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果之行——途中日記

由權(quán) 譯

寧做莽撞行走客，不當(dāng)謹(jǐn)慎定居人。

——濟(jì)慈

謹(jǐn)以此書紀(jì)念約瑟夫·康拉德

第一章 中途站——布拉柴維爾

七月二十一日 渡海第三日

難以名狀的委頓。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既無內(nèi)容亦無輪廓。

連著兩天壞天氣過后，天變藍(lán)了，大海平靜了，空氣不那么熱了。一群燕子隨船翻飛。

孩子幼年時期，再怎么搖他們也不為過。我甚至贊成用可以大幅度搖晃的裝置讓他們安靜，哄他們?nèi)胨?。而我呢，是用理性的方法養(yǎng)大的，奉母親之命，我只睡過固定的床。當(dāng)初這種幸運令我今日特別容易暈船。

不過我挺住了。我極力克服眩暈，而且發(fā)現(xiàn)，真的，自己比很多乘客要強。想起前六次渡海的經(jīng)歷（摩洛哥、科西嘉、突尼斯），我就放下心來。

海上的旅伴有行政官員和商人。我相信唯有我們是出于興趣而旅行的。

“你們到那兒去干什么？”

“這要等到了那兒才知道?！?/p>

我迫不及待地投入這次旅行，儼然庫爾提烏斯縱馬投入深淵。好像已經(jīng)不再是我自己想踏上這次行程（盡管幾個月來，我一心想著這次旅行），而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讓我非去不可——就像我生命中的所有重要事件一樣。我甚至幾乎忘了這只是“成年后實現(xiàn)的一個年輕時的計劃”。去剛果旅行，還不滿二十歲，我便有此打算，到如今已整整三十六年了。

我津津有味地從第一篇起重讀了拉封丹的所有寓言。我真看不出哪種優(yōu)點他在書中沒有表現(xiàn)出來。會看的能在其中捕捉到一切。但是要有內(nèi)行的眼光，它輕描淡寫的筆觸往往太不易察覺。這是一個文化奇跡。如蒙田般睿智，如莫扎特般敏感。

昨天清晨清洗甲板時，我的艙中發(fā)了水災(zāi)。一泡臟水上可憐巴巴地漂著那本漂亮的皮面小本《歌德》，是凱斯勒伯爵送我的（我在里面重讀《親和力》）。

七月二十五日

天灰蒙蒙的一片，有種特別的柔和。船一直緩緩南下，今晚將把我們送至達(dá)喀爾。

昨日看到飛魚。今天則見到成群的海豚。船長從甲板一側(cè)的過道上沖它們開槍。其中一只海豚白肚上翻，流出一股鮮血。

非洲海岸在望。早上一只海燕落在欄桿上。我喜愛它那小巧的蹼爪和怪怪的嘴。我抓它，它也不掙扎。它在我張開的手掌里待了一會兒，然后展翅飛起，消失在船的另一頭。

七月二十六日

達(dá)喀爾之夜。街道筆直，闃無一人。沉睡的城市暗淡無光。想不出還有比這里更無異國情調(diào)、更丑陋的地方了。旅館前面還熱鬧一點。露天咖啡座照得明晃晃的。笑聲粗俗。我們沿著一條長長的大道走，很快離開了法國區(qū)。置身黑人中間很興奮。一條橫街上，有座小露天影院，我們走進(jìn)去。銀幕后面，一些黑孩子躺在一棵參天大樹下，大概是吉貝吧。我們在二等座的第一排坐下。我身后，一個高個黑人高聲朗讀字幕。我們就出來了。在街上又逛了很久，累得只想睡覺。但在我們下榻的“大都市旅館”，窗下有人在開晚會，喧鬧嘈雜之聲吵得人好久睡不著。

六點我們就返回“亞洲號”取相機。一輛馬車將我們送往市場。馬都瘦骨嶙峋，肋部蹭破了，流著血，傷口涂著普藍(lán)。我們離開這凄慘的車馬，換乘汽車，去離城六公里的地方，途中穿過幾片成群兀鷲出沒的荒地。有一些兀鷲蹲踞于房頂，像巨大的禿頭鴿子。

實驗植物園。道不出名的樹。叢叢正開花的木槿。我們鉆進(jìn)窄窄的小路，想提前感受一下熱帶森林的滋味。幾只漂亮的蝴蝶，頗似大金鳳蝶，但翅膀背面有一大塊珠光斑。不知什么鳥在鳴唱，我在茂密的枝葉間搜尋了半天，卻看不到它們。一條很細(xì)的還算長的黑蛇倏地鉆過，一溜煙逃走了。

