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在北平
北平自從元朝建都,一直到民國,差不多有六百多年歷史,人文薈萃,在飲食服御方面,自然是精益求精,甚且踵事增華,到了近乎奢侈的地步。民國初年,六九城無論哪一類鋪戶,只要向京師警察廳領(lǐng)張開業(yè)執(zhí)照,就可以挑上幌子,正式開張大吉了。當(dāng)時夠得上叫飯館子的,最盛時約莫有九百多戶,接近一千家,真可以說是洋洋大觀,集飲食之大成。
飯莊子
說到北平的飯館子,大都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飯莊子。所謂飯莊子,全有寬大的院落,上有油漆整潔的鉛鐵大罩棚,另外還得有幾所跨院,最講究的還有樓臺亭閣、曲徑通幽的小花園,能讓客人詩酒流連,樂而忘返;正廳必定還有一座富麗堂皇的戲臺,那是專供主顧們唱堂會戲用的。這種莊館,在前清,各衙門每逢封印、開印、春卮、團拜、年節(jié)修禊,以及紅白喜事、做壽慶典,大半都在飯莊子里舉行,一開席就是百把來桌。
北洋時期,有一年張宗昌在南口喜峰一帶,跟馮玉祥的西北軍來了一次直魯大交兵,結(jié)果大獲全勝,長腿將軍在高興之余,要在南口戰(zhàn)場犒賞三軍,派軍需到北平找飯館。承應(yīng)這趟外會,一合計要訂一千桌到一千五百桌酒席,買賣倒是一樁好買賣,可是大家只有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彼此干瞪眼,誰也不敢接下來。后來還是忠信堂的大拿(即大管事)崔六有點膽識,跟店東一合計,乍著膽子,把這號大買賣接下來了。
桌椅方面倒不用發(fā)愁,在戰(zhàn)場上大擺酒筵,大家都是席地而坐,至于盛菜用的杯盤碗盞,因為數(shù)量實在太多,著實讓崔頭兒傷了點腦筋。后來他終于把城里城外,所有跑大棚口子上的家伙,全給包了下來,這個問題才算解決??墒浅床说腻仯夏膬喝フ夷敲创蟮难??到底人家崔六有辦法,他把北京城干果子鋪炒糖栗子的大鐵鍋,連同大平鏟,一股腦兒都運到南口前線,當(dāng)炒菜鍋用。當(dāng)然炒蝦仁也談不到平底鍋,炒七鏟子半起鍋了??墒且婚_席,煎炒烹炸熘汆燴燉樣樣俱全,苦戰(zhàn)幾個月的阿兵哥,整天啃窩頭喝涼水,成年整月不動葷腥的老哥們,現(xiàn)在山珍海錯,羅列滿前,一個個狼吞虎咽,有如風(fēng)卷殘云,一霎時碗底朝天,酒足飯飽,歡聲雷動。
南口大會餐,弟兄們這一頓猛吃,可就把忠信堂的買賣哄起來了。后來只要是軍方請客,大家都離不開忠信堂。以上這段雖然是閑扯,但也可以說明當(dāng)初北平飯莊子做生意,有多大魄力了。
北平飯莊子,雖然以包辦筵席為主,可是家家都有一兩樣秘而不宣的拿手菜,到了端午中秋或者是年根底下,才把認(rèn)為可交的老主顧,請到柜上來吃一頓精致而拿手的菜。一方面是拉攏交情,一方面是顯顯灶上的手藝,炫耀一番。
