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華莊藏稿鈔卷一

煙波筆嘯六十編文集

崇明沈寓寄廬著　孫丕源曾孫奕蔿/奕范/奕蘇/奕董/奕夔/奕萬/奕葛校刊

長洲沈德潛歸愚/鎮(zhèn)洋程穆衡迓亭合定

讀古

讀《詩》乙亥春筆

余嘗讀《虞書》，至虞帝之命夔曰：“詩言志”，而知《詩》之所由作。是故，動天地，感鬼神，莫有近于《詩》；彰教化，移風俗，莫有近于《詩》；明王道，稽世變，有美刺之義，有譎諫之道，莫有近于《詩》?！对姟芬舱撸娙酥局谝?。周之興也，作詩者志風教之原，篇曰“風雅頌”，辭曰“賦比興”。以風雅頌之篇體蓄賦比興之辭意，而《詩》之道備矣，《詩》之義遠矣。及周之衰而變風變雅作，得失彰焉，興比廣焉，鳥獸草木備具焉。雖然，《詩》之作，大抵始于興。情動感觸曰“興”，發(fā)于言為“賦”，托于物為“比”?！对姟肺从须x興而為詩者也。賦比興相生，而性情見于聲，聲成文謂之音。風土之音曰《風》。《風》者，動也，如風之動物也。有貞有淫，貞為正，淫為變，貞用美，淫用刺。朝廷之音曰《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有大有小，有正有變，正用美，變用刺，譎諫具焉。宗廟之音曰《頌》。《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歌祖功宗德以昭示子孫者也，有美而無刺焉。雖然，徑情直發(fā)，《風》不足以動人，其詩不可存；意盡于此，不通于彼，《雅》不足以正人，其詩不可存；《頌》若無其德無其位而歌之詠之，是誣也，是僭也，其詩不可存。不可存者，皆可刪也。此孔子之刪三千為三百者，此志也。存此志而讀《詩》，雖變風變雅，皆出于朝廷邦國學士大夫之口，不能已，不得已，而有此作也。離此志而讀《詩》，即正風正雅之內(nèi)，或指為宮人及通用之作，而變風變雅，悉小夫婦女民間委巷之私談?！抖Y經(jīng)》曰：“禮不下于庶人”，何不并刪之而筆之于萬世曰“經(jīng)”也？孔子不嘗曰：《詩》可以事父事君、興觀群怨，小子何莫學夫《詩》乎？又不嘗曰：《詩》一言可蔽三百篇者，思無邪乎？若使《詩》三百中，有一言之邪，孔子早已刪之矣。若使《詩》三百中，不可以事父事君興觀群怨，孔子早已刪之而不呼小子學之矣。何后世儒者不察，曰鄭之聲淫，鄭之詩亦淫也。聲之淫，孔子答為邦之問而必放之，而《詩》之淫刪三千為三百而反存之，有是理乎？夫《詩》言志者也?！对姟范嗄信o，志不專為男女。夫婦者，人道之始也。《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乾為天為父，坤為地為母。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君臣，有上下。禮義有所錯，夫婦之道不可以不正也。故情欲莫甚于男女，廉恥莫大于中壺。禮義養(yǎng)于閨門者最切，而聲音發(fā)于男女者易感。故凡托興男女者，和樂之音，性情之寄，非盡男女之事也。嗚呼！推此志也，可與言《詩》也已矣。然謂《詩》之作，大抵始于興者，何也？《詩》者，思也。有思今日之不得而詠古以見者，有思其人之不得而托物以見者，有思其事之不得而咨嗟詠嘆以見者，有一二言思之不足而長言以見者，有長言思之不足而反復歌詠以見者。故凡《詩》之可歌可詠者，皆其樂之可鐘可鼓者也。故《關(guān)雎》為房中之奏，大小《雅》為燕享之作，三頌為禘廟之聲。即十五國之變風，厲宣幽之變雅，亦動吳季子請觀觀止之嘆?？鬃釉唬骸拔嶙孕l(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也?！比粍t《詩》既自托其所思，而何以有美刺？吾以為《詩》之有美刺，猶《春秋》之有是非也。是非者，《春秋》之直筆。美刺者，《詩》之曲筆。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曲亦直也。是故，《詩》與《春秋》相為終始。幽厲以前美刺在《詩》，平王以后，是非在《春秋》?！洞呵铩酚浱煜轮疅o王，《詩》紀文武成康厲宣幽為王之事；《春秋》記列國諸侯之亂，《詩》紀十五國諸侯治亂之跡；《春秋》記禮樂之僭紊，《詩》紀朝廷宗廟燕享之禮樂，班班可考。凡《詩》之所存者，皆史之所遺。故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泵献又?，直與古序相發(fā)明也?！对姟分泄判颍q《春秋》之有三傳。讀古序而失《詩》者十之一二，讀今說而失《詩》者十之七八?！对姟分鵀榻?jīng)也，好惡得《春秋》之筆，治亂續(xù)《尚書》之紀，詠歌燕飲弘禮樂之文，而《雎鳩》《鵲巢》，實具大易乾坤之義。變風變雅，直貫夫五經(jīng)，而得存于當年孔子之刪。而今日以為淫亂，而見黜于經(jīng)生學士之講試、大臣朝寧之獻議，謂《詩》復亡于刪后可也。