我們想到一個海邊沙地中的土著村莊去，但一座無法逾越的潟湖將我們與村子隔開。

七月二十七日

一天都在下雨。大海波濤洶涌。很多人病了。一些老殖民抱怨：“這一天太難受了，沒這么差的天?！薄偟恼f來，我還受得住。天又熱，又悶，又潮濕；但我覺得在巴黎遇見過更糟糕的天；很奇怪沒有出更多汗。

二十九日，對面就是科納克里。本來九點就該下船；但天一亮就大霧彌漫，船走錯了路，失去了航位，只能摸索著前進(jìn)，水砣一次又一次伸到海底。水很淺；珊瑚礁和沙灘之間空間很少。雨下得太大，我們都不想下船了，但船長請我們上他的小汽艇。

從輪船到棧橋碼頭有很長一段路，但這期間霧漸漸散了，雨也停了。

帶我們上岸的客務(wù)主管提醒我們只有半小時的時間，船不會等我們。我們跳上一輛人力車，拉車的是個“身材修長四肢強健”的黑人小伙子。樹很美。光著上身的孩子很美，很愛笑，眼神懨懨的。天低低的，空氣異常寧靜溫和。這里的一切似乎都預(yù)示著幸福、快活、忘掉煩惱與憂愁。

七月三十一日

塔布——一座低矮的燈塔，像汽輪的煙囪。零星幾座屋頂隱沒在大片蔥綠之中。船距海岸兩公里停下來。時間太短，不能上岸；從岸邊卻來了兩條很大的船，載滿克魯人?！皝喼尢枴睆闹姓心剂似呤藬U(kuò)充船員隊伍——返航時再把他們帶回來。他們大都身體健美，但再露面時，都穿上了衣服。

一條小巧的獨木舟上，一個黑人只身排出涌入的海水，小腿拍打船身啪啪作響。

八月一日

從前的《景致周刊》上的畫面：大巴薩姆淺灘。風(fēng)景盡呈長條狀延伸。茶色的海面上拖著長長的帶狀泛黃的陳舊泡沫。海面基本上很平靜，但一個大浪打來，在海邊沙灘上鋪開一大片泡沫。接下來的背景是樹，鋸齒形輪廓非常清晰，線條非常簡單，好像是一個孩子畫出來的。天空多云。

棧橋碼頭上，黑人麇集攢動，推著小翻斗車。碼頭盡處是一些庫房；再前面，左右兩邊樹木成行，樹中間夾雜著低矮、扁平的房子，屋頂鋪著紅瓦。城市擠在大海和潟湖之間。如何想象，就在附近，一過潟湖，便是遼闊的原始森林，真正的原始森林……

為了上碼頭，我們五六個人坐進(jìn)了一個類似蕩椅的東西里，蕩椅通過鉤子懸在吊索上，起重機將它提起，吊著它在空中越過波浪，一直送到一條寬敞的船上，然后絞盤松開，蕩椅重重落下。

我覺得一切像是布娃娃海難中的玩具鯊魚和玩具沉船。赤裸的黑人叫著，笑著，爭吵著，露出吃人生番的牙齒。小船浮在茶色海面上，海水被紅綠色鴨掌形的小槳抓撓翻攪著，就像在馬戲團(tuán)水上節(jié)日表演見到的場面一樣。有人從“亞洲號”甲板上朝潛水的人扔硬幣，潛水者一下咬住，含到口中。大家等著小船坐滿人，等著大巴薩姆的醫(yī)生來發(fā)搞不清是什么的證明；等的時間太長了，結(jié)果，過早下到劃艇上的前幾位乘客和過于殷勤地前來迎接他們的巴薩姆的官員在搖擺、晃動、哄鬧中都暈了船。只見一個個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俯下身去嘔吐。

大巴薩姆——一條寬闊的大道，中間鋪著水泥；兩邊的房子低矮，彼此間隔一段距離。許多灰色大蜥蜴，我們一走近，它們便四散奔逃，爬到最近的大樹干上，就像在做“四角”游戲。各種各樣不知名的樹，樹葉寬大，令游客驚嘆。一種很小的母山羊，腿短；公山羊比捕捉穴居動物的獵犬大不了多少，簡直像是小羊羔，但已長角，并不時長出長長的泛紫的刺來。

橫向的街道從大海通到潟湖；此處的湖面不寬，上面橫跨一座好像日式風(fēng)格的橋。對岸繁茂的植被吸引著我們，可惜時間不夠。街的另一端隱沒在沙丘似的沙子下。一叢油棕樹；再過去就是大海，雖然望不到，但一艘大船的桅桿昭示了它的存在。

