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自序:我的精神地形圖
一
我上小學時,我哥常說,他又在荒灘上瞭見了野兔,有幾回,他說我家那條聞名于村中的“小狼”還使勁攆過兔子,可惜沒攆著。我哥比我大七歲,他說的話那時我都信,他不僅在好多事情上護著我,還不時帶我爬上我家房頂,去辨認遠方,告訴我狼山、大青山和黃河的位置,他曾經(jīng)朝著狼山、大青山和黃河的方向唱歌、撒尿,并教會了我打響指和吹口哨。
我自己從未在河套平原的荒灘里見過野兔,我哥口中的那些野兔,在我心底慢慢變成一種如村頭煙靄般縹緲但迷人的存在,我想象它們自由出入于洞穴和野地,雖弱小、羞怯,需要覓食、交歡和嬉戲,卻善于躲避追捕,與原野、山河、地平線和萬物為伴。因此現(xiàn)在,我很樂意將自己比作這樣一只兔子,常常挖洞,常常進發(fā),還熱愛思想,而寫作之于我,也便像一處可以不斷前行的窩點,我經(jīng)由寫作思想,經(jīng)由思想生活。
2010年夏天,我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在紙上書寫《事關(guān)未來正義的正義》一文,直至2011年秋將它完成,在我個人思想史上,這是一只兔子首次竄上他精神的大青山,里面動用了從弗洛伊德而來的“死亡本能”理論假說,將“忘我”指認為人類最根本、最深沉的欲望,并由此提出我自己的“正義論”。就是從那時起,我的精神世界開始總體顯形,我思想的原野、山巒、沼澤、村落、湖泊、溪流,等等,一一開始趨向澄明——當然很有可能,這只是我一時的自以為是,誰知道呢。不過迄今為止,唯有懷抱了《事關(guān)未來正義的正義》一文中的諸多簡陋討論,我才覺得自己真正勘探到了人類最幽深的欲望,理會到了與之相生相伴的種種絕望與希望,并由此辨清無數(shù)人間村落的位置,辨清自己和眾人的四面八方,包括重新望見我哥和我曾經(jīng)站立過的那個故鄉(xiāng)的屋頂。
如今,我仍在挖洞,仍在進發(fā)。
二
《玩笑的深度及其限度》在我的精神地形圖上,歸于“野”部,這是我的碩士學位論文,于2001年春天落果,只是形式上很不守規(guī)矩,壓根不像一篇所謂的學術(shù)文章,而更像一個文藝隨筆,當中攜帶了豁免一切的光明與黑暗,以及無法進行倫理決斷時的廣袤與荒蕪,可謂既歡樂,又恐怖;既充實,又虛無;既放浪,又悲傷……當時我之所及,大概同劉震云的《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差不多罷,比如里面對“自瀆”一詞的極度重視。
其實早在1990年代中后期,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假說就已經(jīng)開進我的思想領(lǐng)地,然而多半歸隱為一種感性的相遇。1999年,在浙大“西方詩學”課的課間,我曾跟孫周興教授談起過所謂“忘我”的問題,那時的孫老師還留著茂密卷曲的長發(fā),滿腮的黑胡須,記得當時,他用他“不可說之神秘”笑容望向我,并未說什么,而我自己也無有更加清晰、堅硬的語詞可以撞破沉默。
2007年,在蔡翔教授召集的一次師門讀書會上,不知談及什么,我說“人活著就是為了找‘死’”,蔡老師當時聽了,手執(zhí)煙卷,默然不語,項靜接過話頭說,“師兄現(xiàn)在討論問題,一開口不是死亡,就是瘋狂”,而我亦只是隨口說說,并不能在現(xiàn)場將相應的思想與表達帶到更遠更深的境地。
確切地說,在2011年之前,我的思想主要盤桓于類似張灝先生所說的“幽暗意識”之際,卻又不能滿足于那條將其主根扎在無限防御與制衡中的民主道路。一方面,仰仗著“死亡本能”理論的啟迪,我越來越逼近那些或宏大或幽微、或抽象或具體的人世間的“非”,另一方面,我始終求索不到自己可以真正去信仰的人世間的“是”。
《我們離苦難很近,離善良很遠》(2007年)一文,即是此行途中的一枚印跡,該篇末尾寫道:“唯有當我們開始正視自己的非道德時,道德才可能不再作為一個偽命題呈現(xiàn)出來,也只有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對自己非道德的深刻不滿,并且意識到自己對他者和對道德的某種刻骨銘心的需要時,道德才有可能真正出場?!笨墒侨司烤挂蚝螘Φ赖庐a(chǎn)生“某種刻骨銘心的需要”,我實際并無什么思想底牌可打。
