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朝廷的“天學(xué)國師”
利類思、安文思與《圣教入川記》
關(guān)于大西皇帝張獻忠的史料魚龍混雜,所謂靠譜的史料,多取自稗官野史,其余多為道聽途說,呈現(xiàn)良莠不齊、難以廓清面目的狀態(tài)。因為絕大多數(shù)作者,并沒有親見過張獻忠本人,更沒有置身大西宮廷耳提面命,領(lǐng)教黃虎的喜怒無常與歇斯底里。因此,法國傳教士古洛東整理印行的《圣教入川記》就凸顯出無以倫比的價值。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是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關(guān)于張獻忠以及大西政權(quán)的非虛構(gòu)之書,并不為過。
利類思(Lodovico Buglio,1606—1682)像
早年,作家李劼人在“菱窠”書齋就藏有一部當時非常罕見的《圣教入川記》,李劼人讀過此書后,曾向朋友提起,等有時間了要為張獻忠寫一個小說。李劼人認為,因為張獻忠其實并不如我們看到的歷史記載那樣“十惡不赦”。吊詭的是,自清代到民國,四川作家竟然沒有一人完成這一夙愿,反而是歷史學(xué)家任乃強拿出了一部皇皇史說巨著。但是,李劼人先生對張獻忠有這樣一段準確的分析,也可以看出他難以動筆的原因:(他)“到底沒有政治頭腦,雖然打了十幾年的仗,卻始終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以為能夠隨便殺人,便可使人生畏,便可鎮(zhèn)壓反抗,便可穩(wěn)固既得地位?!薄翱偠灾?,自有成都市以來,雖曾幾經(jīng)興亡,幾經(jīng)兵火,即如元兵之殘毒,也從未能像張獻忠這樣破壞得一干二凈?!?span >(李劼人《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變》)。
《圣教入川記》記錄了傳教士利類思、安文思在四川的經(jīng)歷,尤以兩人在張獻忠陣營所待兩年多時間的親歷為金貴,峭拔于一切轉(zhuǎn)述史料之上。驚心動魄,冥河滔滔,九死一生。
利類思(1606—1682),原名Ludovico Buglio,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意大利人,貴族出身。1635年4月13日起程赴澳門,1636年抵澳門,取名利類思,字再可。崇禎十年(1637年)來到內(nèi)地,在江南傳教兩年后,赴北京助修歷法,1640年入川傳教,創(chuàng)建成都教堂。這是天主教進入巴蜀的濫觴,異域的教堂也隨之在天府之國相繼建立。利類思也撰寫有大量的傳講天主教的著作。在當時耶穌會會士中被公認為漢語造詣最高深者,所遺著作、譯作達20余種。利類思于1682年10月7日卒于北京,賜葬滕公柵欄教堂墓地,位于利瑪竇墓附近,墓碑上刻有康熙皇帝的諭旨。
安文思(1609—1677),字景明,原名Gabriel de Magalhaens,葡萄牙人。原名加布里埃爾·德·麥哲倫,意思是“平靜的海洋”,在葡萄牙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姓,代表著一個顯赫的家族,安文思是16世紀著名航海探險家斐迪南·麥哲倫后裔。
安文思崇禎十三年(1640年)來華,先住杭州。他來四川是因受利類思的邀請。他于崇禎十五年(1642年)八月二十八日由杭州抵達成都。崇禎十七年(1644年)再度入川,張獻忠起義軍攻克成都,兩位傳教士于城陷前逃到山區(qū)避難,不久即為張獻忠手下所獲,遂在起義軍中為大西政權(quán)制造天文儀器,并從事傳教活動。清順治三年(1646年)張獻忠在西充縣被一箭穿胸斃命,利、安二人又為清軍所獲,被肅王豪格留在軍營,后隨軍到西安,順治五年(1648年)到達北京,先后受到順治、康熙皇帝的優(yōu)遇,允許他們傳教。豪格死后,利類思和安文思獲得自由,參與天文臺的工作,皇室賜給兩人一座宅院,他們在此修建了一座教堂,被稱為“東堂”,坐落在北京王府井大街76號。安文思具有一流工匠技藝,善于制造機械,先后曾為張獻忠和清朝政府制造過許多天文儀器與自鳴鐘,康熙帝稱贊其“營造器具有孚上意,其后管理所造之物無不竭力”。除了制造機械,他還于1668年以葡萄牙文寫成《中國的十二特點》一文稱頌中國的歷史與文化,后以《中國新志》為名于1688年刊行于巴黎,這是西方早期漢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重要著作。何高濟的漢譯本作《中國新史》。
安文思在北京傳教期間,著有《張獻忠記》一書,敘述他和利類思在張獻忠大西宮廷當中的經(jīng)歷和見聞。古洛東所說他在上海見到的耶穌會神父出示的抄本,當即與《張獻忠記》有關(guān)。他對此加以摘錄、編纂、注釋,寫成《圣教入川記》,從而保存了《張獻忠記》的主要內(nèi)容。由此可見《圣教入川記》的親歷價值。安文思于康熙十六年(1677年)四月去世,賜葬滕公柵欄教堂墓地。在北京市西城區(qū)北營房北街(馬尾溝)教堂,保存有清康熙十六年四月六日樹立的“安文思墓碑”。
兩位罹難多厄的傳教士,算是在九泉下相聚了。
四川省綿竹縣天主教堂,其前身為四川地區(qū)最早建立的天主教堂之一,毀于2008年的“5·12”汶川特大地震
1640年意大利人耶穌會傳教士利類思受東閣大學(xué)士劉宇亮之助,入川來到劉宇亮在綿竹縣的老家傳教。劉宇亮為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進士,后遷吏部右侍郎。崇禎十年(1637年)八月,擢禮部尚書,與傅冠、薛國觀同入閣。劉宇亮矮小精悍,善擊劍。居翰林時,常與家僮角逐為樂。性不嗜書,館中纂修、直講、典試等事情,皆不得與。但劉宇亮結(jié)交廣泛,性情直爽,造就了他極大的社會聲望,加之他熱心天主教,在他的影響下,利類思在他老家住了8個月。他的家院里,“為利君將中堂裝飾一新,堂中懸救世主及圣母像,設(shè)祭臺,上置黃蠟燭臺及各花草,宛如圣堂然。利司鐸常在此處,不獨向各紳宦講論圣教道理,而各等人民來游玩者亦為之講道(成都人士從未見經(jīng)堂,聞風來觀者殊不乏人)。聽者皆樂而忘倦。于是進教者實繁有徒?!?span >(古洛東著《圣教入川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第4頁)
“1640年,耶穌教會利類思和安文思神父在成都、保寧、重慶等地施洗了教徒,這也是天主教最早進入西南的記錄。”[譚衛(wèi)國《新時期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政治文化建設(shè)》,載《湖北師范學(xué)院發(fā)展》(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1期]
一個被中土內(nèi)陸省份視為“異物”的宗教,在尚未成為“異端”之前,人們總是報以稀奇、觀望的態(tài)度。利類思隨即在綿竹天官府講經(jīng)布道,受洗者達30余人,這應(yīng)該是四川第一批正式受洗者。隨后,利類思再到繁華的成都播撒上帝之愛。崇禎十四年(1641年),他在成都的達官顯貴中挑選的30位天主教徒,成為四川一地的第二批教徒,其中就有蜀獻王后裔、張獻忠的岳父伯多祿(音譯天主教名)等人,率領(lǐng)家眷受洗禮。1642年安文思從杭州來成都協(xié)助傳教,保寧、順慶等地也相繼建立了傳教經(jīng)堂,四川逐漸成為重要的傳教區(qū)。隨著天主教在四川的傳播,造型特異的教堂也隨之在天府之國相繼建立,讓居住于山區(qū)、覬覦紅塵動向的道觀中人,大為不快。
