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
自序
為什么要寫作鄉(xiāng)村系列散文呢,我說不太清,因為靈感來得非常突然。卻也明白,文中所有的故事,都早已在我的生命中根深蒂固,我只是打開窗戶,將它們從心里搬運到紙上。鄉(xiāng)下二十多年的生活經(jīng)歷,讓我無論行至何處,都無法清洗掉這段生活的印痕。它們化為我的血肉,又強大的梧桐的根系一樣,四通八達地扎進我的身體。即便我想逃避,我不喜歡,我在人前美化,我遮掩撒謊,我小心翼翼,都無濟于事。不管我寫還是不寫,我都將無法繞開人生中的這段行程。它們儲藏在我的心里,寶藏一樣,安靜地等待某一天,我會忽然間將它們想起。
我相信每一個寫作者,一旦能夠?qū)⑷松械囊欢谓?jīng)歷轉(zhuǎn)化為文字,一定是他(她)已經(jīng)成熟到足夠釋然與寬容,可以直面所有過去生活帶來的傷痛,并接納因此而形成的自我個性中的種種缺陷與遺憾。就像我不喜歡自己的固執(zhí)、倔強、悲觀、焦慮與孤獨,卻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不可逃避的鄉(xiāng)村生活。它們影響了我二十多年,也必將延伸至一生的旅程。所以對于故鄉(xiāng)的情感,我想不能用簡單的愛或者恨概括。故鄉(xiāng)在我的心里,是一個知曉我一切秘密與疤痕的人,我只有跟它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安靜地書寫與它相關的一切。就像而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在離家千里的異鄉(xiāng)定居,故鄉(xiāng)的人事與紛擾,都鎖在了記憶之中,所以它們是安全的,穩(wěn)妥的,不會像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后,有讓人恐懼的罪惡的蟲蠅。所以作為創(chuàng)作的素材,它們終于抵達瓜熟蒂落的時刻。
我是在去年懷孕的時候,忽然間想要去看一眼讓我想念也讓我懼怕的村莊的。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村莊十年,盡管每年都會回去看望父母,但因為全家搬遷至縣城定居,而自此與鄉(xiāng)村隔了十幾里的安全的距離?;蛟S,女人在孕育生命的時候,對于故鄉(xiāng),都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回返的愿望,就像一條魚逆流而上,回到它出生的源頭。我想我需要帶著腹中的孩子,去看一眼自己說不上太過幸福的童年,看一眼那段封存在衰敗蒼老的村莊里,完好無損的時光。
最終是父親帶我圓了這樣的夢想。當我穿越十年時光,回到故鄉(xiāng),推開自家庭院銹跡斑斑的鐵門,就在那樣的一刻,所有我以為忘記了的鄉(xiāng)村生活,瞬間復活。我想,我需要用文字將它們?nèi)坑浵?,而這種源自情感的迫切的內(nèi)心需要,不只是因為寫作。
這是童年視角中的鄉(xiāng)村生活,野性的,世俗的,吵嚷的,雞零狗碎的,甚至粗野的。我不想美化生活,我只負責記錄,盡管,我相信每一個記錄者,都難免帶上主觀的色彩,讓那一份真實,多多少少,都有些虛幻。如果有人問起,這是否真實的生活,我想我會回答是的,那是我心中的真實,歷經(jīng)了很多年,被時光與記憶一起發(fā)酵之后的真實的味道,它們不復昔日作為糧食時的硬度與質(zhì)感,而轉(zhuǎn)化為另外一種叫做醇酒的芬芳的勁辣的液體。
我以一本書的容量,承載我與故鄉(xiāng)之間的愛恨情仇。我將那些烙在我生命中的疼痛、恐懼、掙扎、自卑、焦灼,一一梳理。而我所選擇的寫作的色調(diào),則是與復雜情感相反的幽默、自嘲與嘻笑。好像,一切過往在我的生命之中,都無關緊要,輕若鴻毛。我想只有如此,我才能一層一層揭開鄉(xiāng)村的面紗,看清其間與我一起生活過的村民的喜怒哀樂。
記得去年踏入村子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村民,他已經(jīng)老得快要認不出了,我看他佝僂著腰,在路邊放羊,臉上寫滿了滄桑與疲憊,麻木與順從,我忽然就在那一刻,原諒了所有村民的自私、算計、嫉妒與彼此間的傷害與殘忍。所以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再一次成為一個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孩子。我將一切來自村民的爭吵、偷盜、折磨、小心眼,都視之為正常,它們構成了我記憶中的鄉(xiāng)村生活。而我,只是嬉皮笑臉地在一旁看著那個兒時的自己,左沖右突,逃脫不掉,卻也依然茁壯地、驕傲地、勇敢地長大成人。
我愛這樣豐富飽滿又熱辣瑣碎的故鄉(xiāng),它當然也有小橋流水,古道西風,但所有田園的風景,都只是我文字中的背景。我只選取那祛除了風景包裝之后的勁道的生活,它們在我記憶的窺視之下,每日熱氣騰騰地上演。除了記錄,我想我別無他途,可以抵達那個倔強驕傲又卑微焦灼的童年的我。
第01章 偷情
天一黑下來,村子里的一些狗,就叫得有些曖昧。常常是接連幾聲警惕性的吼叫之后,便忽然間住了聲,有時還會發(fā)出一聲被什么人給欺負了似的悲戚的叫聲,或者偶爾憤憤不平地再加塞一兩聲怒吼,但大抵也不會太過長久,便沒了聲息。
坐在院子門口乘涼的胖嬸,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鄰家女人道:寶成媳婦今晚八成又得跟寶成分床睡!說完了又好像怕別人沒有聽明白似的,意味深長地嘿嘿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還又添上一句什么,讓那鄰家女人一把扭了胖嬸的屁股一下,直惹得旁邊聊國家大事的男人們看過來,笑罵道:這群老娘們兒,天天叨叨個啥呢,樂成這球樣!
