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風詩的現(xiàn)實精神與人道精神

大邦之風——李山講《詩經(jīng)》線裝 作者:李山


前言 風詩的現(xiàn)實精神與人道精神

《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風詩一百六十首,竟占了總數(shù)的一半還多,其中表現(xiàn)普通民眾喜怒哀樂的篇章又占大多數(shù)。這種現(xiàn)象,放在當時的世界文學范圍去觀察,也是十分獨特的。(1)

《詩》含風、雅、頌,《周頌》《大雅》和《小雅》一般認為都是西周詩篇,而“十五國風”以《周南》《召南》為最早,其中一些篇章也應產(chǎn)生于西周較早時。然而,西周時期的詩篇主要是雅、頌,而“風詩”出現(xiàn)的高潮則在周王室東遷之后的一段時間里。這就是說,為期大約五百年的《詩經(jīng)》創(chuàng)制歷程,從最初宗廟祭祀的歌唱發(fā)軔,中間經(jīng)由各種典禮樂章的創(chuàng)作,再到晚期政治哀怨的抒發(fā),終于變化到風詩的藝術境地,從而完成了重大的文學轉(zhuǎn)變:詩歌藝術經(jīng)過長期進轉(zhuǎn),終于從祭祀典禮的歌樂,走向了個人情感的抒發(fā)。

風詩的內(nèi)涵是豐厚的,表現(xiàn)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圖景。

一、遼闊的地域

“十五國風”所產(chǎn)生的地域正是華夏文明誕生的腹地,“十五國風”是遠古地域文化的櫥窗。書名之“大邦”即就此遼闊的文明地域而言。

考諸詩篇,《周南》的地域是北起今河南洛陽,東南延伸至淮河上游及漢水下游地區(qū);《召南》則北起陜西關中,南至湖北長江北岸地區(qū);《邶》《鄘》《衛(wèi)》三風,據(jù)詩篇所言,在今河南黃河以北至河北南部地區(qū);《王風》之地為今河南洛陽一帶;《鄭風》《檜風》為鄭州及附近地區(qū);《陳風》為今河南淮陽一帶;《魏風》《唐風》為今山西中南部地區(qū);《秦風》地域最西,西可達今陜西、甘肅交接地區(qū);《齊風》《曹風》為今山東東北及西南地區(qū)。

由上可知,風詩的地域,西起陜甘,東至山東泰山南北,南達江漢以北,北至黃河以北,十分遼闊。同時,也不難看出,風詩的遼闊區(qū)域與新石器以來就是華夏文明誕生地的地域基本吻合,也是商周以來先民歷史活動的中心地帶。(2)舉其大端,今天的河南,古稱中原,而“十五國風”竟有“八風”在這里。又如今天的山西,在其中部和西南部,兩者相加區(qū)域也不是很大,卻有《唐風》《魏風》并存?!帮L”稱“十五”,其實“十五”的數(shù)字是疊加而成的。如《周南》與《王風》,兩者區(qū)域是有疊合的;《召南》與《秦風》,地域也有相當?shù)寞B合;《邶》《鄘》《衛(wèi)》三風,所在區(qū)域只有一個。疊加不等于重復,在《周南》與《王風》之間,在《召南》與《秦風》之間,區(qū)別不是很大嗎?這區(qū)別不是正顯示著歷史文化的變遷嗎?

二、古老的淵源

如上所說,中原“八風”,這“八風”就是周、邶、鄘、衛(wèi)、王、鄭、陳、檜,其中衛(wèi)國之地,竟有邶、鄘、衛(wèi)三風共存,該地音樂文化的發(fā)達可以想見。不同的“土風”其實是不同民情民俗的標志。

