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中央秘書

黃慕蘭自傳 作者:黃慕蘭 著


六 中央秘書

與我同船由江西去上海的,有江西團省委的饒漱石,他是被調(diào)到團中央去擔任秘書長的。我在江西省委工作時,因工作上的聯(lián)系,經(jīng)常與他見面,但只談工作。

我到上海后,被分配在黨中央書記處工作。中央政治局開會時,我是作記錄的秘書,同時還兼任黨中央的機要交通員。這段時間里,黨中央的實際負責人是中央政治局常委、秘書長兼組織部長周恩來同志。陳潭秋調(diào)到中央組織部當機要秘書,成為周恩來的重要助手。我之所以被調(diào)到中央書記處工作,就是陳潭秋同志向黨中央推薦的。我在江西跟陳潭秋同志一起工作時,看到他經(jīng)常在賬簿上畫個圈圈或其他符號,我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這是模仿古人結繩記事的方法,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速記符號,利用賬簿上每天的日期,把那一天里的重要事情用圈、叉、十字等符號記下,便于以后追憶。我到中央書記處當秘書后,就學習他的這種速記方法作會議記錄,會后再整理成文字稿,送主持會議的負責同志審定。

慕蘭在上海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書記處工作時的領導—周恩來 圖片說明:1924年11月,周恩來出任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時留影。

我當秘書雖然只是個一般的工作干部,也只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卻使我大大開闊了眼界,學習了許多在白區(qū)斗爭的經(jīng)驗。特別是中央的領導同志得悉希儼犧牲的消息后,對我都非常同情和關懷。見我尚有些許才華,更有革命的志氣,就更加注意對我的培養(yǎng)和教育。從他們討論問題、研究工作的言傳身教中,使我深受教益,覺得這幾個月的工作實踐,比進黨校學習的收獲還要大。以后我能獨當一面地在白區(qū)從事地下工作,也是同這幾個月里受到的教育分不開的。

我還兼任中央的機要交通員,經(jīng)常與各省來上海找中央聯(lián)系的地下交通員接頭。那時負責黨的地下交通工作的是吳德峰(中央交通局局長)和龔飲冰同志。在大城市里做黨的地下交通工作的,大多以女性為主,因為她們便于利用各種社會關系,化裝成各種身份的婦女,適應各種各樣的變化,不大容易引起敵人的注意。而到山區(qū)農(nóng)村根據(jù)地去的地下交通員,則以男同志為主,久在城市生活的女同志化裝成農(nóng)婦總不大像。

我在中央機關工作時,又碰到了在武漢時就已認識的賀昌同志。賀昌是山西離石人,共青團五屆中央委員、湖北省委書記,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六大上和關向應同志同時當選為中央委員。他長身玉立,才華橫溢,很受大家的欽佩。他也知道我曾在武漢工作過。這次見面后,他首先提到希儼的犧牲是黨的重大損失,并勸慰我不要過于悲傷,務須節(jié)哀……那時,他雖是中央委員,但并不在黨中央機關工作,而是經(jīng)常受中央的委派,去湖南、湖北等省視察各地工作,來上海出席中央召開的會議時,就住在旅館里。我記得他住的是孟淵旅社(后來改名為申江飯店),因為那家旅社里的工友是我們地下黨的同志,住在那里比較安全。我是中央的機要交通員,對各省來找中央的都有接觸。賀昌同志來上海時,我也常送文件到他所住的旅社里去,彼此就逐漸熟悉起來。

我產(chǎn)后多病,得悉希儼犧牲后又過于哀傷,人也愈益憔悴消瘦。與賀幾次見面加深了解之后,他就找我個別談話,對我進行革命人生觀的教育。他說:“你不應該總是這么悲傷,這么憔悴。雖然你工作是積極努力的,但不應當總是帶著這樣一種悲傷的情緒。我們宣誓入黨,愿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犧牲,革命斗爭是長期的、艱巨的,不可能一帆風順。要牢記列寧同志的教導:我們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勝敵人的武器,就是組織、組織、再組織,學習、學習、再學習,戰(zhàn)斗、戰(zhàn)斗、再戰(zhàn)斗!我們不應遇挫折而消沉,而要迎著困難上,堅信革命必將勝利,堅定地保持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只有這樣,才能對革命工作、對自己的身心都有好處。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婦女,更要反對封建主義的思想,決不能有什么‘從一而終’和樹立貞節(jié)牌坊的舊禮教觀念,當然也要反對無組織、無紀律、生活放蕩的浪漫作風?!彼€介紹蘇聯(lián)婦女奮發(fā)自強的情況,來鼓勵我擺脫消沉情緒,及早振作起來。