洛梅 八月二日

醒來時，天空似乎要降下傾盆大雨。但沒有，太陽升起來了；整個灰色淡下去，直到只剩下一片乳白色、淡藍(lán)色的水汽；任何言語也無法形容這番銀色景象之柔和。那籠著輕紗的天空透出無邊光明，恰似一個宏大的管弦樂隊極輕地奏出的樂段。

科托努 八月二日

蜥蜴與蛇的廝殺。蛇一米長，黑白交織，極細(xì)而靈活，它完全專注于搏斗，我們得以湊到跟前觀察它。蜥蜴掙扎著，終于脫了身，但丟下了自己的尾巴，好長時間還在那兒瞎扭個不停。

乘客間交談。

我想像《日報》上那樣在我的筆記本上開辟一個專欄——《是否真的……》。

是否真的有一家設(shè)在大巴薩姆的美國公司，在那里購買桃花心木，然后當(dāng)作“洪都拉斯的桃花心木”賣給我們？

是否真的在法國賣35蘇的玉米只值……諸如此類。

利伯維爾 八月六日，讓蒂爾港 八月七日

在利伯維爾，這迷人的地方，

“大自然賦予

奇特的樹木，美味的水果”，人卻在餓死。人們不知如何應(yīng)對饑荒。有人告訴我們，饑荒肆虐，在內(nèi)地情況更嚴(yán)重。

“亞洲號”的吊車用網(wǎng)眼很大的網(wǎng)將艙底的箱子提起，然后倒入平底駁船。當(dāng)?shù)厝私又渥樱踔?，高叫著。箱子?jīng)過擠壓磕碰、拋來拋去，要能完整送到地方真是奇跡。只見有些箱子像豆莢一樣爆裂開來，里面裝的罐頭像豆子一樣四處滾落。我抓住其中一個罐頭，給一家食品公司的總代理F.看。他認(rèn)出了罐頭的牌子，很肯定地對我說，這是一批在波爾多市場找不到買主的變質(zhì)食品。

八月八日

馬云巴?！呻U灘時，船夫們激情大發(fā)。他們的歌唱富有節(jié)奏，各段與副歌交織重疊。每次把槳插入水中，船夫就將槳頭撐在赤裸的大腿上。歌曲略帶傷感，有種野性之美；肌肉的歡悅；頑強的熱情。有三次，小船豎起來，一半船身都離開水面；落下時，濺起的大片水花將你打濕，不過，風(fēng)吹日曬，不久就干了。

我們倆步行走向森林。一條林蔭小徑伸進(jìn)林中。奇特。林中空地上散落著幾間蘆葦茅屋。行政長官坐著轎子來看我們，并且一番好意給我們帶來兩乘轎子。我們本來已經(jīng)往回走了，他又帶我們重新進(jìn)入森林。二十歲時，我的快樂也不會更加強烈。轎夫們吆喝著，顛著轎子。我們從海邊回來。海灘上，成群的螃蟹倉皇逃竄，它們的爪子高高撐起身體，活像巨大的蜘蛛。

八月九日 早七點

黑角?！妊繝顟B(tài)的城市，儼然仍處在地下。

八月九日 晚五點

我們進(jìn)入剛果河。乘船長的快艇到達(dá)巴納納。每逢上岸的機會我們都上去走走。黃昏時分返回。

快樂也許一樣強烈，但沒有以前那么深入我心，在心中激起的反響沒那么大。啊，倘若可以無視我前面的生命之路在縮短……我的心和二十歲時跳動得同樣劇烈。

夜里緩緩溯流而上。河左岸，遠(yuǎn)處，幾點燈光；天邊的荊棘林閃著火光；腳下河水深不可測。

八月十日

出了個荒唐的意外，結(jié)果經(jīng)過博馬（比屬剛果）時，沒能去拜見總督。我還沒有完全明白自己身負(fù)使命，代表著官方，現(xiàn)在就是一個官方人物了。要挺胸昂首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實在太難了。

馬塔迪八月十日 晚六點

十二日早六點出發(fā)，晚六點半抵達(dá)蒂斯維爾。

早七點再次上路，天全黑了才到金沙薩。

次日過斯坦利湖。星期五十四日早九點到達(dá)布拉柴維爾。

布拉柴維爾

奇怪的地區(qū)，并不怎么熱卻出汗。

在逮不知名的昆蟲時，我找回了童年的歡樂。我還在懊惱，因為一只漂亮的草綠色天牛逃掉了。它鞘翅上鑲嵌著金絲和條紋，身上彎彎曲曲的蟲紋深淺不一；個頭和吉丁相仿，頭很大，長著鉗子般的大顎。我是從不近的地方把它捉住，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它的前胸一路帶回來；就在要把它放進(jìn)小氰化瓶的當(dāng)口，它從我手里掙脫，隨即飛走了。

