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喝茶

日常生活頌歌 作者:周作人


得半日之閑,抵十年塵夢

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學(xué)講“吃茶”——并不是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吃講茶”——我沒有工夫去聽,又可惜沒有見到他精心結(jié)構(gòu)的講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講日本的“茶道”(英文譯作Teaism),而且一定說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shù)。關(guān)于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不必再來多嘴,我現(xiàn)在所想說的,只是我個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罷了。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隨筆》(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確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里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里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支那飲茶已歷千百年,未必能領(lǐng)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只是當(dāng)飯,在肚饑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xiàn)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 of Tea,一九一九)里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里回來的樣子,頗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jié)果成為飯館子之流,只在鄉(xiāng)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fēng),唯是屋宇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yīng)當(dāng)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zhì)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yōu)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jù)上田恭輔氏考據(jù),說是出于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fēng)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xì)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jù)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guān)的江天閣而已。學(xué)生們的習(xí)慣,平?!案山z”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fù)Q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yīng)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xiāng)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并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尋常的豆腐干方約寸半,厚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幾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擔(dān)設(shè)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

辣醬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惟經(jīng)過這樣烹調(diào),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豆腐的確也是極東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在西洋不會被領(lǐng)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腌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卜,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fēng)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

關(guān)于苦茶

去年春天偶然做了兩首打油詩,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點風(fēng)波,大約可以與今年所謂中國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過有這差別,前者大家以為是亡國之音,后者則是國家將興必有禎祥罷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詩拿來當(dāng)作歷史傳記讀,如字的加以檢討,或者說玩骨董那必然有些鐘鼎書畫吧,或者又相信我專喜談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這些看法都并無什么用意,也于名譽無損,用不著聲明更正,不過與事實相遠(yuǎn)這一節(jié)總是可以奉告的。其次有一件相像的事,但是卻頗愉快的,一位友人因為記起吃苦茶的那句話,順便買了一包特種的茶葉拿來送我。這是我很熟的一個朋友,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這茶實在太苦,我終于沒有能夠多吃。

據(jù)朋友說這叫作苦丁茶。我去查書,只在日本書上查到一點,云系山茶科的常綠灌木,干粗,葉亦大,長至三四寸,晚秋葉腋開白花,自生山地間,日本名曰唐茶(Tocha),一名龜甲茶,漢名皋蘆,亦云苦丁。趙學(xué)敏《本草拾遺》卷六云:

角刺茶,出徽州。土人二三月采茶時兼采十大功勞葉,俗名老鼠刺,葉曰苦丁,和勻同炒,焙成茶,貨與尼庵,轉(zhuǎn)售富家婦女,云婦人服之終身不孕,為斷產(chǎn)第一妙藥也。每斤銀八錢。

案十大功勞與老鼠刺均系五加皮樹的別名,屬于五加科,又是落葉灌木,雖亦有苦丁之名,可以制茶,似與上文所說不是一物,況且友人也不說這茶喝了可以節(jié)育的。再查類書關(guān)于皋蘆卻有幾條,《廣州記》云:

皋盧,茗之別名,葉大而澀,南人以為飲。

又《茶經(jīng)》有類似的話云:

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取為屑茶飲亦可通夜不眠。

《南越志》則云:

茗苦澀,亦謂之過羅。

此木蓋出于南方,不見經(jīng)傳,皋盧云云本系土俗名,各書記錄其音耳。但是這是怎樣的一種植物呢,書上都未說及,我只好從茶壺里去拿出一片葉子來,仿佛制臘葉似的弄得干燥平直了,仔細(xì)看時,我認(rèn)得這乃是故鄉(xiāng)常種的一種墳頭樹,方言稱作枸樸樹的就是,葉長二寸,寬一寸二分,邊有細(xì)鋸齒,其形狀的確有點像龜殼。原來這可以泡茶吃的,雖然味大苦澀,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將就齋主人也只喝了兩口,要求泡別的茶吃了。但是我很覺得有興趣,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還有些什么葉子可以當(dāng)茶?《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山有栲”一條下云:

山樗生山中,與下田樗大略無異,葉似差狹耳,吳人以其葉為茗。

《五雜俎》卷十一云:

以綠豆微炒,投沸湯中傾之,其色正綠,香味亦不減新茗,宿村中覓茗不得者可以此代。

此與現(xiàn)今炒黑豆作咖啡正是一樣。又云: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湯,云其味勝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閩中佛手柑橄欖為湯,飲之清香,色味亦旗槍之亞也。