以東城金魚胡同福壽堂來說吧,端午節(jié)柜上照例請一次客,準(zhǔn)有一道他家的拿手菜“翠蓋魚翅”。北平飯莊子整桌酒席上的魚翅,素來是中看不中吃的。一道菜,一個十四寸白地藍(lán)花細(xì)瓷大冰盤,上面整整齊齊鋪上一層四寸來長的魚翅,下面大半是雞絲、肉絲、白菜墊底,既不爛,又不入味。凡是吃過廣府大排翅、小包翅的老爺們,給這道菜上了一個尊號,稱之為“怒發(fā)沖冠”。話雖然刻薄一點兒,可是事實上確然不假,并沒有冤枉他們。
人家福壽堂端陽節(jié)請卮的翠蓋魚翅,可就迥然不同了。這道菜他們是選用上品小排翅,發(fā)好,用雞湯文火清燉,到了火候,然后用大個紫鮑、真正云腿,連同劏好的油雞,僅要撂下的雞皮,用新鮮荷葉一塊包起來,放好作料來燒。大約要燒兩小時,再換新荷葉蓋在上面,上籠屜蒸二十分鐘起鍋,再把荷葉扔掉,另用綠荷葉蓋在菜上上桌,所以叫翠蓋魚翅。魚翅本身不鮮,原來就是一道借味菜,火功到家,火腿鮑魚的香味全讓魚翅吸收,雞油又比脂油滑細(xì),這個菜自然清醇細(xì)潤,荷香四溢而不膩人。不過人家柜上請客,一年一次,除非是老主顧,恐怕吃過的人還真不太多呢。
北城什剎海的會賢堂,因為什剎海是消夏避暑勝地,會賢堂占了地利的關(guān)系,所以夏季生意特別興旺。究其實,這個飯莊子并沒有什么拿手好菜,只是下酒的冷盤種類特別多,尤其是河鮮兒“什錦冰碗”,那是別家飯莊子比不了的。
據(jù)說會賢堂左近有十畝荷塘,遍種河鮮菱藕,塘水來源跟北府(北平人管醇親王府叫北府,也就是光緒、宣統(tǒng)的出生地)同一總源,都是京西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泉水,引渠注入。因此所產(chǎn)河鮮,細(xì)嫩透明,酥脆香甜;比起杭州西湖的蓮藕,尤有過之。特別是鮮蓮子顆顆粒壯衣薄,別有清香。
此外河塘還產(chǎn)雞頭米(又名芡實米,南方入藥用),普通雞頭,都是等老了才采來挑擔(dān)子下街吆喝著賣,賣不完往藥鋪一送,頂多采點二蒼子(不老不嫩者叫二蒼子),應(yīng)付應(yīng)付老主顧。剛剛壯粒的雞頭,極嫩的煮出來呈淺黃顏色,不但不出分量,藥鋪也不收,所以誰也舍不得采??墒菚t堂因為是供應(yīng)做河鮮冰碗用的,越嫩越好,也就不惜工本了。
冰碗里除了鮮蓮、鮮藕、鮮菱角、鮮雞頭米之外,還得配上鮮核桃仁、鮮杏仁、鮮榛子,最后配上幾粒蜜餞溫樸,底下用嫩荷葉一托,紅是紅,白是白,綠是綠。炎炎夏日,有這么一份冰碗來卻暑消酒,的確令人心暢神怡。這種配合天時地利的時鮮,如果在臺北大餐廳大飯店有售,價格一定高得驚人。
記得有一年夏天,熊秉三、郭嘯麓發(fā)起在會賢堂舉行一次消夏雅集。所有當(dāng)時在京擔(dān)任過財政部總長次長的,如張弧、王克敏、曹汝霖、梁士詒、周自齊、高凌蔚、夏仁虎、凌文淵、王嵩儒等各路財神,一網(wǎng)打盡,結(jié)果給香山慈幼院捐了一筆頗為可觀的經(jīng)費。這次消夏雅集,就是用會賢堂時鮮冰碗招徠的財富,北平一家報紙曾把這次雅集改名叫“財神爺大聚會”,時鮮冰碗起名叫“聚寶盆”,可以說是謔而不虐的一個小玩笑。