《圣教入川記》屢屢提及為難天主教的“道黨”,乃是道教教徒。當時成都道教盛行,從教者廣泛,官紳較多。一見洋教吸引聽眾,他們立即采取了很多攻擊措施。四川武官閻督系明蜀王府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皈依天主教之后,奮力保護教眾,還在自己家中設(shè)立圣母堂,可見當時天主教對于絕望世人的大光普照。
本書里,顯示出作者拘于教派之爭的狹隘立場,遠沒有寬厚仁愛的立場:“道黨種種暴行,攻擊圣教。后刑司暨官府查實,分別首從,將為首滋事三八嚴辦;余皆薄責,充留省外多,其余附和之輩,亦受應(yīng)得之罰。因張獻忠占據(jù)蜀川,虐殺僧道,是其顯報也。”(《圣教入川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第13頁)最后一句,不應(yīng)該是真正得道者說得出口的話。
崇禎十七年(1644年)八月一日,成都狂風大作,雷雨交加,夾雜冰雹而下,蜀王府的寢殿為雷擊中起火……天示種種異象,城內(nèi)兵民驚恐萬狀。第二天,大西軍順利翻越龍泉山到達距成都約70華里的大面鋪。五日,黃虎集中20營的兵力圍定成都。他事前利用沿途繳獲明軍的旗幟,選派偵察部隊化裝混入城內(nèi),又趁新任四川巡撫龍文光率隊入城之際,魚目混珠,守城士兵真假不辨。
八月九日一早,成都暴雨如注,這是成都城失守之日。
龍文光的最后一招,就是“水漫金山”。他派人到灌縣將都江堰挖開,讓江水注入錦江,溢滿城壕,以此保住成都。但他未能料定,黃虎早已經(jīng)派出部隊直插灌縣,捕殺了執(zhí)行這一任務(wù)的縣尉趙嘉煒。當時已挖掘了一半的堤堰,水量減弱,推遲了預(yù)定的放水時間。在岷江水還沒有到達成都之前,大西軍就里應(yīng)外合奪取了成都。
清代張廷玉所著《明史》記載:“黃虎……遂進陷成都。蜀王朱至澍率妃、夫人以下投于井。巡撫龍文光被殺?!?/p>
崇禎十七年八月九日,張獻忠率軍用數(shù)萬斤炸藥炸開西北城墻,打破成都城池(《圣教入川記》記錄的張獻忠進入成都城的時間為九月五日)。沈荀蔚《蜀難敘略》使用了一句驚心動魄的話來形容爆炸的情景:“木石如飛,鳥蔽天者久之。守陴者皆走,賊遂入城?!背浅嘏c人心,簡直就像渙散的煤渣。末代蜀王朱至澍走投無路,帶妃妾自沉于蜀王府內(nèi)的“菊井”(另外的記載是,蜀王朱至澍于當日中午與周貴妃在端禮殿自縊。我估計是太監(jiān)再將其尸體填埋于井),此井就是“菊井秋香”所在地,被譽為成都八大景之一;朱至澍的四弟“太平王”朱至淥也前赴后繼投了井;四川巡撫龍文光、巡按御史劉之渤、按察副使張繼孟等明朝派駐四川的主要官員因拒不投降,均被大西軍處死。張獻忠分軍四掠,迅速控制四川大部分地區(qū)的州縣。
這一天,恰好也是一個很有深意的忌日,崇禎十六年清崇德八年八月九日,皇太極猝然病逝。
崇禎十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張獻忠據(jù)蜀王府宣告建立大西政權(quán),即是大西國。改元“大順”稱帝,以成都為西京。
年號非同小可,更不可兒戲。大西朝把年號定為“大順”,并無淵源可查。這顯然是張獻忠故意以李自成的大順國號作為自己的年號,他再次展示了“拿來主義”的勇氣。對于張獻忠這樣的意圖,姚雪垠在《李自成》第5卷第26章中,借王兆齡之口解釋說:“別看李自成占了西安,破了北京,可是他興時不會多久,真正奉天承運的皇帝是我家萬歲。萬歲要舉國臣民都明白這個道理,不要把李自成看得有多了不起,所以把他的國號用作我們大西國的年號。這是何等胸懷,何等睿智!”以張獻忠之性情度之,這一解釋不無道理。
此時,躲避在綿竹縣劉宇亮老家的利類思與安文思,見到了從成都逃出來的教堂執(zhí)事安當先生,聽他講成都屠殺慘狀后,幾乎是面無人色。估計綿竹縣即將成為瓦礫,他們連夜墜城逃跑,來到幾百華里之外的雅安天全縣。
鑄造術(shù)、天象與《天書》
《圣教入川記》沒有交代清楚的是,兩位傳教士是如何返回成都的?他們之所以要返回成都,主要是風聞張獻忠雄才大略,“有勇有為,能任國事”;其次,在于曾經(jīng)擔任成都縣令的吳繼善,已搖身一變,升任大西國的禮部尚書了。這個吳繼善是何許人也?他為什么要推薦兩位司鐸?出身江蘇太倉的吳繼善,乃是寫《圓圓曲》和《綏寇紀略》的著名詩人和歷史學(xué)家吳偉業(yè)(梅村)的族兄。崇禎十一年(1638年)進士,后在翰林院任庶吉士,認識被崇禎重用的德國傳教士湯若望。吳繼善奉命到成都做縣令,離京前他與湯若望告別,湯請吳給利類思帶了一封書信,吳到成都接印視事后即到圣堂拜謁利類思,“暢談間,殊為相得”,遂成為朋友。
吳繼善向皇帝大力推舉兩位洋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張獻忠早已知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與萬歷皇帝的交往,進呈自鳴鐘、《圣經(jīng)》、《萬國圖志》、大西洋琴等貢品,加上崇禎皇帝重用教士湯若望,順勢而導(dǎo)之,奇技淫巧,令人腦洞大開。對此,張獻忠也渴望一睹為快。他下令,派遣禮部尚書立即請兩位洋人出山覲見。
見到大西國禮部來人,不敢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們星夜從天全縣趕往成都。當日黃昏,入住成都內(nèi)城的原光祿寺署,受到國宴款待。次日一早,他們忐忑不安來到修葺一新的蜀王府,見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當時,這兩個人都還算年輕,畢恭畢敬,他們看上去精神很好,身材高大。兩人穿著傳教士的黑袍,胸掛十字架,一手捧西文版《圣經(jīng)》,一手不斷比畫,上帝保佑!
張皇帝靜靜端詳,并不發(fā)聲,沉默就可以醞釀鋪排巨大的威儀。份兒必須拿捏到妙處。
一名傳教士自我介紹道:“我是天主教的耶穌會士,中文名叫利類思,是意大利人。”
另一名傳教士也自我介紹道:“我是葡萄牙人,中文名叫安文思?!?/p>
兩人的漢語都說得不錯,為了傳教,他們下過很大的語言功夫。利類思道:“我們在澳門學(xué)了兩年的漢語,風聞皇帝雄才大略,所以我們就來拜見……”
大西威儀已經(jīng)讓洋人拜服于腳下!那天大西皇帝心情很好,他希望給洋人留下深刻印象。再一想,這兩人膽子夠大,能夠進入正在戰(zhàn)亂的四川積極傳教,可以說是明末時期最有冒險精神的兩名傳教士。他們對傳教的那份執(zhí)著,為了傳教所能做到的犧牲精神,讓久經(jīng)沙場的黃虎暗暗稱奇。
胸懷大西國的人,總是渴望放眼全世界。黃虎放低身段:“問泰西各國政事,二位司鐸應(yīng)對如流。獻忠大悅,待以上賓之禮,請二位司鐸駐成都,以便顧問。并令遵己命,同享國福。且許將來輔助教會,國家太平之后,由庫給貲,建修華麗大堂,崇祀天地大主,使中國人民敬神者有所遵循云云。二司鐸唯唯而退?!保?span >古洛東著《圣教入川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第20頁)
看起來黃虎并不反感天主教,至少口頭上是如此,他的外交辭令毫無瑕疵。他拋出的烏托邦計劃,要在“國家太平之后”才能付諸實施。他同時又是最求立竿見影效果的人,不喜歡口惠而實不至。兩位洋人前腳一回光祿寺署,他已經(jīng)派人送來了各色點心、數(shù)匹綢緞、60兩白銀、大西朝袍各兩件。兩人受寵若驚,翌日上朝拜謝。一見洋人沒有穿戴大西朝衣、朝冠覲見,黃虎有些不悅,洋人不要狗坐箢篼不識抬舉啊。單刀直入發(fā)問:為什么?為什么?