讀《春秋》一乙亥春筆

吾讀《春秋》而知孔子之筆削，一本于忠恕也。吾讀《春秋》而知孔子之門羞稱五伯，五伯者三王之罪人也。吾讀《春秋》而知“知我、罪我”，孔子懼，作《春秋》之本意也。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敝^《春秋》所書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皆天子之事也?！洞呵铩窞樘熳又露饕?，詎謂孔子以天子之事自用乎？禮樂征伐降而大夫出，陪臣執(zhí)，猶深惡而懼之，況以匹夫用天子權(quán)，行天子事，褒貶當世諸侯卿大夫，此誠所謂空言也。而曰：“吾能華袞而斧鉞之?！焙纹錈o懼之之心也。夫孔子之為此懼者，周德既衰，官失其守；策書記注，多違舊章。上懼無以遵周公之遺制，下懼無以明將來之勸戒。弒君、賊父、叛臣、亡子、喪師、滅國、與盟會奔走干名犯紀之事，接踵斯世，故其曰：“知我者，知我不得已而有此一懼也。罪我者，罪我無其位而何必有此一懼也。”懼之者，慎之也，鄭重之也。直書其某年某月某人某事，而其人其事之是非自是。尊天王，重首時，遵周公，存大義，明大法也，作《春秋》之本意也。五伯之詐莫甚于齊晉，桓、文以篡弒得國，即有震世之功，圣人不齒。故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笨鬃釉唬骸捌涫聞t桓、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比∑湮闹x，直書以公其是非于天下后世而已。儒者不察，謂五伯尊周，《春秋》尊伯。春秋不即為七國者，五伯之力，不知桓、文上下五十余年。春秋以后，而東周存者又二百年，周室東遷，無異杞宋。周之存亡，于五伯無與也？五伯之終，七王之始也。七王之事，何一非五伯導之者乎？五伯之盟會，導七王之縱橫；五伯之吞滅，導七王之兼并；五伯之挾天子侮王室，導七王之滅周，致赧王稽首獻地。若曰《春秋》尊伯，則縱橫之徒皆得行《春秋》之志者矣。若曰五伯尊周，則孔子不以管仲為器小矣。善乎孟子曰：“五伯假之。久假而不歸，烏知其非有？”使孔子之志行，《春秋》之義伸，則東周可為。自無五伯，又安有戰(zhàn)國與暴秦之禍，而世儒不思也。世儒又以為攘夷狄者，益非也。以《春秋》之是非觀之，五伯之罪，莫甚于晉、楚。繼齊稱伯者晉也，齊猶托尊王之名，晉則公然自為也。齊讓楚不入包茅之貢，晉遂駕楚迭興會盟，往往與楚爭伯中國，糜爛其人民。楚僭王蠶食諸姬，晉亦自剪其手足，朝諸侯百有余年。楚問鼎于周，晉召王征兵，奔走其卿士，逼殺其大夫，諸侯悉索幣賦于楚者，復悉索幣賦于晉。入朝稽顙驅(qū)脅叱使，晉、楚所同，而以之相較，猶晉七而楚三也。楚、秦、吳、越，禹貢九州之地，周制五等之國。世儒謂楚為夷，謂攘楚為伯。夫既已夷楚，而復與齊、晉并稱五伯，則是自見其牴牾。天不足九野，地不滿九州，而禹貢為虛數(shù)，周制為無等矣。噫！五伯自反于王，自等于夷，而又謂之曰“尊王”，曰“攘夷”，是誠何說也？《春秋》不作，五伯罪隱。《春秋》作后，五伯罪彰。未經(jīng)筆削之《春秋》，魯史也。已經(jīng)筆削之《春秋》，圣經(jīng)也。周公之不夢，出涕于獲麟，此《春秋》之所以作也。作《春秋》者，托周公以行吾道也。故曰：周公其衰，吾道其窮，憂之甚也，懼之甚也。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誰毀誰譽，此筆削《春秋》之大旨也。自后世以美惡同辭、深文隱語視《春秋》，若必以文字為褒貶，以凡例特筆故進故退。孔子曰：“忠恕違道不遠。”何其無忠恕之心乎！孟子曰：“仲尼不為已甚。”何其多已甚之辭乎！或者又以為《春秋》責備之嚴，法當如是。晉趙盾、鄭歸生、許世子，未操刃而書弒君；晉申生宋座，自縊死而書殺子。不知圣人推見至隱，原情定罪，道其實耳。其為書也，固憂深而辭遜，義直而情婉，法嚴而禮恭。故魯事之惡、天王之丑，不得不為之諱；多外事之疑，不得不從其輕。而如諸傳所記，貪淫奢侈、非禮猥瑣之事，一切不書，誠不忍盡言毛舉，使《春秋》筆削，下同野錄也，此皆圣人修辭之誠。示天下萬世以臣子事君父之禮，與士君子處世立言之體，蓋圣人之心博大寬仁，忠恕交至有如此。故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编岛?！罪我者，五伯之君若臣往矣。知我者，千載而下其誰知《春秋》一本忠恕之心行之也。雖然，知之者有其人矣。董子曰：“《春秋》辨是非。”司馬氏曰：“明王道，正人心?！薄皳軄y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焙显唬骸拔褰?jīng)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例。”公好惡，《詩》之情也；酌古今，《書》之事也；著權(quán)制，《易》之變也；序典常，《禮》之經(jīng)也；本忠恕，《樂》之和也。百王之法度，萬世之準繩也，是真知《春秋》者也。

