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輯
庖魚及賓
年月既久,忘了浪漫主義是一場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艷史。當(dāng)時歐洲的才俊都投身潮流,恐怕只有肖邦一個,什么集會也不露面,自管自燃了白燭彈琴制曲。德拉克羅瓦,與肖邦交誼甚篤,對于他的畫,肖邦顧左右而言他;對于同代的音樂家……肖邦只推崇巴赫和莫扎特——后來,音樂史上,若將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頂尖。
有人(好事家兼文學(xué)評論家),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屬于寫實主義,陀思妥耶夫斯基忿然道:“在最高的意義上,可以……我可以承認(rèn)是個寫實主義者?!薄膶W(xué)史上,若將寫實主義喻作一塔,這樣,也有了頂尖。
深夜閑談,列夫·托爾斯泰欲止又言:“我們到陌生城市,還不是憑幾個建筑物的尖頂來識別的么,后日離開了,記得起的也就只幾個尖頂?!?/p>
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shù)是尖的。
古典建筑,外觀上與天地山水盡可能協(xié)調(diào),預(yù)計日曬雨淋風(fēng)蝕塵染,將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變?yōu)閺U墟,猶有供人憑吊的魅力。
現(xiàn)代建筑的外觀,純求新感覺,幾年后,七折八扣,愈舊愈難看。決絕的直,剛愎的橫,與自然景色不和諧,總還得聳立在自然之內(nèi)。論頑固,是自然最頑固,無視自然,要吃虧的。
現(xiàn)代建筑執(zhí)著模型期的時空概念,似乎世界乃一干爽明凈的辦公室。“大羅佛”增置了透明金字塔,在視覺上,它宿命地只有第一效果,無第二第三層次的效果可期待。它的理想狀況是天天像揭幕剪彩時那樣光鮮。一舊,有一分舊即起一分負(fù)面反應(yīng)?,F(xiàn)代建筑要拆除是快速的,建筑的基本立意是為了盡早拆除?
現(xiàn)代建筑成為廢墟后不會令人徘徊流連。近幾年出來的摩登高樓,更明顯地看到建筑家手足無措,靠增加折角、靠層層外凸的陽臺來與自然講和,講歸講,自然不肯和哩。
除了建筑,其他方面何嘗不是手舞足蹈地落得個無所措手足的結(jié)局,極目油油荒荒,葉芝慣稱“大年”(Great Year)之歲云暮矣,知有除夕不知有吉旦的世紀(jì)末,自非區(qū)區(qū)建筑物應(yīng)任其咎。
“現(xiàn)代”,不會成為“廢墟”——貶褒只此一句。
科隆深秋,時近黃昏,雙塔大教堂洪鐘初動,隨著全城的鐘次第應(yīng)和,洞浩瀚,歷時二十分,茫茫平息。
就聽這次為好?每天聽為好?
離科隆已逾三載,雙塔大教堂的鐘聲,恭聞一度是幸,日日敬聆是福。
鐘聲,不屬音樂范疇。當(dāng)大教堂的巨鐘響起,任何音樂都顯得煩瑣多余。音樂是人間的,巴赫、莫扎特的曲奏全是人間事。從來聞?wù)f天國充滿音樂,充滿人間之聲的會是天國嗎?音樂是路,鐘聲是橋,身為精靈者,時而登橋憑眺,時而嬉戲路畔。精靈一躍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們調(diào)皮在不躍不跌,偶作躍跌狀,逗天使著急魔鬼發(fā)笑。然則天國一定是要在那里的,才有路有橋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顯得精靈的調(diào)皮大有余地。
祖師西來意旨如何
“子解得糯團么”——巖頭
祖師西來意旨如何
“取皂角作浣衣狀”——玄泉
祖師西來意旨如何
“庭前柏樹子”——趙州
祖師西來意旨如何
“聞得檐雨滴聲嗎”(適雨)——葉縣青
祖師西來意旨如何
“街頭東畔底”——法華
祖師西來意旨如何
“西來無意”——大梅
祖師西來意旨如何
“這么長的,那么短的”(指竹)——翠微
……
如何是達(dá)摩西來意