老娘們兒叨叨的當然都是床上事,似乎,她們天生就是為這點破事而活著的,如果沒有了它們作為調(diào)劑品,每晚睡覺的時候,總是會覺得缺少了點什么。這些破事簡直比她們自己跟男人們的性事還要重要,只要有一張嘴在,寶成的風騷事,就別想逃得過女人們犀利的耳朵和眼睛。即便是女人們都睡下了,那機警的狗們,也還是會接了她們的班,行使偵察兵的職責。
寶成是不害怕村里女人們的嘴的。寶成有的是錢,他開小煤窯,還雄心勃勃地到處串門,向人宣稱他要買下鄰鎮(zhèn)更大的煤窯。這樣的豪言壯語,惹得男人們嫉妒到眼紅,而女人們呢,更是一邊埋怨自己的男人沒有本事,一邊將更毒辣的視線,射向?qū)毘沙3]事打情罵俏的代雨媳婦身上。
代雨去山西挖煤,大半年也沒有回來。代雨媳婦長得好看,女人們?nèi)绻蠓剑u她作為我們村的村花,應該是當之無愧。一個村花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街頭閑逛,最容易惹女人們嫉恨了,而跟“成功人士”寶成勾搭在一起,更是罪加一等、不可饒恕的錯誤!關鍵,代雨媳婦還不搭理女人們的白眼,不肯收斂那股子風騷的放浪勁,以致于一聲狗叫,女人們都敏感到是寶成又去代雨媳婦家偷情了。
其實在村子里關于代雨媳婦跟寶成偷情的花邊新聞悄無聲息傳播開來之前,我就已經(jīng)窺出了端倪。代雨在外打工,掙回了一個黑白電視機??上Т隂]心情看電視,很快又趕回山西去挖煤了,于是電視也便成了代雨兒子跟我們這群孩子們的寶貝。我喜歡在代雨家一待就是一個下午,以便能在六點的時候,正大光明地看葫蘆娃或者黑貓警長。在一群叫嚷的小孩子中,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寶成的影子,他當然不是來看電視的。不過他會站在我們小孩子身邊,像模像樣地跟我們聊幾句黑貓警長的故事,或者給我們幾毛錢,讓我們?nèi)バ≠u鋪里買冰棍吃。所以大家還都算是喜歡大方的寶成,也樂意他無所事事地圍在我們身邊,看一集動畫片,然后,趁我們不注意,一轉(zhuǎn)身,去了灶間,找代雨媳婦去了。
灶間很小,除了放一些玉米秸和柴火之外,也就能容得下一個人在里面忙活。寶成個大,但這并不妨礙他蹲在灶間門口,討好地幫代雨媳婦遞柴火,或者干脆搬個小板凳,像我們小孩子一樣,仰頭笑看著代雨媳婦攪著鍋里的玉米糊糊。代雨媳婦長得豐滿,于是她攪鍋的時候,兩個飽滿的乳房,便跟著有節(jié)奏地顫動,而寶成的眼睛,也隨著上下左右地亂竄。我在動畫片沒有播放之前,喜歡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寶成根本就不顧及我的存在,也或許,他已經(jīng)進入了忘我的境界,所以才毫無顧忌地捏捏代雨媳婦的手,又摸摸她肥碩的屁股蛋子,甚至有一次,眼看著就要親到她的嘴了,我很不識趣地到灶臺旁邊舀涼水喝,代雨媳婦立刻紅著臉躲開了。寶成并不惱,依然不緊不慢地拿火棍撩撥著灶底下的火,聊著一些讓代雨媳婦羞澀的廢話。
我倒是喜歡看代雨媳婦飛起的紅暈,好像桃花,一朵一朵,染紅了一整棵樹。代雨媳婦這株俊俏的小桃樹,假若揭開面紗,一定也都是紅彤彤的;而且生機勃勃,充滿了山野的氣息。所以我常常借故在院子里多待上一段時間,就是為了看代雨媳婦欲拒還迎地跟寶成說閑話。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灶底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院墻外好像有什么人,咳嗽一聲,便走過去了。屋子里則是同齡的孩子們看動畫片時,隨著劇情而發(fā)出的驚訝或者嘆息聲。我看到代雨媳婦跨過寶成的雙腿,差一點,就被寶成的胳膊,給絆倒了,歪在他的身上。我臉紅得厲害,好像自己跟人偷情了一樣,一低頭,溜進屋子里去了。
代雨家的墻壁上,貼著許多漂亮的明信片,都是代雨兒子買下來,打算送人,卻沒有送出去的。那明信片里有一張,畫著某個臉蛋迷人的明星,含羞帶嗔的,似乎想要把畫外的人,給引誘到畫里面去。除了我,那畫并沒有吸引其他的孩子,所以它也就在那里,安安靜靜地呆著,守著一張畫的名分,老實度日。忽然有一天,寶成笑嘻嘻地指著那畫,對屋子里打掃衛(wèi)生的代雨媳婦說:你真像畫上的這個明星。
因為動畫片里吵嚷的聲音,這句話幾乎沒有人聽到。小伙伴兒們都沉浸在劇情里,完全忽略了屋子里悄無聲息進行的隱秘的事件。只有我,窺到代雨媳婦給了寶成一個意味深長的白眼。那白眼讓年少的我,忽然間意識到,接下來,或許有比黑貓警長更為曲折的故事發(fā)生了。
在小孩子們看完了電視,打著哈欠,陸續(xù)走出去的時候,我磨磨蹭蹭地留了下來。那時代雨媳婦已經(jīng)跟寶成去了一簾之隔的臥室。風吹進來,掀起簾子的一角,我一低頭,看見兩雙鞋子,歪歪斜斜地擺放在地上,其中的一雙,擦得锃亮,我認出來,那是寶成的皮鞋。我忽然有些慌張,不知那急促的呼吸,究竟來自自己,還是簾子后面的代雨媳婦。我覺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有些惹人討厭。除了倉皇逃走,我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在只剩下代雨媳婦和寶成的空蕩蕩的房間里。