讀《詩·十畝》章丁丑春筆

余讀《詩》至《十畝之間》，“桑者閑閑”，不覺慨于心而有感也。夫十畝之間，而詩人寄跡于此，亦甚微末耳。然桑者得此閑閑焉，詩人之自足可知矣。而富貴者鄙之，往往不入其心也。而貧賤者汲汲焉終其身，有不得此十畝也。然亦有有此十畝，而我之志在此，而其家之人之志或不在此，則亦不能云閑閑者矣。此龐德公之妻子耘于前，而曰“吾遺之以安”；陶元亮之雖有五男兒，縱不好紙筆，而曰“田園將蕪胡不歸”，為真有此十畝而得閑閑之趣者矣。孔明躬耕南陽，閑吟梁父，致足樂也，遭三顧之知遇，而鞠躬盡瘁以死，成都之桑八百株，并不能為子孫終其業(yè)。房、杜奮跡畎畝間，為帝王師相，富貴極矣，而經(jīng)營門戶不衰，身死無幾遭不肖子孫蕩覆無余。嗚呼！貧賤者亦能富貴，富貴者終至貧賤，其恒也。生斯世也，得此十畝，黃米飯香，木棉衣暖，欣有荊婦之可偕，莫愁子孫之難繼，胸羅萬有，志足千古，力田之暇，高歌一曲，亦足以樂而忘死矣。

讀《文王世子》乙亥夏筆

嘗讀《文王世子》篇，至“文王曰：‘我百齡，爾九十，吾與爾三齡焉?！耐蹙攀吣私K，武王九十三而終?！痹唬何耐跏ト艘玻v愛其子，豈能損父之年而益子哉？武王亦圣人也，縱欲自永其年，豈能損父之年而益子哉？縱使我年可損，而文王必欲損己之年以益其子，此何以教其子武王也？文王之為慈父必不爾也。縱使我年可益，而武王必欲損其父之年以益于己，此何以奉其父文王也？武王之為孝子必不爾也。況修短有數(shù)，氣稟于有生之初。幸而武王九十三終耳，不然，或五十，或六七十，即告終焉，文王亦能損己之年以益之乎？且圣人，立命者也，盡心知性所以知天，存心養(yǎng)性所以事天，殀壽不二修身以俟所以立命。若區(qū)區(qū)于年數(shù)之修短，而父子之間推遜愛護，冥冥之中，誰聽之而誰主之？此乃世之奸人操其術(shù)以愚其人者，而謂仁之至、智之盡之圣人而出此乎。若其果出于此也，文王之圣，豈不知其子武王之圣，而必欲損其三齡與其子以治天下也。武王之圣，豈不知其父文王之圣，一飯再飯，不敢有加，而反不欲其父之百齡過于百齡以治天下也。是說也，傳之者之誤也；不爾，好事者之為之也。吾于是而并疑夫周公之《金縢》也。

讀《漢武帝紀》己丑春筆

予偶讀《漢武帝紀》：“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痹弧俺酢?，前此未曾行也。曰“令”，實出于皇帝之詔書也。吾不敢必郡國之無此一孝廉也，亦不敢必此一人之足以概郡國之孝廉也，又不敢必郡國之舉此一人足稱其人之孝廉也?；突驮t書，初頒天下，則郡國之舉，斷不敢慢；一人之寡，郡國斷不能云無，則郡國之舉此一人，尤必極其慎。吾不知當時天下幾郡國，然一郡國一孝廉，以一孝廉應一郡國之求，以卜皇家異日一郡國之需，將見治此郡國者，皆孝廉其人也。孝者必有品有行之儒，廉者必有守有為之士，舉而使之治郡國以拊循其民次序化道。《書》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倍鴽r郡國皆元良也哉？或四三年，或五六年，再令再舉，則前此治郡國者之孝廉，又拔其尤者以升于朝，則朝皆孝廉而治天下若唐、虞，若夏、商、周，亦易易也。何漢武之世之治郡國者，反不若漢文之世之治郡國得其人也歟？豈前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皆以名應而不以實求也乎？抑郡國乏孝廉而治郡國者未嘗舉以應其選也乎？抑未必再頒令甲，以切責其不力舉也乎？則漢武之世，天下空空，實無一孝一廉之人，將何以治此郡國為、成此郡國為也？當時稱孝廉其人者，莫如申公、董仲舒、汲黯輩，俱置之閑散之地，而不為重用。惟此詼諧不根者，談戲于殿廷，而以俳優(yōu)畜之。惟我意焉，此所以稱漢武之治天下也。九官十二牧輩，埋沒于草莽者何可勝道。歷世以來咸坐此病，又遑問其唐虞再見而太和在成周宇宙間也。嗚呼！天生異材，何地無之，淪落不偶，異世同悲。不求實用而徒務虛名，不獨漢武之世為然也。