地安門外的慶和堂,算是北城最有名的飯莊子了。他的主顧多半是住在北城王公府邸的,所以他家的堂倌,都經(jīng)過特別訓(xùn)練,應(yīng)對進退都各有一手。他的拿手菜叫“桂花皮”(“”讀如“渣”),說穿了其實就是炸肉皮。不過,他們所用的豬肉皮都是精選豬脊背上三寸寬的一條,首先毛要拔得干干凈凈,然后用花生油炸到起泡,撈出瀝干,曬透,放在瓷壇里密封;下襯石灰防潮及濕,等到第二年就可以食用了。做菜時,先把皮炸用溫水洗凈,再用高湯或雞湯泡軟,切細(xì)絲下鍋,加作料武火一炒,雞蛋打碎往上一澆,撒上火腿末一摟起鍋,就是桂花皮。松軟肉頭,香不膩口,沒吃過的人,真猜不出是什么東西炒的。
這個菜可以說是地地道道北平菜,臺北地區(qū)開了那么多北方館,您要是點一個桂花皮,跑堂的可能就抓瞎啦。
西城的飯莊子有聚賢堂、同和堂,妙在兩家同在西單牌樓報子街,相隔不過是幾步路。聚賢堂三面有樓有戲臺(據(jù)說戲臺是白虎臺,男女名角都不愿意在那兒唱堂會,怕出岔子),比較新式點;同和堂雖然沒有戲臺,可是院落多,純粹老派兒,有幾個跨院花木扶疏,曲徑朱檻,知己小酌,如同在家里請客一樣,毫無市井煙火氣。
同和堂有一道拿手菜叫“天梯鴨掌”,舍間跟他們交往多年,筆者也僅僅吃過一回。這個菜的做法,是把填鴨的鴨掌,撕去厚皮,然后用黃酒泡起來,等到把鴨掌泡到發(fā)脹,鼓得像嬰兒手指一般肥壯,拿出來把主骨附筋一律抽出來不要;用肥瘦各半的火腿,切成二分厚的片,一片火腿夾一只鴨掌;另外把春筍也切成片,抹上蜂蜜,一起用海帶絲扎起來,用文火蒸透來吃?;鹜鹊挠秃兔勐凉B過鴨掌筍片,非常濡潤適口,比起湘館的富貴火腿,本身已經(jīng)厚膩飽人,再加上蜜蓮墊底,要高明多了。春筍切片,好像竹梯,所以名之曰“天梯鴨掌”。自從民國二十幾年歇業(yè)后,這道菜久已失傳,甚至提起菜名,都沒有人知道了。
聚賢堂拿手菜是“炸響鈴雙汁”。北平人雖然不講究吃明爐乳豬,但是盒子鋪天天都賣脆皮爐肉的,逢到郊天祭祖,更有用烤小豬祭祀的。響鈴就是把烤好小豬的脆皮回鍋再炸,就叫“炸響鈴”。自從有了屠宰稅,在北平想吃一回烤小豬,那麻煩可大了。這兒繳捐,那兒納稅,填表領(lǐng)證,跑東跑西,鬧了個人仰馬翻,還不一定準(zhǔn)能吃到嘴,誰能為了吃,惹那么多麻煩呀!再加上年頭不景氣,大家都沒有閑情在吃上動腦筋了,可是如果在聚賢堂擺席請客,還能吃得著炸響鈴。因為西單大街有一家醬肘子鋪,叫“天?!钡?,外帶肉杠,生意做出了名,每天都要烤幾方爐肉賣。當(dāng)然不時碰到了薄皮仔豬,聚賢堂跟“天?!苯掷锝址?,做了多少年買賣,紅白壽慶還過堂客(有喜慶事內(nèi)眷往來叫過堂客),交往深厚。有炸響鈴這道菜,就是從“天福”勻來爐肉炸的,加上甜咸勾汁雙澆,慢慢就成了聚賢堂的門面菜了。如果拿來下酒,比起炸龍蝦片的虛無縹緲,似乎有些咬勁,耐于咀嚼。