卷十“記孔林楷木”條下云:

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即俗云黃連頭。

孔林吾未得瞻仰,不知楷木為何如樹,唯黃連頭則少時嘗茹之,且頗喜歡吃,以為有福建橄欖豉之風(fēng)味也。關(guān)于以木芽代茶,《湖雅》卷二亦有二則云:

桑芽茶,案山中有木俗名新桑荑,采嫩芽可代茗,非蠶所食之桑也。

柳芽茶,案柳芽亦采以代茗,嫩碧可愛,有色而無香味。

汪謝城此處所說與謝在杭不同,但不佞卻有點左袒汪君,因為其味勝茶的說法覺得不大靠得住也。

許多東西都可以代茶,咖啡等洋貨還在其外,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這些花樣,至于我自己還只覺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綠的為限,紅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這也別無多大道理,單因為從小在家里吃慣本山茶葉耳。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進(jìn)茶葉去,吃慣了就成了規(guī)矩,如此而已。對于茶有什么特別了解,賞識,哲學(xué)或主義么?這未必然。一定喜歡苦茶,非苦的不喝么?這也未必然。那么為什么詩里那么說,為什么又叫作庵名,豈不是假話么?那也未必然。今世雖不出家亦不打誑語。必要說明,還是去小學(xué)上找罷。吾友沈兼士先生有詩為證,題曰《又和一首自調(diào)》,此系后半首也:

端透于今變澄徹,魚模自古讀歌麻。

眼前一例君須記,茶苦原來即苦茶。

談酒

這個年頭兒,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雖是京兆人,卻生長在東南的海邊,是出產(chǎn)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時常做幾缸自用的酒,但我終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覺得所用的大約是糯米,因為兒歌里說,“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nio”——末一字是本地叫豬的俗語。做酒的方法與器具似乎都很簡單,只有煮的時候的手法極不容易,非有經(jīng)驗的工人不辦,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請一個人來,俗稱“酒頭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為最上,叫他專管鑒定煮酒的時節(jié)。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我們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時也聽見她叫“老七斤”,是這樣的酒頭工,每年去幫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煙,說玩話,打麻將,但是不大喝酒(海邊的人喝一兩碗是不算能喝,照市價計算也不值十文錢的酒),所以生意很好,時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諸暨嵊縣去。據(jù)他說這實在并不難,只須走到缸邊屈著身聽,聽見里邊起泡的聲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兒童稱為“蟹煮飯”)的樣子,便拿來煮就得了;早一點酒還未成,遲一點就變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時期,別人仍不能知道,只有聽熟的耳朵才能夠斷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別古物一樣。

大人家飲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實在是不對的。正當(dāng)?shù)暮确ㄊ怯靡环N酒碗,淺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說是古已有之的香檳杯。平常起碼總是兩碗,合一“串筒”,價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寫的凸字,上下部如一與三之比,以洋鐵為之,無蓋無嘴,可倒而不可篩,據(jù)好酒家說酒以倒為正宗,篩出來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蕩”(置水于器內(nèi),搖蕩而洗滌之謂)串筒,蕩后往往將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內(nèi),客嫌酒淡,常起爭執(zhí),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倌勿蕩串筒,并監(jiān)視其量好放在溫酒架上。能飲者多索竹葉青,通稱曰“本色”,“元紅”系狀元紅之略,則著色者,唯外行人喜飲之。在外省有所謂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卻沒有這樣?xùn)|西。相傳昔時人家生女,則釀酒貯花雕(一種有花紋的酒壇)中,至女兒出嫁時用以餉客,但此風(fēng)今已不存,嫁女時偶用花雕,也只臨時買元紅充數(shù),飲者不以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預(yù)備家釀,卻有極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壇,按次第埋園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歲皆得飲二十年陳的老酒了。此種陳酒例不發(fā)售,故無處可買,我只有一回在舊日業(yè)師家里喝過這樣好酒,至今還不曾忘記。

我既是酒鄉(xiāng)的一個土著,又這樣的喜歡談酒,好像一定是個與“三酉”結(jié)不解緣的酒徒了。其實卻大不然。我的父親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記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談天,至少要花費兩點鐘,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卻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說有志未逮,因為我很喜歡喝酒而不會喝,所以每逢酒宴我總是第一個醉與臉紅的。自從辛酉患病后,醫(yī)生叫我喝酒以代藥餌,定量是勃闌地每回二十格闌姆,葡萄酒與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點沒有進(jìn)步,到現(xiàn)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闌姆的花雕,便立刻變成關(guān)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談稱作“赤化”,此刻自然應(yīng)當(dāng)謹(jǐn)慎,雖然是說笑話。)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飲愈是臉白的朋友,我覺得非常可以欣羨,只可惜他們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像是美人之不肯顯示她的顏色,這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了。