讀《吳世家》癸巳夏筆

予觀有吳季子辨論閎博，才矣；避位全身，智矣。惜其因讓而國自至于爭，爭而不再傳，漸與鄰爭以亡其國。嗚呼！泰伯讓而吳興，季子讓而吳亡，伯善讓而季不善讓。伯之才智，足以處己，尤足以處人。季之才智，不足以處己，尤不足以處人也。夫智以才見，才以識充。季子非無才也，非不智也，不能充我才智以行吾事者少識耳。故周一身而不能料他人，見一時而不能計久遠。雖有一讓之見能，徒足以喪累世之美德，而誤六七百年相傳之家國也。凡世之所貴乎豪杰士者，一言一行、一動一靜，能系家國存亡興敗之數(shù)，不獨區(qū)區(qū)智并挈瓶，信同抱柱，德既不足言，才與智又烏乎在也？予因之可以斷季子，頌泰伯矣。泰伯所以君吳，事不經(jīng)見，即以天下讓，亦事后推原之論。惟其當時，見父心屬季以及昌，不惟視國如敝屣，托采藥偕仲以行。之荊蠻，斷發(fā)文身，示不復國。且能化蠻貊之人而君之，授之仲而世其國。所恃者，有其智其才，且有其識也。浸假當日不讓，而君有豳岐，詎不能化國而有天下。惟其能之而肯讓，奮身入?yún)牵衅涞?，禋祀六百五十年?？鬃臃Q以為至德，盡之矣。季子則不然。當年壽夢非太王，諸樊非泰伯，季札非王季，而且無子昌之圣，何須行讓。且因讓而徘徊于本國，曰：“有國非吾事也?！贝俗砸詾樘幖褐且病＞啪?，為兩可之見，更失處人之智。嗟乎！使季子當壽夢，欲立之時，即效乃祖泰伯之去，以絕諸兄弟望。不然，當力止之以世及先嫡之義，勿令次立以起爭端。更不然，當味也卒，即致辭于曰：“光，兄樊子也。予固不愿君我國，光也應立?！眲t光必喜而必讓，光可無刺僚之事。雖有百子胥、專諸，劍無自入矣。惟其不爾，子胥得借吳以仇楚，宰嚭得私越而覆吳，其禍俱從一讓始。雖然，讓固美德，豈足生亂，不善處讓，遂至召禍。季子而有知也，觀于越之入勾吳，寧不自悔無地哉？嗚呼！季子固才人也，亦智士也，觀周樂而知興衰，思徐君而要信義，過齊、晉、鄭、衛(wèi)諸邦，語時事如指掌。第惜其識不足以充我之才智，前則袖手不能料事，后則脫身不能辦事。因讓起爭，好爭以至于亡，絕泰伯相傳六七百年之禋祀也，誰之咎也？

讀《留侯世家》戊子冬筆

時執(zhí)目前之見，而圣賢有遺論；世多事后之觀而今古少完人。夫商山之四皓，即漢庭之四皓，實張良之四皓也。良當年為韓報仇，深思積慮，陰結(jié)天下之豪杰，而欲出萬死一生之力，以除無道之秦。自少及壯，因此交彼，人不一類。四皓之其才其識，超越漢庭諸臣，久已在良洞鑒中矣。后世乃以良之招四皓也，為難免植黨以拒父，惠帝之不得永終，呂后之擁立非種，四皓之安劉，不幾滅劉矣乎?；蛴忠詾樗酿┱?，張良之偽也。若商山之四皓，既不辱漢祖之求，又豈肯應太子之招。須眉皓白，衣冠甚偉，而輕履漢庭，商山有靈，移文切責，四皓不得為完人矣。予以為均非也。四皓者，非商山之生是四皓也，避秦而隱于商山者也。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以類而聚，所以商山得此四皓也。夫良本韓人，而匿于下邳。圯橋老人，非即商山之四皓同聲同氣者乎？良之與四皓相應相求，其交感蓋有素矣。良為報韓出，四皓以避秦隱，其出處不同，而其志其道則同者也。高祖之欲易太子也，深見呂后摯悍，惠帝柔弱也。但太子者，天下本也，本一搖天下震動。周昌諫不聽，叔孫通諫不聽，良亦諫之，以為此事非細而不可以口舌爭，知高祖平昔敬慕而不能致者，惟此四皓，乃為太子一招而即來。良之與四皓，謂非同聲同氣、相求相應乎。獨怪夫良能招四皓而不能安四皓，高祖敬四皓而不能用四皓，致惠帝之驚憂不聽政，呂后之毒殺絕帝種耳。蓋斯時，但知四皓倔強，能羽翼夫太子，而不知四皓之才識，能安天下于磐石。徒聽四皓之歸商山，終為商山之四皓，而漢庭遂無四皓，而天下遂幾喪于平勃輩矣。嗟乎！商太甲、周成王，亦中材主耳。湯用一伊尹而不聽之終于莘野，武用一呂尚而不聽之老于磻溪。成湯之后，未見史冊，不識若何。武王之邑姜，豈下于呂后哉。而太甲成王，終以令主名于后世，何漢祖知人之鑒不若湯武，而四皓終以商山稱？咎在漢祖不能托惠帝于四皓，張良不能安四皓于漢庭。故呂后之人彘戚夫人，酒鴆趙王如意，非四皓羽翼夫太子之過也。后世徒執(zhí)目前之見，而更多事后之觀，不知進退綽綽，如四皓者，有余光矣。嗚呼！漢二祖之一統(tǒng)，不如先主之一隅。予既為四皓嘆不遇，又為子陵嘆，千載以下觀之，天之生是才也，良可惜矣。