逮到了幾只漂亮的大尾蝶，淡黃色，帶黑色斑紋，很常見；還有一只不那么常見，像金鳳蝶，但更大，黃黑相間條紋（我在達(dá)喀爾的實驗植物園見過）。

早上我們又來到離布拉柴維爾大約六公里的剛果河與朱埃河交匯處（昨天日落時我們到過這里）。一個小漁村。奇怪的干涸的河床，莫名其妙地堆積著近乎黑色的“巨型卵石”，仿佛一個冰川的冰磧，在河床中開出一條路。我們從這些渾圓的巨石上一塊塊跳過，一直來到剛果河岸邊。一條小路，幾乎就在河邊。綠蔭下的小河灣，里面停泊著一艘大獨木舟。大量蝴蝶，各種各樣；但我只有一個沒柄的網(wǎng)，最漂亮的都跑掉了。我們走到一段樹更多的地帶，就在支流岸邊，此處的河水明顯更加清澈。一棵巨大的吉貝樹，根部樹干大得驚人，大家都繞著走；從樹干下面噴出一股泉水。吉貝樹旁邊，一朵紫紅色魔芋花，開在一米多高帶刺的莖上。我將花撕開，在雌蕊底部，發(fā)現(xiàn)一堆蠕動的蛆。有幾棵樹，被當(dāng)?shù)厝它c著了，火從底部慢慢吞噬著樹干。

代理總督阿爾法薩派給我們非常舒服的棚舍，我就是在這座棚舍的花園里寫下這些文字的。夜晚很溫和，一絲風(fēng)也沒有。蟋蟀不停地合奏，還伴以青蛙的鳴唱作為背景。

八月二十三日

三游剛果河急流。但這回，我們有備而來，而且，還有肖梅爾夫婦為我們和其他幾個人做向?qū)?。我們乘獨木舟穿越朱埃河的一條支流，抵達(dá)河岸邊。那里，波浪之高、水流之湍急格外明顯。陽光燦爛的天空為這場面定下祥和的調(diào)子。壯麗勝過浪漫。時而一個漩渦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一束浪花飛濺而起。毫無節(jié)奏性，無法解釋水流這些不規(guī)則運動。

“你能想到嗎，這樣的場面還在等著來畫它的人呢！”同行的一個客人看著我大聲說。對這樣的勸誘我是不會做出任何回應(yīng)的。藝術(shù)講究分寸，討厭過度渲染。十倍的描述不見得比輕輕一筆更加感動人心。有人指責(zé)康拉德在《臺風(fēng)》中隱去了風(fēng)暴的最高潮。我則恰恰欣賞他在一直引領(lǐng)讀者走向恐怖之后，卻在就要跨入可怕之門時收筆，讓讀者去自由發(fā)揮想象。然而，認(rèn)為刻畫的卓越之處在于主題宏大，這卻是一個普遍的誤區(qū)。在《剛果研究協(xié)會公報》（第二期）上我讀到這段話：

“這些龍卷風(fēng)極端兇猛，我認(rèn)為是赤道自然景觀中最美的場面。結(jié)束此文時，我要遺憾地說，在移民中竟沒有出這么一位音樂家，用音樂將之傳達(dá)出來?！边@種遺憾，我們卻一點也沒有。

八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

桑布里訴訟案。

白人越不聰明，黑人顯得越愚蠢。

審判的是一個倒霉的行政長官，太年輕，沒有經(jīng)過足夠的訓(xùn)練，被派到一個偏遠(yuǎn)的崗位。這職位本來需要有的性格力量、道德水準(zhǔn)和智力水平他并不具備。既然沒有這些，要讓當(dāng)?shù)厝司捶?，便求助于不穩(wěn)固的、痙攣式的、不加節(jié)制的力量。害怕，慌亂，缺乏天生的權(quán)威，便試圖通過恐怖方式服眾。結(jié)果失去控制，很快什么也遏制不住當(dāng)?shù)厝巳找嬖鲩L的不滿，他們平常十分溫和，但不公、虐待、暴行逼得他們?nèi)虩o可忍，奮起反抗。

從這場官司中暴露出來的問題似乎尤其是缺乏監(jiān)管。往偏遠(yuǎn)的荒漠叢林地區(qū)應(yīng)該只派遣那些才能已經(jīng)得到公認(rèn)的人員。只要一個年輕的行政長官還沒有經(jīng)受過考驗，就要受到嚴(yán)密監(jiān)控。