黃酒比較的便宜一點,所以覺得時??梢再I喝,其實別的酒也未嘗不好。白干于我未免過兇一點,我喝了常怕口腔內(nèi)要起泡,山西的汾酒與北京的蓮花白雖然可喝少許,也總覺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頗喜歡,只是仿佛新酒模樣,味道不很靜定。蒲桃酒與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為最好的還是勃闌地。我覺得西洋人不很能夠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則很有工夫,決不下于中國。天天喝洋酒當(dāng)然是一個大的漏卮,正如吸煙卷一般,但不必一定進(jìn)國貨黨,咬定牙根要抽凈絲,隨便喝一點什么酒其實都是無所不可的,至少是我個人這樣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這個我恐怕有點說不明白。有人說,酒的樂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這個境界是怎樣的,因為我自飲酒以來似乎不大陶然過,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照我說來,酒的趣味只是在飲的時候,我想悅樂大抵在做的這一剎那,倘若說是陶然那也當(dāng)是杯在口的一刻吧。醉了,困倦了,或者應(yīng)當(dāng)休息一會兒,也是很安舒的,卻未必能說酒的真趣是在此間。昏迷,夢魘,囈語,或是忘卻現(xiàn)世憂患之一法門;其實這也是有限的,倒還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還要強大。我喝著酒,一面也懷著“杞天之慮”,生恐強硬的禮教反動之后將引起頹廢的風(fēng)氣,結(jié)果是借醇酒婦人以避禮教的迫害,沙寧(Sanin)時代的出現(xiàn)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國什么運動都未必徹底成功,青年的反撥力也未必怎么強盛,那么杞天終于只是杞天,仍舊能夠讓我們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時喝酒又一定另外覺得很有意思了罷?

苦雨

伏園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滬車上時常遇雨,每感困難,所以我于火車的雨不能感到什么興味,但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倘若更大膽一點,仰臥在腳劃小船內(nèi),冒雨夜行,更顯出水鄉(xiāng)住民的風(fēng)趣,雖然較為危險,一不小心,拙劣地轉(zhuǎn)一個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吊先父的保姆之喪,歸途遇暴風(fēng)雨,一葉扁舟在白鵝似的波浪中間滾過大樹港,危險極也愉快極了。我大約還有好些“為魚”時候——至少也是斷發(fā)文身時候的脾氣,對于水頗感到親近,不過北京的泥塘似的許多“海”實在不很滿意,這樣的水沒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陜半天”去似乎要走好兩天的準(zhǔn)沙漠路,在那時候倘若遇見風(fēng)雨,大約是很舒服的,遙想你胡坐騾車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著四打之內(nèi)的汽水,悠然進(jìn)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這只是我的空想,如詩人的理想一樣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騾車中遇雨,很感困難,正在叫苦連天也未可知,這須等你回京后問你再說了。

我住在北京,遇見這幾天的雨,卻叫我十分難過。北京向來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構(gòu)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實垛磚墻,大抵只用泥墻抹灰敷衍了事。近來天氣轉(zhuǎn)變,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兩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園的西墻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來摸索北房的鐵絲窗,從次日起趕緊邀了七八位匠人,費兩天工夫,從頭改筑,已經(jīng)成功十分八九,總算可以高枕而臥,前夜的雨卻又將門口的南墻沖倒二三丈之譜。這回受驚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島君“渠們”倆,因為“梁上君子”如再見光顧,一定是去躲在“渠們”的窗下竊聽的了。為消除“渠們”的不安起見,一等天氣晴正,急須大舉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這幾天只好暫時拜托川島君的老弟費神代為警護(hù)罷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幾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興放幾個爆仗以外,夜里總還安靜,那樣嘩喇嘩喇的雨聲在我的耳朵已經(jīng)不很聽?wèi)T,所以時常被它驚醒,就是睡著也仿佛覺得耳邊粘著面條似的東西,睡的很不痛快。還有一層,前天晚間據(jù)小孩們報告,前面院子里的積水已經(jīng)離臺階不及一寸,夜里聽著雨聲,心里胡里胡涂地總是想水已上了臺階,浸入西邊的書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點鐘,赤腳撐傘,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滿了全屋,約有一寸深淺,這才嘆了一口氣,覺得放心了;倘若這樣興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卻沒有水,恐怕那時反覺得失望,沒有現(xiàn)在那樣的滿足也說不定。幸而書籍都沒有濕,雖然是沒有什么價值的東西,但是濕成一餅一餅的紙糕,也很是不愉快?,F(xiàn)今水雖已退,還留下一種漲過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談,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寫字,所以這封信是在里邊炕桌上寫的。