南城外本來也有幾個像樣的大飯莊子,后來由于各式各樣的飯館子愈開愈多,同時要唱堂會有正乙祠、織云公所、江西會館,比一般飯莊子又寬敞又豁亮,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撐持不住,關(guān)門歇業(yè),最后只剩下一個取燈胡同“同興堂”。要不是梨園行鼎力支持,也早就垮臺了。
梨園行凡是祭祖、唪圣、拜師、收徒,還有拜把兄弟焚表結(jié)義,同興堂對這一套準(zhǔn)備得周到齊全,大家也不約而同,都到同興堂來舉行。
他家有一點一菜都很出名,菜是“燴三丁”,所謂“三丁”是火腿、海參、雞丁?;鹜炔挥谜f要選頂上中腰封;海參當(dāng)然是用黑刺參,絕不會拿海茄子來充數(shù);至于雞丁,必須是帶雞皮的活肉,不能摻一點兒胸脯肉。因為用料選得精,再加上所有芡粉是藕粉加茯苓粉勾出來的,薄而不澥,因之吃到嘴里,沒有發(fā)柴發(fā)木的感覺。
白石老人齊璜生前最欣賞他家的燴三丁,余叔巖收李少春為徒,在同興堂謝卮,有齊老在座。特別推薦他家的燴三丁,經(jīng)過大家品嘗,全都贊不絕口,一連來了三碗燴三丁。彼時老人牙口已弱,獨據(jù)一碗,以汁蘸饅頭吃,一時傳為美談。后來文人墨客,凡是到同興堂吃飯,都要叫個燴三丁來嘗嘗。
他家“棗泥方譜”也做得特別地道。在北平棗兒雖然不值錢,可是棗兒有好壞。郎家園有一種緊皮棗,曬干之后,個兒不大,可是肉厚香甜,他家就是用這種棗子做棗泥餡兒。絕不加糖,蒸出來的方譜是天然棗香自來甜。
方譜是用木頭模子刻出來蒸的。北平昆曲花臉名票胡井伯,收戲曲學(xué)校費玉策做徒弟,在同興堂磕頭,胡爺跟同興堂東家是把兄弟,特地把珍藏一套二十四塊全本《三國志》木刻模子拿出來,做了三份兒??上Р恢朗鞘裁慈说氖止P,真有幾方布局,線條非常雅致,而且神情刻畫得栩栩如生。后來北平名畫家陳半丁特別情商,借出來送到琉璃廠淳菁閣南紙店,每塊都請姚茫父題了詞,拓刻印成詩箋。筆者當(dāng)時也分到了幾盒,可惜都沒帶到臺灣來,否則也讓現(xiàn)在年輕人瞧瞧,咱們中國吃喝還有一套藝術(shù)呢。
其他還有許多飯莊子,各家有各家的拿手菜,在此處不再多談,下面再說第二種飯館子。
飯館子
北平的飯館子以成桌筵席跟小酌為主;雖然也應(yīng)外會,頂多不過十桌八桌,至于幾十上百桌的酒席,就很少接了。
北平最有名的飯館子第一要數(shù)“東興樓”。據(jù)說東興樓是一位山東榮成老鄉(xiāng),向西太后駕前大紅人總管太監(jiān)李蓮英領(lǐng)東開的。李在內(nèi)廷吃過見過,所以東興樓有幾樣菜,拿出來確實有獨到之處。
先拿他家“燴鴨條鴨腰加糟”來說吧,那是所有北平山東館誰也比不了的。不但鴨條選料精,就是鴨腰也都大小均勻,最要緊配料是香糟。
東興樓對面緊挨著真光電影院,有一家酒店叫“東三和”,大概在明朝天啟年間就有這個酒店了。傳言天啟帝微服出巡,曾經(jīng)光顧過這家酒店,后柜有一塊匾,寫著“皇莊老酒”四個大字,就是天啟皇爺?shù)挠P。東興樓熘菜、燴菜所用的白糟,都是東三和的老糟,所以有一種溫醇浥浥的酒香。