我一直以為,代雨媳婦和寶成膩歪在一起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一心一意地捂著那個秘密,不肯告訴任何人。可是,那秘密卻好像長了翅膀一樣,或者像孫悟空,化作一縷青煙,從我心里飄了出去,而且,很快嗆得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咳嗽起來。那咳嗽暗含深意,讓聽到的人,忍不住都顫動一下。
據(jù)說寶成媳婦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這個可憐的女人,長得瘦瘦小小的,好像一枚永遠也舒展不開的棗子。寶成泡了十幾年,終于沒了耐心,丟了了無甜味的棗子,去尋村花代雨媳婦了。人人都以為寶成媳婦會大吵大鬧,婚當然是不會離的,不會便宜了代雨媳婦,而且他們都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又恰逢過了上小煤老板的好日子,寶成媳婦舍不得這一起打下的江山。于是寶成媳婦選擇了人前隱忍,人后跟寶成在家里撕扯打架。
長嘴舌的胖嬸說,寶成媳婦跟代雨媳婦打起來了,她還描述得惟妙惟肖,將寶成媳婦怎樣騎在代雨媳婦身上,給了她幾個巴掌的細節(jié),說得好像她自己成了報仇雪恨的寶成媳婦一樣。胖嬸還說,代雨媳婦臉被挖了好幾道子紅印,掉了皮,差點破了相。而且干巴巴的寶成媳婦回到家,還將寶成的褲子都剪爛了,讓他沒法穿出門去。當然,寶成也毫不示弱,扛著椅子追著媳婦要打。大家聽了胖嬸的講述,都笑死了,比在麥場里看一場最新的喜劇電影還樂。
但不管胖嬸和一群女人們?nèi)绾巫焐蟻y噴臟話,在街上再次遇見代雨媳婦時,她還是那副驕傲的模樣,穿著花裙子,走路婀娜多姿地,好像一株楊柳樹,在水邊飄拂。她跟誰都不親近,跟隨也都不冷漠,所以村子里的女人們,都拿不準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究竟是被寶成媳婦真地打了巴掌呢,還是根本就是她將寶成媳婦給嚇出去了呢,都成了謎一樣,讓人猜不透。這樣的代雨媳婦,反倒看上去更讓人著迷。尤其男人們,幾乎有些吃醋,那寶成不就是憑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就能隨便出入代雨家,用一斤紅糖二斤水果,誘惑到了代雨媳婦么?這事要是讓代雨知道了,非得打斷他的狗腿,讓他不僅見不到代雨媳婦,連煤窯也開不成!
可是,男人們也和女人們一樣,猜錯了。代雨在年底回到了村里,他挖煤挖得自己快成一塊黑煤了。很快有長舌婦一樣的男人,將代雨媳婦跟寶成偷情的事,說給了代雨聽。代雨不知道有沒有跟媳婦爭吵過,反正,代雨媳婦照舊歡天喜地地,還將代雨拿回來的山西特產(chǎn),給鄰居們展示炫耀。代雨也一臉的喜氣洋洋,見人來了,就講山西人的逸聞趣事,好像,他這大半年,是去旅游兜風了,而不是到地底下挖煤受苦去了。
兩三個月后,便有眼尖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代雨和代雨媳婦被偷情的陰云給罩住時,依然和和睦睦過自己小日子的秘密:代雨媳婦懷孕了!女人們掐指一算,很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是代雨的,跟寶成一點關系也沒有。而在代雨回來之后,寶成也沒有老鼠一樣藏起來,安穩(wěn)消停,照例隔上幾日,去代雨家一坐,跟代雨聊聊山西人的煤跟他產(chǎn)的煤有啥區(qū)別,或者跟代雨媳婦嘻嘻哈哈地開幾句玩笑。那玩笑照例是“寶成體”的,帶著一點曖昧,但又小風一樣,掀起衣角,卻沒有解那衣扣,便輕輕劃過去了。
我再去代雨家看動畫片的時候,代雨媳婦已經(jīng)抱著新出生的小兒子,站在房間里說說笑笑了。不大的堂屋里,代雨編筐占去了大半個地方,剩下的一角,就給了我和其他看電視的小孩子們。而大塊頭的寶成呢,跟代雨和代雨鄰居聊著聊著,便被擠進了旁邊的小房間里。那里面還有抱著小兒子的代雨媳婦,正一邊哄睡,一邊被寶成逗得“吃吃”地笑個不停。代雨媳婦的笑聲,明顯有些小,似乎怕打擾了什么人似的。我不知為何,卻被這低低的笑聲,給吸引了去,然后,無意中瞥見了簾子后面,兩個人的雙腳,靠得那么近,快要踩在一起了。我忽然間紅了臉,腦袋嗡嗡地,不知道該將眼睛朝哪兒看去,看電視吧,動畫片已經(jīng)結(jié)束,只剩下字幕;看寶成吧,卻好像自己是一個知曉一切秘密、卻始終不肯告訴任何人的壞人;而那簾子后面呢,藏著千萬根針一樣,我是再也不肯去看的了。
我不知道寶成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我喜歡代雨媳婦的俊俏模樣,所以我也不怎么討厭寶成,盡管他嬉皮笑臉地,可是總歸他會討得女人們喜歡,給她們一些小小的針頭線腦的恩惠,而后說一些漂亮話,哄得她們?yōu)樽约籂庯L吃醋。那時候?qū)毘梢鈿怙L發(fā),是村子里最富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將致富的標桿,立在了寶成的身上。好像超越了寶成,自己也獲得了某種比如偷情的資格一樣。
村南頭的玉昆媳婦,在寶成跟代雨的偷情事件,還沒有煙消云散的時候,便出了事,跟著鄰村的一個男人,私奔了。這幾乎震動了附近的四五個村莊,大家都知道我們村子里出了一個風騷的娘們,這娘們叫玉昆,悄無聲息、連點動靜也沒有地,就跟著男人跑了!女人們忽然間覺出代雨媳婦的好來,她們開始主動地靠近代雨媳婦,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表情,向她提及玉昆媳婦不可饒恕的罪行。她們以為代雨媳婦會用玉昆媳婦的私奔事件,來彌補以前的過失,也即拼命地跟人一起批判玉昆媳婦,然后無聲無息地改變自己站立的隊伍,重新回到村子大多數(shù)女人的行列中來。