先看看《鄭風》。在《論語》中,堅守古樂立場的孔子說“放鄭聲”,理由是“鄭風淫”。學者認為所謂的“鄭風淫”當主要指其樂調(diào)。這大體是可以接受的。如此,所謂的“鄭風淫”,其實斥責的是鄭地樂調(diào)委婉曲折、綺麗華美,猶如西洋古典音樂與后來流行音樂的分別。由此也可以說,“鄭聲”代表的是一種“新聲”。然而,“新聲”卻與鄭國所處地域文化積淀的深厚密不可分。考古曾在這里發(fā)掘過屬于新石器時代早期的裴李崗文化舞陽賈湖遺址,出土了尚可吹響的距今七八千年前用禽鳥腿骨制成的七孔笛,令人驚奇。在長葛石固遺址(距古代鄭國都城不遠),還發(fā)現(xiàn)過時代稍后的骨笛。(3)再后來,考古發(fā)現(xiàn)今天的鄭州又曾一度為商代早期的都城。西周分封建國,這里有虢、鄶小國,《國語·鄭語》稱此地“其冢君侈驕,其民怠沓其君,而未及周德”?!拔醇爸艿隆奔粗芪幕簧睿脊虐l(fā)現(xiàn)此地在春秋早期仍有商文化影響的痕跡。(4)古老的積淀是“新聲”的沃壤,這是值得注意的,它可以說明深厚的傳統(tǒng)與新變的關系,新變絕非空中樓閣。而且,十分慶幸的是,隨著鄭人的東遷,附麗在古老習俗的歌唱神奇地被保存了下來。這就是《鄭風》中那些表現(xiàn)原始野性婚俗的《溱洧》《山有扶蘇》《褰裳》《萚兮》《野有蔓草》等詩篇。

除了“鄭風淫”,還有一句古語叫做“鄭衛(wèi)之音”。《禮記·樂記》說:“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倍班嵭l(wèi)之音”又稱“靡靡之音”。雖然“靡靡之音”與“衛(wèi)地三風”的詩篇未必有直接關聯(lián),卻關乎“三風”的藝術背景。據(jù)說春秋晚期的衛(wèi)靈公在某一天的夜晚,命人演奏一種來自濮水的令人神魂顛倒的樂曲,被樂師辨認出就是商紂王時的“靡靡之樂”。(5)這樣的傳說,透露出的應是這樣的情況:在衛(wèi)國之地,殷商之樂依然余音裊裊。衛(wèi)地風詩有殷商文化因素,還表現(xiàn)在詩的意象等層面?!囤L·燕燕》這首詩,藝術成就很高。其開始兩句,《呂氏春秋·音初》稱之為“北音”之始,言:“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fā)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瘜嵤甲鳛楸币簟!边@一記載又與《史記·殷本紀》載“殷契母曰簡狄……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相似,更與《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詞吻合。此外,甲骨文等各種文獻都表明,殷商人群崇拜飛鳥?!把嘌嘤陲w”之句,又與“燕燕往飛”句很相似,或者正是殷商古歌亦即“北音”的遺響。

不過,“衛(wèi)地三風”也有周文化,而且還有周文化與當?shù)嘏f俗之間的碰撞?!蹲髠鳌は骞拍辍酚涊d“季札觀樂”:“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即其證。至于周文化與當?shù)鼐眠h的習俗的相互碰撞,可由《邶風·新臺》對衛(wèi)宣公娶宣姜之事的側(cè)目而視中見出。此地習俗中,上“烝”下“報”的婚配或許是允許的。但是,周人畢竟在這里統(tǒng)治許久,詩篇對衛(wèi)宣公的譏諷以及《鄘風·君子偕老》對篇中女主人的同情,就是周人的觀念表現(xiàn)。正因如此,詩篇才是浸染了強烈的周人文化色彩的,而不是古老風情天籟似的表現(xiàn)。這就是新舊文化相遇相撞及相融的結(jié)果。