辯護(hù)律師借此案件對整個管理層進(jìn)行譴責(zé)，他慷慨激昂，還夾雜著杜米埃式的手勢，這種膚淺的雄辯術(shù)我還以為早不時興了。總督辦公室主任普魯托先生料到會有這場攻擊，勇敢地面對攻擊，站在了公共部一邊；有人免不了認(rèn)為這一態(tài)度“不合時宜”。

需要指出的是兩個翻譯很不稱職，令人瞠目結(jié)舌。他們完全不能理解法官提的問題，卻還一直在翻譯，翻得很快，很隨便，不時搞錯，鬧出笑話。讓他們宣誓，他們愚蠢地跟著說：“說：我宣誓”，引得全場哄堂大笑。轉(zhuǎn)達(dá)證人的證詞時，他們含糊其詞，搞得人一頭霧水。

被告僅僅被判一年徒刑并受益于貝朗瑞法緩期執(zhí)行。

我無法知道目睹辯論并聽到判決的眾多當(dāng)?shù)厝俗骱慰捶?。對桑布里的判決能滿足他們討個公道的想法嗎？……

在這場官司三審也是最后一次庭審期間，一只非常漂亮的蝴蝶飛進(jìn)法庭，大廳所有的窗戶都開著。蝴蝶盤旋了無數(shù)圈后，出乎意料地落到我面前的斜面桌上，我逮住了它，但并沒有弄傷它。

第二天，一位陪審法官X先生來訪。

“您想知道這一切的內(nèi)情嗎？”他問我，“桑布里和他手下所有民兵的妻子睡覺。沒有比這不慎重的了。一旦這些土著兵不在掌控之中，他們就非?？膳?。指控桑布里的那些暴行幾乎都是他們干的。但您看到了，所有人的證詞都對他不利。”

我做這些筆記都太“為自己”了，我發(fā)覺自己沒有描述一下布拉柴維爾。開始，這里的一切都令人著迷：氣候、光線、枝葉、芳香、鳥語，還有置身其間的我，都那么新鮮，那么令人驚嘆，驚嘆得不知說什么好了。什么我都叫不出名來，什么我都贊嘆不已。人醉意正酣時寫不出好文字。我當(dāng)時是醉了。

接著，最初的驚嘆過后，就再提不起任何興致去談我已經(jīng)想要告別的東西了。這座極度松散的城市，僅僅由于氣候和臨河的地理位置才具有魅力。對面的金沙薩顯得丑陋。但金沙薩在緊張的生活中生機勃勃，布拉柴維爾則仿佛在沉睡。相對于城里那一點點活動來說，布拉柴維爾顯得太大了。其魅力就在其懶散之中。特別是，我發(fā)覺在這里，不可能跟任何東西有真正接觸；并非一切都是做作的，而是中間隔著一道文明的屏壁，一切都篩過了才能進(jìn)入。

行政機構(gòu)各部門的運作方面有很多需要學(xué)習(xí)，這一點我并不懷疑；但是要弄明白這種運作，也要了解這個地區(qū)。我開始漸漸看出來，殖民地問題極端錯綜復(fù)雜、盤根錯節(jié)。布拉柴維爾到黑角的鐵路問題研究起來可能特別有趣；但我只能了解別人給我講述的東西，聽到的各種敘述又互相矛盾，叫我誰都不能輕信。人們說得多的是混亂、缺乏遠(yuǎn)見和粗枝大葉……只有我能親眼見到的或者充分掌控的我才愿確信無疑。沒有翻譯，怎么詢問我遇到的“薩拉人”？這些從乍得被招來修鐵路的高大強悍的薩拉人他們還什么也不知道呢。他們來了。一大群，站在市政府前，點到名便應(yīng)聲，等著發(fā)一份木薯，那是其他當(dāng)?shù)厝擞么蠡@子拿來的。據(jù)說他們之前去施工的人中間，死亡率令人瞠目結(jié)舌，如何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呢？……我初來乍到，太不了解這里了。

我們有幸雇了兩個男役和一個廚師。這個廚師名字很可笑，叫澤澤，長得很丑，是克朗佩爾堡人。兩個仆役，阿杜姆和烏特曼，是瓦達(dá)伊地區(qū)的阿拉伯人，這次旅行往北走，他們將離自己的故鄉(xiāng)越來越近。

八月三十日

遲鈍，可能是衰退。視力下降，耳朵不靈，以至于不能把也許也在減弱的欲望帶得那么遠(yuǎn)了。重要的是這個等式在靈魂的沖動與肉體的服從之間仍能成立。即使這樣漸漸老去，也愿我能在自身保持和諧。我不喜歡禁欲主義者高傲的頑強，但憎惡死亡、衰老以及不可避免的一切在我看來就是褻瀆。不管發(fā)生什么，我要交給上帝一個感恩和欣悅的靈魂。

