洗干凈的衣服被丟在地上蹂躪過后的狼藉。

那是一種好不容易上了釉的陶瓷花瓶砰的一聲碎成千片的難過。

我多么希望能把一切拾起來,拼成一個完整的過去,三個人再在一起,坐在午后的候車廳里,陽光耀眼,互相挖對方手里的冰激凌,看看哪種口味更好吃。

時光的巨輪毀了這一切,種種壓力把人與人分開,我找遍口袋,卻摸不到一張紙巾擦掉臉上的眼淚。那些灼熱的液體流淌在熱辣的臉頰上,我甚至有種錯覺,我是不是要燒起來了。

終于跑累了,我放慢了腳步,從一家裝修得金碧輝煌的酒吧門口,我看見自己映在玻璃幕墻上的樣子,通紅的雙眼,臉頰上清晰的一個五指印。

很難想象回家的時候,母親看到我這副樣子會有什么反應(yīng),我想,現(xiàn)在不能馬上回家。

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原來我也會有這樣的一天,被人嫌棄,淚流滿面的模樣,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是我不夠好嗎?是我做錯了什么?

我只是單純地希望,她能和我、白墨吃完早餐,一起去學(xué)校,僅此而已。

眼前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子,昏暗的入口像一個深沉的老人,冷眼看著街道,包容各種各樣的人在他眼前肆虐,不知不覺,我走到這里,只希望有個安靜的地方能讓我逃離那些異樣的眼神,能讓我的眼淚慢慢風(fēng)干,能讓我臉上的紅腫消退。

華燈初上,遠(yuǎn)處的酒吧開始亮起燈來,紅色的光射得很遠(yuǎn),瞬間把這條小巷也映得通紅起來,就像是著了火,恍惚中,我聞到身后吹來的涼風(fēng)帶著煙的味道,劣質(zhì)的香煙,還有皮鞋的聲響。

一個叼著煙的青年從巷子里拐了出來,煙頭的火光像某種怪獸的眼睛,在黑暗中發(fā)著微弱的光,他靜靜地看了我?guī)籽?,眼神就像某種沙漠中的冷血動物。

我開始覺得不舒服,后退兩步,打算離開這里。

“小姐,你怎么了?”

青年說著,取下嘴里的煙,白色的煙霧掩蓋了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語調(diào)聽起來卻不像是那么回事,聽起來就像在問:“你寂寞了嗎?需不需要人陪?”

“我很好,謝謝?!蔽肄D(zhuǎn)身就走,卻幾乎撞上一個帶著濃重?zé)熚兜男靥?,抬頭對上一雙帶笑的陌生眼睛,我這才發(fā)覺,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冒出了幾個青年,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看著我,并且正緩緩地移動腳步,向我靠近。

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妙,種種憂傷和憤懣一下子拋到了美國西海岸,籠罩我全身的是突如其來的恐懼,我有些驚恐地看著眼前似乎不懷好意的不良少年,抱緊了懷里的書包。

“你們……想干什么?”后退中,我的背貼上了一片冰涼,是小巷的墻,我想,那一定很臟。

“沒什么啊,我們又不是壞人,小姐你一個人在這里,又紅著眼眶,是不是被男朋友拋棄了?。俊逼渲幸粋€戴著銀色耳環(huán)的青年對我說著,橫起手臂堵在墻上。

我嚇得渾身僵直,那種輕浮的口氣,頓時讓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系列報紙上的社會新聞。

突然有些后悔,為什么我非要在一個繁忙的黃昏來到這種危險的地方啊?

“我有事,麻煩你們讓開一下!”我壓低嗓門,盡量讓理智占上風(fēng),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

“喂,別這么冷淡嘛……”帶著某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笑意,抽煙的青年說著,把手伸了過來——

我覺得那就像一條毒蛇。

“不要!”我尖叫一聲,下意識地彎起身體,把手架起來,扭過頭去,甚至緊張地把眼睛閉了起來。

不過,等了很久,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喂,你沒看見人家女生都嚇成這樣了嗎?”

我被這聲音喚醒了,睜開眼睛,像是被雷劈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聲音的主人竟然是他——李崇西!

我努力地瞪大眼睛,努力地辨識著眼前這個人。他抓著小青年的手,一副傲慢的模樣,曾經(jīng)在門口見到過的不羈的眼神再次出現(xiàn),他的頭發(fā)梳到了腦后,露出一小塊光潔的額頭,眉骨很高,襯得他的眼睛更加深邃。

他的出現(xiàn)就像是在現(xiàn)場丟進(jìn)了一顆炸彈,那幾個青年的表情一下子變得不同,下巴不再揚(yáng)起,姿態(tài)變得很低,很低。

我只聽見他對身邊的青年低低地呵斥了幾聲,幾秒鐘的工夫,這些人就像是被擊敗的野狗,一個個夾著尾巴悻悻而去。

巷子里一下子清靜了,只剩下我和他。

得救了!