彼時之我,長時間逡巡在某種思想的曠野中。
三
上海吳淞炮臺灣濕地公園有個“振衣亭”,亭柱之上,掛著“自此長江去矣,從今滄海來焉”的楹聯(lián),乃林曦明先生所書,與我2011年之后的精神景況頗有幾分相契。只不過在我的“想象”中,海洋并非大陸的懷抱,而是反過來,也因此,我始終覺得在無邊的陸地之上,湖是小海,海是大湖。
《羅陀斯的天光與少年》(2016年)和《“我們”向何處去》(2017年)是我兩片思想的“湖”。經(jīng)由前者,我將那個為世人共有的“欲望中的欲望”公開命名為“銷魂”,也就正式將人定義為“銷魂者”。經(jīng)由后者,我探聽著屬于人類未來的新的共同體之聲,并吁請現(xiàn)在和未來的行動者一同去締造一種更具獨創(chuàng)性的“人·人體系”和“人·物體系”,進而去擁抱種種“更具獨創(chuàng)性的好的生活方式”(尤卡·格羅瑙語)。如果說,《事關(guān)未來正義的正義》是在召喚我尋訪思想的“高”的話,那么《羅陀斯的天光與少年》和《“我們”向何處去》就是在召喚我探索思想的“深”,當然,它們只是向度,而非終點。
《審美的暴政》(2014年)和《豬尾焦慮與屠蘇之死》(2017年)可以標示出我思想的“沼澤地”,這兩篇文字是我觸碰某些緊要議題的小小實驗,此類行動才剛剛開始,其間一片泥濘。我想,那些為我所敬重的行動者們會和我一樣,將直面以下兩個巨大的難題:
其一,人與情欲相關(guān)的審美沖動以及審美資源爭奪問題;
其二,社會勞動分工以及隨之而生的各種苦難分配問題。
《常人世界及其活口》(2012年)和《文本世界的青年往何處去》(2017年)屬于我思想的“村”部,是我對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個體的凝神端詳與側(cè)耳傾聽,我通過寫作端詳他們的生與死,沉淪與復活,傾聽他們自己給自己“哭喪”,自己給自己“叫魂”。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文本世界的“他們”就是我,我和“他們”當中的某幾個一樣,渴望獲得救贖和新生??墒菍τ谝粋€“銷魂者”而言,真正能帶來拯救的“奇跡”又將升騰于何處呢?
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翹首企盼由外部世界而來的“奇跡”及其拯救,然后又因這“奇跡”的闕如而絕望,再由絕望而潰散,從此被動或主動地跟現(xiàn)實交歡,王朔《給我頂住》中的“關(guān)山平”們?nèi)绱耍鹩畛巍斗被ā分械摹鞍殹薄皽眰円嗍侨绱?。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宗教大法官”說得一點沒錯,“人尋找的與其說是上帝,還不如說是奇跡”,與之相反,救世主乃寄望于“自由的信仰”,而非“奇跡的信仰”。因此,當我跟學生聊起圣??诵跖謇锏摹缎⊥踝印窌r,我會提醒他們——同時也是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小王子”真的視作一個從世外降臨人間的“奇跡”,而應該將他視作飛行員自己心中升騰起來且被輕輕握住的某種信仰,是一個人在其“銷魂”的高度和深度輕輕握住的信仰。
在我的精神地形圖上,每一位這樣的“銷魂者”都將流淌為一條美好的溪流,而如若有億萬條溪流既可“相造于道”,又可“相忘于天下”,那便成了我個人的烏托邦世界。在這烏托邦世界,億萬條溪流相交而不爭,相離而不孤,各美其美,各妙其妙,該有多好!如今檢視己作,從《新生證實,有情有功》(2016年)和《文本、理論、世界和自我的重逢》(2016年)中,似乎可見出一絲那烏托邦的影子。
呂永林
2017年底于滬上宋公園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