洋人解釋說,我們早已絕世俗榮華。黃虎錦心繡口,對此發(fā)表了一通宏論:“吾固知爾等是傳教司鐸,已絕世榮世爵。吾賜袍之意,是出自愛慕之誠,非有任官賜爵之心。然按中國風氣,凡入朝見君者,非朝衣朝冠不能入朝,若用小帽素服入朝者,是褻瀆至尊,乃有罪之人也。且爾等深通天文地理,又知各國政治,又是西國學(xué)士,吾當屢次請見。若衣素服在王前往來,與朝臣不同,令人詫異,非吾尊敬賢人之心,亦非顧問人員之所為也。爾等勿得推卻?!?/p>
這是一番入情入理的話,思維嚴密,滴水不漏,藏匿著綿綿不絕的威脅,這也成為后來的學(xué)者們引之為張獻忠“智識非凡”的鐵證。
兩位洋人理屈詞窮,只得領(lǐng)受了大西國的重禮——朝服。張獻忠一見,一箭雙雕,目的已經(jīng)達到,不禁龍心大悅,才宣布封洋人為“天學(xué)國師”。每人每月獲得10兩銀子的俸祿。這就是說,他們已經(jīng)是大西國的御用國師了。
自此,黃虎經(jīng)常在金鑾殿求學(xué)問道,天文地理,金屬鑄造,表達出了好學(xué)上進的君子勢頭。洋人老實,豈能探之水深。
轉(zhuǎn)眼就到了1644年冬至日,在成都民間,傳統(tǒng)意義上的春節(jié)是指從臘月初八的臘祭一直到請春酒的正月十七,其中以除夕和正月初一為高潮。費著《歲華紀麗譜》載,南宋的成都冬至,毫無例外的成為一個宴樂的由頭,當時成都地方長官,在冬至日均要在大慈寺里設(shè)宴。
陜西有冬至吃餃子和羊羹的民俗,甚至更為隆重。張獻忠決定不能一味追求花天酒地,而是要過一個“有意思”的冬至日。他在蜀王府大宴官僚與賓客,“列筵豐美,堪比王家,賓客眾多,難以盡計”;宴會設(shè)在“宮內(nèi)正廳,此廳廣闊,有七十二柱分兩行對立,足壯觀瞻”。這表明此時明蜀王府宮殿雖然經(jīng)過政權(quán)易手,依是蔚為大觀,宏麗雄偉。
在成都崇州市,有一座1∶30比例還原蜀王府原貌的模型,宮殿模型不僅外形考究氣勢宏偉,還可以拆卸、重組,結(jié)構(gòu)精妙完善。宮殿模型所使用的原材料是廢報紙。這座模型的制作者是68歲的季國忠先生,耗時15年復(fù)原蜀王府原貌,被稱為國內(nèi)用廢紙做古建筑模型的第一人。據(jù)《成都商報》圖片
蜀王府明遠樓復(fù)原模型據(jù)《成都商報》圖片
張皇帝開了金口,請兩位洋人國師升座。
皇帝首席,閣老次席,洋人竟然位列第三,黃虎的老丈人列第四,余下才是文武百官。
大西國的冬至日宴會,其實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思想盛宴。
酒席開始,張獻忠噓長問短,首先問及天主教以及傳教事情。他關(guān)心的是“西學(xué)”,問及算學(xué)之事甚多。更有意思的是,張獻忠每每聽完洋人的答復(fù),轉(zhuǎn)身就與左右辯論。除了“天學(xué)國師”,大西國已經(jīng)羅致了一批堪輿高人充作幕僚?;实凵酄N蓮花,出天文、進算學(xué),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看起來他已經(jīng)頗有心得。洋人耳濡目染,不得不承認:“其智識宏深,決斷過人”,他們暗暗稱奇,進而忘情山呼萬歲:皇帝“天姿英敏,足智多謀,其才足以治國”。這一評語,已是一代明主陡然崛起之兆。奇妙的是,恰在于緊接此句之后的一句話:“然有神經(jīng)病,殘害生靈,不足以為人主?!笨雌饋恚炊屛乙尚?,國師寫作此書時飽受刺激太巨了,頭腦已不大正常。
張獻忠重用傳教士的動機,首先在于鑄造天象儀、地球儀和日晷。能夠?qū)⑻摕o的天象、地球予以具象的科學(xué),這滿足了他極大的好奇心。
西漢時,蜀地奇才落下閎就提出了“渾天說”,是極富想象力的天文理論,他認為整個天體渾圓如一個巨大的蛋,天如同蛋殼,而地就像蛋黃。天上的日月星辰,每天都繞著南北兩極不停地旋轉(zhuǎn)。其可貴之處在于承認宇宙是運動變化的,而且這種運動和變化是有規(guī)律的。他發(fā)明制作了渾天儀,用來證明“渾天說”。那是一架巨大的天文儀器,是當時世界上最精密的天體觀測儀,肉眼能看到的星座,都被精確地標刻在他的儀器上,儀器的轉(zhuǎn)動,能演示出它們在天空運行的軌跡。在落下閎提出“渾天說”之后一千六百年間,世界上一直沒有其他理論比他的想象說更為正統(tǒng),地是中心,宇宙圍繞地球轉(zhuǎn)動。
對此,以斗爭為職業(yè)的張獻忠并非一竅不通。他渴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何況,他已有前車之鑒。因為勁敵李自成之所以稱帝,就是獲得了天象啟示。
1669年—1674年,南懷仁為北京觀象臺主持設(shè)計制造了黃道經(jīng)緯儀、赤道經(jīng)緯儀、地平經(jīng)儀、象限儀、紀限儀和天體儀各1架。此為天體儀。儀重3850千克,儀高2.735米。此儀用一個直徑為6尺的銅球代表天球,球面上布列著大小不等的鍍金銅星1876顆,并把它們分為282個星官。球面上刻有赤道圈,與鋼軸垂直。銅球外邊南北直立的是子午圈,其上最高點代表天頂?shù)你~制火球。球面外與地平平行的是地平圈,四根立柱托著地平圈立于底座上。該儀用途有60多項,但它主要用于黃道、赤道和地平三個坐標系統(tǒng)的相互換算以及演示日、月、星辰在天球上的位置等。該儀曾于1900年被德國侵略者掠至柏林,1921年才重新安放在北京古觀象臺上,至今球面上還留有侵略者打下的彈痕。
宋獻策為河南永城人,學(xué)識淵博,尤精“術(shù)數(shù)”,云游為人占卜吉兇。由于身材矮小,簡直是武大郎,因而被呼為“宋矮子”或“宋孩兒”。他初見李自成時,李攻汴梁剛被射傷眼睛在寧陵邏崗李莊療養(yǎng),正處于傷感頹廢時刻。宋獻策見到李自成,縱論天下大勢,指出明王朝政治腐敗,“國運將終”(《明季北略》卷二十三),并神秘地對李自成說:“夜觀天象,通過對古代典籍中各種預(yù)言的考證,接下來便是‘十八子,主神器’的時代了。”十八子即李,神器即社稷,即李自成當成帝王而主宰天下意?!睹魇贰だ钭猿蓚鳌分赋觯骸敖鹦怯炙]卜者宋獻策,長三尺余,上讖記云:‘十八子,主神器。’”
南懷仁像
李自成能夠在宋獻策那里得到天機,張獻忠為什么不能在洋人國師的智慧中獲得玄機?