此外,“鹽爆肚仁”、“炸肫去邊”、“烏魚蛋格素”都算是東興樓的招牌菜。他家酒席上的炸肫,一律用白地藍(lán)花大瓷盤上菜,頂多十三四塊炸肫,看起來真真是一碟心。您如果問他們?yōu)槭裁床欢嗾◣讐K?堂倌一定回說這是牙口菜,嘴快的也不過吃兩塊,要是炸一滿盤,一人來上七八塊,腮幫子都嚼酸了,后來的菜也沒法吃了,下回誰還再來照顧東興樓呀。想不到他們還真有一套吃的理論呢。至于烏魚蛋,實際就是烏龜仔,叫烏魚蛋比較好聽,每個大約拇指大小,要收拾得越薄越好,下水一汆就吃,既鮮且嫩。臺北的山西餐廳有時候有這個菜,那不過是聊備一格而已。
北平的淮揚館錫拉胡同的玉華臺,確實不錯,灶上白案子是清朝末年大吃客楊世驤家里培植出來的,一籠“淮城湯包”,抓起來像口袋,放在碟子里兩層皮,就是淮城人嘗了,也贊不絕口,認(rèn)為在淮城也沒吃過這么好的湯包。后來,玉華臺的淮城湯包出了名,名氣到了凡是小酌客人來吃,回說不賣湯包,要整桌酒席兩道點心一甜一咸,才有湯包給您吃呢。走遍大江南北,玉華臺的湯包可以說是頭一份兒了。
北平隆福寺街有一家北方館,介乎飯莊飯館之間,叫“福全館”,正院也有一座精巧的戲臺,凡是小型堂會賓客不多,大半都愛在福全館來舉行。記得有一年鹽業(yè)銀行張伯駒唱《失空斬》,余叔巖飾王平,楊小樓飾馬謖,王鳳卿飾趙云。這出在梨園界轟動一時的戲,就是在福全館唱的。
他家最有名的菜是“水晶肘子”,大家所以欣賞他家這道菜,就是肘子上的毛拔得特別干凈。要是夏季,您在福全館正院大罩棚底下,邀上三五知己,來兩斤竹葉青,弄一盤冷玉凝脂、晶瑩透明的水晶肘兒下酒,倒別有一番風(fēng)味。
南城外江浙館要數(shù)“春華樓”最雅致了。他家店東不但為人風(fēng)雅四海,而且精于賞鑒,他跟湖社弟子畫馬名家馬晉(號伯逸),交情莫逆。雖然馬伯逸長年茹素禮佛,可是一得空就到春華樓串串門子、聊聊天。春華樓每間雅座,都掛滿了時賢書畫,大半都是酒酣耳熱即興揮毫,真有幾件神來之筆。就拿舊王孫溥二爺來說吧,他最愛吃春華樓“大烏參嵌肉”,一盤大烏參端上來,要是在座的都是比較隨便的朋友,我們溥二爺就要“三分天下有其二”了。
筆者最欣賞春華樓的“銀絲牛肉”,肉絲切得特細(xì),而且不像廣東菜館,因為求其肉嫩,把牛肉又拍又打,外加小蘇打,嫩則嫩矣,可是原味全失。人家春華樓的銀絲牛肉,全憑刀功火候,嫩而有味,同時墊底的銀絲,炸得也恰到好處,絕不會有炸得太焦、炸得不透,塞牙礙齒的情形。到春華樓而不點“銀絲牛肉”者,可以說虛此行矣。
宣武門外半截胡同有個“廣和居”,算是飯館子資格最老的一家了。此居歷經(jīng)嘉、道、咸、同、光、宣,一直到民國十六年北伐前后,根據(jù)歷代賢臣大儒、逸士名流私家記載,凡是雅集小宴,都離不開廣和居。潘炳年的“潘魚”,吳閏生的“吳魚片”,江藻的“江豆腐”,都是教給廣和居的廚子后研究出來的名菜。可惜民國二十年左右廣和居就封灶歇業(yè),灶上掌勺的頭廚,被西單牌樓“同和居”攬了過去。