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代雨媳婦依然淡淡地,看不出對玉昆媳婦的私奔,有多么大的興趣,她還是驕傲地在街上走著,只不過,懷里多了一個小小的孩子。那孩子揪著她的長發(fā),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我站在路邊上,偷偷地注視著好像被什么光環(huán)給罩住了的代雨媳婦,想跟那個小孩子一樣,揪一揪她一定有好聞的香味的頭發(fā)。而代雨媳婦,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間向我走過來,從兜里掏著什么東西。
我嚇壞了,想跑,卻被她一把拉住,而后,她展開手心,我看到那只柔軟的手里,藏著一枚水果糖塊。我抬頭,看到代雨媳婦笑瞇瞇的。
喏,拿去吃吧。代雨媳婦微笑著說。
我捏過那枚水果糖,臉,又一次紅了。好像,我在跟什么人,偷情一樣。
第02章 喪事
村里某個老人一去世,鄰居家的鄭大便開始莫名地興奮。
鄭大是村里紅白喜事的司儀,只要有他在,這喪事或者喜事便可以進行得體面而且順利。但他的腦袋總是歪著,形象有些不好,于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便是喪事都會找他,喜事則拐彎抹角地,將他給忽略掉了。所以鄭大便更珍惜這喪事的主角地位,常常主人家還沒有請他過去,他自己就巴巴地上了門,以不容置疑又略帶商量的口氣,對著還沒有從悲傷中緩過勁兒來的主人,探討怎樣將喪事辦得排場一些,風光一些,讓村里人瞧得起一些。
我一點都不羨慕鄭大,但我羨慕鄭大的兒女們,他們會在整個喪事的過程中,有吃有喝,就好像地主家的孩子,忽然間在那幾日里,都長得肥頭大耳起來。小孩子是不懂得大人們的悲傷的。當然,也可能,大人們根本就不悲傷,人死了,如果是無疾而終,那就是一件喜事,會像結(jié)婚一樣,任由鄭大和他的下手們,大操大辦,讓那已經(jīng)去了陰間的人,明白陽間是多么賣力地為他(她)的輕松離去,做足了文章,掙得了顏面。
小孩子有獨屬于自己的快樂,在喪事開始的那一天,我會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爬到墻頭上去,或者某一棵能看到院子里全景的大榆樹上,再或直接鉆到人來人往的院子里,靜候喪事的開始。不知是我們?nèi)诵?,不足以引起大人們的注意,還是大人們愿意我們這些小屁孩兒們圍觀,給喪事增加一點人氣,不管我們站在哪里,人家吊唁的堂屋里,還是堂屋外面搭起的棚子里,或者做喪宴的廚房里,大人們都不會趕我們走。有時還會派我們?nèi)ジ梢稽c活計,比如買個針頭線腦的小玩意,或者趁機塞我們嘴里一大塊肉。肉當然是肥的,流著油,但那時的小孩子沒有覺得肥肉太膩的,相反,在宴席開始的時候,那端上來的一大碗肥肉,大多都是小孩子們給分吃了。每一個小孩都吃得油光滿面的樣子,好像這輩子就吃這么一次肥肉,或者吃完這頓肥肉,就要壯烈犧牲了一樣。反正父母都給了份子錢,搶一片肥肉吃,也是理所應當。否則,這樣全村人出動參加的節(jié)日里,不吃不喝,假裝矜持,不被人笑話才怪。即便人不笑話,那個死去的人,也會不悅,好像我們嫌棄了他家的飯菜一樣。
當然,我們并不是沖著這一頓飯才來守候一天的。喪事上有的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看好聽的玩意,足夠我們玩樂一天,到天黑喪事結(jié)束后才肯回家。光那“守棚人”的各式哭相,就夠我們樂一陣子的。沒有人前來吊唁的時候,守棚的主人們就會披麻戴孝地聊天,或者假裝面容嚴肅地跪在席子上,回憶逝去家人的音容笑貌,再或彼此商量著,這一場喪事的細枝末節(jié),有沒有不周到的瑣碎地方,是否無意中得罪了某個吊唁的親戚。他們頭抵著頭,嘁嘁喳喳地說著,更讓我們覺得興奮與好奇,很想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怎樣好玩的故事。這樣的八卦,村里的女人們更是喜歡。因為這基本上是下一場喪事來臨之前,村子里最值得咀嚼回味的談資。如果錯過了哪一節(jié),那跟錯過了評書里的某段重要的情節(jié)一樣,讓人遺憾。當然,這種遺憾,很快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被別的女人們給補充完整。
相比起這樣的八卦,守棚人的哭聲,頗有插科打諢的感覺。只要那主事的人在門口大聲地一喊,報告某個重要人物的來臨,那棚子底下,立馬傳來整齊劃一的哭聲。我想如果這是喜事,那哭聲一定會換成興奮的叫好聲。左右兩排守棚的人里,男男女女都有,大人小孩也都齊全,所以那哭聲便聽上去很像一首大合唱,凄凄哀哀的,一下子便感染得來客也捂著半張臉,一路哭將上來。那守棚的人里,哭爹的也有,喊娘的也有,甚至還有哭姐姐的,可是,他們明明是死了父親的。所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何爹死了,一定要哭娘?也或許,是太傷心了吧,已經(jīng)分不清死去的是誰了,只知道在來吊唁的人面前,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熱情來哭,以便讓來人意識到喪事的重要,和他們內(nèi)心無法撫平的痛苦。