1645年新春,張獻忠給兩位天學(xué)國師下令:制造天象儀與地球儀。二司鐸接旨,立即繪制設(shè)計圖并指揮數(shù)十名工匠,加班加點,儀器用紅銅鑄成,另造日晷配合。成都周邊彭州以及滎經(jīng)縣、洪雅縣瓦屋山歷來產(chǎn)銅,那是鄧通鑄錢留下的遺址,但大西國使用的銅應(yīng)該不是來自銅礦,而是直接用搶劫而來的銅器皿、佛像熔鑄而成,這與大西國鑄造“大順通寶”和“西王賞功”錢幣近似。
南懷仁制品,陳列于比利時魯汶大學(xué)歐中研究院的天體儀復(fù)制品
經(jīng)歷8個多月的連夜奮戰(zhàn),兩個機器怪獸一般的銅質(zhì)儀器終于完工。
“按二球之大,須二人圍之。天球有各星宿及其部位,七政星官環(huán)列其上,配以中國天文家所演各畜類;又分二十八宿,以合中國天文家之天圖。而地球分五大部洲,國名、省名、城名及名山大川歷歷可數(shù);經(jīng)線、緯線、南北兩極與黃道、赤道、南北溫道無不具備。至于日晷,列有黃道午線及十二星官與各度數(shù),日月軌道如何而明,歲時因何而定,了如指掌?!蓖瓿珊?,“見者莫不稱奇,獻忠尤為稱羨,視若異寶。飭令將天、地球儀排列宮中大殿上,以壯觀瞻。又令厚賞司鐸”?!矮I忠深贊二司鐸之才能,尤加敬重。不獨厚愛司鐸,即司鐸之用人亦均賞賜?!?span >(《圣教入川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第23—24頁)
在黃虎的大歡喜里,罕見地出現(xiàn)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境遇。
這一段敘述里,出現(xiàn)了“日晷”一詞。漢代的日晷,學(xué)名叫“地平日晷”,即以太陽投射在地平面的石盤上來顯示刻度,其石盤上的刻度并不均勻。取而代之的是“赤道日晷”。清代學(xué)者梅文鼎記載,最早的“赤道日晷”,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唐朝,并歷經(jīng)唐宋元明幾個朝代的演變,故宮太和殿漢白玉基座上,那斜立著的圓形石盤,就是古代中國最精確的“赤道日晷”。
蜀王府主殿為承運殿,這是一座工堅料實的大殿,氣象雄偉。堂前樓后的空地,皆鋪以青磚,其間嵌以紅彩天花,可謂富麗堂皇?;实垡恍南颉疤臁?,早改承運門為“承天門”,改承運殿為“承天殿”。張皇帝獨坐承天殿上,與這些儀器對視,相看兩不厭,猶如李白之于敬亭山。張獻忠由此成為中國帝王里,率先實現(xiàn)中土堪輿學(xué)與西方天文學(xué)予以空中對接之人。
西蜀之地,畢竟見識西洋的“奇技淫巧”太少了。這讓我注意到,在重慶作家潘傳學(xué)、潘傳孝合著的歷史長篇《張獻忠》里,提到:“張獻忠在東園,先是李綬將李麗華、許若瓊獻上,緊接吳繼善又獻上一架西洋自鳴鐘,都很討張獻忠歡喜,也因此對降官的乖巧留下了深刻印象?!?span >(潘傳學(xué)、潘傳孝著《張獻忠》,中國三峽出版社2006年7月版,第656頁)
這一段敘述不可能成立之處主要在于,明末時節(jié),成都知縣吳繼善不可能在成都找得到極其稀罕的西洋自鳴鐘。當時蜀王以及利類思、安文思為大西政權(quán)制作的應(yīng)該是“赤道日晷”。如果張獻忠擁有西洋自鳴鐘的話,《圣教入川記》里絕不可能不提及這一舶來品。何況,安文思本就是機械制造專家,后來他專門為康熙皇帝制造過好幾架自鳴鐘。
古人認為天上星辰代表神靈。司馬遷《史記·天官書》是中國最早最為完整記錄星象的著作,一共記錄了783顆星。其中記載:“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乙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屬。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宮之屬也。環(huán)之匡衛(wèi)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宮?!币还?8顆星。二十八宿分屬于東西南北四宮。北極星附近的星辰為中宮、紫宮。北極星恒定不動,其他星辰都是圍繞它而轉(zhuǎn)動,北極星就是天帝星、太乙星。在北極星旁邊,還有很多星星代表了天帝的后妃、內(nèi)宮、三公、警衛(wèi)官以及藩臣。東宮為蒼龍,有94顆星;南宮為朱雀,有134顆星;西宮為咸池,有117顆星;北宮為玄武,共134顆星。西漢劉向《淮南子·天文訓(xùn)》也指出:“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宮者,太一之居也。咸轅者,帝妃之舍也。咸池者,水衡之囿也。天河者,群神之闕也。”
南懷仁編著的《坤輿圖說》
面對這一璀璨的、可與天地同輝的權(quán)力譜系,張獻忠知道終南山就是太一山,那是太一神的居所。
他自認,自己就是恒定的北極星。
現(xiàn)在,張獻忠不但睜眼看清了世界,而且還可以伸手撫摸宇宙。他終于發(fā)現(xiàn)“老天”的權(quán)力構(gòu)造了。那是可以觸及的絕密“指掌圖”。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尋找上天入地的路徑了。
既然自己擁有了地球與宇宙,已經(jīng)是“天子”,那么天子的言論,就是“天言”,匯而成書,就是“天書”。他立即下令把自己的語錄編為《天書》一冊,“謂此書所言無人得知,惟天子獨知,因天子奉天之命,獨能解釋故也。此書多隱語,乃獻忠偽作”?!短鞎返谋举|(zhì)是預(yù)言之書,預(yù)示大西國未來諸事。任乃強先生指出張獻忠“初通文墨”,舉他的幾首順口溜為證,其實,他有意回避了《天書》的公開寫作,“張獻忠語錄”才是其本體論到方法論的集成。張獻忠死后,《天書》下落成謎。為此,一個學(xué)者侃侃而談:“可惜這本書的詳細內(nèi)容沒有流傳下來,但可斷言是一部別開生面、富于哲理性的著作?!?span >(黎邦正著《淺析張獻忠思想的兩重性》西南師范大學(xué),1987年版)
真是“張道不孤”也。你憑什么能“斷言”呢?這些學(xué)者啊,都是《天書》的超級粉絲,簡稱“張迷”。
張獻忠迷信甚深。在我看來,他熱衷“天文”,主要是渴望在“天象”的星圖里,看到對于大西國運、個人氣數(shù)的預(yù)兆。他經(jīng)常圍繞銅球逡巡,忽然背手狂笑,忽然又陷入憂思。他反復(fù)摩搓,紅銅越來越紅,突然間,發(fā)出沖天血光。
自從擁有了天象儀與地球儀,張獻忠經(jīng)常站在大西府中心空曠的壩子里(現(xiàn)在的天府廣場以北)獨立向天,這分明是屈原“天問”的函授弟子。這對于習慣以聲音政治來統(tǒng)攝三軍的黃虎而言,是十分難得的靜默時刻。
某一天,他似有所悟,發(fā)出一道圣旨:自己親眼在天上看到了弓、看到了箭、看到了刀、看到了矛。“自己奉上天之命,不特為中國之皇,且將為普世之帝。隨令百官仰視天空,百官等一無所見。獻忠謂今日天不晴朗,故爾等未能見之,且其中亦有天意存焉。天顯奇異,只令天子獨見,以便將來代天行之?!?/p>
由此可見,張獻忠這番話并非向天虛構(gòu),他極可能與晚期的洪秀全一樣,陷入了對“天”的極度癡迷與虔信。
天象儀、地球儀存列于皇宮大廳,宛如天外來客,凡人不可靠近。矛與盾一直圍繞著它們旋轉(zhuǎn),跳起了急促的狐步舞。某天,引起了一場“何以天圓地方”的形而上討論。憂思多日的張獻忠向兩位國師提出了這個終極問題。
洋人詳細闡釋地方天圓之理,并引多方證據(jù):“地球非方形也?!?/p>
久走山路的張獻忠心目里的“地理”,就是江湖的草灰蛇線與山林的羊腸小道所組構(gòu)的世界。他顯然不能在洋人的學(xué)理面前露怯,非常詭詐地回答:“地球渾圓之說,吾亦信之。然據(jù)中國天文家之理想,地系方形,中國在中央,四方為外國,故名中國,其堅穩(wěn)可知。當有八百年之久長?!边@段話,表明張獻忠并非一無所知,他承認西方的科學(xué)知識,但又要維護國粹,問題在于,中國的穩(wěn)固如何是八百年呢?所以有學(xué)者說,大西皇帝是堅定的愛國主義者,東方文化為世界中心的大力提倡者,“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的最早實踐者。
呵呵,各位看官同意嗎?