讀《陳平、張耳、司馬相如世家列傳》庚午夏筆

吾讀漢史而深有慨于陳平、張耳、司馬相如之為人也。觀其終，平封戶牖，身作丞相十余年，世籍侯；耳封王，子尚公主，襲封趙；相如親受天子之知，死猶致問，萬里外取其遺書。之三人者，何其遇也。跡其始，貧幾不能以自存，俱賴其婦以致有為。噫！之三婦者，一五嫁而夫輒死，一嫁傭奴而亡其夫，一新寡，挑以琴心而夜亡奔。語其行，俱不足道者也，然皆富人女。一娶之，赍用始饒，游道日廣；一娶之，厚能奉給，常致千里客；一娶之，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藉使之三人者，知節(jié)義，矜名行，丑五嫁之女，羞逃夫之婦，薄琴心之挑，有才如此，平也終乞食于兄嫂乎？耳也終作亡命寄客于他鄉(xiāng)乎？相如也終倦游老死于故里乎？嗚呼！三人者之為人，其遇賴此，是可慨也。

讀《仲尼弟子列傳》漆雕氏壬辰春筆

昔漆雕子若熟習《尚書》，志不樂仕，孔子曰：“子之齒可以仕矣。”子若對曰：“吾于斯未能信故也?！毙抛尤粞?，則世無不通之士，而朝無不職之官，上無不圣之主，而下無不格之民矣。三代以下，世道之所以日趨于污下者，由學術(shù)之不明，而汲汲于仕者眾也。冉子之聚斂，仲子之輕生，斯其能信乎？定哀之間，宗國淪于三家，縱使可仕，三家其可格乎？夫子之道不行于魯，斯時之天下，已無可仕之國，而夢寐周公，徒托之空言。閔曾之徒，悉皆名世之才，或仕或否，各行其志。夫子知子若之才可仕，其年尤當仕，而不知其心樂乎仕否也。使之仕也，觀其志也。子若之志，已窺夫子之志，斯其志果未能信乎？而師弟之志，則兩可信也。何也？斯時也，何時也。諸侯召天子，大夫逐諸侯，陪臣執(zhí)大夫，臣弒君，子弒父，浸淫至于終綱目一千三百六十二年，日甚一日，天理泯矣，民彝絕矣，大抵由學術(shù)之不明，而汲汲于仕者眾也。何以卒然之問，一言之對，若目有所見，而手有所指，出此洞觀千古之一語也？故程子稱其見道分明，已見大意。然則使其能信而仕也，東周可仍返而西，春秋不降為戰(zhàn)國，井田不變?yōu)橼淠?，千八百國不并而分為郡縣；斯日之《春秋》不修，《周易》不贊，《詩》《書》不刪，《禮》《樂》不定；素王為明王，素臣為良臣，斯世則文明矣。而六經(jīng)四子之語言文字，整頓夫天理民彝者，又何必傳于今日，為乾坤之贊化，萬世之師表也哉？嗚呼！世道升降，天命所在，勢無如何，人心日甚，圣賢有所不得為，唯語言整頓之耳。漢志載其著說有《漆子》十三篇，淪亡于秦火，可惜也。