這回的大雨,只有兩種人最是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xiàn)在看見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結(jié)隊地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實在很有點冷,但他們不怕,下到水里還不肯上來。大人見小孩們玩的有趣,也一個兩個地加入,但是成績卻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大人——其一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島君。第二種喜歡下雨的則為蛤蟆。從前同小孩們往高亮橋去釣魚釣不著,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綠的,有花條的,拿回來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幾聲,在這幾天里便整日叫喚,或者是荒年之兆,卻極有田村的風(fēng)味。有許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惡喧囂,如麻雀蛤蟆或蟬的叫聲,凡足以妨礙他們的甜睡者,無一不痛惡而深絕之,大有欲滅此而午睡之意,我覺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這些久成詩料的東西,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靜聽,往往變成一種金屬音,很是特別,又有時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稱蛙蛤為吠,大約也是從實驗而來。我們院子里的蛤蟆現(xiàn)在只見花條的一種,它的叫聲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這個叫法,可以說是革音,平常自一聲至三聲,不會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聽它一口氣叫上十二三聲,可見它是實在喜歡極了。

這一場大雨恐怕在鄉(xiāng)下的窮朋友是很大的一個不幸,但是我不曾親見,單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虛偽地代為悲嘆了。倘若有人說這所記的只是個人的事情,于人生無益,我也承認(rèn),我本來只想說個人的私事,此外別無意思。今天太陽已經(jīng)出來,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這封信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我本等著看你的秦游記,現(xiàn)在卻由我先寫給你看,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罷。

雨的感想

今年夏秋之間北京的雨下的不太多,雖然在田地里并不旱干,城市中也不怎么苦雨,這是很好的事。北京一年間的雨量本來頗少,可是下得很有點特別,他把全年份的三分之二強在六七八月中間落了,而七月的雨又幾乎要占這三個月份總數(shù)的一半。照這個情形說來,夏秋的苦雨是很難免的。在民國十三年和二十七年,院子里的雨水上了階沿,進(jìn)到西書房里去,證實了我的苦雨齋的名稱,這都是在七月中下旬,那種雨勢與雨聲想起來也還是很討嫌,因此對于北京的雨我沒有什么好感,像今年的雨量不多,雖是小事,但在我看來自然是很可感謝的了。

不過講到雨,也不是可以一口抹殺,以為一定是可嫌惡的。這須得分別言之,與其說時令,還不如說要看地方而定。在有些地方,雨并不可嫌惡,即使不必說是可喜。囫圇的說一句南方,恐怕不能得要領(lǐng),我想不如具體的說明,在到處有河流,滿街是石板路的地方,雨是不覺得討厭的,那里即使會漲大水,成水災(zāi),也總不至于使人有苦雨之感。我的故鄉(xiāng)在浙東的紹興,便是這樣的一個好例。在城里,每條路差不多有一條小河平行著,其結(jié)果是街道上橋很多,交通利用大小船只,民間飲食洗濯依賴河水,大家才有自用井,蓄雨水為飲料。河岸大抵高四五尺,下雨雖多盡可容納,只有上游水發(fā),而閘門淤塞,下流不通,成為水災(zāi),但也是田野鄉(xiāng)村多受其害,城里河水是不至于上岸的。因此住在城里的人遇見長雨,也總不必?fù)?dān)心水會灌進(jìn)屋子里來,因為雨水都流入河里,河固然不會得滿,而水能一直流去,不至停住在院子或街上者,則又全是石板路的關(guān)系。我們不曾聽說有下水溝渠的名稱,但是石板路的構(gòu)造仿佛是包含有下水計劃在內(nèi)的,大概石板底下都用石條架著,無論多少雨水全由石縫流下,一總到河里去。人家里邊的通路以及院子即所謂明堂也無不是石板,室內(nèi)才用大方磚砌地,俗名曰地平。在老家里有一個長方的院子,承受南北兩面樓房的雨水,即使下到四十八小時以上,也不見他停留一寸半寸的水,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很是特別。秋季長雨的時候,睡在一間小樓上或是書房內(nèi),整夜的聽雨聲不絕,固然是一種喧囂,卻也可以說是一種蕭寂,或者感覺好玩也無不可,總之不會得使人憂慮的。吾家濂溪先生有一首《夜雨書窗》的詩云:

秋風(fēng)掃暑盡,半夜雨淋漓。

繞屋是芭蕉,一枕萬響圍。

恰似釣魚船,篷底睡覺時。

這詩里所寫的不是浙東的事,但是情景大抵近似,總之說是南方的夜雨是可以的吧。在這里便很有一種情趣,覺得在書室聽雨如睡釣魚船中,倒是很好玩似的。下雨無論久暫,道路不會泥濘,院落不會積水,用不著什么憂慮,所有的唯一的憂慮只是怕漏。大雨急雨從瓦縫中倒灌而入,長雨則瓦都濕透了,可以浸潤緣入,若屋頂破損,更不必說,所以雨中搬動面盆水桶,羅列滿地,承接屋漏,是常見的事。民間故事說不怕老虎只怕漏,生出偷兒和老虎猴子的糾紛來,日本也有虎狼古屋漏的傳說,可見此怕漏的心理分布得很是廣遠(yuǎn)也。

下雨與交通不便本是很相關(guān)的,但在上邊所說的地方也并不一定如此。一般交通既然多用船只,下雨時照樣的可以行駛,不過篷窗不能推開,坐船的人看不到山水村莊的景色,或者未免氣悶,但是閉窗坐聽急雨打篷,如周濂溪所說,也未始不是有趣味的事。再說舟子,他無論遇見如何的雨和雪,總只是一蓑一笠,站在后艄搖他的櫓,這不要說什么詩味畫趣,卻是看去總毫不難看,只覺得辛勞質(zhì)樸,沒有車夫的那種拖泥帶水之感。還有一層,雨中水行同平常一樣的平穩(wěn),不會像陸行的多危險,因為河水固然一時不能驟增,即使增漲了,如俗語所云,水漲船高,別無什么害處,其唯一可能的影響乃是橋門低了,大船難以通行,若是一人兩槳的小船,還是往來自如。水行的危險蓋在于遇風(fēng),春夏間往往于晴明的午后陡起風(fēng)暴,中小船只在河港闊大處,又值舟子缺少經(jīng)驗,易于失事,若是雨則一點都不要緊也。坐船以外的交通方法還有步行。雨中步行,在一般人想來總是很困難的吧,至少也不大愉快。在鋪著石板路的地方,這情形略有不同。因為是石板路的緣故,既不積水,亦不泥濘,行路困難已經(jīng)幾乎沒有,余下的事只須防濕便好,這有雨具就可濟(jì)事了。從前的人出門必帶釘鞋雨傘,即是為此,只要有了雨具,又有腳力,在雨中要走多少里都可隨意,反正地面都是石板,城坊無須說了,就是鄉(xiāng)村間其通行大道至少有一塊石板寬的路可走,除非走入小路岔道,并沒有泥濘難行的地方。本來防濕的方法最好是不怕濕,赤腳穿草鞋,無往不便利平安,可是上策總難實行,常人還只好穿上釘鞋,撐了雨傘,然后安心的走到雨中去。我有過好多回這樣的在大雨中間行走,到大街里去買吃食的東西,往返就要花兩小時的工夫,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困難。最討厭的還是夏天的陣雨,出去時大雨如注,石板上一片流水,很高的釘鞋齒踏在上邊,有如低板橋一般,倒也頗有意思,可是不久云收雨散,石板上的水經(jīng)太陽一曬,隨即干涸,我們走回來時把釘鞋踹在石板路上嘎啷嘎啷的響,自己也覺得怪寒傖的,街頭的野孩子見了又要起哄,說是旱地烏龜來了。這是夏日雨中出門的人常有的經(jīng)驗,或者可以說是關(guān)于釘鞋雨傘的一件頂不愉快的事情吧。

以上是我對于雨的感想,因了今年北京夏天不大下雨而引起來的。但是我所說的地方的情形也還是民國初年的事,現(xiàn)今一定很有變更,至少路上石板未必保存得住,大抵已改成蹩腳的馬路了吧。那么雨中步行的事便有點不行了,假如河中還可以行船,屋下水溝沒有閉塞,在篷底窗下可以平安的聽雨,那就已經(jīng)是很可喜幸的了。