張獻忠心雄萬丈,決定舉行一場辯論大會。他命令宮廷太監(jiān)與洋人進行學(xué)理駁難。他相信:真理,越辯越明嘛。
他耳聽八方。突然插話:“外國有無菩薩?”
太監(jiān)們揣測旨意,大肆詆毀天主教。但張獻忠顯然更為宏闊,他不以褻瀆天主之言為本意,反而頌揚起天主真神,他站起身,放聲高禱:“天主命我到川剪除道黨,以救二位司鐸,因司鐸所傳之教律大而且圣。不幸中華人民固執(zhí)于惡,未能守之。”張獻忠悵然,向司鐸云:“我今亦在教,謹守圣律,若將爾等之長須讓生我之頷下,必能成一善教友,與爾等無異?!边@個話,讓洋人大驚。其實是他們沒聽懂。頭發(fā)長,見識短;老龍王,胡子長。張獻忠的意思是洋人見識多,學(xué)問淵博,如果他獲得了洋人的智慧,那么就彼此彼此,都是教友。
張獻忠重用傳教士的動機,其次在于鑄造大炮。如果說天象儀、地球儀滿足了張獻忠的玄學(xué)向往,那么鑄造大炮則極大地滿足了他的實用性。畢竟,他是最大的實用主義者。鑄造大炮的原始材料,記載并不見于《圣教入川記》,也不見于《中國新史》,我估計實有其事,是在于傳教士根本不敢與人闡述這傷天害理之舉。鑄造大炮出自佚名之作二卷本《大西通紀》,任乃強認為這是“作者自記親身經(jīng)歷,實見實聞的原始資料”,他認為“是獻忠戰(zhàn)友逃死遁世后所寫的私史。原叫《劫余傳信》”。
張獻忠從兩個銅球的制作工藝上,看到了洋人的工匠精神,他又命二位司鐸造一尊紅夷大銅炮。所謂紅夷大炮,乃是荷蘭人發(fā)明,原名叫“荷蘭雷”,因中國人稱荷蘭為紅毛國,故稱為紅夷大炮。
利類思說:“這種大炮的優(yōu)點是炮管長、管壁厚,而且從炮口到炮尾逐漸加粗,符合火藥燃燒時膛壓由高到低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處兩側(cè)有圓形的炮耳,火炮以此為軸可以調(diào)整射角,配合火藥量改變射程。設(shè)有準星和照門,依照拋物線來計算彈道,精度很高,威力巨大,一發(fā)炮彈可傷人無數(shù)。西洋人的海軍橫行海上全靠此炮,我雖多次見過,但未學(xué)過制造之法。安文思是葡萄牙人,精習算術(shù)物理,或許可以幫助你們制造。”
安文思承認:“本人沒有學(xué)過制造軍火之術(shù)。但軍火也是根據(jù)物理學(xué)原理制造出來的,要認真研究的話應(yīng)該可以找到其方法。承蒙皇帝準許我們傳教,為了大西國的國運昌盛,我愿助一臂之力?!?/p>
當時成都尚有遺存的明軍火炮,兩位洋人依葫蘆畫瓢,摸索出紅夷大炮的原理,繪出了圖紙。原來那幫協(xié)助鑄造天象儀、地球儀的工人已經(jīng)熟門熟路,按圖施工,先鑄炮管,再造炮彈,最后將炮身裝載在炮車上。兩個月內(nèi),紅夷大炮鑄造成功。
事有巧合。彭縣(今彭州)傳來急報:彭縣民眾造反,叛民與南明殘軍聚結(jié)于關(guān)口(丹景山)、海窩子一帶的山寨,抗稅抗糧,抵抗大西軍。張獻忠決定牛刀小試,讓紅夷大炮大展神威。炮車輪子大,加上車軸寬,一般道路根本無法通行。張獻忠命令沿途的鄉(xiāng)鎮(zhèn)修運車道,與成都街面同寬,直達彭縣。但兩位洋人畢竟不是軍人,由于沒有造好炮架子,發(fā)射時要把沉重的大炮抬到地面操作,操作費時費力。他們來到了一處地主山寨之前,那是對抗大西政權(quán)的一處山坡上的堅固堡壘。因需要仰射,操作更為困難。最終是連炮帶騾子滾落下山溝,這是一次頗為丟臉的科學(xué)實驗。但張獻忠沒有重責洋人,他自有他的金算盤。
大西國的元宵節(jié)
安文思于1648年到達京城后,一住29年,中國成為他名副其實的第二故鄉(xiāng)。他以葡萄牙文寫成了《中國新史》,原名《中國的十二特點》,為西方早期漢學(xué)的奠基作之一。本書寫完,沒有刊印。時值中國教團總監(jiān)柏應(yīng)理神父要去羅馬教廷復(fù)命,晉見紅衣主教德斯特列。主教詢問有關(guān)中國特別是北京的情況,柏應(yīng)理神父遂將攜帶的手抄本《中國的十二特點》交給主教閱讀,主教交伯農(nóng)譯為法文,予以刊布。全書共分21章,記述了中國的歷史與明末清初時的社會狀況,特別對中國社會的禮儀風俗、城鎮(zhèn)特點、官僚貴族體制和皇城建筑等作了較為詳盡的記述。安文思以獨特的視角、思維方式、價值觀去認識、去感知與他的祖國完全不同的東方國度,在生活、傳統(tǒng)、習俗、信仰等方面無從避免的沖突與默契、真知與謬誤、失望與敬仰……《中國新史》里充滿細節(jié)呈現(xiàn),文筆與《圣教入川記》的簡略干澀相比,真是云泥立判。
順治二年(1645年)元旦前后,李自成率領(lǐng)大順軍正在艱難地向河南湖廣轉(zhuǎn)移,黃虎與大西軍政官員在成都歡度新春佳節(jié)。元月三日,他在成都舉行迎新春佳節(jié)宴請百官,發(fā)表一番重要講話:三國以來,漢中原屬四川,而今我定都于川,不取漢中,能免他人得隴望蜀乎?聽說闖王已退出西安,遣馬科守漢中,馬科是個庸才,若不及早奪取漢中,日后換作能人來守,那就難辦了。我再三考慮,因四川新定,士民尚需治理,故遲遲未做決斷?,F(xiàn)在春和日麗,可遣平東、虎威二將軍北行,平定漢南。至于川南楊展、王祥何足介意?唯川東曾英宜從速消滅,重慶為楚、蜀要沖,不可為人所控制。都督張廣才遐邇咸服,可早剿滅曾英,以便東下,可無憂慮。眾官應(yīng)諾。
這一“元旦講話”高屋建瓴,清楚地表明了張獻忠及其大西政權(quán)的政治立場與態(tài)度,可以看出防范李自成大順軍入川與控制內(nèi)部叛亂一直是他著力思考的兩大問題,所以兩手都要抓,他立即進行了相應(yīng)部署。
《中國新史》里,安文思描述了在成都大西國宮廷,與張獻忠等一同度過元宵節(jié)的盛況:
在中國人的節(jié)日中,他們感到最歡樂且隆重慶祝的是新年頭一個月的第十五日。這一天,他們點上許多燭火,燃亮許多燈籠,如果當時從高山之頂去看全國,你會認為它在一片煙火的光輝之中。無論城鎮(zhèn)還是鄉(xiāng)村,無論海岸還是河畔,到處都裝點著各種形狀的彩燈,或者鳴放煙花爆竹,在天空發(fā)出亮光,似舟、似塔、似魚、似龍、似虎、似象,一般有上千種令人驚奇的煙火。這使我有機會談?wù)勎以?644年的親眼所見。我和利類思在四川省被暴君張獻忠拘留時,他邀請我們觀看他命令在正月十五日那天晚上燃放的煙火,確實有無數(shù)奇異新穎和美妙的表演,但最令我驚奇的是下述的裝置:這是一株覆蓋著紅葡萄藤的樹,它的各個連接部分一直在放光,而在另一邊,葡萄藤的干、枝、葉及葡萄的光亮逐漸熄滅。然而僅如此,你還可以辨別葡萄串的紅色、樹葉的青蔥、藤干的褐色,栩栩如生,以致你會堅信那是天然的東西而非仿造。但更令我驚異的是,作為一種元素的火,非?;钴S,可以吞噬一切,此時卻如此徐徐行動,看來它拋棄了自身本性,服從藝術(shù)的指揮和安排,只表現(xiàn)樹的生命力而不燒毀它。(安文思著、何高濟譯,《中國新史》,大象出版社2016年9月第1版,第72頁)
