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傳奇
——讀施叔青《香港的故事》
施叔青的第一篇小說《壁虎》是投在《現(xiàn)代文學》第二十二期上,那是一九六五年,施叔青還是一個中學生??墒窃谒灼獎?chuàng)作里,施叔青已經(jīng)展示出她個人特有的一種感性及異乎尋常的視野。后來她又在《現(xiàn)代文學》以及《文學季刊》上發(fā)表了一連串的短篇小說:《瓷觀音》《凌遲的抑束》《倒放的天梯》《安崎坑》《約伯的末裔》等,從她這些早期作品里,我們可以看到施叔青的小說世界有幾項特色:一開始施叔青便放棄了自然主義的寫實架構,而取向超現(xiàn)實的神秘主義。因此,她的小說中,經(jīng)常彌漫著一種卡夫卡式的夢魘氣氛。她的小說人物也與眾不同,經(jīng)過夸大與變形后,趨向怪異,而性與死亡卻一直是她早期小說的兩大主題。綜觀施叔青的早期小說,六十年代作為臺灣文藝思潮主流的“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是明顯的,但施叔青的出生地鹿港恐怕更是主宰她小說的一個基因。鹿港是臺灣南部一個古舊的小鎮(zhèn),曾經(jīng)一度繁華,現(xiàn)已衰頹。而施叔青小說中那些小鎮(zhèn)人物及故事,不自覺地便反映了鹿港繁華過后衰頹的氣氛,于是現(xiàn)代主義加上鄉(xiāng)土色彩便形成了施叔青早期小說的主調。
施叔青到臺北念大學,畢業(yè)后便赴紐約留學主修戲劇,并在紐約結婚,婚后即隨夫婿回返東方,最后于一九七八年在香港定居下來。臺北、紐約、香港這三個城市對小鎮(zhèn)鹿港出身的施叔青都有不同程度的沖擊。一連串的遷徙、錯位、價值轉換的都市化過程,必然也曾令施叔青感到被連根拔起,漂泊無棲。她在寫作生涯上曾經(jīng)彷徨,她試以紐約為背景寫過《常滿姨的一日》,也以臺北為背景寫過《臺灣玉》,但臺北與紐約這兩個城市都似乎未能給施叔青一個明確的焦點,是在香港,施叔青才找到一塊肥沃的創(chuàng)作耕耘地。她開始寫了一系列的《香港的故事》,到一九八六年的《相見》為止,共十一篇。這一連串小說在中國曾引起回響,也有一些異議。
施叔青選中香港作為她的寫作題材,算是挖到了一座所羅門王寶藏。這個六百萬人居住的小島是都市中的都市,其歷史之錯綜復雜,文化之多姿多彩,社會上各色人等,華洋混雜,可謂琳瑯滿目,應有盡有。香港應該是任何小說家夢寐以求的一個好題材,施叔青在香港居住將近十年,終于孕育出她的香港傳奇來。
《香港的故事》謂之傳奇可能有幾層意義:這些小說與一些土生土長或久居香港的作家所寫的香港故事有一個基本的差異,香港作家看香港是從當事人的眼光,所以把香港種種現(xiàn)象視為當然,而施叔青雖然在香港居留的日子不算短,但她寫香港卻完全是從一個外來者的眼光,所以香港在她的筆下,事事新鮮,光怪陸離。也許在香港人看來極平常的一個“派對”,施叔青卻寫得興致勃勃、巨細無遺(如《一夜游》)。施叔青的小說可能港味還不足,但香港在她筆下卻有一份外來者看到的新鮮感及浪漫色彩,也就帶著幾分傳奇的成分?!断愀鄣墓适隆纷x來雖然有點像“真人真事”,故事人物似乎皆有所本,但施叔青一寫到故事背景,她早期小說中那種夢魘似的氣氛又隱然欲現(xiàn)。古董收藏家姚茫家里寫得像幽森的古墓(《窯變》),里面塞滿了陪葬的寶物?!兑灰褂巍防锏摹芭蓪Α毕瘛痘舴蚵墓适隆分械年庩柦纾说念^發(fā)“綠幽幽的垂下來”。在施叔青的眼里,香港的一切似乎總有幾分超現(xiàn)實的夸大。事實上恐怕也是如此,在這個全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小島上,人堆人、屋疊屋,白天,摩天大樓密集得像一座水泥森林,令人窒息,可是天一黑,奇跡般,全島玉樹銀花,綻放開來,令人目為之眩。香港的美與丑都是極端的,在施叔青的小說里便有了一種哥特式的夸張。四十多年前,另外一個女作家張愛玲便以外來者的眼光寫下了一系列的香港故事,施叔青顯然也繼承了張愛玲傳奇的路子。
