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認(rèn)識的那個熟人說，他與我一道從聚會中出來并靜靜地與我同行在洛倫茨山的一條路上?！巴Ｒ恍?，我要弄清楚——您知道，有一件事我得辦完。這太吃力了——這個很冷也很亮的夜，但這般令人不快的風(fēng)，它甚至?xí)r而能改變每一顆洋槐樹的位置呢?！?/p>

月亮照耀著園丁的房屋，陰影罩住一條稍許有些隆起并點綴著雪花的道路。當(dāng)我看到門邊放著的椅子時，我抬起手指向它；因為我沒有勇氣和等著責(zé)備，于是我把左手放到我的胸前。

他悒悒不樂地坐了下來，毫不在意他漂亮的衣服，當(dāng)他把他的雙肘支撐在大腿上并把額頭放在完全彎曲的手指尖上時，我感到驚奇。

“好的，現(xiàn)在我要說這件事。您知道，我生活的有規(guī)律，沒有什么可指摘的，所有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和被承認(rèn)的。在我所交往的聚會中出現(xiàn)的不幸，人們對此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不幸也沒有饒過我。如同我四周的人和我滿意地看到的一樣，一般的幸福也并不趑趄不前，我本人可以在小范圍里談?wù)劇：玫?，我還從沒有真正地愛過。我有時感到遺憾，但如果必要的話，我會用那些客套話的?？涩F(xiàn)在我只能說：是的，我愛過并且也許因為愛而激動。我是一個熱烈的情人，像少女所希望的那樣。但是我不應(yīng)當(dāng)考慮，恰恰是這種從前的缺陷會給我的愛情關(guān)系一個例外的和快樂的，特別快樂的轉(zhuǎn)向嗎？”

“安靜，安靜?！蔽覠o動于衷地說，并且只在想我自己，“您的情人很漂亮，我聽說了?！?/p>

“是的，她很漂亮。當(dāng)我坐在她身旁時，我總是只想到：這次冒險之舉——我是如此的勇敢——我進行一次海上之旅——我喝了成加侖的酒。但當(dāng)她笑起來時，她不露出她的牙齒，像人們所該期待的那樣，只能看到她張開深色的、狹小的、彎曲的嘴。若是她在笑時把頭向后仰的話，它看起來狡黠和顯得老態(tài)?！?/p>

“我不能否認(rèn)這點，”我嘆氣說，“我好像也看到了，因為這很惹人注意。但不只是如此。少女的美那才是真的！經(jīng)常，每當(dāng)我看到一身皺巴巴、臟兮兮和邋遢的服裝穿在迷人身體上顯出嫵媚時，我就在想，它不會長時間就是這樣的，而是起了皺褶，不再弄平，有了緊沾在飾物上的灰塵，不再清除；我就在想，沒有人會如此可悲和如此可笑，白天很早穿上同一件貴重的衣服，晚上就脫下來。我確是看到一些少女，她們也許很美，展示十分迷人的肌肉和可愛的踝骨，圓滑的皮膚和一頭秀發(fā)，她們白天就身著這樣一副自然的假面衣服出現(xiàn)，總是把同一張面孔擱放在她們相同的手掌上并讓它們在她們的鏡子里再現(xiàn)出來。只是有時在晚上，當(dāng)她們很遲從宴會上回來時，在鏡子里它們才顯得破舊和臃腫，所有人都看過了，幾乎沒法再穿了?！?/p>

“我在路上經(jīng)常問起您，您是否找到了這個少女，但您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轉(zhuǎn)開話題不回答我。您說，您做了什么壞事？您為什么不安慰我？”

我把雙腳伸進暗影中，聚精會神地說：“您不需得到安慰。您是被愛上了?！边@同時我把上印有藍葡萄的手帕放在嘴上，以免感冒。

現(xiàn)在他轉(zhuǎn)身向我并把他那張厚臉倚在椅子的低一點的靠背上：“您知道，總的說來我還有時間，我還總是能立即結(jié)束這剛開始的愛情，通過一次丑行或者通過不忠或者通過一次外地遠游。真的，我非常懷疑，我是否該投入到這次激動之中去。沒有什么是安全的，沒有人能規(guī)定方向和持續(xù)的時間。如果我到一個酒館里去，有意灌醉自己，那我知道，我將在這天晚上喝醉，但這是我的事！在一周內(nèi)我要與一個要好的家庭去做一次遠游，這不會在心里激起兩個星期之久的風(fēng)暴。晚間的吻使我昏昏欲睡，這是為給那些不著邊際的夢以空間。我對此加以抗拒，于是做了一次夜間散步，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我不斷地活動，我的臉由于風(fēng)吹時冷時暖，我不得不老是摸摸我衣兜里的一條玫瑰色帶子，我高度地恐懼，怕不能跟著您，甚至忍受您，我的先生，在此期間通常我肯定是不會與您談這么長的話的?！?/p>

我覺得很冷，天空已經(jīng)泛出一些魚肚白色：“可沒有丑行沒有不忠和沒有外地遠游的幫忙，您必須自殺?！蔽艺f，此外還微笑起來。

在林蔭大道的另一邊上，面對我們有兩處灌木叢，在它們后面，往下就是這座城市。它還有些許燈光。

“好的。”他喊了起來并用他那握的小拳頭擊向椅子，但這拳頭隨即停放在那兒了?！翱赡钪?。您不殺死自己。沒有人愛您。您什么都得不到。您不能把握下一個瞬間。您這樣對我說，您是平常人。您不能愛，除了恐懼，什么都不能使您激動起來。您看看吧，我的胸膛?！?/p>