《陳風》所在的古代文化區(qū)域?qū)儆凇疤偽幕?,還是伏羲、女媧傳說的故鄉(xiāng)。據(jù)民俗學者研究,至今陳國故地仍然保存了不少與古老生殖崇拜相關的風俗遺跡,如有所謂“擔經(jīng)挑”舞蹈,舞蹈者幾人一組,舞步中男女交媾的象征意味明顯,是古代祈子儀式的孑遺。(6)《陳風》詩篇多言“宛丘”及通向“宛丘”的“東門”,以宛丘而言,平糧臺遺址的發(fā)現(xiàn),表明它的古老淵源。《爾雅》云:“天下有名丘五,其三在河南,其二在河北。”不論河南還是河北,古人這樣說應有其道理。當代學者考察今山東魯西平原一帶的土丘,發(fā)現(xiàn)許多“堌堆”(土丘)是人工堆積而成,其年代多為龍山文化時代到商代,先民用以躲避洪水,與《尚書·禹貢》所言兗州“降丘宅土”相合。(7)這就是說,先民因為洪水泛濫堆積高丘而居,水患逐漸退去又轉(zhuǎn)而遷居平川。然而,那些被遺棄的古丘,可能并未隨先民離去而完全失去意義,相反,它們由生活的棲居地變而為精神活動的神圣場地。就是說,在“降丘宅土”之后,這些高丘反而變得神圣而神秘,成為宗教、風俗重要活動場,因而,古老高丘也就成了遠古文化風習的延續(xù)之所。至于“值其鷺羽”“值其鷺翿”的羽毛,根據(jù)出土及傳世文獻則是古老祭祀巫舞的道具。

春秋是新舊文化的大斷裂時期,風詩的歌唱有保存古老風俗的意義。這樣的保存,在《唐風》中別有一番風味?!短骑L》中有《蟋蟀》和《山有樞》兩篇,錢鍾書《管錐編》說,存在著前者“正言及時行樂”和后者“反言以勸及時行樂”的“正、反”關聯(lián)。(8)但是,詩篇的言“及時行樂”與奢靡無關,它們是善意的糾偏,對農(nóng)夫過于儉嗇而偏枯的生活及其態(tài)度予以糾正,并提倡適度消費以使生命得到應有的潤澤。《毛詩序》說這兩首詩篇是“刺晉僖公”“刺晉昭公”,其實是把詩篇說小了?!犊鬃釉娬摗返?7簡有論《蟋蟀》的內(nèi)容,說:“《蟋蟀》知難?!薄爸y”,也就是《荀子》所說的“長慮顧后”。只有如此的“知難”,才懂得生活節(jié)儉。但是,詩篇不是說節(jié)儉,相反,是針對節(jié)儉過分,提倡有節(jié)制的享受。從“歲聿其莫(暮)”及“役車其休”等看,當是一年勞作結(jié)束之際宗族鄉(xiāng)親會食飲酒禮上的樂歌。古代的過年,即所謂的“蠟祭”,亦即《禮記·郊特牲》說的“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的典禮,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禮記·郊特牲》記載:“既蠟而收,民息已。故既蠟,君子不興功?!闭c詩“役車其休”相合?!抖Y記·雜記下》又載:“子貢觀于蠟??鬃釉唬骸n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蠟,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笨鬃印鞍偃罩?,一日之澤”和“文武之道”之語,正與這兩首詩篇的主張相同。

《唐風》還有一首詩篇,其風俗至今未已,這就是《綢繆》表現(xiàn)的風俗?!毒I繆》是一首“鬧洞房”的歌唱。(9)鬧洞房習俗起源甚早,流傳地域也很廣?!稘h書·地理志》記載燕地“鬧洞房”的風俗,把起因歸咎于戰(zhàn)國末期燕太子丹的豢養(yǎng)刺客,說太子丹老招待這些死士,“不愛后宮美女,民化以為俗,至今猶然”,以至于流俗傳衍,民間“嫁取之夕,男女無別”?!澳信疅o別”,說的正是“鬧洞房”的風俗。不過,把一種古老風俗歸因于某個人,則是不確當?shù)?。這都表明,在《詩經(jīng)》三百篇中,實際存在新、舊兩種文化內(nèi)容的文學。正因如此,風詩才越發(fā)可貴可愛。