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天知道,我的雙腿已經(jīng)癱軟得像棉花糖了!

“謝謝……”我用微弱得像蚊子一樣的聲音答謝,沒想到會在這么窘迫的情況下再次遇到他,這個時機(jī)實(shí)在巧得令人匪夷所思。我究竟在干什么?靠著墻完全愣住,簡直像個傻子,這副模樣真是丟臉到了極致,以至于我現(xiàn)在無法正視他的臉,視線只能在他結(jié)實(shí)的胸口徘徊,他脖子上細(xì)密的汗珠在弱光里閃閃發(fā)亮,我的視線不停地下移……下移……一直到他腳邊的地板。

“沒看錯的話,你是以玫的姐姐吧?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我抬頭看看他,他正瞇著眼睛看著我,就像是在觀察一個全新的物種。

我回送他一個長達(dá)10秒的沉默。

“我以為,夏家的大小姐,應(yīng)該是穿著干凈而透著陽光味道的名校制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名門淑女??墒?,這樣的你卻出現(xiàn)在一條流著污水、滿地垃圾的小巷子里,實(shí)在不是一幅和諧的畫面啊……”他摸著下巴,對我笑得意味深長。

如果不是因?yàn)橐悦?,我也不會來這里……

想到這里,我更沉默了。

“你的臉……是被那些渾蛋們打的嗎?”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突然湊近我,仔細(xì)地觀察起我臉上紅腫未消的掌印。

我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退,警惕地看著他。

“喂,美女,你那是什么反應(yīng)?”李崇西把手放到口袋里,勾起嘴角,眼里卻沒有絲毫笑意,“我長得像怪獸嗎?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你這種受驚了的小兔子一般的表情,才會讓人特別想對你做點(diǎn)兒什么壞事。好啦,不要那樣看著我,我可明白了,為什么那些人會盯上你。”

“跟,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李崇西站在我面前,他貼得那么近,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熱度,這令我背上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腦海里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白墨說過的話——

微微,答應(yīng)我,聽我的話,你絕不能隨便接近這樣的人,他比你想象的要壞得多了!

我想,白墨說的話是對的……眼前這個人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濃重氣息幾乎匯集成了兩個真正的字——危險。但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他在一起,究竟接下來會發(fā)生些什么?

所謂的壞事,會有多壞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他挑了挑眉毛,“好吧,你站在這兒,的確就像一只鮮嫩的小羊羔一樣顯眼……不過,我對臉頰腫起一邊,一臉沮喪的女孩沒有興致。走吧,讓我來做點(diǎn)會讓你感覺更舒服些的事情?!彼f著,伸手要來搭住我的肩膀。

這樣的舉動,未免過于親昵了,幾乎是條件反射,我抽了一口氣,本能地避開了他的手。

只是走出這條巷子而已……我有些乏力,但還沒到喪失行動能力,需要人攙扶的程度。

“你要做什么?”我警惕地問。

更舒服些的事情?這個人說話一向是這么曖昧的嗎?

“當(dāng)然是……好好地照顧你的身體了!”李崇西依然是那副無賴的模樣,他一邊推著我往小巷的出口走去,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究竟是誰在你這張漂亮的小臉上留下這么過分的痕跡?嘖嘖,難道不知道打人不要打臉嗎?一定是沒經(jīng)驗(yàn)的人打的吧?有經(jīng)驗(yàn)的人一般會打些隱蔽的地方,我猜是個女人打的,據(jù)我的經(jīng)驗(yàn),這種沖動的生物最喜歡的就是打臉和扯頭發(fā),再來就是攻擊褲襠……我猜得對不對?”

身邊跑過打鬧的孩子,幾家光線昏暗的小店里亮起閃爍的霓虹,兩個穿著熱褲的女人蹬著高跟鞋從巷子口一閃而過,我甚至能嗅到空氣里飄來的濃重的脂粉味。

漸漸地,我和他回到了燈火通明的大街邊。李崇西這套不著邊際的理論不禁讓我情緒低落,不過聽起來居然似乎還像那么回事。我緊緊皺起了眉,瞪著他大聲說:“就算猜對了,也和你沒有關(guān)系吧!”