這樣的談話,既親切,又關懷,更顯示了他的高尚品格,使我受到感染和鼓舞,不但精神日益開朗,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彼此間的感情也愈益加深了。終于,有一天,他直率地問我:“慕蘭同志,你看,我是否有可能和希儼同志一樣,和你結為革命伴侶呢?”我點了點頭說:“這事容我向組織上匯報請示后再來決定如何?”他說:“是應該如此慎重對待,我等待著你的答復。”

此事我反復考慮之后,向周恩來同志匯報了。恩來說:“很好,賀昌同志是值得你愛的,我同意你們結合?!本瓦@樣,我們經(jīng)組織上的批準,也沒舉行什么結婚儀式,就在旅館里共同生活了。

賀昌和關向應都是參加建團工作的,在安源工作時,跟李立三、劉少奇、陳潭秋等都很熟悉,他特別敬佩周恩來同志。因為那時雖然向忠發(fā)名義上是黨中央的第一把手,但論實際的德與才,他是不勝任的。那時,黨中央是實行集體領導的,而主持實際工作的主要負責人就是周恩來同志,他不但有很豐富的實際工作經(jīng)驗,而且在黨內(nèi)有很高的威信。在黨中央工作的李富春、鄧小平是在旅法勤工儉學時參加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回國后,先后參加了中央的工作,賀昌跟他們也都有過工作關系。這些領導同志跟我們兩人都相識,都很贊同我倆的結合,所以我倆結婚后,同志們都紛紛向我倆表示祝賀。

只有饒漱石知道此事后對我冷嘲熱諷。有一次他挖苦我說:“好??!你是攀上高枝了,又是為中央政治局會議作記錄,又嫁給了中央委員賀昌,眼里哪還有我這樣的小人物呢?”我聽了后,實在忍受不了,心想我黃慕蘭就是不跟賀昌結婚,照樣也能獨立工作,難道我結婚是為了攀高枝嗎?所以當即就反駁他,說他講那些話完全是他個人主觀主義的胡說八道,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爭執(zhí)了一番后,便不歡而散。回來后,我仍然很生氣,跟領導講了此事,并提出今后不愿意再做與團中央聯(lián)系、與饒漱石接頭的工作了,請中央另外換一個人吧。但當天我沒有遇見周恩來同志,沒有向他直接匯報。第二天中央政治局又開會,沒能提起這事。會議之后,我坐人力車回家路上,還在獨自生悶氣,老想著饒漱石這個人沒有道德觀念,對婦女干部不尊重,把人老是往壞的方面去推測。這樣的諷刺挖苦,可以說我從參加革命工作以來還沒有碰到過……越想越難過,下車時一不留神竟把小皮包忘在了人力車上。皮包里雖然錢不多,但有一本會議記錄簿。等到想起時,人力車早已不見蹤影。