《秦風》中的秦俗與周文化“正統(tǒng)”之間的關系,則為另一副樣態(tài)。首先,秦人的故地不在西周人群生活的區(qū)域?!肚仫L》的風情特征,其實是秦人群體的歷史經(jīng)歷所造就的生活情態(tài)的顯現(xiàn),秦人首先是把固有的風俗帶到了周人的故地——一塊曾經(jīng)孕育過新式禮樂文明的空間。最典型的就是《秦風·黃鳥》所表現(xiàn)的殉葬惡俗。(10)在政治文教上頗有作為的一代君主,在臨近死亡之際,失心喪志,居然讓一種舊惡的葬俗翻上來作祟,習慣的力量又何其巨大!同時,《秦風·車鄰》“既見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的歌吟,既表現(xiàn)了秦人君臣關系的質(zhì)樸,也顯示秦人酒酣耳熱之際的慷慨,據(jù)記載“三良從死”就是三人與秦穆公酒席宴間約定的。(11)此外,《秦風·無衣》在征戰(zhàn)上的慷慨豪邁,按《漢書·地理志》所說:“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zhàn)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逼鋵嵕褪潜憩F(xiàn)游牧人群的粗壯雄豪。但是,攜帶著舊風尚的秦人,也在努力接受新的文明?!肚仫L·小戎》“溫其如玉”等句子,表達的是對“君子”的思念。單看這些詩句很溫婉,然而通篇看,對車馬形制的津津樂道,是要遠遠大于上述抒情的分量的。這似乎正顯露的是秦人厚重得有些木訥的氣質(zhì)吧?但是,《秦風》中畢竟也有《晨風》“彼晨風,郁彼北林”這樣善于營造意境的詩句,更有《蒹葭》這樣意象玲瓏的奇妙之作。盡管詩篇極有可能出于“周余民”之手,卻仍然是新的“秦文化”的一部分。玲瓏剔透與雄渾粗壯混合,正顯示的是一個人群文化處于“正在進步之中”的歷史特征。

三、風詩表現(xiàn)社會的熱點和焦點

風詩是有社會熱點的。在《周南》《召南》中,可以看到隨著周人經(jīng)營東南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在《邶》《鄘》《衛(wèi)》三風中,衛(wèi)宣公不合周禮的婚媾及相關人員的命運,還有北狄入侵事件,都是“衛(wèi)地三風”的熱點。在《齊風》中,文姜的風流案是一個熱點。在《唐風》中,與曠日持久的曲沃奪嫡相關的詩篇則較多?!蛾愶L》中表現(xiàn)“宛丘”東夷之俗的內(nèi)容顯著,《株林》的出現(xiàn),頗令人疑心對陳地風俗的關注,與當時楚莊王爭霸存在關聯(lián)。限于篇幅,這里只談“衛(wèi)地三風”中與衛(wèi)國遭受北狄侵害和齊桓公救助衛(wèi)國的重大熱點?!囤L·泉水》《鄘風·載馳》和《衛(wèi)風·竹竿》三首詩都與這一熱點有關。

三首詩篇無疑都涉及貴族出嫁女子的個人情感問題。研讀這三首詩,《鄘風·載馳》最為關鍵。因為該篇見于《左傳》記載,與衛(wèi)國遭受侵犯相關確定無疑。首先的一個問題是,許穆夫人的身份是許國夫人,何以其詩見于衛(wèi)地之風?對此回答就是:詩篇表現(xiàn)的是衛(wèi)國人對自己公主不幸遭遇的同情。詩篇正面表達的大義,與列國相互救助的大原則有關。許國人在同盟國家遭受滅頂之災時,只知道攔阻夫人“歸唁”而無任何出手相救的舉措,對此詩篇是暗含著譴責之意的。然而,詩篇最值得注意的是結(jié)尾處“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的句子,承認在救助衛(wèi)國之事上一位夫人的見地超過了一國男性大夫們。如此的言論,與上述詩篇暗含的譴責之意相應,分量就不可謂不重了。這正是詩篇人道精神的高亮之處,為后來儒家歧視女性的態(tài)度所不及。