堂屋里那兩個圍著紙錢箱子,主打送紙錢給逝者的女人,不會哭得這么夸張。她們的哭,嗚嗚咽咽的,很是內(nèi)斂,又帶著些真誠與感傷,所以更容易觸動來人的內(nèi)心,進去看見那鏡框里的黑白遺像,又被兩個女人的哭聲一感染,便將大門口就開始的哭聲,轉(zhuǎn)換成了讓人動容的眼淚。而這相對比較封閉的堂屋里,也成為來者與逝者最好的交流的地方。我喜歡悄無聲息地溜進門去,看墻上去世的那個人,以特別莊嚴的面容,注視著熱鬧的庭院里,兒女們穿梭來往。村里人都說,人的遺像,都是在去世以后拍攝而成的。我便一直好奇,去世的人眼睛,怎么會睜開著呢?村里人便回答我說,因為眼皮是被細細的高粱秸給撐開著的。這樣的回答,讓我覺得更為詭異,再看那墻上放大的遺像,便生出了恐懼,似乎那微笑的眼睛,在暗含深意地看著我,或者,會像老人們說的,能將我的魂魄一起帶走。于是我便不敢再繼續(xù)看了,一低頭,退出堂屋,混入快樂的人群里去。
中午的時候,院子里快要站不住腳了。人群都跑到墻頭上、麥秸垛上、院墻外的高樹上去了。我人小靈活,在人群里鉆來鉆去,總能逢著好時機,一下子擠到喪事的焦點——吹嗩吶的班子旁邊去,以最近的距離,觀看嗩吶班的精彩演出。嗩吶班當然是主人家花錢從鄉(xiāng)鎮(zhèn)上請來的。一個班底大約有四五個人,其中,總有一個漂亮的女人,類似于時下樂隊的主唱角色,那主唱是整場婚事讓人矚目的焦點。男人們喜歡多看幾眼這能歌善舞的女人,她的一笑一顰,好像電視里好看的演員,含著嬌羞,帶著嫵媚。男人們站在墻頭上,一起叫好,一曲完了,再要一曲,而且無休無止地點播節(jié)目,將那些曖昧的情歌,一首一首地全唱完了,他們還是不肯罷休。不過嗩吶班里,總有一個男主唱,會站起來憐香惜玉,保護這女主唱的嗓子,讓她休息一會,自己接班,來點葷的調(diào)劑觀眾的口味。這嗩吶班唱得好不好,跟主人家給的錢多錢少,也有著很重要的關系。如果錢多,他們當然會賣命地彈啊唱啊吹啊,女主唱也會寬容男人們的葷言葷語,或者調(diào)戲的眼神。如果錢少,他們就總是找了理由,歇上一會,這樣的間歇,會讓喪事的整個節(jié)奏,也跟著蕭條冷清起來,以致于主人家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匆忙趕來,中間給點小費,這才讓快要熄下去的火焰,又繼續(xù)旺旺地燃燒起來。
這些活計,當然都是鄭大和他的跟班們操勞布置的。他總能從擁擠的人群里,發(fā)現(xiàn)那些不和諧的音符,并及時地匯報給主人家,而后再給出最有效的解決辦法。所以鄭大比任何人都要牛逼哄哄,嗓門也比平日大了許多。而他的兒子鄭小印,在我們小孩子中的威望,也跟著提高了一倍。外人不能隨便出入的廚房,鄭小印完全可以憑借鄭大的知名度,嗖一下鉆進去,捏一塊豬肝出來。于是我們便在門口,流著口水看鄭小印扯高氣揚的樣子,看上片刻,知道那豬肝也到不了自己的嘴里,也便罷了,咽下一口唾液,繼續(xù)看嗩吶班的女人,在接了小費后,喝一口好茶,吃幾口點心,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等著那戲在院子里唱得差不多了,宴席上也只剩了杯盤狼藉,我與其他小孩子們渴盼的事情,便是搶花圈的樂趣了。這一活動大約在下午的三點半以后,有了點滴的苗頭。那時跟主人家關系好的小孩子,早就通過大人疏通好了關系,定下了誰扛白馬,誰舉紙錢箱子,誰拿最大的花圈,誰又第一個“占領”田野里的墳頭。之所以如此積極熱情,當然是有小費可以拿的,主人家會給每一個扛花圈的孩子,發(fā)五毛錢作為感謝。五毛錢在那五分錢一個冰棍的年代,幾乎可以算得上我們小孩子手里的巨資了。只是因襲下來的傳統(tǒng)是,扛花圈的只能是男孩,所以我這樣的女孩,就只有眼睜睜看著他們一擁而上爭搶的份兒了。不過趕在他們出門的時候,瞅準時機,摘一朵自己喜歡的紙花,也是一件好玩的事。那紙花做得漂亮極了,如果幸運,我常??梢該尩剿奈鍌€紙花,紅的,黃的,藍的,紫的,拿回家去插在酒瓶子里,可以歡歡喜喜地看上好一陣子。
下午四點,嗩吶一陣悲天憫人的響聲之后,院子里的人們,便開始一窩蜂朝外面走。于是整個村子里就沸騰起來,通往村口的大道上,擠滿了男女老少。隊伍像一條無限蜿蜒的長龍,首尾皆看不到頭。鄭大當然是領頭羊一樣,風光地走在最前面的。他對每一個程序都了如指掌,整個的隊伍,就是他手下的千軍萬馬,他想讓他們在什么時候停,就在什么時候停;想讓主人家的兒女親戚們啥時候哭,他們就得啥時候嚎啕大哭。所以鄭大的聲音幾乎有穿透整個村子的魄力和氣勢,不管那哭喪的隊伍有多么悲痛,都能夠清晰地捕捉到鄭大的指令,在該摔陶罐的地方,絕對不會多行一步,一定是話音剛落,那長子便舉起罐來,一次摔個粉碎。摔完了整個隊伍立刻站起來,將凄慘的哭聲,繚繞整個的村莊。
兒女的哭聲,也是有講究的。我總覺得他們事前都排演過如何哭喪,否則,如何會表演得那么動人心扉?那鼻涕流得越長,眼淚溢得越多,將雙手拍打得膝蓋越響,越發(fā)證明自己的孝心比別人更多。女人們更厲害,常??薜么贿^氣來,兩三個人架著胳膊,都抬不起她們來,好像她們要長到地上,或者馬上哭暈過去了。大人們都嘖嘖有聲,稱贊那些哭得動情的子女,我卻站在高高的土堆上,一邊好奇地觀看女人們的夸張表演,一邊樂得肚子疼,好像那些女人們的鼻涕眼淚,是專門為取悅我而流的。