北平的春天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經(jīng)開始了,雖然我還不大覺得。立春已過了十天,現(xiàn)在是七九六十三的起頭了,布衲攤在兩肩,窮人該有欣欣向榮之意。光緒甲辰即一九〇四年小除那時我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曾作一詩云:

一年倏就除,風(fēng)物何凄緊。百歲良悠悠,白日催人盡。既不為大椿,便應(yīng)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處問靈蠢。

但是第二天除夕我又做了這樣一首云:

東風(fēng)三月煙花好,涼意千山云樹幽,冬最無情今歸去,明朝又得及春游。

這詩是一樣的不成東西,不過可以表示我總是很愛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講他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義,最好去查盲詩人愛羅先珂的抒情詩的演說,那篇世界語原稿是由我筆錄,譯本也是我寫的,所以約略都還記得,但是這里謄錄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領(lǐng)略的,關(guān)門歌頌一無是處,所以這里抽象的話暫且割愛。

且說我自己的關(guān)于春的經(jīng)驗,都是與游有相關(guān)的。古人雖說以鳥鳴春,但我覺得還是在別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與花木。迂闊的說一句,或者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緣故罷。小時候,在春天總有些出游的機(jī)會,掃墓與香市是主要的兩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這水與花木自然就不會缺少的。香市是公眾的行事,禹廟南鎮(zhèn)香爐峰為其代表,掃墓是私家的,會稽的烏石頭調(diào)馬場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記憶中還是一種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記云:

晨坐船出東郭門,挽纖行十里,至繞門山,今稱東湖,為陶心云先生所創(chuàng)修,堤計長二百丈,皆植千葉桃垂柳及女貞子各樹,游人頗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轎過市行三里許,越嶺,約千余級。山上映山紅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數(shù)株,著花蔚藍(lán)色,狀如豆花,結(jié)實即刀豆也,可入藥。路旁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長僅二三寸,頗為可觀。忽聞有聲如雞鳴,閣閣然,山谷皆響,問之轎夫,云系雉雞叫也。又二里許過一溪,闊數(shù)丈,水沒及骭,舁者亂流而渡,水中圓石顆顆,大如鵝卵,整潔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夾道,頗稱閎壯。方祭時,小雨簌簌落衣袂間,幸即晴霽。下山午餐,下午開船。將進(jìn)城門,忽天色如墨,雷電并作,大雨傾注,至家不息。

舊事重提,本來沒有多大意思,這里只是舉個例子,說明我春游的觀念而已。我們本是水鄉(xiāng)的居民,平常對于水不覺得怎么新奇,要去臨流賞玩一番,可是生平與水太相習(xí)了,自有一種情分,仿佛覺得生活的美與悅樂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蟲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蟲,但他總離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實是必要的寄托,蓋即使以鳥鳴春,這鳴也得在枝頭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籠金鎖,無論怎樣的鳴得起勁,總使人聽了索然興盡也。

話休煩絮。到底北平的春天怎么樣了呢。老實說,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將二十年,不可謂不久矣,對于春游卻并無什么經(jīng)驗。妙峰山雖熱鬧,尚無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聽耳。北平缺少水氣,使春光減了成色,而氣候變化稍劇,春天似不曾獨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頭,亦不妨稱為冬的尾,總之風(fēng)和日暖讓我們著了單袷可以隨意徜徉的時候真是極少,剛覺得不冷就要熱了起來了。不過這春的季候自然還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說節(jié)氣上的立春也已過了。第二,生物的發(fā)生當(dāng)然是春的證據(jù),牛山和尚詩云,“春叫貓兒貓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卻只是懶散,雅人稱曰“春困”,這似乎是別一種表示。所以北平到底還是有他的春天,不過太慌張一點了,又欠腴潤一點,叫人有時來不及嘗他的味兒,有時嘗了覺得稍枯燥了,雖然名字還叫作春天,但是實在就把他當(dāng)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頭,反正這兩者在表面上雖差得遠(yuǎn),實際上對于不大承認(rèn)他是春天原是一樣的。

我倒還是愛北平的冬天。春天總是故鄉(xiāng)的有意思,雖然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現(xiàn)在怎么樣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鄉(xiāng)的冬天我也不喜歡:那些手腳生凍瘃,半夜里醒過來像是懸空掛著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氣的感覺,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紙糊過的屋子里就不會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種好處,可以讓人家做事,手不僵凍,不必炙硯呵筆,于我們寫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雖幾乎沒有春天,我并無什么不滿意,蓋吾以冬讀代春游之樂久矣。