可能也是由于許穆夫人的不幸遭遇,又激發(fā)了衛(wèi)國社會一股對本國出嫁女子的關注情緒,于是有《泉水》的出現(xiàn)。這首詩以“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衛(wèi),靡日不思”開篇,清楚地交代其為表現(xiàn)出嫁衛(wèi)女思念母邦的篇章。然而,“出宿于泲,飲餞于禰”和“出宿于干,飲餞于言”的路線,又讓人難以弄清楚女子到底是哪國的夫人。(12)實際的情況很可能是:詩并非具體表現(xiàn)某一位衛(wèi)國遠嫁公主,關注的是一類人的情感問題,這類人就是那些遠嫁異國他鄉(xiāng)的衛(wèi)國女子,關注的是她們思念母邦之情。詩篇中“孌彼諸姬,聊與之謀”一句,恰如“以火來照所見稀”,閃現(xiàn)出那些“積壓”在異國他鄉(xiāng)家庭中不同輩分“諸姬”的模糊面容,讀來令人感慨。西周以來出于政治聯(lián)盟考慮的婚姻觀念,是不大注意被嫁女兒的個人情感的?!度吩诒磉_詩中之“我”的思鄉(xiāng)情緒時,附帶地把諸多這樣深受思鄉(xiāng)之苦的貴族女性閃現(xiàn)了一下,雖然著墨不多,卻難能可貴。由衛(wèi)國遭戎狄之侵引起的、以齊桓公為首的諸侯“尊王攘夷”是重大歷史事件,風詩的一些篇章毫無疑問地追蹤了這一重大事件。然而,能將感情的觸覺伸向那些被嫁之女的情感,換言之,即表現(xiàn)大時代下某些人的“微情感”,正是風詩魅力之所在。

不僅追蹤社會熱點,風詩還以一些社會問題為焦點。例如,當西周王朝武力經(jīng)營江漢一帶的東南方,出現(xiàn)了駐扎軍士非禮追逐當?shù)嘏拥牟涣棘F(xiàn)象時,《周南》中就有《漢廣》的詩篇問世,就此對士卒加以告誡。(13)當王朝崩潰,出現(xiàn)了士卒滯留江漢一帶的問題,《周南》中就有《汝墳》表現(xiàn)士卒家人的焦慮。當衛(wèi)國的君主不顧百姓死活窮兵黷武的時候,《邶風》中就有《擊鼓》宣泄百姓“死生契闊”的哀怨。當魏國出現(xiàn)了徭役沉重的現(xiàn)象時,《魏風》中就有《陟岵》的哀吟發(fā)出控訴。當統(tǒng)治者賦稅敲剝?nèi)找鎳乐貢r,《衛(wèi)風》中就有《碩鼠》的抗議。此外風詩的聚焦點還有許多,其中婚戀現(xiàn)象,特別是因家庭破敗而遭遺棄的婦女的苦痛和哀怨,又是焦點中的焦點。因而,婚戀現(xiàn)象成為風詩中最顯著的主題,篇章也為數(shù)較多。

這是有原因的。從歷史的層面說,西周建立之際,面對的是一個遼闊的地域和遼闊地域上林林總總的不同族姓的諸多人群。西周封建曾用廣泛締結(jié)婚姻關系的手法,將眾多人群凝聚為王國維《殷周制度論》所說的一個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道德團體”。也正是這樣一個群體的打造,既使得當時流行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狹隘血親意識不再成為王朝實行統(tǒng)一政治的阻礙,也使得貴族家庭生活成為政治的一個重要問題。后者,直接關系到“內(nèi)圣外王”這個思想模式的誕生。因為家庭中夫妻的和睦意義,并非限于家庭本身,還關涉與其他族群的政治聯(lián)盟。這也就是《禮記·昏義》所說的婚姻“合二姓之好”的意思。

也正是這樣的歷史,決定了古代社會對家庭的高度關注,這樣的關注甚至進入觀念的哲學層面,于是就有《易傳·序卦傳》所謂:“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夫婦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边@是從天地陰陽生萬物角度肯定社會人倫從夫妻關系的締結(jié)開始,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古典邏輯。明乎此,再來看風詩對婚姻關系特別是對婚姻破敗的關注,就易于理解了。