嗩吶在這時候,是最熱情昂揚的。不過我懷疑那是因為他們很快可以拿到薪水,回家去見老婆孩子了,所以才那么賣力地唱啊吹啊,吹得腮幫子鼓鼓的,好像塞著兩顆甜蜜的大紅棗,那棗含在嘴里,還不舍得咽下去,一定要瞪著眼珠興奮地炫耀著,讓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場喪事馬上就要抵達高潮,并到達尾聲了。這時候女主唱的歌聲,都是朝悲壯里唱的,要讓那哭喪的兒女們,意識到馬上就要離開逝去的老人了,所以如果可以,還是將那哭聲,再掀起一陣高潮吧??磫适碌年犖椋缃吁嗟?,有女人們會跟著一起哭,好像自己死了親人一樣。小孩子們也下意識地握緊了媽媽的手,怕被什么人給一起帶走了似的。我看著隊伍走出了村子,朝村外主人家的田地里行去,忽然覺得有一絲的惆悵,涌上心頭。
有些人看得累了,會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了自己的家,關起門來,指點一番這場喪事的好與壞。我卻一定要跟著去看最后的結(jié)局,好像不看那包著紅布的骨灰盒,入到墳墓里去,而后埋上泥土,筑起新墳,就覺得喪事沒有結(jié)束似的。
最先抵達墳墓的是那一幫舉著花圈的男孩們,他們早就將花圈鋪滿了墳墓周圍的麥田。那個事先被挖出的墳墓,并不太深,一個大人跳下去,還能看得到腦袋在地面上詭異地移動。等到骨灰盒被幾個人一起徐徐地放下去的時候,嗩吶聲和哭聲忽然間大作,黃昏已經(jīng)來臨,夕陽如血,染紅了天空上的大片云彩。稀少的看喪事的人群,讓墳墓看上去更加地孤寂和凄涼。常常在骨灰盒下放的過程中,那些兒女們會觸景生情,撲上去攔住,好像那骨灰盒攔下來了,人也能跟著起死復生。一切在鄭大們的安排下,當然是有條不紊,不管女人們怎么歇斯底里地哭喊,黃土還是一锨一锨地被鏟進了墳墓里,并堆出一個漂亮的墳頭來。而那些散落的花圈,也被插在墳頭上,被大風一吹,發(fā)出稀里嘩啦寂寞的響聲。
那新墳立在廣袤的原野之中,在黃昏里看上去有些孤獨。盡管它的周圍,有許多這樣大大小小的墳墓,陪伴著它。那些墳墓下的死者,也大抵是跟這新逝去的老人,有過這樣那樣的交往,或許,曾經(jīng)是親戚也不可知。而今,他們又在地下重逢,像以前在人世一樣,嘮嘮叨叨,說長道短,或者,談論自己這一場喪事,被兒女們辦得是否還算是體面周全。
嗩吶聲停止之后,人群散去的速度,比田野里的風還要迅速,包括哭喪的兒女們。他們大約要回去處理很多的瑣事,包括分攤這一場喪事的費用,或者將買下的成批的做孝衣的白布,分給每一家,回去做成棉被的里子,或者納鞋底的布料。當然,也會將欠下扛花圈的小孩子的五毛錢,給一一都還清了。
我總是飛快地跑回村子里去,好像后面有鬼火在亦步亦趨地跟著我一樣。晚上睡覺,母親幫我扇著蒲扇,我總是會問她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那個死去的人真的能喝到瓦罐里的湯水嗎?比如墳墓里的鬼魂會跑回家去看一眼哭腫了眼睛的兒女嗎?母親總是用蒲扇拍打一下我的屁股,不耐煩地呵斥道:睡覺!
夜晚的村子,靜謐的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白日喪事的喧囂,被蟲子的叫聲給清洗過后,愈發(fā)地淡了。我忍著被母親拍打的疼痛,乖乖地閉上眼睛,很快就睡過去了。
第03章 罵街
村里女人們都是罵街的高手,這一點好像無師自通,但凡嫁到了我們村,就能繞著村子,罵上兩圈半,而且那罵詞都不帶重樣的,總能有那么幾句,讓藏在家里挨罵的那個人,聽了面紅耳赤,心里有一萬只“草泥馬”馳騁而過。但再怎么氣急敗壞也沒有辦法,無論如何,都不能跑出去,將偷著宰殺的雞,吐出來,還給那罵街的女人,所以還是讓罵街的繼續(xù)唱歌一樣罵給全村人聽,直到她嗓子啞了,回家休息一晚,擇日再戰(zhàn)。
我懷疑女人們都學過表演或者心理學,否則,不會將那小偷的心理,摸得那么恰如其分,會讓小偷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只憋屈在自己家里,等著風平浪靜了,再跟個蝸牛似的,瑟瑟縮縮地探出腦袋來,透一口氣。男人們當然不會干這樣“缺德”的事,他們只負責躲在家里,坐等被偷走的雞鴨牛羊自己跑上門來;這類出風頭的事,他們寧愿讓給女人們?nèi)プ?。女人們也不含糊,個個都能擔當起這樣的重任,從家門口開始罵起,沿著村里的大道,一路罵下去,聲音時而感傷,時而激亢,時而憤怒,時而勸誡,而且會在那重點懷疑的某戶人家門口,多待上一陣,朝著那家人的后窗,就無休無止地噴起了唾沫星子,直罵到覺得那人在唾液里快淹死了,才收了兵馬,打道回府。
事實上那罵街的女人自己,也常常會被人罵。村里人都喜歡守著自己的雞鴨不吃,專盯著別人家的。譬如一到捉蟋蟀的八月時節(jié),一夜在人家玉米地里候著等那好蟋蟀的男人,假若一無所獲,總會在天亮之前,惡狠狠地掰幾個人家地里的玉米,或者擼一書包毛豆,挖一大袋花生,回家給老婆交差。那做老婆的,不至于看到男人一分沒有掙到,而覺得氣惱,翻翻提包,將那采摘來的玉米花生,鍋里煮了,吃完睡上一會,也就原諒了自家分文未掙的沒本事男人。
不過等到男人醒來的時候,從農(nóng)田里干活回來的被偷了玉米花生的人家,會有女主人沿街叫罵開來。罵哪個屙血壞良心的捉蛐蛐踩壞了他們家玉米,還偷了一書包玉米棒,也不怕嘴唇爛了祖宗八輩招閻王小鬼下油鍋!要是你自己到家里來賠錢,老娘我就饒了你們?nèi)?,否則非得扒了你們皮吃了你們?nèi)?!有了孩子不得好死!生孩子沒屁眼!女人一路罵過去,估摸著這事全村的人都能夠聽到了,傍晚出門乘涼的時候,會議論起究竟哪個王八蛋干了這缺德的事,便住了口,回家喝一大杯水,繼續(xù)吃喝拉撒的瑣碎生活。