這是一段《圣教入川記》完全不載的都市生活記錄。需要指出的是,安文思在成都參與的元宵節(jié)盛況,時間應(yīng)該是1645年的正月,而不是1644年。也可以看出,張獻忠進入成都的第一年,也渴望蕭規(guī)曹隨,只要當?shù)匕傩論碜o新政權(quán),俯首稱臣,照章納稅,日子也就過下去了。從安文思的描述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成都的工匠以及燈作藝人仍然在新政權(quán)下繼續(xù)展示著自己的手藝,因為這些巧奪天工的花燈、走馬燈,絕不可能是出自大西士兵之手。
元宵節(jié)在成都也稱燈節(jié),元宵燃燈的風俗起自漢朝,到了唐代,賞燈活動更加興盛,王宮里、街道上處處掛燈,還要建立高大的燈輪、燈樓和燈樹。于是滿城皆燈,大紅燈籠高高掛,那就必須要有賞燈的人。所以觀眾不可能只有張獻忠一個。
成都少城。美國地質(zhì)學(xué)家張柏林1909年攝
明朝的成都過年,彩燈掛滿街頭,獅子龍燈竹馬全。尤其是元宵節(jié)這天晚上,成都城內(nèi)華燈萬盞,熱鬧非凡,有詩云:“樓臺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燈照人。燈如火樹披銀花,星群燦爛到仙家?!边@是對成都元宵燈會最貼切的贊美。以前,成都的公館門口都要在過年期間高懸紅燈籠,初九開始就要上燈了。燈籠是方形的,用白油紙糊,外面套上紅綢紙,里面點上蠟燭。
明朝楊慎的《鷓鴣天·元宵后獨酌》:“千點寒梅曉角中,一番春信畫樓東。收燈庭院遲遲月,落索秋千翦翦風。魚雁杳,水云重,異鄉(xiāng)節(jié)序恨匆匆。當歌幸有金陵子,翠斝清尊莫放空。”還有清朝李調(diào)元的《元宵》:“元宵爭看采蓮船,寶馬香車拾翠鈿。風雨夜深人散盡,孤燈猶喚賣湯圓?!薄跺\城年景竹枝詞》:“花燈大放鬧喧天,獅子龍燈竹馬全??催^錦城春不夜,愛人唯有采蓮船?!?/p>
有一首竹枝詞《春節(jié)游竹枝詞》描寫成都元宵猜燈謎的情況:“春燈迷子遞相猜,惹得過迂學(xué)子來。露下二更人影散,可憐燈下尚徘徊。”游人都走完了,這些迂夫子還在猜,哎呀,這個燈謎出得是太精巧了,就是猜不出來……引人聯(lián)想的是,置身五光十色花燈下的張獻忠,是否也被搖曳的燈盞,勾起了一番值得銘記的回憶呢?!
元宵節(jié)這一時間節(jié)點,對于張獻忠難以忘懷。
崇禎十七年(1644年)正月元宵節(jié)之前,已進入西安的“闖王”李自成志得意滿、建國稱尊。此時,偏處湖南一隅的“大西王”張獻忠,則在長沙城內(nèi)召開了一次名為“長沙決策”的重要會議。會議議題是,“八大王”從哪里來?應(yīng)該到哪里去?
軍師汪兆麟畢竟是靠智慧吃飯的,建議非同凡響:明軍重兵沿長江兩岸防守,且武昌被明軍將領(lǐng)左良玉攻占,南京黃得功、劉良佐之部皆為勁敵。當下李自成正在北方與明軍將領(lǐng)孫傳庭激戰(zhàn),我軍不如趁此時機,效法武侯諸葛亮之策,奪取天府之國,至少也可像劉備一樣,三足鼎立,雄視天下。汪兆麟的提議,深得張獻忠首肯。但張獻忠迷信甚深,處于理智無法說服感情的心境,他決定占卜問鬼神。眾人屏聲靜氣,由神的二傳手汪兆麟進行占卜。他首先以下江南事進行占卜,不吉;繼以上西蜀事占卜,大吉。
汪軍師說:“人心固合天意也。請大王不要再懷疑了?!?/p>
鬼神冥冥,明崇禎十七年元宵節(jié)后的第二天,即正月十六,張獻忠率三十萬水陸大軍、木船萬余只,離開長沙,經(jīng)荊州,對四川實施餓虎撲食。
……
大西國的安穩(wěn)日子并不是走馬燈,也不可能只是火樹銀花而不燒到自己的奇妙花燈?;实弁蝗话l(fā)現(xiàn),映照在寬刃大刀上的燈火,一旦有血的加盟,似乎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川北重鎮(zhèn)南充的元宵節(jié),情況就與成都完全相反。
南充至今有元宵節(jié)舉行蠐蟆(四川方言,指青蛙)節(jié)習俗,就起源于張獻忠。相傳張獻忠據(jù)守川北,遭官兵圍剿,死傷無數(shù),血流成河,無數(shù)將卒死于五洞橋后山,常年戰(zhàn)亂,導(dǎo)致瘟疫橫流……百姓紛紛燒香拜佛,祈求趕走瘟疫,但無濟于事。后經(jīng)云游道士點化,說是戰(zhàn)亂濁血,污染河水,觸犯河神,降下“蠐蟆瘟”禍害人間。于是百姓們紛紛組織起來,在農(nóng)歷正月十四的晚上,吃罷團圓飯,扎蠐蟆燈就成了最重要的活動,家里有多少人就要做多少個,必須人手一個。有的從一大早開始,就動手自制蠐蟆燈。晚上他們高舉自制的蠐蟆燈,揮舞火把、抬著彩龍,敲鑼打鼓舉行隆重的儀式,祈求河神趕走蠐蟆瘟神。年復(fù)一年,這祈求幸福健康,拜祭河神的習俗一代代傳承下來。當?shù)胤綀A數(shù)十里的鄉(xiāng)親舉著蠐蟆燈,唱著“十四夜,送蠐蟆,蠐蟆公,蠐蟆婆,把你蠐蟆送下河;十四夜,搖嫩竹,嫩竹高,我也高,我和嫩竹一樣高……”的民謠,一起將蠐蟆送到河邊,祭奠酒神,送走瘟神,祈福平安。
這一習俗,應(yīng)該是張獻忠下令而得到貫徹執(zhí)行的。
滔滔血海浮起了天地
在鑄造之外,張獻忠得隴望蜀,更希望洋人把他平時講述的“箴言”翻譯為西文,寄往在西方傳播,以揚其聰慧。洋人認為這是“諺語”,而且狂悖荒誕。他們不知道的是,中國自古有“語錄”傳統(tǒng),圣者之言,方為“語錄”。
張獻忠的這一番比熱烈擁抱地球儀還要狂悖的念頭,是依靠如下言論支撐的——
張獻忠說:“天造萬物為人,而人受造非為天。”
張獻忠又說:“造天之神,即造地之神也。”
張獻忠還隨口吟誦:“高山有青松,黃花生谷中。一日冰雹下,黃花不如松?!?/p>
……
張獻忠口述完畢,“請洋人速寄歐洲,使文人學(xué)士先睹為快。”注意,張獻忠使用了“請”字。這就是說,笛卡爾死于1650年,彌爾頓尚在奮力寫作史詩,如果真的把張獻忠的作品翻譯為西文,他們就是第一批西方讀者。再假設(shè)一下,如果當時有諾貝爾文學(xué)獎,說不定張獻忠依靠“語錄”與《天書》兩本著作,就將首開華人問鼎之先河。
熱衷于天文研究與發(fā)表作品的大西皇帝,畢竟不是意氣書生。突然之間,張獻忠虎目圓睜。
“臉,突然就黃了?!?/p>
他怒不可遏,七竅生煙,人神皆不能當。簇新的宮殿開始搖晃。受到戰(zhàn)事不利消息影響,皇帝憤怒指出:兩個洋人均為奸細。
他們是誰的奸細?李自成的?還是清軍的?或是明軍的呢?