四、生活還是美好的

風詩視閾廣闊,有其熱點,也有其焦點,此外還有其對更為常態(tài)的生活的觀察和表現(xiàn)。還是讓我們從家庭和諧這一面說起,因為風詩本身就關注于此。

“周禮”重婚姻,那么幾百年禮樂教化的熏陶,其獲得的效果又如何?對此,可以看《鄭風·女曰雞鳴》的表現(xiàn)。詩以“女曰雞鳴,士曰昧旦”的對話形式,表現(xiàn)的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和睦家庭好光景。有趣的是,催促男子早起打獵的是女子。就是說,男子的勤快,又是由賢良的女主人策動的。承認這一點,也是風詩詩人高于后來儒家的地方。無獨有偶,在《齊風》中,也有一首《雞鳴》的篇章,篇中竟也是女子催促一時貪睡的男子。只不過后者采取了詼諧的調(diào)子,對男子早晨貪戀一時的懶覺有所諷刺,卻也無傷大雅。兩首“雞鳴”,實在可以聯(lián)系起來看。據(jù)《尚書大傳》記載:“雞初鳴,太師奏《雞鳴》于階下,夫人鳴佩玉于房中,告去也。然后應門擊柝,告辟也。然后少師奏《質(zhì)明》于陛下,然后夫人入庭立,君出朝?!笨芍糯幸环N“雞鳴曲”,其作用在防止包括諸侯在內(nèi)的“君子”們貪睡誤時。朝廷有《雞鳴》,料想民間也有類似的歌唱。《鄭風·女曰雞鳴》恰是平民階層的催促早起,而《齊風·雞鳴》所涉及的家庭階層似乎高一些,應為貴族之家。

農(nóng)耕起家的西周貴族,在其人生之道中,有一點特別,那就是對“勤”這一“德”的提倡和堅持。早在周初的《尚書·無逸》篇就高揚此德,到春秋時期,在魯國,則有《國語·魯語》所記載的貴婦敬姜日夜紡織以堅守此德;在南楚,則有《左傳·宣公十二年》所記載的楚莊王以“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的誡條訓導民眾。實際從朝廷的“雞鳴曲”,到列國的“雞鳴”詩,都是守“勤”德的表現(xiàn)。不同的是,在風詩中“勤”德是被體現(xiàn)在日常的點滴生活中,體現(xiàn)在一種家庭特有的“婦唱夫隨”中,真應了那句“表壯不如里壯”的俗話。家庭主婦成了一種德行的完美堅守者。聯(lián)系《大雅·思齊》,那是表現(xiàn)王者的家庭,而風詩讓我們看到的則是一般家庭堅守勤勞美德的情形,與《大雅·思齊》所高張的家庭之道,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脈相承的。

五、風詩的藝術

經(jīng)過兩三百年的藝術積累之后,風詩的藝術達到了一個新的境地。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詩篇善于展現(xiàn)個人的內(nèi)心和性靈。例如一些表現(xiàn)失敗婚姻的篇章,如“衛(wèi)地三風”的《谷風》《柏舟》《氓》等篇,面對不幸的婚姻,各有其態(tài)度,各有其性格,是詩篇表現(xiàn)人格多樣化的范例。又如《周南·汝墳》“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的情感,何等的深摯;其“魴魚赪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的勸告,又何其正大莊嚴!《衛(wèi)風·伯兮》篇中的女子,先是為自己丈夫“為王前驅(qū)”自豪,接著就是因離別的煎熬而痛苦萬狀,以至于用“焉得諼草,言樹之背”的行徑消除苦惱,離別煎熬下的性格又是多么動人!還有《鄭風·將仲子》中那位在“愛”與“畏”之間徘徊的女子,以及《秦風·蒹葭》中“在水一方”翹望的情種,都在展現(xiàn)人物性情的豐富細膩上,達到了極高的程度。

風詩女性題材多,卻不限于此?!多嶏L·緇衣》應該傳達的就是鄭國君子之流對鄭武公、莊公兩輩連續(xù)為周王朝卿士難掩的自喜。而《唐風·無衣》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把奪權得逞的晉國新君的奸雄嘴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女性的悲歡往往不離家庭生活的圓缺美惡,男性的內(nèi)心世界則常常不可估量,《唐風·無衣》所表現(xiàn)的就是男性人心險惡得出奇的一例。

風詩關注個人的情感、個人的命運。于是,在表現(xiàn)手法上,一種融述說與抒情的新詩體出現(xiàn)了。這就是經(jīng)常被人提起的敘事詩,最知名的就是《衛(wèi)風·氓》《邶風·谷風》等篇。風詩表現(xiàn)這些婚姻生活不幸的婦女,其“敘述”也別有樣態(tài)。首先,不論是《氓》還是《谷風》,故事情節(jié)都不是完整的。例如《谷風》,對故事主人公婚姻生活的描述,除了述說自己的婦德表現(xiàn)之外,無任何具體事情。《氓》也是如此,只一句“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一筆帶過;甚至女主人公婚姻如何破壞的,也都不做交代。如此的敘述還算是“敘事”嗎?這與其說是敘事,不如說簡要的敘述是為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痛苦作必要鋪陳。也就是說,這些所謂的“敘事”,都是包裹在抒發(fā)不幸遭遇者無盡苦楚這一大目標之下的,換言之,敘事包裹在抒情之中。這影響了古代詩歌對表現(xiàn)側(cè)重點的選擇,從而也影響了古代詩歌“敘事”傳統(tǒng)的獨特樣態(tài)。例如《木蘭詩》對木蘭十年從軍生活的簡略交代,就是顯著的一例。