倒是那個一夜沒睡覺又被老婆抱怨分文未掙的男人,醒來摸著吃了玉米棒的肚子,打了個飽嗝,邊聽罵街的女人高一聲低一聲地換著花樣罵他,邊朝院子里忙活喂豬的媳婦嘟囔道:這女人嗓門真他媽的高,想把天給震下來嗎?媳婦頭也不回丟過來一句:睡你的覺去,錢沒掙一分,屁事管的不少!男人被媳婦這么一罵,有些氣,大著膽子反駁道:一夜沒掙錢的多了,不光我一個,今天晚上捉個賣錢的蛐蛐,飯也不在家里吃,直接下飯店!媳婦這回將喂豬勺子朝地上一扔,吼道:吃你個王八蛋的飯店!老娘伺候你一天累了!喂豬去!男人終于不敢再接下去,乖乖地撿起勺子,“嘮嘮嘮”地喚開了那似乎比他更幸福一些的豬來吃食。
我家左鄰胖嬸家愛養(yǎng)雞,一養(yǎng)總是一大院子,雞蛋留著趕集賣掉換針頭線腦,雞當然更舍不得吃,除了逢年過節(jié)心疼地宰殺一只嘗嘗鮮,基本上都等著肥了賣掉。怕有人偷雞,胖嫂總是用“洋紅”給染了頭頂或者翅膀,跟我們家和右鄰二蛋家的雞們區(qū)別開來。胖嬸人精明,誰都不服,因為胖,小眼一笑,便在臉上找不到了,所以一般人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卻能從細細的眼縫里,窺到外人的壞心眼。胖嬸還疑心很重,天井里的東西有時明明是她自己放錯了位置,忘了,非得跑到大街上罵上一圈,再回來翻箱倒柜地找。她人胖,有的是力氣罵人,從村子東頭罵到西頭,快罵到同一個大隊的隔壁村里去了,也不見瘦上一斤,反而回來餓了,狂扒拉上一海碗面條,又胖了一斤。
母親在給胖嬸連著接生了兩個閨女后,胖嬸又懷了一個,大家看著她那尖尖的肚子,都說,這回肯定是個“帶把兒的”小子。胖嬸得意地在村子里挺著大肚子顯擺了沒有多久,就引起了婦女主任的注意,恰好那時計劃生育開始轟轟烈烈地鋪排開來,為了讓自家小子順利誕生,而不是被拉去流產(chǎn),扔到醫(yī)院的垃圾桶里,胖嬸在一個風高月黑之夜,只收拾了一些細軟,便投奔遠方的某個親戚。至于那親戚家居何方,叫什么名字,就連胖嬸的婆婆,也不知道。當然,很有可能,胖嬸盼孫心切的婆婆守口如瓶,不肯告知。反正那個年代鄉(xiāng)下沒有電話,婦女主任也不會插上翅膀,孫悟空一樣翻個筋斗,從空中俯視胖嬸與瘦叔的行程軌跡,所以也只能由著胖嬸懷著心頭肉躲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一朝分晚的那一天。
因此胖嬸家的院子里,自此便荒蕪下去。胖嬸養(yǎng)得了孩子,卻管不了她的雞了。她的婆婆隔三差五地過來看一眼孤獨的雞們,喂一把飼料,清點一下數(shù)目,也就關門走了。那門早已被大隊書記帶領著一幫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人,給踹壞了。因為知道胖嬸肯定是要超生的,那么也只能罰款了事。胖嬸躲起來不見人,就無法征收罰款,最快的辦法,便是將胖嬸家值錢的物件,拉上幾個,權當是抵押資金。不過胖嬸家的雞們,倒是幸免于難,未被捉去當“人質(zhì)”。它們照例在院子里跑跑跳跳,東奔西走,泥土里刨著食吃。這樣放養(yǎng)出來的雞們,反而個個活潑可愛,健壯結(jié)實,每個看到的人,都會嘖嘖有聲,夸贊一番胖嬸有肉,她家的雞果然也長得肥碩。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右邊鄰居家的二蛋老婆,再看到那些平日被忽略掉的雞們,便眼睛發(fā)亮起來。于是自此她有事沒事便到院墻旁邊,假裝遛彎,抬腳張望一眼胖嬸家院子里奔跑的雞們。我每天放學看到二蛋老婆,會習慣性道一聲嬸子好,之前她都會回一句:放學了啊妮子。但那一段時間,她卻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常常我喊她兩聲,她都聽不見,只隔墻看著胖嬸家院子里歡快的雞們,好像她喜歡上了那些雞,想變成其中的一只,跟它們一起嬉戲,再聞聞它們身上的味道一樣。
我將二蛋媳婦的這些奇怪舉止告訴母親,母親呵斥我:不準胡說!記住,誰也不準告訴!就當沒有看見!我有些不明白,明明看見的事情,母親為何讓我說沒有看見呢?難道二蛋媳婦是個女鬼不成?搞不明白母親的意圖,我也懶得多問,只將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一起上學的伙伴二芹。二芹繼承了她老媽的精明勁,一下子將二蛋媳婦的意圖揭穿:她肯定是看上了人家院子里的雞,想要殺幾只嘗嘗!這一句終于將我從夢中點醒了。
只是不等我想要繼續(xù)將偵探當下去,胖嬸的婆婆便開始了她漫長的罵街之旅。當晚胖嬸的婆婆繞著村子先罵了一圈,以便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兒子家的雞被人偷吃了,至于是哪個王八蛋給下的黑手,躲在自家院子里舔著油嘴的女人自會知道。胖嬸婆婆這當然是先制造聲勢,讓那股子輿論的氣勢,將吃雞的女人給滅掉,至少,讓偷雞的不再敢打雞的主意,或者,收斂上一陣。村子里果然議論紛紛,說不知哪個壞良心的女人給辦了這樣缺德的事,人家胖嬸全家躲出去避難了,她倒好,趁人之危,下了黑手。這樣的女人啊,呸!簡直不配在我們村子里做村民!
