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

102.

劉美麗問過馮有道，老馮，你見過海嗎？馮有道說沒有。劉美麗說哦，那如此說來，楊溫柔就是咱們六里莊唯一一個見過海的人了。馮有道說見過就見過唄，重要嗎？劉美麗說怎么不重要？

103.

劉美麗攛掇楊溫柔給大家講海，就講海是什么樣兒，什么顏色，什么氣味兒，什么動靜兒。楊溫柔也確實會講，說得繪聲繪色，不少村里人都來聽。

說到高興處楊溫柔還給大家用嘴學(xué)海浪的聲音，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有時候嘩啦一晚上大家也聽不膩。

104.

裴秀元的爸爸裴仁禮活到五十歲那年決定開始萎縮。

具體因為什么不清楚。有說是練功的，有說是夫妻感情不和要報復(fù)的，還有說是想出名的。反正是打那年開始就越縮越小。沒多久就縮成了一個一尺多高的小干巴人兒。面貌倒沒怎么變。

裴秀元就做了個布囊，每次出去玩就把爹塞在背后的布囊里。出門碰上老親戚老朋友，人家問：你爸最近怎么樣？他就把布袋從肩膀上拿下來，解開口兒，對著桌子一抖，小老頭兒自己就出來了。

就幾斤重，小細胳膊小細腿兒，小猴兒一樣。聊到了就給他抖出來見見親友見見人，不聊的時候隔段時間也得問問，投喂點食水。老頭兒自己好像挺高興，倒不覺得憋悶，說比以前自在。

105.

劉美麗家進過賊。劉美麗睡得實不知道，賊自己在他家轉(zhuǎn)悠了兩圈，一點可偷的東西都沒找著，含著淚走的。

106.

據(jù)馮有道自己說，他年輕的時候老有人想讓他當(dāng)官，為什么不清楚，但隔三岔五就有人提著點心匣子豬頭肉什么的來家里聘請他出山。有時候來的是他熟悉的師長同學(xué)什么的，也有時候來的是誰誰誰派來的誰誰誰。他不像諸葛亮，人家來過幾回還計著數(shù)，但粗略一算也得有個十來趟。馮有道的原則是送什么吃什么，就是不當(dāng)官兒。

后來有一姓牛的，來了幾趟之后就急眼了，說姓馮的你拿我們當(dāng)送外賣的了是不？我們?yōu)樯秮淼哪悴恢勒Φ模狂T有道就樂了，帶那人進里屋兒，指著床上一個仿佛骷髏架子外頭蒙了層破臟草紙的老頭兒說：瞧見沒，這是我爹，植物人兒十好幾年了，當(dāng)年是動物人兒的時候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不讓我當(dāng)官兒，要不您受累把他給我掐死，掐死他我馬上跟你走。

107.

馮有道說在那姓牛的之前，也有人好言相勸過，說你爹是植物人兒也不影響你當(dāng)官去啊，馮有道說植物你懂不懂？我得經(jīng)常給澆水。人家說那你帶著唄，去哪兒當(dāng)官兒都帶著。馮有道說我再問一遍哈，你懂不懂什么叫植物？植物能天天搬家嗎？傷著根系怎么辦？那人說，植物怎么不能搬家？裝盆兒里不行嗎？馮有道說去你媽的，你怎么不把你爸裝盆兒里？

108.

劉美麗小時候，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忽然有個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月亮不圓。具體地說是這樣的——出院門看，月亮是圓的。進自己家院門再抬頭看，月亮就缺了一塊了。再出去看，還是圓的。

劉美麗拉自己家人出來看，大家發(fā)現(xiàn)還真是這么回事。劉遙遠想了想，說：沒什么，可能是咱家有時差。

劉美麗也想了想，說：爸，真不是因為咱家太窮嗎？劉遙遠又想了想，說：不，肯定是時差。劉美麗說：為什么肯定是時差？劉遙遠說：因為說肯定是時差心里好過一些。

109.

石胖子煩悶的時候就去跟葉四姑聊天兒，葉四姑也愛跟他聊。

有一回葉四姑跟石胖子說，石先生，你知道我為什么愛跟你聊天兒嗎？石胖子說為什么？葉四姑說因為跟你聊天特別放松。石胖子說為什么？葉四姑說，我跟你說吧，我喜歡的男的大概有三個特征，好看、有才華、有意思，你這人呢，就特別難得——這三樣兒你一樣兒都不占。

110.