九月二日

比屬剛果。——乘車去利奧波德維爾。拜訪總督恩格爾斯。他建議我們繼續(xù)前進(jìn)，直到科基拉維爾（赤道城），并主動提出給我們提供一艘小艇，送我們到利蘭加。我們原打算直接去那里的。

我們房前廊下擺滿了箱子和包裹。行李必須分成二十到二十五公斤的擔(dān)子。四十三個小箱子、袋子和旅行箱，裝著我們此行第二階段的物資，將要直接寄往阿尚博堡。我們已經(jīng)跟馬塞爾·德·科佩說好，圣誕節(jié)時到那里。而在比屬剛果這段彎路，我們隨身只帶最基本的必需品，其余則將由“拉爾若號”十天后送到利蘭加。布拉柴維爾已經(jīng)不能給我們什么新鮮感了，我們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更遠(yuǎn)的地方。

第二章 緩緩地溯流而上

九月五日

早上，天一亮，就從布拉柴維爾啟程。我們橫渡斯坦利湖去金沙薩，然后要在那里登上“布拉邦特號”。巴斯德研究所派來的特雷維斯公爵夫人和我們同行，直到班吉，那里有公務(wù)等著她。

橫渡斯坦利湖。灰色的天空。要是刮風(fēng)會覺得冷。湖中布滿小島，有的與河岸連成一片。有些島上覆蓋著灌木和矮樹；有些小島則地勢低，多沙，只稀稀落落長了點蘆葦。有的地方，巨大的漩渦使原本灰暗的水面閃閃發(fā)光。水流湍急，但流向似乎并不固定。有逆流，有奇怪的渦旋，還有回流，這些從它們卷起的一叢叢水草便可以看出來。這些草有的是很大一叢，移民戲稱之為“葡萄牙租界”。有人告訴我們，而且一再說，沿剛果河上行，這一路沒完沒了，別提有多單調(diào)。我們卻不愿承認(rèn)這一點。有那么多東西要去發(fā)現(xiàn)，那么多風(fēng)景要一點點細(xì)細(xì)讀出。但我們也不斷感到這只是旅行的序幕，只有當(dāng)我們與這個地方更直接地接觸，旅行才真正開始。只要我們?nèi)詮拇嫌^望，這個地方對于我們就仍像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不夠真實的布景。

我們貼近比屬剛果河岸航行。對岸，遠(yuǎn)遠(yuǎn)的，只能依稀辨出法屬剛果河岸。水面廣闊平靜，長滿蘆葦，我的目光在上面徒勞地搜尋河馬的蹤影。河邊有時植被茂盛起來，灌木、喬木取代蘆葦。但樹也罷，蘆葦也罷，植被總是侵占河的地盤，不然就是河侵占岸邊植被的地盤，漲水時就會這樣（但據(jù)說，過一個月，河水水位還會更高）。枝葉浸泡在水中，漂浮著，船經(jīng)過時激起的漩渦像間接的撫摸輕輕將它們托起。

甲板上二十來個客人坐在一張公用餐桌周圍。另一張與之平行的桌子上擺了我們?nèi)说牟途摺?/p>

湖的盡頭一座高山擋住去路，湖面在山前開闊了。漩渦更強勁，波及范圍更大；接著，“布拉邦特號”駛進(jìn)“走廊”。兩岸變得陡峭，河道也狹窄起來。剛果河從此就在一座座斷斷續(xù)續(xù)的山嶺間流淌。山坡上長著樹，山頂上則光禿禿的，或者至少好像只生著淺草，頗似孚日山區(qū)沒有樹木的山頂牧場；有牧場，我們便期待著牛羊出現(xiàn)。

兩點左右（我的表昨晚讓我摔壞了）停在一個木材供應(yīng)站前。杧果樹成蔭，十分宜人。幾間茅屋草舍，當(dāng)?shù)厝嗽谖萸埃瑧醒笱蟮?。第一次看見正開花的菠蘿樹。令人驚嘆的蝴蝶，我用一個沒把兒的網(wǎng)撲了半天也沒逮到一只蝴蝶，網(wǎng)柄在金沙薩弄丟了。陽光燦爛，但并不太熱。

船在黃昏時分在法屬剛果一邊靠岸，停在一座破村前：二十個茅草房稀稀落落散布在一座木材供應(yīng)站四周，“布拉邦特號”在這座供應(yīng)站補充了給養(yǎng)。每當(dāng)船要靠岸，便有四個黑人彪形大漢，兩個在前，兩個在后，跳入水中，游到岸邊去固定纜繩。跳板放下了，但不夠長，便用長長的木板接上去。我們來到村里，一個和我們同行的賣項鏈的小孩給我們帶路。一張藍(lán)白條紋相間的奇怪的網(wǎng)遮著上身，耷拉在米黃色土布短褲上。他一句法語都不懂，但一看他，他就笑，笑得那么甜，我忍不住常?？此＝柚詈笠稽c亮光，我們把村子轉(zhuǎn)了一圈。當(dāng)?shù)厝巳忌戬彙㈩^癬或者疥癬，不知叫什么；沒有一個皮膚干凈健康。首次見到奇異的“barbadines”（西番蓮）果。