讀《后漢》西州二布衣起家己丑春筆

甚矣取功求名者之不可有勝心也。功已成矣，名已立矣，而取求之念，好勝不已，勢必至于氣衰力竭，功摧名墮，而智失其為智，勇失其為勇。神龍喪珠，螻蟻狎之耳。士君子所以立名貴真，而功成速退，唯見幾者之為愈也。予嘗閑觀東漢初興故事，讀至西州布衣交而有感于馬文淵、班叔皮二君子之所為。文淵、叔皮騰聲三輔，同作西州之嘉客。西州欲以一丸泥東封函谷關(guān)，叔皮乃著《王命》一論，以為百姓謳吟思仰，而神器有歸，英雄當知覺悟，乘時附命以圖富貴。因遂避地河西，從事涼州，畫策向漢。時雖有任囂教尉佗制七郡之計，而不知漢家天子明見萬里之外。叔皮之名，著于《王命》一論，而叔皮之功，亦未始不在于涼州歷世也。以通儒上才，值云從風動之間，言行不逾，仕進不妄。去危邦而不致有李業(yè)王嘉之禍，識時務而獨能睹人心天命之機?？稍贫菔罒o悶，守道恬淡者矣。文淵則不然。遨游蜀漢間，而知帝王有真。聚米山谷，指畫形勢，鋤塞平蠻，功成名立，而猶據(jù)鞍顧盼，逞矍鑠之余勇，鼓馳驟之邊功，壯馬革之裹尸，違明哲之保身。萬里遺書，借人喻己，誡子弟以輕薄。浪泊西里，毒氣薰蒸，視飛鳶之墮水而自忘其止足。薏苡餌謗，槁葬城西，刻鵠類鶩，畫虎類狗，均有不成之嘆。于是思西州之二布衣，同起家為東漢世臣。守株者，兔幸或有時待之而至；畫蛇者增足不已，不知其若何也？嗚呼！好勝之心，老未能忘，而至于趨而蹶也。

讀《唐書》李光進光顏傳乙酉夏筆

欲齊其家者，固由于修身。而不知家之所以能齊者，尤必齊以家之禮而已。予讀《唐書》，至李光進光顏兄弟間，一家之政，禮以行之，百世以下，如入其室親睹其兄友弟恭也。弟光顏先娶，其母委以家事。母卒后，兄光進乃娶。弟使其妻奉管鑰籍財物，歸于其似。兄反之曰：“弟婦逮事先姑，先姑命主家事，不可易也?！编妫〉芤远Y禮其似者禮其兄，兄即以禮禮其弟者禮其婦而追禮其母，兄弟之道盡即似婦之道盡，而事死如事生之道亦盡。友恭之義篤，而孝順之情益摯矣。世豈無弟婦專其家政，而恐兄似奪之者？又豈無兄似欲專其家政而恐弟婦不早奉之者？又遑計其母死與未死，“逮事先姑，先姑命主家事”一語，而相持以泣也。無論宦室與士庶，百世以下觀之，有不起敬起孝克友克恭者乎？彼弟婦不遜讓其兄似，而兄似有挾長不顧其父母之命，專主家政，而浸沒其資產(chǎn)者，能不赧然愧死，污且十斛下也。

讀唐明二史狄姚二姊乙酉夏筆

天地陰陽之正氣半鐘于男，而亦留其半以鐘于女。自古及今，輶軒不采，賢德婦女，湮沒于草莽者，何可勝道?！短剖贰份d狄懷英之姊，《明史》載姚斯道之姊，上下二千年間，有是哉。二姊之言與二姊之心，知天下國家綱常之大，而家庭茍且富貴之不足為榮，舉世須眉男子莫得而及也已。自有世道以來，人情莫不艷富慕貴。一介之夫，小小得意，親戚之男若婦，咸趨奉而媚悅之，因思托其蔭庇，勢必然也。況賢豪如懷英、斯道而屬同胞，拜相封公，誼托一本，誰不懷率子自乘，招搖而過之以為榮也？幸先枉駕，不棄孤寡，榮及蓽門，喜更何如？而峻拒其請，笑絕其言，明訓其所為，而視其貴其富若不足以介我意者，其胸懷何等！而于當時之世道人心何如也？賢哉二姊！一以濁酒麥飯供，一以何用多拜辭，不改寒家之況味，以接公相之榮華。復戒其子不事女主新君，而子亦能受寡母之訓，終身不愿貴。二姊之心，異代同揆，懷英、斯道，抱疚多矣。嗟乎！狄、姚二室，生子如是，而生女又如是。是子不可少，而是女更不可少也。