《香港的故事》寫的是香港的上流社會以及半上流社會。這個社會也有幾種特色,最突出的就是這個社會階層的勢利。勢利當然不限于香港的上流社會,但香港上流社會的勢利卻是一種原大英帝國殖民官紳加上本地富豪名媛混合起來的特殊產(chǎn)物。英國上流社會的裝腔作勢,王爾德、蕭伯納都寫成了絕妙喜劇,施叔青對這群喜劇人物當然也沒有輕輕放過。在《一夜游》里她用漫畫式的點染,把一群紳士淑女勾畫得有棱有角,小職員雷貝嘉擠入這個上流社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那個階層沒有錢是爬不上去的。施叔青描繪這群上流人物,雖然筆帶嘲諷,但也不完全含有惡意。香港人享樂主義“嘆世界”的哲學,施叔青似乎暗中也有幾分艷羨,因此,她描述香港人的穿與吃最為起勁,也是她小說中寫得虎虎有力的地方。香港是個世界衣飾名牌博覽會,也是個口腹之欲的天堂,可能世界上沒有比他們“嘆世界”嘆得這樣心安理得,這般出神入化的了。我念到一篇外地作家寫的香港印象記,對香港人的物質享受嘆為觀止,結論是香港物質文化豐富,精神文化空虛。這位作家的觀察恐怕不夠入微,他不了解香港人的物質文化就是他們精神文化的表現(xiàn),香港人的穿與吃早已超越日常必需,而升華為一種精致藝術了。施叔青抓住了這一點,所以刻意描寫。
當然,“嘆世界”享樂主義的哲學,不一定驅得掉大都市曠男怨女的寂寞?!断愀鄣墓适隆分杏胁簧倨菍懴愀勰信穆端鼍??!躲杭氃埂分心且粚g喜冤家的婚外情是絕對可信的。洪俊興是內地出來白手成家的印刷商人,因為一切得來不易,所以將手邊的事業(yè)家庭看得很重,而愫細卻是個本地的富家女,留洋回港,洋丈夫把她拋掉了,于是她繼承家業(yè),變成了大企業(yè)的女主管。兩個背景出身完全不同的人卻有一個共同的需要:男女之情。于是一段既不能合又不舍分的姻緣就這樣牽牽扯扯茍且下去?!陡G變》《情探》《驅魔》都是寫這些茍且之情。在《晚晴》中施叔青曾設法肯定愛情,在香港居住了二十多年,受過感情創(chuàng)傷的中年女人倪元錦,重返上海去尋找她的初戀情人袁平,兩人終于走回到過去。這篇小說也許立意甚佳,但里面那段溫馨的愛情卻不能教人信服,不如《愫細怨》里的露水姻緣來得真切。
事實上《香港的故事》中道地的香港人并不多,不少是從臺灣到香港來打天下的,方月(《窯變》)、吳雪(《冤》)、李凌(《夾縫之間》)、張晶(《相見》)這群臺灣人在香港這個競爭白熱化的社會里并沒有占到便宜,吳雪還吃了香港人的大虧,弄得精神失常。不過施叔青倒也并不偏袒臺灣人,張晶的老同學邱翠萍一副臺灣購買團暴發(fā)戶的形象,寫來令人發(fā)噱?!断愀鄣墓适隆愤€有另一群外來客——上海人。上海人的門檻精是出了名的,香港的上海人門檻更精,所以上海人在香港的奮斗成績斐然,擠入上流社會的比例也大?!镀狈俊肪褪沁@樣一群上海人,他們勾心斗角,就在票戲這種小事上也錙銖必較。施叔青的筆觸有時下得重了些,可能會引起一些香港人或者香港的上海人不悅,但她的嘲諷也還算謔而不虐,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