李崇西愣了一下,說:“沒想到長了一張漂亮的臉,看起來像個乖乖女,脾氣居然這么暴躁?!?/p>

我扭過頭,不想說什么,這不是平常的我,不知道為什么,遇到這個人,我就是無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漂亮的臉?我忍不住把臉頰捂得更緊。

李崇西觀察著我的反應(yīng),幾秒后,在我的沉默中攤開手說:“好吧!每個人都有不想說話的時候。”

前方,街邊有一家簡陋的冷飲店,奶茶的味道和著嘈雜的網(wǎng)絡(luò)流行歌曲飄了出來。

他突然轉(zhuǎn)身走進(jìn)那里,同時大聲招呼:“喂,小妹!”

店里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孩正在低頭看小說,看見他,又驚又疑。

我站在路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和那個女孩耳語了一陣,兩個人又走進(jìn)里面,不明白他要做些什么。

幾分鐘過去了,風(fēng)拂過我的臉頰的時候,我在想,他完全是有可能貿(mào)貿(mào)然把我拋棄在路邊,獨(dú)自一人離去的家伙。

我正要轉(zhuǎn)身走開,一個人回去,突然一個冰冷的東西碰上了我的臉頰,我嚇得小聲尖叫起來——

“??!什么東西?。 ?/p>

我回過頭,李崇西手里舉著一包冰塊,似乎很有成就感地欣賞我受到驚嚇的表情。

“拿去啊,看起來挺痛的,敷一下會舒服些?!?/p>

“你……”我疑惑地看著他,有些猶豫地接過了他手里的冰塊,原來這就是他說的“更舒服些的事情”么?

滾燙的臉頰碰上冰塊,冰冷的觸感不禁讓我倒抽了一口氣,極低的溫度很快讓臉頰變得麻木,灼熱的痛感也消失了。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盯住他的臉,冰冷并不能帶走我心里的疑惑。幫我解圍,又拿冰塊給我敷臉,他到底有什么意圖?

“好嗎?不……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說著,突然毫無預(yù)警地拉開我握著冰塊的手腕,“你那么用力地捂著臉,想讓你的臉頰從擦傷變成凍傷嗎?”

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又一次驚嚇到了我,我甚至沒有發(fā)覺冰水已經(jīng)從我的指縫淌下,順著手腕一直流到他的手上。

“走吧,上車?!彼砰_我的手,停下腳步,對著不遠(yuǎn)處放在大樹下的哈雷抬了抬下巴。

“你……我為什么要上你的車?”這個人是不是有些自信過度了?他真的以為我會跟一個只交談過5分鐘的人一起走,還坐上他的車?

“嗯,帶你去一個更舒服的地方?!彼f著,人已經(jīng)以瀟灑的姿態(tài)跨了上去。

“你……你覺得說了這樣的話我還會安心地坐上你的車嗎?”我的天,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和他溝通了!這家伙是外星人嗎?

“我可是給你冰塊的好心人哦!”他看著我,眨眨眼說。

我愣了愣,說真的,我根本沒想過開著哈雷的不良少年會遞給我敷臉頰的冰塊,現(xiàn)在倒是我不好意思起來了:“真的謝謝你的冰塊,但是……我真的要回家了?!?/p>

如果我再不回家的話,母親就該大發(fā)雷霆了。

我正要邁步,突然一只手拉住了我。

“那么你是想冒著第二次被陌生男人攔截的危險獨(dú)自一人走回家,可能連晚飯也吃不上,還是愿意搭個車盡快到家,吃上熱騰騰的飯菜?”

他的手指灼熱得發(fā)燙,那只手似乎帶著某種魔力,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很想去相信他。

畢竟,誰愿意捂著發(fā)疼的臉頰,獨(dú)自一人走在燈紅酒綠烏煙瘴氣的陌生街道上呢?想想都覺得凄惶啊……

我猶豫了一下,終于握緊了那只手,跨上了他的哈雷。

“小心,不要被排氣管燙到?!?/p>

“哦……”沒想到看起來有些粗魯?shù)囊粋€男生,居然會留心到這種小細(xì)節(jié)。

或許,他真的沒我想象的那么壞?

“抓緊了?!?/p>

“?。俊?/p>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車就疾馳在了路上,一陣轟鳴掩蓋了我的尖叫。驚慌之余,我抱住了李崇西的腰,確切地說,是整個人貼在他的背上,然后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像一只快從桌子上掉下來的貓,不得不捉住一切可以夠得著的東西。

“大小姐,你還可以再抱緊一點(diǎn)哦!”風(fēng)馳電掣之間,李崇西的聲音離得是那么近,我甚至能感覺到從他溫度很高的身體傳遞而來的音波的顫動。

“你……你這個人還真是討厭……”我抑制住自己想用書包砸他腦袋的沖動,當(dāng)然,我的手并沒有空。我想我的臉一定已經(jīng)是漲得通紅了,只能祈禱他不要從后視鏡里看見我那狼狽的模樣。

“喂,再說說,到底是誰給了你一巴掌?”