提起同和居,也是光緒年間的買賣。想當(dāng)年各位朝臣散了早朝,差不多都到西四北的“柳泉居”聚會議事,或者是缸瓦市的“砂鍋居”。由于柳泉居太吊腳,砂鍋居只賣燒燎白煮,完全在豬身上找,既膩人,又單調(diào),于是同和居就應(yīng)運而生。
同和居有道甜菜叫“三不粘”,不粘筷子,不粘碟子,不粘牙齒;所以李文忠的快婿張佩綸給這道菜起名“三不粘”。同時同和居的混糖大饅頭半斤一個,也很有名。中午一出屜,真有住在南北城的人趕來買大饅頭的。
另外,同和居后院有一排精致的小樓,每間雅座都可以遠(yuǎn)眺阜成門大街。早年,東華門、西華門三里左近,都不準(zhǔn)建造樓房,以免俯瞰內(nèi)廷。同和居后樓,恰巧剛在范圍之外,逢到慈禧皇太后駕幸頤和園避暑,鳳輦都要經(jīng)過阜成門大街西去,小樓一角,看個正著。只要西太后西山避暑,同和居樓上雅座必定是預(yù)訂一空,談起來也算一段小掌故呢。
前門外大柵欄有一家叫“厚德?!钡暮幽橡^子,門口是兩扇廣亮黑漆大門,一點兒也不起眼的小招牌,掛在大門里頭。到了晚上,門口只有一盞鬼火似的電燈,烏漆麻黑。
初到北平的人,逢到有人請在厚德福吃晚飯,時常在大柵欄走上兩三個來回,也沒找著厚德福。因為他家的招牌太小不起眼,外搭著飯館子門口,實在看不出是個飯館子來。
據(jù)說從前厚德福是個鴉片煙館,后來一禁煙,仍舊用原名改成了飯館。開大煙館自然不需要明燈招展,可是改成飯館之后,老板迷信風(fēng)水,認(rèn)為風(fēng)水不錯,就一仍舊貫了。所以盡管門里燈火通明、鍋勺亂響,可是門口一燈搖曳,怎么看也不像個飯館子。
河南菜最有名的是吃鯉魚,厚德福的“糖醋瓦塊”的確比別家做得出色。筆者在開封、鄭州都吃過這個菜,不是略帶土腥味,就是肉嫌老,實在吃不出妙在哪里。
據(jù)說黃河鯉講究當(dāng)場摔殺下鍋,但是黃河水泥土味重,網(wǎng)上來的魚,一定要在清水里養(yǎng)個三兩天,把土腥味吐凈,然后再殺才能好吃。同時鯉魚是逆流而上的,所以魚肉雖然活厚,可是筋也特別堅韌,非得好手名庖,懂得抽筋的,先把大筋抽掉,肉才鮮嫩好吃。厚德福的糖醋瓦塊與眾不同就在此處。如果帶句話要寬汁,他一定附帶一盤先煮后煎的細(xì)面條,拿鹵汁拌面非常爽口開胃,比起此地“西湖醋魚拌面”,可以說滋味大有不同。
厚德福還有一絕“鐵鍋蛋”,端上來的時候一邊冒著輕煙,一邊還吱吱叫,“熱香嫩”三字可以說兼而有之。比別家用銅鍋烤出來的,似乎不大一樣。
北平的云南館子,只有中央公園的“長美軒”獨一份。大家不要認(rèn)為游樂場所的飯館子,都是菜不好,而且亂敲竹杠的,長美軒就是例外。他家做菜所用的火腿,是真正從云南來的大云腿,一味“云腿紅燒羊肚菌”,一味“奶油菜花雞菌”,除了昆明之外,恐怕只有長美軒才能嘗到這樣真正的滇菜精華了??上咂呤伦?,抗戰(zhàn)軍興,這個館子也跟著關(guān)門了。