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沿著來路去追趕。我當時住在新閘路,而政治局開會是在南京西路上自己人開設的古董店的大樓上。我一路追到那里,卻沒有追到那輛人力車,心里真是又急又悔,難受極了,六神無主地從南京西路一直走到外灘,坐在黃浦江邊的鐵椅子上,不由得回想起許多往事:為什么女同志出來參加革命還要受這種冤枉氣呢?中央領導同志特別是周恩來同志,對我與賀昌的結合都表示熱烈祝賀,并對我多有勖勉。沒想到這個饒漱石的胸懷這么狹隘,對革命同志為什么要這樣諷刺打擊呢?想當初,我和賀昌的結合,自己是經(jīng)過慎重思考的,又得到恩來同志的鼓勵和支持,他饒漱石憑什么要污辱我人格,損傷我的自尊心……就這樣東想西想的,更加勾起我對希儼的懷念,從而對自己命運的波折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忍受不了的苦悶情緒。最使我懊惱的是:我從小事事爭先,從沒犯過錯誤,換過許多崗位,領導都很看好我,這次調(diào)任秘書,更是天大的信任和培養(yǎng),我怎么就這么不爭氣,昏頭昏腦地把記錄本遺失在車上。雖然我記的符號誰也看不懂,但是出了這么大的差錯,肯定要受批評、受處分。就是領導能原諒我,自己也覺得辜負了組織的信任,實在無顏面對領導和賀昌。于是就產(chǎn)生了輕生的糊涂觀念,心想算了算了,滿腹的苦悶,無處申說,干脆了此一生算了。這樣一閃念間,就縱身跳入了黃浦江中,只圖一死了之。那時還是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jié),我身上穿了件薄薄的絲棉旗袍,在水里沉浮,結果被水上公安局的警察發(fā)現(xiàn),搭救了上來,送到救濟災民的一個濟良所暫時安置。救我上岸的警察和濟良所的人問我:“這么年輕輕的,為什么要跳江自殺?”這時我已頭腦清醒,明白自己絕不能吐露真情,以免連累組織和同志們,于是就編造了一段情節(jié),說自己因為失戀,心情苦悶,從南京(國民黨反動派的“中央政府”所在地)到上海來找表哥,但他搬了家,沒有找到,而所帶的皮包卻被小偷偷走了,身無分文,又人生地疏,連回南京的路費也沒有,情急無奈之際,一時想不開而投江自殺。他們又問我表哥在上海的地址,我說新的地址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也不會去跳黃浦江了。他們問我表哥的姓名,這時我已迫切地希望回到組織的懷抱里,就把平時聯(lián)系的一個地下交通員張國華同志的化名,說成是我表哥的名字。因為這套情節(jié)我編造得合情合理,也很符合我的年齡和打扮身份,所以水上公安局和濟良所的人都信以為真,對我都很表同情。第二天,在《申報》的“本埠新聞”欄內(nèi),就登出了“妙齡女郎失戀自殺遇救”的報道。恩來同志一看到這則報道,立即聯(lián)想到昨天我沒有回家,至今不知下落,而報道中所說的“表哥”姓名,又正是地下交通員張國華的化名,判斷這個投江的“妙齡女郎”十有八九就是我。又等了兩天,我還是沒有蹤影,就越加斷定這女郎就是我了,于是在報紙登出報道的第三天,叫張國華以我“表哥”的身份,到濟良所把我接了回來。恩來和鄧穎超同志聽我匯報了這件事情前后經(jīng)過的大體情況,就對我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慕蘭同志,我們調(diào)你到中央來工作,是黨對你的愛護,想培養(yǎng)你,提高你的工作能力和斗爭水平,你怎么就排除不掉小資產(chǎn)階級的不正確思想情緒呢?你走出家庭來參加革命,當初雖然只是為了反對舊式的包辦婚姻,但你既然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就應該以工作為重,遵守組織紀律。饒漱石同志講的那些話是不對,他不應那樣諷刺挖苦你,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們每個人在工作中都會有缺點錯誤,都會受到黨的嚴厲批評,那可比饒漱石說的這些話要厲害得多。如果你挨批評或是受了點‘委屈’就要去跳黃浦江,那你有幾條性命?。课覀兗纫寻焉I給了黨,那就不是屬于自己的了,決不能稍不如意就輕生自殺。像你那樣輕生,就是黨性不純的表現(xiàn)。自殺輕生,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感情沖動,雖只是一閃念間的糊涂思想,卻是嚴重的錯誤行為。你不是認識瞿秋白、楊之華同志嗎?可惜你還不知道他倆結婚時堪稱典范的舉動:當他倆準備結合時,之華同志通知其前夫沈劍龍(中共早期黨員沈定一之子),沈接信后,就趕來上海道賀,三人還聯(lián)合在報紙上刊登彼此間婚姻離合關系的啟事,表示今后仍是好朋友,這才是高尚的友誼。