于是他迅速解開他的上衣，他的背心和他的襯衣。他的胸膛確實是寬闊的和漂亮的。

我開始講述：“是啊，我們有時陷入這樣別扭的處境里。這個夏天我曾住在一個村子里，它旁邊有一條河。我記得很清楚。我經(jīng)常姿勢歪扭地坐在岸邊的一只椅子上。那邊還有一家海濱飯店。一些年富力強的人在花園里喝著啤酒，談?wù)摯颢C和冒險。在另一岸是云霧繚繞的群山?！?/p>

我站了起來，嘴顯得稍許扭曲，踏進椅后的草坪，還拆斷了掛雪的樹枝并沖著我這位熟人的耳朵說：“我訂婚了，我承認(rèn)?！?/p>

我這位熟人并不對我站了起來感到驚訝：“您訂婚了？”他完全是懸著身坐在那里，只是用椅背支撐住自己。隨后他摘下帽子，我看到了他的頭發(fā)，它散發(fā)一種好聞的味道，梳得很規(guī)整，頭部多肉，上面是一顆圓圓的腦袋，整體上顯示出一道清晰的圓線，人們在冬天都喜歡這個樣子。

我很高興我這樣聰明地回答他?！笆堑?，”我對自己說，“可他就有著這么一個靈活的脖子和無拘束的胳膊在社交場合中四下轉(zhuǎn)動來轉(zhuǎn)動去。他能用一番動聽的談話把一位夫人領(lǐng)著穿越一座大廳，若是房外下起了雨或者那里站著一個羞答答的人或者通常發(fā)生某些苦惱的事情，這根本不會使他感到不安。不，他在夫人們面前同樣彬彬有禮地躬身。但他現(xiàn)在坐在這兒。”

我的這位熟人用一塊麻紗布擦擦額頭?！罢埬?，”他說，“請您把您的手稍微放在額頭上些。我求您?！碑?dāng)我沒有立即照做時，他把雙手交叉起來。

好像是我們的憂慮使一切都黯淡下來似的，我們坐在高處的山上，像在一個小房間里，盡管我們早已覺察到了最初的亮光和晨風(fēng)。我們靠得近些，盡管我們彼此并不喜歡，但我們不能相互遠離，因為墻壁在僵直地和堅定移動過來。我們的舉動可笑并不顧人的尊嚴(yán)，因為我們不必在面對我們的枝丫和樹木之前感到羞愧。

這時我的熟人毫不困難地從他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刀子，沉思地打開它，然后像玩耍似的刺到他的左臂上并停在那兒不動。血立即流了出來。他圓潤的面頰變得蒼白。我抽出了這刀子，割掉冬季大衣和上裝的袖子，扯下襯衣的衣袖。隨之朝下跑了一小段路，再朝上看看是否有人在那兒，以便能幫助我。所有的枝條幾乎是刺眼般的清清楚楚并一絲不動。然后我稍微吮吸了深深的傷口。這時我想起了那座園丁房屋。我沿著小路向上奔去，小路直向這座房子左側(cè)高處的草坪，我焦急地查看窗戶和門，我憤怒地按鈴，連連跺腳，盡管我立刻就看出來了，這座房子沒有人住，隨后我看看傷口，它在汩汩流血。我在雪里弄濕他的布，拙笨地包扎住他的胳膊。

“您，親愛的，親愛的，”我說，“您是為我才傷害了自己。您的處境如此之好，周圍都是朋友，在晴朗的日子里您能散步，看到衣著講究的眾人在餐桌之間或在丘陵的路上。只消想一想，在春天，我們將去果樹園，不，不是我們?nèi)?，遺憾的是真的，但您同安內(nèi)爾會興高采烈地前往。噢，是呀，相信我，我求你，太陽將最美地把所有人指點給你們。噢，這是音樂，人們聽到遠處的馬群，無須操心，這是林蔭大道里的喧嘩和手搖風(fēng)琴在演奏?！?/p>

“啊，上帝，”他說并站了起來，靠在我身上，我們走動起來，“這兒沒人幫助。這使我不高興。請您原諒。已經(jīng)很晚了吧？也許明早我該做點什么。啊，上帝?！?/p>

靠近墻邊上方的一盞燈在發(fā)亮，它把樹干的陰影投到路上和白皚皚的雪上，這同時多彩多姿枝丫的陰影曲曲彎彎，像折斷了似的落到路坡上。

高中甫　譯

這篇小說是卡夫卡的第一部作品，勃洛德認(rèn)為它寫于1902年或1903年，其中的兩節(jié)：《與祈禱者的談話》和《與醉酒者的談話》(收入文集時，勃洛德改為《與祈禱者開始了的談話》和《祈禱者的故事》，譯者注)發(fā)表于1909年《徐培里昂》雜志上，這部作品有兩個稿本，勃洛德整理時以第二個稿本為主，中斷部分由第一個稿本補齊。

1. 　此系安娜的愛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