民國二十年前后,北平又開了三家比較新派的山東館,是泰豐樓、新豐樓、豐澤園,同行管它們叫“登萊三英”。泰豐樓有個菜叫“鴛鴦羹”。這個菜最小要用中海碗盛,一邊是火腿雞蓉,一邊是豆泥菠菜,中間用紫銅片搽上油,彎成太極圖形隔好,上桌時再將銅片抽去。因為油的關(guān)系,兩不相混:一邊粉紅,一邊翠綠,不但好看而且好吃。
另外一道湯叫“茉莉竹蓀”,竹蓀湯以前在內(nèi)地本不稀奇,可是他家竹蓀湯有花香而無熟湯子味,宋明軒主冀察政務(wù)委員會時期,極愛喝他家的茉莉竹蓀湯,所以在二十九軍駐扎平津一帶時期,茉莉竹蓀湯算是當(dāng)時一道時髦菜,還很出過一陣風(fēng)頭呢!
新豐樓的拿手菜是“鍋塌比目魚”,本來塌鍋一類的菜是山東館的拿手活,可是新豐樓的鍋塌比目魚顯得特別好吃。后來廊房頭條擷英西餐館,有個“鐵扒比目魚”也很出名。他是把比目魚架在鐵架子上,用大瓷盤托到客人面前自取。其實說穿了,就是脫胎新豐樓的比目魚,換個上菜方式而已。
豐澤園開在煤市街,在“三英”中屬于后起之秀,他家的“糟蒸鴨肝”,不但美食而且美器。盛菜的大瓷盤,不是白地青花,就是仿乾隆五彩,盤上罩著一只擦得雪亮光銀蓋子。菜一上桌,一掀蓋子,鴨肝都是對切矗立,排列得整整齊齊。往大里說像曲阜孔廟的碑林,往小里說像一匣雞血壽山石的印章。這個菜的妙處第一毫無腥氣;第二是蒸的火功恰到好處,不老不嫩,而且材料選得精,不會有沙肝混在里頭。至于后來一般王孫公子,到豐澤園吃每人每次四十塊六十塊的白抹刀的大碎燴,等于替柜上出清存貨,那就不足為訓(xùn)了。
小飯館
最后再談第三種專賣小吃、不辦酒席的小飯館跟二葷鋪。在科舉時代,每逢大比之年,赴京應(yīng)科考的舉子,一般有錢的公子哥兒大半都是帶足了盤川的。南方舉子對于純粹北方口味,有很多沒出過遠(yuǎn)門的人,一時是沒法子適應(yīng)的。于是帶一點江浙口味的,像“禎元館”、“致美齋”這類小飯館,就應(yīng)運而生了。
致美齋最拿手的菜是“醬爪尖”。據(jù)先師閻蔭桐夫子說,蘇州狀元陸鳳石(潤庠)來京會試,忽然有一天想吃腳爪飯,于是教給致美齋灶上做。但是怎么做也不對勁,后來陸鳳石點了狀元,大家都知道狀元愛吃他家醬爪尖兒,傳嚷開后,醬爪尖反倒成了致美齋的名菜了。
北方館子可以說都不會做魚翅,所以也就沒有什么人愛吃魚翅。但是南方人可就不同了,講究吃的主兒十有八九愛吃翅子。禎元館為迎合顧客心理,請了一位南方大師傅擅長燒魚翅。不久,禎元館的“紅燒翅根”,物美價廉,就大行其道,每天只做五十碗賣完為止。他家紅燒翅根,爛而入味,比起酒席上怒發(fā)沖冠的魚翅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東安市場有一家館子叫“潤明樓”,雖然樓上樓下也有幾十號雅座,可是仍然只能列入小館之流。整桌的菜他家也能做,可是總覺得有點兒婢學(xué)夫人,小家子氣,氣魄不夠。但以“雞絲拉皮”來說,東興樓的拉皮已經(jīng)算不錯了,可是比起潤明樓的拉皮來,就分出好壞了。先說他家所用的粉皮,是自家動手來做,不像別家到粉房去買現(xiàn)成的。如果您點個雞絲拉皮,關(guān)照堂倌一聲要削薄剁窄;您瞧吧,端上真正晶瑩透明渾然如玉,吃到嘴里滑溜之中還帶著有點筋道。內(nèi)地各省的吃食,臺灣現(xiàn)在大概都會做齊了,可是直到如今,還沒吃過一份像樣的拉皮。