讀明紀循良吏徐九經(jīng)壬辰秋筆

三代以前無論已，漢唐宋明以來，為循良之吏者，史不勝書。然天下之大郡邑之多，民終不能盡安然無事者，良由庸吏茍且肥家，法不能伸；巧吏諂媚營私，借法伸情。則小民之冤抑者每每，而朝廷之綱紀，蕩然其廢弛矣。盜賊因之滋甚，而畎畝之疆域，得兼并武斷而不可問矣。予讀有明知府徐九經(jīng)，初為句容令，歷九載，治行為天下第一，而不能無感于中也。九經(jīng)曰：“吾治縣無他道，惟首嚴豪強，清理案牘，士農(nóng)江商，各安其分，各得其所而已?！眴韬?！天下古今郡邑，盡如九經(jīng)則唐虞之世，何難復覯？蠖伏草莽者，惟有頌豳風，歌大田，慶豐年，祝千倉萬箱耳。然九經(jīng)雖稱循良，不過九載一句容令。而中常不安于位，因百姓擁號，吏部論謫中丞于外，而留九經(jīng)，時語中丞力不能勝一縣令也。生平不嗜肉食，噉菜佐脫粟，常圖一菜于堂，曰：“古不云乎？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無此味?！狈e九載，始遷繕部主政。民遮留之，彌月不得發(fā)，至兒稚亦挽衣而泣，曰：“公毋去我?！逼溟L者曰：“公固奉命決去矣，不敢強留，幸有以惠訓我，使我儕奉之如奉公。”九經(jīng)亦揮淚曰：“毋以訓爾曹，吾居官惟守‘清、慎、勤’三字，得以安爾曹。爾曹亦有三字當守，得人人自相安也。三字維何？曰‘儉、勤、忍’。儉則不費，勤則不隳，忍則不爭，保身與家之道也?！泵衲丝坦嫴?，而書“儉、勤、忍”于上，曰徐公三字經(jīng)也。夫居上而臨民，不過此“清、慎、勤”三字經(jīng)耳。信此三字而行，則上可以對吾君，下可以對吾民，中可以不負吾身。古所云居官者長子孫，豈獨世道攸賴乎？世之業(yè)功名者，慎毋負此三字而言仕也。九經(jīng)貴溪人，嘉靖中鄉(xiāng)科，積資本部郎中，轉(zhuǎn)知高州府，道遠不欲赴?；蛟唬骸案唠m遠，雄郡也。公稱名令久，獨不名二千石乎？”曰：“仕有盡日，安能自苦?！标愲河谮Ｔ?，謝不仕。在部多政績，冢宰怪其倔強，欲詘之，考功郎持不可，坐以老。九經(jīng)笑曰：“老自吾分，何至強坐。”遂致仕，臥貴溪山中二十有二年，非禮會不入官府。守令以時問政，言無所諱，于吏胥弊尤切。立義田、義學，家雖貧，植名節(jié)者，即嫠婦必周。子給事貞明，長矣，九經(jīng)訓之曰：“吾昔用之邑不盡，而以施諸家，若既習矣，異日毋忘我為?！苯o事拜受教。年高德劭，無聲色好，會閭里，惟歌風雅，說濂洛性理典故。提學御史耿定向，按部句容，習其政而仰之。時誤傳九經(jīng)物故，耿檄祠名宦，再檄貴溪祠鄉(xiāng)賢，然九經(jīng)強無恙也。句容之民伺其誕日，設醮迎厘于三茅祠下，歲時訊問以為恒。至年八十五，稍示微恙，卻醫(yī)藥，曰：“有正命在?！睍儗嫻笆衷唬骸懊┥絹碛摇！蹦克祛?。嗚呼！異已。句容民不能忘徐公，徐公至老亦不能忘句容民。善仕郡邑者，詎獨長子孫，民與官死不能忘。古所稱賢親樂利，沒世而人思慕之。如九經(jīng)者，不能無深感也。

讀《皇極經(jīng)世》癸酉冬筆

天地之生久矣。人后生于天地，猶未知人之所以自為生，又烏知天地之所以生。有天地以來，不知幾歷年月傳稱盤古，又幾歷年月始知結(jié)繩，又幾歷年月始制文字。天地之初，人生之時，不識不知己耳。其間所謂三皇、五帝、九皇、六十四氏之事，后世載籍，何可盡信？夫子所云混沌難知也。而先天后天，機泄于八卦甲子。蓋天數(shù)推于黃帝，乃后之易乾鑿度，春秋元命苞誕妄附會，即楊子云、李淳風、僧一行諸說，又可盡信乎？康節(jié)邵子，具內(nèi)圣外王之學。著《皇極》一書，盛言數(shù)算，取十干以定元運，十二支以定會世，天地始終，不出其范圍，聰明絕代，上追庖犧軒轅，但古今一論，遂成印板樣天地。夫天地者，亙古亙今，包羅萬有，不可窮算也。百年之內(nèi)，人猶未知人之所以自為死，又惡知天地之所以死。陰陽消長，治亂相循，太和宇宙，安知不能返于道德之時？天地為人之大父母，仁愛其子孫，恒垂象以示不測。為之子孫者，坐受其生生，妄加臆說，言而中，謂之褻天，言而不中，謂之逆天，其可乎？天道遠，人道邇。言天事者，終不若《易》云太極、陰陽盡之。言人事者，終不若《中庸》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夫子言夏、殷、周之禮之損益，雖百世可知。蓋推之于數(shù)，不如信之于理。而誕稽上古，不如實說中天之為愈也。