張皇帝目光如炬:“借傳教為名,暗行其私意,偵探中國底蘊,報知外國?!?/p>
這就是說,張獻忠提出了“國際間諜”的嚴重問題。這的確體現(xiàn)出張獻忠的國際視野,非同尋常。兩個洋人雙股戰(zhàn)戰(zhàn),叩頭作揖,毫無效果。最后沉默了,只得聽天由命。突然間,皇帝又和顏悅色,一派風和日麗,伸出巨手扶他們起身。
張獻忠的岳父,根據(jù)傳教士轉(zhuǎn)述,原是南京的一個老儒生,他從洋人處得到一本利瑪竇所著的《畸人十篇》后,一讀狂喜,再三索書,他們又把《天學(xué)實義》給了他,也是利瑪竇所著。張獻忠岳父一讀再讀,竟然產(chǎn)生了皈依之心。但張獻忠耳聽八面,知道洋人竟然還藏匿了自己不知道的“天書”,疑心大起,“鋤奸”的神經(jīng)立刻繃緊了。他以為司鐸尚有天文、算學(xué)諸書匿而未獻出,遂命令將各書悉數(shù)交出,以便檢閱。張獻忠檢閱各書,其中見有巨書一冊,書之第一篇有二赤身兒童像,童背有二羽翼,如天神模樣。就問:這是為何?
1885年山東青州英浸會重刊利瑪竇撰《畸人十篇》
洋人回答:“此乃西國風氣使然,凡學(xué)問之書多用圖畫,以醒眉目。獻忠見之,即詢其故。司鐸答以此書所言各事均以圖畫詳明,使人易為理會云云?!?/p>
張獻忠聞之,狂吼云:“真正野蠻!”言完,又索要天文書。
“野蠻”一詞出自黃虎之口,足見他良知未泯。歷史就是如此妙不可言。
他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屠殺四川人?張獻忠對洋人講述了一番至理名言,也可以收入《天書》:“四川人民未知天命,為天所棄。因天前生孔圣宣傳圣道,早知川人弗從,故生孔圣于東省。而東省人民愛圣人、遵圣道,而川人反是。故天厭之,并屢降災(zāi)殃以罰之。今遣我為天子,剿滅此民,以懲其違天之罪。又遣爾等司鐸航海東來,到此四川傳揚圣道,力挽人心,而人民亦弗之聽。若輩之罪,擢發(fā)難數(shù),故天震怒,遣我天子以罰之?!?span >(古洛東著《圣教入川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第34頁)
這是一番絕對虛構(gòu)不了的話,恰在于其滔滔雄辯的殺人邏輯。替天行道,吊罪伐惡。反過來看,張獻忠堅持認為,自己與孔圣人是“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
某一天,張獻忠正在對科考學(xué)子大開殺戒之際,成都一共有3座文廟,其中一文廟突然起火。張獻忠感到疑慮,就問左丞相汪兆麟:“孔圣人是不是不愿意咱們殺這些讀書人哪?”
汪兆麟是一踩九頭翹之輩:“不!這是孔圣人告訴我們,四川的文運走到盡頭了。”
張獻忠哦哦幾聲,撫掌大笑,看來真理在大西一邊的。
張獻忠曾經(jīng)繳獲有一面寶鏡,名曰“千里鏡”。他仰視天象,俯察四方,常用千里鏡予以照射。大西國官員對此寶鏡的威力深信不疑:“能聞此異事者乃有福之人,而未能聞?wù)吣藷o福人也?!蔽夜烙嫞瑥埆I忠應(yīng)該也使用千里鏡“獨照”過兩個洋人,顯然,他的“X光”設(shè)備透射出了“赤膽忠心”,否則,洋人早早就被拉去喂皇宮里的獒犬了。
張獻忠對各類天文書具有一種病態(tài)的癡迷,尤其是湯若望的著作,大西皇帝起早貪黑誦讀不已。
大順三年(1646年)七月,為了北上陜西抗擊南下的清軍,張獻忠決定放棄成都,“盡殺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撲殺之”。他對孫可望說:“我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為人所擒,汝終為世子矣。明朝三百年正統(tǒng),未必遽絕,亦天意也。我死,爾急歸明,毋為不義。大西軍兵分四路,并命令四位義子將軍,各率兵十余萬人馬向川北進發(fā)。”八月六日,張獻忠率部離開了化作焦土的成都。由于沉重物件無法帶走,他下令把皇宮里存立的開明時期雕刻的石犀等掀翻下埋。我估計,那兩個紅銅天文儀器也一并埋入了地下。
大西軍經(jīng)廣漢、金堂、什邡、綿竹抵達順慶,人馬輜重,綿延數(shù)十里。農(nóng)歷九月七日在南充軍營駐扎下來之后,這一帶尚有明朝殘余部隊,張獻忠指揮大軍橫掃蕩滌明將雄應(yīng)瑞、馮友慶和知府史覲震的部隊,九日正式占領(lǐng)順慶。大西軍60萬兵馬在此停留24天,于十月三日開始移居西充縣之南的金山堡。金山堡又名金山鋪,即現(xiàn)在西充縣金山鄉(xiāng),當時此地為順慶通往西充縣的一個驛站。
金山鋪的鳳凰山一線旌旗遮空,營壘隨山勢而綿延,木城、戰(zhàn)壕逐一安排妥當,戰(zhàn)船也開始伐木制造,海拔不高的鳳凰山成為大西軍的大本營。稍事安穩(wěn),張獻忠似乎并沒有如史家們所鼓吹的那樣,全力準備“抗清”。他念念不忘的是大西宮廷中的天象儀等,思念就是最大的心魔。他實在忍不住了,鑒于地球儀、日晷等一并制造費時費力,他必須具備鑒別主次的辯證法。他下令:“勞役二位司鐸,令造天球儀一具,與前日在成都宮中所造稍為較小,凡各經(jīng)星部位須按次排列,趕急造作,不分晝夜,不得有誤?!便~材、制造設(shè)備、人工,一時間就調(diào)度妥當。在我看來,天象儀的重要性之所以超越了一切,是張獻忠急于從中窺視自己的劫數(shù)與宿命,一旦窺破天機,就可以找到破解之道。畢竟,狡黠的黃虎,已經(jīng)多次成功執(zhí)行頓開枷鎖走蛟龍。
但這一次“出川抗清”,他似乎有了非常詭異的預(yù)感。
插圖選自德國耶穌會學(xué)者基歇爾的《中國圖說》,《中國圖說》是推動歐洲“中國熱”的最重要、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
位于北京王府井的天主堂,即東堂,又名圣若瑟堂
兩位傳教士采取的辦法是,一人在帳篷里讀經(jīng),一人去作坊鑄造趕工,輪流工作。好不容易趕制出來,張獻忠叫來了一位中土的堪輿先生,他以老江湖的眼光,嚴厲審視這一作品??拜浵壬仨氾@示自己的門道與精湛法力,他指出,這個天象儀制作完全不對路,甚至沒有顯示太陽赤道,這是故意淆亂國家大運所為。天象儀預(yù)示著大西朗朗國運,而大西國眼下出現(xiàn)這么多亂子,顯然是這兩個洋人預(yù)以加害昌盛國運吶……張獻忠一聽,怒不可遏,吼聲如雷,但顯然已經(jīng)不能聲震屋瓦,至多是聲撼帳篷。他終于認定,洋人故意胡亂制作,鬧亂國運,犯此滔天大罪,不唯害國,且害己身。判決:將兩個洋司鐸處以極刑?;氐綒⑷松?,他的思維是嚴密的,考慮的是如下幾道身體工藝:時而欲活剮司鐸;時而欲鞭死司鐸;或以炮烙全身,不使流血出外;或以毒刑致死,以致肉盡骨銷……洋人呆在巨大的恐懼里,雙股戰(zhàn)戰(zhàn),閃電雷霆加身,氣都不敢出了。