何況你當時已反駁了饒漱石,對他反唇相譏過了。我們對饒也不必再提此事了,相信他自己也會懊悔,不應該以如此粗暴的態(tài)度對你說那些刻薄挖苦的話,損傷了你的自尊心,以致鬧出這么大的事來。但這也只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你也不用記恨,今后見到他也不要再去批評他了。你千萬要記住,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無論什么時候受到挫折,都要及時向組織匯報,組織上說你該怎樣,你就怎樣去做?!蔽也遄煺f:“那天的事,是我來不及向您匯報,如果早點匯報了,能受到您的教育幫助,也就不會有這種糊涂思想了?!倍鱽硗居纸又f:“好了,你知道就好了。應當知道革命同志之間相互尊重加強團結的重要性。有時同志間產(chǎn)生些誤會,對方的批評過于嚴厲,話說重了些,只要是善意的,就應當虛心地自我反??;即使與事實有出入,也應抱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tài)度。既不可以對批評你的人懷有反感,或報復挖苦,更不能自己產(chǎn)生悲觀消極的情緒。你既已獻身革命,就要一切從革命大局出發(fā),而不應斤斤計較個人之間的恩怨。你是熟讀古書的人,就應有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即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修養(yǎng)。今后遇事應冷靜,要多作理智的思考?!蔽艺f我愿意接受組織上的處分。恩來同志又說:“你已經(jīng)向組織上坦白,講清了事情的整個經(jīng)過,并且認識了自己的錯誤。至于丟失的會議記錄本,雖然找不回來了,但我們早已知道,你向潭秋同志學習,自己編造了一套符號式的速記密碼,別人誰也看不懂。所以不會泄露黨的機密的,你就放心好了。何況你在外面對公安局和濟良所的盤問所說的話,都很機智巧妙,一點都沒有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和黨的機密,更沒有忘記要回到黨的懷抱里來。如果你想脫離革命和黨的組織,你就會給你父母寫信,回到父母的身邊去了。但你并沒有這么想?!保ㄆ鋵嵞菚r我心中又何嘗沒想過回家去呢?)恩來同志似乎洞察我的心事,但卻不點穿,繼續(xù)說道:“你如果想回家脫離組織的話,你就不會說出張國華是你表兄,因為他搬了家找不到了這番話來。這表明你在濟良所時,就已經(jīng)在思想上認識了自己的錯誤,并且想盡辦法要回到組織里來。你這次只是思想上一時糊涂,并不是對革命悲觀失望而產(chǎn)生的動搖,自己又作了檢討,還請求處分,我們考慮,給你一個批評,對你幫助教育就行了,不必再給你紀律處分了。但從你現(xiàn)在的思想情緒來看,我認為你的小資產(chǎn)階級尾巴還沒有完全割掉,沒有徹底改造好。這一點,你務必要加強黨的組織觀念、紀律觀念和對革命勝利前途的堅定信念,要下工夫努力學習和工作,加強自己的黨性鍛煉和修養(yǎng)。”恩來同志嚴肅親切、語重心長的諄諄教導,使我心中豁然開朗,永志不忘。從此以后,我在革命征程上無論遇到多大的艱難曲折,受到多么嚴重的挫折、打擊或誤解,我都能以堅強的意志承受之,再也沒有萌生過輕生自殺的念頭。

賀昌知道此事后,沒有批評我,只是問我是不是跟他結婚后感到不滿意,后悔了。我說決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忍受不了饒漱石的諷刺挖苦和侮辱,更為丟失記錄本后悔不已。他也沒有批評饒漱石,只是說:“我們倆結婚是志同道合,自然有人會心生妒忌,也會有胸襟狹隘的人對你諷刺挖苦,這也是難免的,你就不必再耿耿于懷了?!甭犢R昌這樣一說,想到他那樣寬大的胸襟和對我的關愛安慰,我心中就好受了許多,于是對此事也就釋然了。此后,我僅在上海剛解放時去華東局見過饒漱石一面,再后就與饒漱石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了。

1929年春,上海的工人在醞釀罷工斗爭,黨中央動員機關干部到基層去體會勞動是創(chuàng)造一切的源泉,在實際斗爭中經(jīng)受鍛煉。我就請求組織上把我下放到工廠去,使自己的革命意志在實際斗爭中鍛煉得更加堅強。黨組織批準了我的請求。這樣,我就結束了在黨中央機關的秘書工作,積極地投身到工人運動的斗爭第一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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