風詩最大的藝術成就,是比興手法的實踐。所謂比興,就是在藝術的感覺上將人帶到天地自然之間,讓天地清靈沁入心脾。像《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完全是一種滿含悵惘之情的意境;像《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一章,女子待嫁的憧憬,全由暮春光景來表現(xiàn);像《陳風·東門之楊》“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枰詾槠?,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枰詾槠冢餍菚憰憽眱烧?,待人不至的苦惱焦急,就浸透在星光的明亮與樹葉的聲響之中。這才是真正的比興之體,也是后來古典詩歌藝術的不二法門。

《詩經(jīng)》,更具體說是風詩,確立了比興這樣一個需要后代詩人不斷完善的藝術傳統(tǒng)。這應該說是風詩最大的功勞之一。

此書初版,是若干年前的事情了。此次中華書局再版,又做了一些文字的修改,添了層級標題,加了一些插圖。插圖是吳嬌博士繪制的,給書增了色。另外,編輯吳艷紅女士為本書的策劃和編校,付出了很多的心力。在此,一并表示感謝。最后,敬請讀者不吝賜教!

李 山

2019年5月18日


(1) 《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年代,大約在從西周建立的公元前11世紀到春秋中期的公元前7世紀這樣一個為期近五百年的時間段落中。

(2) 就商周的歷史活動而言,向北可達燕山山脈及以北的更遠地區(qū),然而燕國無“風”。而《史記·燕召公世家》記載燕國“自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就是說,在司馬遷寫《史記》時,燕國自召公以下至于西周后期的惠侯九代,無史料可征。這可能是材料丟失的緣故,或者可以解釋為燕國曾與王朝斷過聯(lián)系。但是,到西周晚期燕國又頗為活躍,《詩·大雅·韓奕》言韓國之城為“燕師所完”可證。然而,此后仍無采詩之事,或許因為地域遙遠?總之,這個問題還有待繼續(xù)研究。此外,還有魯國無“風”的問題。其實魯國不是沒有風詩,像《魯頌》中有些作品,寫法上很像風詩的筆調(diào),只是反映社會基層生活的詩篇闕如。魯國詩篇被稱為“頌”,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與儒家對魯國的態(tài)度有關。不過,這也是一個尚待繼續(xù)研究的難題。

(3) 王子初:《音樂考古》,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31—39頁、第41頁。

(4) 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3頁。

(5) (清)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59頁。

(6) 穆廣科、王麗婭:《頌揚人祖伏羲女媧的原始巫舞——擔經(jīng)挑》,《民間文化》,2000年,第11—12期。

(7) 邵望平:《〈禹貢〉“九州”的考古學研究》,見蘇秉琦主編《考古學文化論集》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1—30頁。

(8) 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8—120頁。

(9) 關于《綢繆》篇內(nèi)容為“鬧洞房”的理由,參看拙著《詩經(jīng)析讀》(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76頁)。又《齊風·東方之日》篇似乎也是同類題材的詩,參看拙著《詩經(jīng)析讀》,第234—235頁。

(10) 《秦風·黃鳥》盡管對“三良”從葬表示激烈的痛惜,卻很難說是反殉葬的篇章。這一點,請參看拙著《詩經(jīng)析讀》第306頁的注解。

(11)?。ㄇ澹┩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卷九,引應劭《漢書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3頁。

(12) 關于此詩所言交通道路的矛盾及篇章主旨,請參看拙著《詩經(jīng)選》(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63—68頁)的注釋與說明。

(13) 關于《周南·漢廣》篇章主旨的說明,參看本書第十三講《被誤解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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