“了此意”
(“來”即“意”,“一華五葉”即“此”。
衣缽傳而底事無傳,達(dá)摩西來,不了,了之)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話臟話——使所有的無神論者同聲感謝上帝。一個人,清純到潛意識內(nèi)也沒渣滓,耶穌并非獨生子。
高明的父,總是暗暗鐘悅逆子的;高明的兄,總是偏袒桀驁不馴的乃弟。莎士比亞至今沒有妹妹,耶穌已經(jīng)有過弟弟,最愛耶穌的正是他。
那是一片出不了尼采至多出個張采的老大瘠土。借禪門俗語來說,金圣嘆、徐文長,允是出格凡人。李、莊二子,某幾位魏晉高士,堪稱“尼采哲學(xué)存在于尼采之前”的東方史證,所以,沒有意思得頗有意思,就中國言,尼采哲學(xué)死于尼采誕生之前。
“書法”,只在古中國自成一大藝術(shù),天才輩出,用功到了不近人情,所以造詣高深得超凡入圣神秘莫測。“書法”的黃金時代過去一個,又過去一個,終于過完。日本的書法,婢作夫人,總不如真。中國當(dāng)代的書法,婢婢交譽,不知有夫人。
“欲往芳野行腳,?;萁桡y五錢,容當(dāng)奉還,唯老夫之事,亦殊難說耳?!甭越鼤x人雜帖,畢竟不如。日本俳師芭蕉小有可人處。
俄國人中也有寫信的好手:
“艙內(nèi)流星紛飛,是有光的甲蟲,電氣似的。白晝野羊泅過黑龍江。這里的蒼蠅很大。我和一個契丹人同艙,叫宋路理,他屢說在契丹為一點小事就要頭落地。昨夜他吸鴉片多了,只是夢囈,我不能入眠。輪船播動,不好寫字。明天將到伯力,現(xiàn)在契丹人在吟他扇上的詩?!?/p>
契訶夫寄妹書,不過在迻譯間,篩了篩。俄文似乎天生是累贅的。
愚蠢的老者厭惡青年,狡黠的老者妒恨青年,仁智的老者羨慕青年,且想:自己年輕時也曾使老輩們羨慕嗎,為何當(dāng)初一點沒有感覺到?現(xiàn)在,他與青年們實際周旋時,不能不把羨慕之情悄然掩去,才明白從前的老輩也用了這一手。然而即使老者很透徹地坦呈了對年輕人的羨慕,年輕人也總是毫不在乎,什么感覺也沒有。
陽臺晚眺,兩個青年遠(yuǎn)遠(yuǎn)走來,步姿各樣而都顯得非常快樂,波多黎各,好像是,是波多黎各人,那腿那手臂的韻律純粹是快樂,快樂的脖子快樂的腰,走過陽臺底下,仰面唿哨道聲晚安,丑陋嫵媚之極,怎會這樣快樂,怎會這樣快樂的呢?克爾凱郭爾看了又得舉槍自殺一次。
背德的行為,通常以損害別人的性質(zhì)來作判斷,而忽視其在損害別人之前先已損害了自己,在損害別人之后又繼續(xù)損害著自己。
司馬遷認(rèn)為每隔“五百歲”必有什么什么的,到底不過是浪漫的穿鑿。姬昌與孔丘的精神上的瓜葛,論作孔丘這方面一廂情愿也可以。而到得《史記》,事情和問題都雜了大了,司馬遷的一廂情愿就更顯得牽強。之后呢,五百歲……五百歲……沒什么,什么也沒,所以再回過去體味《太史公自序》開篇的幾句壯語,覺得等于在絕叫。
理想主義,是表示耐性較好的意思。然而深夜里,我聽到過的絕叫,都是從理想主義者的床頭傳來的,明月在天,大江東去,一聲聲的絕叫,聽?wèi)T了就不太凄慘。
《春秋》《史記》,并沒曾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那是由于:禮,不能節(jié)人;樂,何嘗發(fā)和;書,未足道事;詩,豈在乎達(dá)意;易,更難普遍道化。萬象流傳,毫厘是必失的,所以千里必差。
(避開以上云云的故實,自悅于頑皮的想法,以致成為說法,“五百年有一讀者來”,可不是嗎,現(xiàn)在輪到我作讀者)
古典主義,是后人說的。
浪漫主義,是自己說的。
唯美主義,其實是一種隱私,叫出來就失態(tài),唯美主義傷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義,也不必明言,否則成了謎底在前謎面在后。
現(xiàn)實主義,笨嘴說俏皮話,皮而不俏。
意象主義,太太,意象算啥主義,是意象派吧。
超現(xiàn)實主義,這樣地能超,超掉“主義”行不行呢。
早年,偶見諾瓦利斯的畫像,心中一閃:此卿頗有意趣。之后,我沒有閱讀諾瓦利斯的作品的機會。近幾年時常在別人的文章中邂逅諾瓦利斯的片言只語,果然可念可誦——諾瓦利斯的臉相,薄命、短壽,也難說是俊秀,不知怎的一見就明白有我說不明白的某種因緣在。