臺灣各大縣市都有餡餅粥,可是跟北平的餡餅粥完全兩碼事。北平的餡餅粥是清真教門館,只賣牛羊肉。在煤市街,路東有一家,路西有一家,但都是一個東家,叫做“一東兩做”。生意采二十四小時輪班制,東柜上門板休息,西柜下門板營業(yè),更番輪替,什么時候都讓您吃得著餡餅粥。
既然叫餡餅粥,自然以餡餅最拿手。他家有一種牛肉做的大餡餅,又叫“肉餅”,餡多油重,最受賣力氣老哥兒們的歡迎,油水足,又解饞。如果帶話要滿鐺的肉餅,那就比平常肉餅老尺加二,再大飯量的壯漢,兩個人也吃不完一個大肉餅。
已故臺灣省“農(nóng)林廳”廳長金陽鎬在北通州潞河中學(xué)念書時期,有一次,潞河足球校隊到北平東單練兵場跟英國大兵踢足球,踢了個九比零大獲全勝。教練佟錦標(biāo)一高興,請大家到餡餅粥吃滿鐺餡餅,兩人吃了一個半,那算是吃餡餅最高的紀(jì)錄了。
煤市街還有一家小館叫“天承居”,您要是想喝點保定府的“干酢兒”(土制黃酒),那您就上天承居去喝。他家的干酢兒永遠(yuǎn)沒斷過莊,隨時供應(yīng),從沒缺過貨。大家到天承居,主要的是吃“炸三角”,北平“都一處”也賣炸三角,那跟天承居比,可就差得遠(yuǎn)了。
天承居炸三角不但肉選得好,肥瘦適中,吃到嘴里沒有木木扎扎的感覺,就是做鹵用的肉皮也非常考究,全是從肉上現(xiàn)起下來的。到了韭黃季買賣一忙,還要專用兩個小利巴(小伙計)扦豬毛,所以他家炸三角所用的鹵肉和鹵都高人一籌。同時包三角也有點兒特別手法,炸起來沒有咧嘴兒的三角,既不咧嘴,也不漏湯。油鍋里不漏湯,炸出來的三角,自然個頂個的一律金黃顏色,絕沒焦黑起泡的情形。
從前有位南方老客,自命老北京,有一天吹來吹去,把一位北平老鄉(xiāng)實在吹煩了,心里一冒壞,三說兩說,哥兒倆出南城下小館到天承居吃炸三角。等炸三角一上桌,南方老客“吭哧”一口,一股熱鹵直濺鼻孔,長袍油了,舌頭燙得也起泡了,心知吹牛過分,讓人陰了一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從此再也不敢胡吹亂嗙了。
都一處的炸三角雖然比不上天承居,可是他家的疙瘩湯也算一絕。大家都管他家的疙瘩湯叫“滿天星”,疙瘩只比米粒大一點,不黏不坨,顆粒分明。有的南方人吃面食,最初只會做疙瘩湯,又叫面疙瘩,用湯匙一挖一團下鍋,吃得人人皺眉,真是食不下咽。等嘗到都一處的滿天星后,才發(fā)覺敢情北平的疙瘩湯,是早香瓜——另一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