但張獻忠大喊:“且慢。姑且留下爾等狗命?!?/p>
我估計,張獻忠還是看在天象儀、地球儀的分上,也許他真希望大西軍占領(lǐng)西半球,重振河山之際,再讓兩個洋人國師來制造他心儀的寶貝。
這些事情,一直到二位司鐸隨軍到達西充縣大營也未消散?;实哿疃司妥≡讷I忠鳳凰山的老營(司令部)附近,說是以便“顧問”,實是監(jiān)督。這是因為二司鐸從成都開始就在上層人物中發(fā)展信徒,張獻忠的老岳丈及其夫人,勸化了全家老幼32人悉奉圣教,還有些宮女和軍官等數(shù)十人領(lǐng)洗入教。人在困境里,很容易回憶起鮮衣怒馬時候忽略的細節(jié),現(xiàn)在一旦回想起來,張獻忠陡生疑心。他的老營附近天天殺人,二司鐸“飽受驚惶,坐臥不安”,決定上書陳情,請求讓他們離開部隊,返回澳門。“獻忠閱書,疑為諷己”,他決定找一個出氣筒。他認定這些上書之舉,出自仆人之計和老岳丈支持,下令將其岳丈還有川籍仆人6名一起逮捕處死,只留下澳門人安當未殺,但須受鞭刑一百……由此足見張獻忠的心智蛻變。極度焦慮,轉(zhuǎn)為出離的滔滔憤怒,憤怒的趾爪撕扯自己,到了不堪承受之痛的程度,他必然要把這劇痛,轉(zhuǎn)移到他人身上。一句話,皇帝要瀉火,眾人必須為之排憂解難。性命,就成為最為直接的靶子。
北斗七星
佛說北斗七星延命經(jīng)
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五日,張獻忠舉行大朝儀式,他對雙股戰(zhàn)戰(zhàn)的軍士們朗聲宣布:“自十七日起,朕一人也不殺了。爾等要團結(jié)一直向前看,赤心報國,勿懷二心,相互猜忌?!?/p>
到底是誰在猜忌?他真的金盆洗手了嗎?
鳳凰山的鑄造工坊里爐火熊熊,換人不熄火。很顯然,兩位洋人國師的主要職責是在此鑄造天象儀與地球儀。但張獻忠還有一些金屬嗜好,另外的工匠們也鑄造了一批精美銅器?,F(xiàn)在藏于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的兩面銅鏡,銅鏡的鈕上清楚地鑄有“大順三年孟秋月造”八字楷書銘文,據(jù)此,這兩面銅鏡的鑄造時間完全可以確定。大順三年為1646年,孟秋月即夏歷七月(公歷9月)。同年冬月末張獻忠即猝然被殺身亡,這兩面銅鏡是據(jù)張獻忠死亡之前3個月所鑄。而類似的銅鏡,在國內(nèi)其他地方也有發(fā)現(xiàn)。
這一銅鏡也暗示我們,張獻忠顯然在天象里得到了一些對他緊迫性的緩解暗示,他并不以為大西氣數(shù)已盡,不然,鑄造這些銅鏡來干什么?
《老子》有箴言:“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惫畔ED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說過:“神欲使之滅亡,必先使之瘋狂?!边@個道理,曾讀中外典籍的張獻忠,應(yīng)該懂吧。
時間過得特別慢,就像被粘接弓胎的牛膠黏著了。
1647年1月2日清晨。
這一切,距離滿族人的彎弓彈射而出的利箭,像歸巢的雨燕那樣飛撲皇帝胸口,僅有幾個時辰了。他是活到死、學(xué)到死的榜樣。
好了,列位看官,我們就讓那一支利箭,多飛一會兒吧。
關(guān)于老虎的喻體與本體
《圣教入川記》絕非是關(guān)于張獻忠言行的“偽經(jīng)”。其一言一行,鑄就了一根屹立中土語境的“謗木”;一本書注定不會把大西皇帝釘上十字架,只能是恥辱柱。
本書里有三處涉及老虎。
“黃虎”是屢屢出現(xiàn)的詞語,大西王張獻忠也。黃虎是他的本體,抑或喻體?或者我們承認,他可能才是合二為一的典范。
而率軍南下征伐大西國的肅武親王豪格,全名愛新覺羅·豪格,生于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作為清太宗皇太極的長子,驍勇善戰(zhàn),可謂虎父無犬子。豪格在滿語里有“耳垂”的意思,朝鮮人又尊稱他為“虎口”或“虎口王”,這一尊稱伴隨豪格的征途一路播撒。豪格率清軍進入四川后,“黃虎”終于落入了“虎口”,成為一種絕大的歷史巧合。
“皇城”是明蜀王朱椿的王府,中軸線上,自南向北的建筑是:正門端禮門、龍門、明遠樓、石牌坊、致公堂、清白堂、文昌宮和后子門。美國人那愛德攝
《圣教入川記》里斜插一筆,黃虎被一箭貫胸、大西軍四散而逃之后,在兩位傳教士隨豪格部隊抵達西安府之后的記載里,提到了著名的西安司鐸方德望,某次畏艱難翻越大嶺去傳播福音,但有老虎縱橫山嶺。沒有武松的哨棒與膽略,方德望決定以滔滔雄辯征服老虎。
走到頂上,一群老虎來了。司鐸向老虎說:“你們害人性命,實在不好,如今我靠全能天主的名字,命你們以后不再害人了?!崩匣⒙牭眠@話,立刻走了。從此以后,那個山上再沒有老虎為患。(古洛東著《圣教入川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第60頁)
與虎謀皮,與虎促膝對談,這樣的話語水準,臻于全能之神感天動地,完全達到了“活死人、肉白骨”之境。如果方德望是對“黃虎”說出這一番宏論,結(jié)果會如何呢?!這一推論,引我浮想……
1648年,安文思、利類思二神父歷經(jīng)劫難回到京城以后,一場反對湯若望的風暴就在耶穌會內(nèi)刮起,這場風暴直到湯若望逝世后才趨于平息。一波暫平一波又起,湯若望的追隨者南懷仁又遭到了猛烈攻擊。這場風暴的主要制造者就是安文思神父。
安文思與湯若望的矛盾起源于兩點:一是湯若望曾經(jīng)指責安、利二神父不應(yīng)該在張獻忠屬下當官;二是安文思認為湯若望在北京對于營救他們二人沒有盡力。關(guān)于第一點,根據(jù)鄧恩(George H.Dunne)公布的資料:“(湯若望)第一次得知,利類思和安文思因為曾經(jīng)在張獻忠政權(quán)里做過官,而被視為是強盜和反叛者,這類人通常是要被處死的……湯若望將這些事實報告給傅凡際(當時中國傳教區(qū)北方傳教會長),他以他坦率的個性清楚地表達了他的觀點,即利類思、安文思的行為是愚蠢的,一旦落到暴君手中,他們應(yīng)該寧死也不接受官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