月幾乎還是滿月，月光透過薄霧，灑在船的正前方，船徑直朝著月亮那片倒影開去。微風(fēng)不斷從后面襲來，把煙囪里冒出的煙吹向前方，吹出一片美妙的星雨；宛如一大群螢火蟲。觀望良久，之后還是不得不回艙，憋在蚊帳里冒汗。空氣慢慢涼爽下來，睡意襲來……奇怪的叫聲將我吵醒。我起來下到一層甲板上，那里有烤爐的微光勉強照亮，廚師們正一邊烤面包，一邊大聲笑著、唱著。不知道別人，就躺在旁邊的那些人怎么就睡得著。在一堆箱子的掩護(hù)下，借著一盞防雨燈的光，三個高大的黑人圍在桌前投骰子賭博；他們是偷偷地玩，因為禁止賭錢。

九月五日、六日

重讀致法國的亨利埃特的悼詞。除了對克倫威爾的精彩刻畫以及開頭談到上帝給宗教改革規(guī)定界限的某句話，我看不出有多么出彩之處，至少不合我的口味。不過我還是注意到這句話：“……即使在最致命的痛苦中，人也能找到歡樂”；但也有這句“……大事，……似必勝無疑，全部計劃盡合于義”，凈是虛華空泛之詞。緊接著又讀了致英國的亨利埃特的悼詞，覺得這一篇優(yōu)美得多，而且貫穿始終。讀這篇悼詞，我再次對作者感到無比欽佩。但是，文中的推理何等似是而非！設(shè)想有人這樣對旅行者說：“不要去看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還是觀看車廂內(nèi)壁吧，至少它不會改變?！崩咸?！我會反駁說，既然您向我斷言我的靈魂不死，我就有全部的時間凝望不變之物；容我趕快去愛那瞬間即將消失的東西吧。

又過了有些單調(diào)的一天后，我們在朱姆比里村美國傳教士駐地前過夜。船六點就在那兒停泊了（前一夜“布拉邦特號”未停）。經(jīng)過村子時，太陽正落下山；大片棕櫚、香蕉樹，都是迄今為止見到的最美的，還有菠蘿，以及那些根莖能食的大海芋（芋頭）。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傳教士不在。一大群當(dāng)?shù)厝嗽诎渡系却系娜讼聛恚灰驗榇饲?，我們沿途?jīng)過很多較大的村子。

吃過晚飯，天全黑下來了，我們再次上岸，身邊簇?fù)碇蝗烘倚Φ牧萌说暮⒆?。岸邊低洼處，?shù)不清的螢火蟲一閃一閃點綴著草地，但剛想捉，光就熄滅了。我又上船，在一層甲板上待了半天，周圍是黑人船員。我坐在一張桌旁，挨著賣項鏈的小孩，他打著瞌睡，手放在我手里，頭靠著我的肩。

九月七日 星期一早晨

一覺醒來，眼前景象無比壯麗。我們駛?cè)氩┞宀┖r太陽正好升起。湖面浩渺無際，沒有一點波紋，甚至連一絲可能稍稍降低水面光澤的漣漪也沒有；這是塊完好無損的鱗片，倒映著純凈天空的純凈笑臉。東方，太陽染紅了幾片長云。西邊，湖天珠璣一色，那灰中含著千嬌百媚，精美的螺鈿，各種糅在一起的色調(diào)依然沉睡著，但已經(jīng)隱隱昭示著白日的華彩與斑斕。遠(yuǎn)處，幾座低低的小島仿佛失去重力一般漂浮在流動的物質(zhì)上……這神秘景象的魔力僅持續(xù)了片刻；很快，輪廓鮮明了，線條清晰了；我又回到人間。

風(fēng)有時這般輕，這般曼妙，這般溫柔，使人渾身暢快，簡直以為自己呼吸的是愜意。

一整天都在島嶼間穿行；有些島上樹木繁茂，有些則長著紙莎草和蘆葦。樹枝糾結(jié)纏繞，非常奇特，密密匝匝浸入黑水中。有時出現(xiàn)個村莊，茅屋依稀難辨，但棕櫚和香蕉樹的存在通報了茅屋的存在。景色單調(diào)但也在變化，始終吸引著我，不忍離開去小憩一下。