讀《高士傳》乙酉夏筆

予讀皇甫士安傳高士，得九十有六人。始而企慕，既而感嘆。夫士而曰高，乃播名人間，何其幸也！天下賢人眾矣，遁則無稱，況乃所謂高士者，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不邀名于閭里，不求知于人世者也。而百世以下，追列其行事，人人矜誦于無窮，何其幸也！雖然，名者，實之賓也，特不可指名士為高士耳。跡九十六人之所為，果不邀名、不求知，其學問果當于圣賢否；果出而有為也，如禹，如稷，如伊，如呂否？如是而謂之士也，誠不可一世之士矣。如是而謂之高也，誠成為古今天下之高矣。昔梁伯鸞高士也，必識所以為高士者，嘗為四皓以下二十四人作頌。士安去伯鸞世未遠，乃傳高士而不傳伯鸞之所頌。夫以伯鸞之言為不足信耶，其所稱高士可以不傳也。以伯鸞之言為足信耶，傳其所稱之高士，而不傳其所頌之言何耶？四皓以前，士安傳四十六人，唐虞之際十人，其三十六人，皆春秋以后。于孔孟之書，得十有二人，余二十四人，見于莊子之寓言、《國策》之游說。夫寓言游說，可以傳信耶？則伯鸞之頌，亦未必失實也。唐虞百五十年，且有十人，而夏商周千五百年，并無一見，高士、逸民之流亞也。寓言游說，可比信于伯鸞，則伯夷傳中之卞隨、務光，顧不彰明較著于夏商之世耶？抑史遷之言，獨不足憑也耶？夷齊、虞仲，獨非高士乎？何以魯論著逸民之名，而士安遺之耶？抑其行事有不足稱也耶？伯鸞所頌二十四人之后，又傳二十四人，其行事果勝于隨、光、夷、虞輩耶？此予所不解于士安者也。予非敢謂士安傳九十六人中之有不足傳，亦非敢謂九十六人之外必無高士其人。第高士者，高出于天下之眾人而為士者也。唐虞之世，樸實無為，故在上者常任其勤勞，而在下者恒安于逸樂。所以由卷不愿為天子，稷契之大臣，亦胼手胝足。商周以下之世，顯貴自尊，君臣肆意于勢位，士庶跼蹐于高厚。所以邀功趨名者，既不審時，又不度世，內(nèi)不觀我，外不觀人，欟首竭蹶，求一日之知以為榮。若夫高出天下而為一世之士者，固未嘗向此日之時世而輕言出處，世亦不知此日之時世有若人，而以出處期之也。士安亦晉之高士也，必識所謂高士者而傳之。平世之高士，君明臣良，世可無藉于我而成其為高者也。亂世之高士，冠裳易置，天地幽閉，無從整頓而成其為高者也。則其高也，非不出也。天子不得臣，不敢輕出以為臣也。諸侯不得友，不敢輕出以為友也。使伊不出而終于莘野，呂不出而終于磻溪，則亦成商周之一士，而高出于一世之士矣。伊、呂之不終為高士，伊、呂之時世為之也。伯鸞之頌，無從而見。士安之傳，將仿之而聞見不確。予欲別高士之品于名士之外，更欲別高士之品于狂士廉士之上。嗚呼！古今遠矣，天下大矣。高士乎？世豈無其人乎？無得而稱，何其不幸也！

讀縣志丙子夏筆

志猶史也。文直事核，不虛美，不隱惡，謂之良史。奉此以為志，而后可以資法戒，示將來，彬彬乎有實可稽，有文可觀，斯成為一邑千古之書也。孔子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文不足則不可以言，言不足則不可以志。志也者，記也。其實是記，其文是記。余讀《崇邑志》，而慨志之無其文，并無其實。崇明當長江蜿蜒七千里朝宗之口，環(huán)亙婁、虞、疁、澄、海、通六州邑之地，橫扼蘇、松、常、江、淮、揚，鎮(zhèn)三吳南北之要，上接齊、燕，下連閩、浙，洪波萬里，日本諸外國隱隱繞其東，地亦可云靈矣。自唐武德至今千有余年，為鎮(zhèn)，為莊，為州，為縣，城凡五遷，屬蘇，屬揚。其間縉紳才士，忠臣孝子，下及草茅布衣，亦能詣闕上書，人亦可云杰矣。惜也文不廣輯，獻不時征，隱逸不咨訪，而司紀無其人。千百年之下，吾欲起而志之。于文乎何志？于獻乎何志？此余所以慨崇志之無文無實者，是誰之咎歟？況是崇也，自神禹導江漢入海，土瀉沙流，潮汐回镕，蓬萊水淺于昔，乃積而成洲，稱之曰“瀛”。其中隱而在下者，豈曰無人，或多野錄，而其子孫不能世守，仍付之黃沙碧海。上之人宮是地者，雖賢且才，亦視為傳舍，未嘗預為之所。時咨博訪夫有系于風土民生者，歲終匯為一冊，藏之邑庫，以存修志之地，乃曰后之志者事必核，將于誰而核之耶？且夫有志于志者，既不值其時；無志于志者，又適丁其局，私心一起，不畏天禍人刑，惡則隱而美則虛，是非顛倒，事跡舛錯，將來法戒惡存。故吾謂今之志崇明者，疆域似矣，經(jīng)界未厘；田制似矣，賦稅不均；學校之大，可以維俗，而不建一言；漁鹽之利，可以富國，而不申一策。以至人物之失實，而藝文之多缺，方言之不備，而逸事之未詳。諸君子想未奉教于雪筠之一序，而亦不及搜羅夫才人志士之文章歟？抑豈別有所見，自謂高出今古而然歟？宜乎邑之人，多樊氏譜之譏，當事申狥私之罰歟？如此而何以貢之于郡，采之于一統(tǒng)，經(jīng)緯天下千古之目，而曰志猶史也?？煽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