烏篷船

子榮君: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xiāng)去,叫我給你一點什么指導(dǎo)。老實說,我的故鄉(xiāng),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為在那里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風(fēng)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xiāng)平??傋肆?,電車,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xiāng)那里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nèi)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fēng)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為腳劃船(劃讀uoa),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涂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后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馬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xué)會了罷?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fēng)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fā)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xiāng)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罷。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yù)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yīng)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鑒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游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jìn)城上都掛著薜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于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只可惜講維新以來這些演劇與迎會都已禁止,中產(chǎn)階級的低能人別在“布業(yè)會館”等處建起“海式”的戲場來,請大家買票看上海的貓兒戲。這些地方你千萬不要去。——你到我那故鄉(xiāng),恐怕沒有一個人認(rèn)得,我又因為在教書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談閑天,實在抱歉而且惆悵。川島君夫婦現(xiàn)在偁山下,本來可以給你紹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時候他們恐怕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了。初寒,善自珍重,不盡。

石板路

石板路在南邊可以說是習(xí)見的物事,本來似乎不值得提起來說,但是住在北京久了,現(xiàn)在除了天安門前的一段以外,再也見不到石路,所以也覺似有點希罕。南邊石板路雖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為熟悉,也最有興趣的,自然要算是故鄉(xiāng)的,而且還是三十年前那時候的路,因為我離開家鄉(xiāng)就已將三十年,在這中間石板恐怕都已變成了粗惡的馬路了吧。案寶慶《會稽續(xù)志》卷一街衢云:

越為會府,衢道久不修治,遇雨泥淖幾于沒膝,往來病之。守汪綱亟命計置工石,所至繕砌,浚治其湮塞,整齊其嵚崎,除巷陌之穢污,復(fù)河渠之便利,道涂堤岸,以至橋梁,靡不加葺,坦夷如砥,井里嘉嘆。

乾隆《紹興府志》卷七引康熙志云:

國朝以來衢路益修潔,自市門至委巷,粲然皆石甃,故海內(nèi)有天下紹興街之謠。然而生齒日繁,阛阓充斥,居民日夕侵占,以廣市廛,初聯(lián)接飛檐,后竟至丈余,為居貨交易之所,一人作俑,左右效尤,街之存者僅容車馬。每遇雨霽雪消,一線之徑,陽焰不能射入,積至五六日猶泥濘,行者苦之。至冬殘歲晏,鄉(xiāng)民雜遝,到城貿(mào)易百物,肩摩趾躡,一失足則腹背為人蹂躪??滴趿曛崆湎铝畋僦允品恢兄鶠榻?,使行人足以往來。

查志載汪綱以宋嘉定十四年權(quán)知紹興府,至清康熙六十年整整是五百年,那街道大概就一直整理得頗好,又過二百年直至清末還是差不多。我們習(xí)慣了也很覺得平常,原來卻有天下紹興街之謠,這是在現(xiàn)今方才知道。小時候聽唱山歌,有一首云:

知了喳喳叫,石板兩頭翹,

懶惰女客困旰覺。

知了即是蟬的俗名,盛夏蟬鳴,路上石板都熱得像木板曬干,兩頭翹起。又有歌述女仆的生活,主人乃是大家,其門內(nèi)是一塊石板到底。由此可知在民間生活上這石板是如何普遍,隨處出現(xiàn)。我們又想到七星巖的水石宕,通稱東湖的繞門山,都是從前開采石材的遺跡,在繞門山左近還正在采鑿著,整座的石山就要變成平地,這又是別一個證明。普通人家自大門內(nèi)凡是走路一律都是石板,房內(nèi)用磚鋪地,或用大方磚名曰地平,貧家自然也多只是泥地,但凡路必用石,即使在小村里也有一條石板路,闊只二尺,僅夠行走。至于城內(nèi)的街無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于行,則鑿去一層,雨后即著舊釘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顛仆,更不必說穿草鞋的了。街市之雜遝仍如舊志所說,但店家侵占并不多見,只是在大街兩邊,就店外擺攤者極多,大抵自軒亭口至江橋,幾乎沿路接聯(lián)不斷,中間空路也就留存得有限。從前越中無車馬,水行用船,陸行用轎,所以如改正舊文,當(dāng)云僅容肩輿而已。這些擺攤的當(dāng)然有好些花樣,不曉得如今為何記不清楚,這不知究竟是為了年老健忘,還是嘴饞眼饞的緣故,記得最明白的卻是那些水果攤子,滿臺擺滿了秋白梨和蘋果,一堆一角小洋,商人大張著嘴在那里嚷著叫賣。這種呼聲也很值得記錄,可惜也忘記了,只記得一點大意。石天基《笑得好》中有一則笑話,題目是《老虎詩》,其文曰:

一人向眾夸說,我見一首虎詩,做得極好極妙,止得四句詩,便描寫已盡。傍人請問,其人曰,頭一句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是甚的甚的苦,傍人又曰,既是上二句忘了,可說下二句罷。其人仰頭想了又想,乃曰,第三句其實忘了,還虧第四句記得明白,是很得很的意思。

市聲本來也是一種歌謠,失其詞句,只存意思,便與這老虎詩無異。叫賣的說東西賤,意思原是尋常,不必多來記述,只記得有一個特殊的例:賣秋白梨的大漢叫賣一兩聲,頻高呼曰,來馱哉,來馱哉,其聲甚急迫。這三個字本來也可以解為請來拿吧,但從急迫的聲調(diào)上推測過去,則更像是警戒或告急之詞,所以顯得他很是特別。他的推銷法亦甚積極,如有長衫而不似寒酸或嗇刻的客近前,便云,拿幾堆去吧。不待客人說出數(shù)目,已將臺上兩個一堆或三個一堆的梨頭用右手?jǐn)噥y歸并,左手即抓起竹絲所編三文一只的苗籃來,否則亦必取大荷葉卷成漏斗狀,一堆兩堆的盡往里裝下去??腿诉B忙阻止,并說出需要的堆數(shù),早已來不及,普通的顧客大抵不好固執(zhí),一定要他從荷葉包里拿出來再擺好在臺上,所以只阻止他不再加入,原要兩堆如今已是四堆,也就多花兩個角子算了。俗語云,挜賣情銷,上邊所說可以算作一個實例。路邊除水果外一定還有些別的攤子,大概因為所賣貨色小時候不大親近,商人又不是那么大嚷大叫,所以不大注意,至今也就記不起來了。

與石板路有關(guān)聯(lián)的還有那石橋。這在江南是山水風(fēng)景中的一個重要分子,在畫面上可以時常見到。紹興城里的西邊自北海橋以次,有好些大的圓洞橋,可以入畫,老屋在東郭門內(nèi),近處便很缺少了,如張馬橋,都亭橋,大云橋,塔子橋,馬梧橋等,差不多都只有兩三級,有的還與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禹跡寺前的春波橋是個例外,這是小圓洞橋,但其下可以通行任何烏篷船,石級也當(dāng)有七八級了。雖然凡橋雖低而兩欄不是墻壁者,照例總有天燈用以照路,不過我所明了記得的卻又只是春波橋,大約因為橋較大,天燈亦較高的緣故吧。這乃是一支木竿高約丈許,橫木上著板制人字屋脊,下有玻璃方龕,點油燈,每夕以繩上下懸掛。翟晴江《無不宜齋稿》卷一《甘棠村雜詠》之十七詠天燈云:

冥冥風(fēng)雨宵,孤燈一杠揭。熒光散空虛,燦逾田燭設(shè)。夜間歸人稀,隔林自明滅。

這所說是杭州的事,但大體也是一樣。在民國以前,屬于慈善性的社會事業(yè),由民間有志者主辦,到后來恐怕已經(jīng)消滅了吧。其實就是在那時候,天燈的用處大半也只是一種裝點,夜間走路的人除了夜行人外,總須得自攜燈籠,單靠天燈是決不夠的。拿了“便行”燈籠走著,忽見前面低空有一點微光,預(yù)告這里有一座石橋了,這當(dāng)然也是有益的,同時也是有趣味的事。

鳥聲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F(xiàn)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jié)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jīng)近于鄉(xiāng)村。這所謂鳥當(dāng)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shù),因為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jié)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只有檐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天早來的啄木的干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干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e)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舞著,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ckoo,jug-jug,pu-we,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現(xiàn)在只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么鳥。第一種是勃姑,書名鸤鳩,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fā)癡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他的名貴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們鄉(xiāng)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fā)癡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了,有人說是蚊母鳥,或云是田鳧,但據(jù)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系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rèn)不得這是鴟是鸮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兒時曾聽見他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wù)叨鄻O懊惱,大約此風(fēng)古已有之,查檢觀颒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xì)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并不錯,比任何風(fēng)聲簫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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