黃二十四原本不叫黃二十四，他少年時被父母賣給富貴人家為奴，那富貴人家也不讓他們做工當(dāng)差，而是讓他們跟隨自己家的少爺，專管記錄少爺每天的起居言行——先用腦子記住，回去之后有人根據(jù)他們的講述錄成文字，再交給他們背誦下來。

黃二十四之所以叫黃二十四，就是因為他被分配負責(zé)少爺二十四歲這一年的數(shù)據(jù)。跟隨一年，之后就是要把少爺那一年每一天的經(jīng)歷背誦下來，清清楚楚地記一輩子，隨時等待傳喚問訊。一年一個，他是第二十四個。所以被稱作黃二十四。他見過前頭的那二十三個人。劉一、霍二、趙三、柳四、魏五、孟六……

111.

那時候，跟黃二十四關(guān)系最好的是周十八。周十八那年才十三歲。黃二十四問他，你是周十八，那你六年前就來府里了？可六年前你不是才七歲嗎？周十八說，我是前年才來的，少爺十八歲那年我并不在，那年跟著他的不是我，是高十八?？汕澳旮呤撕鋈簧酥夭?，眼瞅著快不行了，府里才把我買進來，讓我把高十八當(dāng)年的口供筆錄全都背誦下來，當(dāng)了周十八。

黃二十四說，哦，明白了，你這十八歲是二手的十八歲。周十八說，對，全名叫周二手十八，你以后跟我叫周二手也行。

112.

金道士還在長安的時候，曾有一人因父親亡故來找他，讓他給挑塊墓地。金道士抄起一根竹竿，帶著人家出城就往北走，走了得有八九里地，忽然站住，把竹竿往腳底下的泥地里一插，說：來，要聽我的，就這吧，福地——把你爹葬在此處，你家三世之后，必至公卿。說完就把竹竿插在那兒了，還囑咐那人次日來看。特別自信。

那人第二天去看，確實是驚住了——枯竹竿已經(jīng)生出新葉，且比昨天粗壯了許多。那人當(dāng)即就把金道士當(dāng)成活神仙了，不僅把親爹葬在該處，還多給了金道士十五貫錢。

多年之后金道士在六里莊提及此事，大家都說金道士這十五貫錢賺得容易，金道士則不以為然：容易？我大半夜抱根兒大竹竿子來回走二十里地去給他換，我容易？再者說，這一指，讓他至少一輩子安心，收他十五貫多嗎？

113.

慧吟禪師跟徒弟們說，修行不易，佛法難學(xué)，心里有什么困惑可以隨時跟師父談。

一個徒弟說太好了師父，我正有個困惑我跟你說說?；垡鞫U師說好那過幾天吧過幾天等我不忙了咱好好聊聊。徒弟說你不是說隨時聊嗎咱現(xiàn)在就聊?；垡鞫U師說我就跟你客氣客氣。徒弟說師父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慧吟禪師說對啊我沒打誑語我是客氣，又沒人說出家人不許客氣。

114.

慧吟禪師后來問那徒弟，你那困惑是哪種？徒弟說，師父，我這困惑是身體上的，但也可以說是精神上的，具體地說是因為身體上的而導(dǎo)致的精神上的。慧吟禪師說是上半截身體還是下半截身體？徒弟說下半截?；垡鞫U師說哦那我大概明白了。徒弟說師父你這就明白了？慧吟禪師說當(dāng)然。徒弟說師父為什么你這就明白了？

慧吟禪師說你以為就你有下半截？

115.

丁三兩他爸活著的時候跟丁三兩說過：三兩，別跟我似的，一輩子平平庸庸，一事無成。丁三兩說：爸，那你說為什么你這輩子會這樣？丁三兩他爸說：因為得罪人太少。

116.

葉四姑在平康坊的時候，坊中有個姑娘姓寧，都跟她叫寧胭脂。叫“胭脂”是因為這姑娘胸前有塊紅記，乍看上去，如同不小心蹭上了一抹胭脂。

一天，忽有一書生來坊里，怒氣沖沖地要找寧胭脂，說要找她理論理論。葉四姑等人不知怎么回事，細加詢問才知道，這書生當(dāng)年常來這兒與寧胭脂廝混，兩人有情有意私定了終身，書生說是回家籌措錢財就來贖她，但回家之后卻依了父母之命與別人成了親。從書生成親算起，至今已有六年，這六年里書生的妻子給他生了一兒兩女，可這仨孩子每個人腦門兒上都有一塊紅記，顏色、形狀，都跟寧胭脂胸前那塊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