“沒想到你一個大男生居然那么八卦?!?/p>

“好吧,不想說就算了,說說,你來這里干什么?”

“這和前一個問題有什么區(qū)別嗎?”

“嗯,難道你是來這里找兼職的?還是說,你被奇怪的人纏上了?”

“你不覺得你看起來就很像是奇怪的人嗎?”

……

高峰期的馬路看起來就像是接近死水的河流,閃爍著銀光緩緩向前流動。哈雷摩托車在車流中穿梭著,不停地超車,幾乎每一秒鐘,就會超至少兩輛車。

我聽見身后有人沖我們大叫:“開那么快!不要命啦!”左邊有一輛黑色的私家車正在猛按喇叭。

“拜托,開慢點(diǎn)吧!”被這速度快嚇得說不出話的我,終于忍不住喊了出來。

“怎么?你就那么想跟我多待一會兒嗎?”

甚至能聽得出李崇西的聲音里那不懷好意的笑意,我一百個不愿意地保持著丟臉的驚嚇狀態(tài),覺得這不像是在坐摩托車,而是在坐過山車,身體和心靈都在承受著前所未有的沖擊,永遠(yuǎn)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

眼前逐漸顯現(xiàn)出熟悉的街道,小區(qū)附近的車站依舊聚集著剛剛下班的白領(lǐng),祈禱著不要被鄰居撞見,我微微低下頭,他寬闊的背擋住了呼呼吹來的風(fēng),接著,哈雷開始減速了。

車在小區(qū)門口停下,他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說:“喂,你家是在這邊吧?要下車了,你的手可以不用再抱著我。”

一顆懸起的心才漸漸放下,這才意識到我的手居然還貼在他的腰上。正恨不得在地上找一個縫鉆進(jìn)去,突然一雙有力的大手托住了我的腰,他居然毫無預(yù)警地伸手把我從車上抱了下來!

“??!”受到驚嚇的我,條件發(fā)射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像無尾熊一樣緊緊貼在他的身上。

這個人,說不定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你好輕啊,這么瘦,以后多吃點(diǎn)飯吧!”

我的健康,還不需要他來操心吧!

應(yīng)付這樣不著邊際的家伙,明顯超出了我能力的范疇!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我只好把表情掩藏在路燈的陰影里,甚至沒有勇氣去看他戲謔的笑容,視線匆匆從他的腳上掠過,越過黑壓壓的矮木叢。

終于腳踏實(shí)地,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想罵一句“你未免管得太寬”,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種對話,簡直就像是男女朋友之間的打情罵俏!

即使兩腿發(fā)軟,我還是努力邁開步伐,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接著一聲輕笑從身后傳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可是,我甚至連回頭對他說聲“謝謝、再見”的勇氣都沒有。我伸手捂住滾燙的臉,像一只從獵人手中僥幸逃脫的兔子。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落荒而逃,躲到兔子黑暗而安穩(wěn)的窩里,深深地藏起來。

一直到我回到家,哈雷的轟鳴才響起。李崇西竟然一直等到我進(jìn)家門才離開……這種細(xì)微的體貼讓我覺得心里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我沖到陽臺上,正好看見他離去的背影,像一陣暗色的疾風(fēng),誰也捕捉不到他的方向。

像是做了一場夢,說不出是噩夢還是美夢,又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奇妙的旅程……

真難想象我真的把手遞給了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危險氣息的陌生男生,并坐上了他的重型摩托車。

首次的哈雷體驗(yàn)居然還不賴,雖然它所制造出來的噪音足以讓整條街的人側(cè)目。把許多異樣的注目痛快地甩在身后,就好像一瞬間,我就擁有了足以和全世界抗衡的勇氣一般。

走進(jìn)洗手間,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頰還有些泛紅,不過已經(jīng)說不清是那一巴掌的后遺癥還是李崇西不帶惡意的玩笑帶來的結(jié)果。

和他在一起,我就變得不像是平常的自己,原來我比我想象中的還要任性刁蠻,沒有禮貌,甚至……還經(jīng)不起誘惑。

我害怕見到這樣的自己,就好像害怕見到成績單上不是自己期盼的分?jǐn)?shù),但是,這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和輕松,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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