畢加索和布拉克同時制作抽象立體主義——明明塞尚,從塞尚來,點、線、面、體、曲、直、明、暗……塞尚恍然,畢加索、布拉克大悟。
委拉斯凱茲的畫,多數(shù)是做事,做了一件,又做一件。少數(shù)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了不可更替的偉大藝術(shù)。
(有人是純乎創(chuàng)造藝術(shù)的,要他做事,他做著做著做成藝術(shù))
委拉斯凱茲做事很能干,藝術(shù)創(chuàng)造得好,而不會把事做成藝術(shù)。事又做得太多,累壞了身子,難免也累壞藝術(shù)。如果不善保身,還是欠明哲。委拉斯凱茲和笛卡兒都把自己看低,以為低于皇室皇族,所以殉的不是道。累倒,折磨盡了,雖不說英年早逝,死的性質(zhì)應(yīng)屬夭折。如果真的殉于道而非殉于皇家,他們的天年倒是長著哩。
如果“頓悟”不置于“漸悟”中,頓悟之后恐有頓迷來。
當(dāng)愚人來找你商量事體,你別費精神——他早就定了主意的。
人體的特異功能不是智慧。巫術(shù)與藝術(shù)正相反。怪癖并非天才的表征。在怪癖巫術(shù)特異功能備受矚目的時代,便知那是天才藝術(shù)智慧的大荒年。
音樂神童、數(shù)學(xué)神童……從來沒有哲學(xué)神童。
思維是后天的,非遺傳,非本能。思維不具生物基礎(chǔ),思維是逆自然的,反宇宙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嗜賭,其實更嚴(yán)重的是嗜人,他的小說中人人人人,從不愿費筆墨于自然景象,偶涉街道房屋,也匆匆然趕緊折入人事中去。他在文稿上畫人,人的臉,臉的眼睛。
他在文學(xué)上嗜人,實際生活中并不嗜人——所以偉大。
文學(xué)上的人真有味,生活中的人極乏味。這樣不好,不這樣就更不好。
人家總在乎誰在臺上演,演得如何。我卻注意臺下是些什么人,為這些人,值不值得演——因此我始終難成為演員。
無論由誰看,都愿上臺演——我不作這樣的演員的看客。
無論由誰演,都愿在臺下看——我不會對這樣的觀眾演出。
找到了我愿意看的演員,而找不到與我同看的人,觀眾席空著,所以那位演員不登臺,所以我又成不了他的看客。
這便是我的有神論及我的無神論兩者之間的酸楚關(guān)系。
藝術(shù)家在制作藝術(shù)品的進程中,清明地昏暈,自主地失控,勻靜地急喘,熟審的陌生境界層層啟展……所以面對藝術(shù)家,哲學(xué)家只有感慨的份,即使是藝術(shù)秉賦極高的尼采,也要為哲學(xué)氣質(zhì)甚重的貝多芬而惆悵太息得似乎不能自持了。然而尼采也并非容易敗落的,唯有他看出貝多芬的人倫觀念還涉嫌道德上的滯礙,使靈智的意緒受到抑窒,這位自稱酒神的音樂家本身沒有大醉狂醉,尚不足為尼采理想中的音樂家——從旁說來,哲學(xué)家還是有面子,當(dāng)然只指尼采,指不到別人。
在愛的歷程上,他每以鋼琴家自許,多次幸遇優(yōu)質(zhì)鍵盤,撫弄再三,當(dāng)他起身離開,它們都從此絕響、塵封。人們是不知彼等的珍貴,即使彼等自己,亦難解那一段時日(噢,四季的夜晚)何以有如許神妙的樂音——愛的演奏家,垂垂老去,回顧前塵,傷懷之余忽然忍俊不住道:寧愿是鋼琴演奏鋼琴家呵。
哲學(xué)營構(gòu)迷宮,到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工程的繼續(xù)是拆除所有的樓臺館閣,局外人看來覺得一片忙碌場景很壯觀。
哲學(xué)的廢墟,夕陽照著也不起景觀。個別的人死了會有“歿后思”,使生者想起死者的某些好處來。哲學(xué)作為群體看,無所謂好處,所以不值得憑吊。
哲學(xué)生涯原是夢,醒后若有所思者,此身已非哲學(xué)家,尚剩一份幽微的體香,如蘭似檀,理念之余馨,一種良性的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