在胖嬸婆婆圍著全村罵街的時候,母親也只是朝一墻之隔的二蛋媳婦家,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便繼續(xù)忙碌家務去了。反正那雞不是我們家偷吃的,人也便坦坦蕩蕩,不怕鬼神。只是,忽然有一天,胖嬸婆婆將范圍縮小了,似乎,她已經(jīng)通過一些人,排查掉了無關人員,將重點放在了我們家和二蛋媳婦家所在的這一條胡同里。也就是說,我們家和二蛋媳婦家成了重點懷疑對象,用法律術語說,就是兩個嫌犯!
這一重大轉(zhuǎn)折,非同小可。母親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要將二蛋媳婦給捅出去!父親立馬阻止,讓母親不要多管閑事,反正雞不是我們家偷的,她且安生過自己日子得了,何必插上一腳,反而讓人更懷疑我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呢?父親念過高中,說話文縐縐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聽不懂那此地無銀三百兩是啥意思。她一急,就朝父親吼開了:什么他媽的銀子啊,還三百兩!要有三百兩,我還在這里跟你受洋罪??!父親無故被母親噴了一臉唾液,也氣憤,吼道:有種你上大街上急去啊,我看人家不將你認成偷雞賊才怪!倒叫人家真的賊聽了高興!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母親,讓母親瞬間做出了決定,要上街頭幫著胖嬸婆婆一起罵街!這一決定一旦做下,母親反而不著急了,她吃了一頓飽飯,又將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朝頭發(fā)上抹了點水,然后出了門。我跟屁蟲一樣,緊跟在母親屁股后面,到了胖嬸的婆婆家。還沒進門,胖嬸婆婆就拿眼瞟了一下我和母親,好像看兩個偷雞賊一樣,充滿了警惕與冷淡。母親抹抹被風吹亂的頭發(fā),笑道:他大娘,這幾天你罵那偷雞賊挺辛苦的,以后啊,我?guī)湍阋黄鹆R,直到那個該死的偷雞賊,自己到家里來道歉認錯,或者將她那張嘴給縫上,以后再也不敢打您兒子家雞們的主意!
胖嬸婆婆先是嚇了一跳,很認真地看了看母親,見她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這才有了一絲的緩和的笑容:這樣啊,謝謝你的好意呢,不過左鄰右舍的,這樣多不好,我一個人罵街就行了,想那偷雞的被罵上幾天,肯定不會再偷了。母親附和道:可不是,我想這幾天您的叫罵,其實已經(jīng)讓那個偷雞的露出了馬腳,別人看不見,我啊……母親賣了個關子,沒有說下去。胖嬸婆婆果然將母親拉進了堂屋里,商量什么國家機密似的,壓低了嗓門問母親:麗她娘,你真的瞧見那個偷雞的了?母親自信滿滿地擠出一聲冷笑:一個胡同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用我專門看?胖嬸婆婆會意地點了點頭,算是聽明白了母親的意思,胡同里只有三戶人家,除了我們家和胖嬸家,就是二蛋家了。那么毫無疑問,偷雞賊就是二蛋老婆。當然,一起宰殺雞吃的二蛋,也脫不了共犯的干系。
母親從胖嬸婆婆家走出來的時候,腰桿挺得筆直筆直的,我也仿佛被母親這自信的光芒給罩著,瞬間有了精神。出門后有人碰見,狐疑地看了一眼母親,但母親理也不理,徑直拉著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當晚胖嬸婆婆再開罵,母親沒去幫腔,因為胖嬸婆婆罵街的方向,這次轉(zhuǎn)換了位置,直接沖著二蛋家開了火。而且叫罵中幾乎明白無誤地提醒全村的人,那個瘦的蘆柴棒似的偷雞賊,臉上長了“雞屎雀子”(雀斑)的女人,走路外八字的干癟媳婦,就是二蛋老婆!胖嬸婆婆的罵辭頗為犀利,從二蛋這個偷雞摸狗拔蒜苗的慣犯,到二蛋老婆雞架一樣沒油水的長相,再到孕育兩三年也沒個種生出來的倒霉相,再到即便是生下來也沒屁眼的未來孩子,總之,二蛋整個家族都快被胖嬸婆婆給指桑罵槐地罵了個遍。
胖嬸婆婆一連罵了一個星期,以致于二蛋和二蛋老婆一個星期不敢出門。終于有一天,胖嬸婆婆累得嗓子發(fā)了言,罵不動了,全村的人也都聽膩歪了老太太那刺耳的尖嗓門,紛紛在背后說,這老太婆啥時候歇戰(zhàn),讓村里消停消停,安靜幾天?這樣的風言風語,當然很快會被多事的女人,風一樣吹進胖嬸婆婆的耳朵里。又恰好,另外一個女人家的狗被人偷走了,于是那傍晚七八點鐘的黃金檔罵街時間,就被占用。而二蛋和二蛋老婆,也蝸牛一樣,怯生生地探出頭來,見村人們被更新鮮的事情吸引了去,并無太多人注意到他們,也便放心大膽地自此出了門,重新參與到全村的輿論圈子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