奇美的日落，映在光滑無瑕的水面上倍加迷人。厚厚的云團(tuán)已將天際遮暗；但天邊的一角卻開了，真是難以言狀，露出一顆不知名的星星。

九月八日

講道者恰恰由于他最世俗的品質(zhì)也是在他看來最虛妄的品質(zhì)而活在人們的記憶中，想到這個，真覺得好笑。

本以為植被會讓人有種壓迫感。眼前的植物確實很濃密，但不太高，而且，既未壅塞水面，也未遮天蔽日。今晨，平滑如鏡的剛果河上，一座座島嶼分布得那般和諧，我們仿佛穿行在一座水上公園中。

岸上有的地方某棵奇怪的樹壓倒整片濃密的矮樹林，在紛雜的植物交響曲中表演獨奏。沒有一朵花，除了綠沒有別的色調(diào)，無差別的綠，很深，賦予此景一種凝重靜謐，很像單色調(diào)的綠洲那種凝重靜謐，那種高貴，是我們北方色調(diào)多樣的風(fēng)景無法企及的。

昨晚，在恩昆達(dá)法屬河岸?？?。奇特美麗的村子，在這樣漆黑的夜里，想象之中就愈發(fā)美麗。我們走上一條沙子鋪成的小路，路面微微閃著點光亮。茅屋稀稀落落；不過我們來到了一條街上，要不就是一個長長的廣場；遠(yuǎn)處是洼地，大概有沼澤或河流，幾棵參天大樹遮著洼地，不知是什么樹種；猛然間，就在離這片隱藏的水邊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個圍起來的小園子，里面三個木十字架依稀可辨。我們劃著一根火柴，看上面的銘文。是三名法國官員的墓。園圃旁一棵高大的燭架狀大戟頗有柏樹之風(fēng)。

殖民“萊奧納爾”大罵不止。這是個大塊頭，五短身材，黑發(fā)平貼在頭皮上，巴爾扎克式的，有幾綹耷拉到扁臉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上了“布拉邦特號”的甲板，先是為了一個男仆吵得天翻地覆。一個乘客剛剛雇了這個男仆，他硬要收回去。真要那樣，我們都替那男仆不寒而栗。接下來他又和不知哪個葡萄牙人過不去，向他發(fā)出污穢的詛咒。我們在黑暗中跟著他到岸上，一直尾隨到一條小船對面，我們沒有理解錯的話，是他所說的那葡萄牙人向他買了這條船，但還沒付錢。

“他欠我八萬六千法郎，這個渾蛋，這個垃圾，這個葡……葡……萄牙人。他哪算得上真正的葡萄牙人。真正的葡萄牙人，人家待在家里。葡萄牙人有三種，真正的葡萄牙人，然后是狗屎的葡萄牙人，然后是葡萄牙人的狗屎。他呢，他就是葡萄牙人的狗屎。渾蛋！垃圾！你欠我八萬六千法郎……”他反反復(fù)復(fù)、扯著嗓子叫著同樣的話，按著同樣的順序，分毫不差，不厭其煩。一個黑女人拉著他胳膊，大概是他的“家庭主婦”吧。他猛地將她推開，大家以為他要動手了，感覺他有大力士般的力氣。

一小時后，他又跑到“布拉邦特號”甲板上來，想和船長干杯；但船長很堅決，不肯給他要的香檳，理由是船上規(guī)定，九點后禁止賣酒。他火了，對船長惡語謾罵。最后他終于下船了，但在岸上還大罵不休。而那可憐的船長呢，我去陪他，他躲在甲板的另一頭，渾身發(fā)抖，眼里噙著淚，一聲不吭地吞咽著恥辱。他是俄國人，沙皇的屬下，被革命法庭判處死刑，在比利時找到差事，妻子和女兒撇在列寧格勒。

萊奧納爾終于離開，消失在夜色中，這可憐的潦倒之人才抗議道：“海軍上將，他把我當(dāng)海軍上將……可我從來沒當(dāng)過海軍上將……”他害怕特雷維斯公爵夫人會相信萊奧納爾的惡毒指控。第二天，他告訴我們，他一夜沒有睡著。乘客們原本一直只是叫他“船長”，這天早上，出于抗議，出于同情，都爭相稱他“指揮員”。

景色開始接近我原來的預(yù)想，變得十分相像。繁茂的參天大樹，不再形成一道密不透光的帷幕遮擋視線，而是稍微拉開些距離，露出深深的青蔥翠綠的海灣，形成神秘的內(nèi)室。這里，即使藤纏繞著大樹，那弧線也是軟軟的，藤的擁抱顯得情意綿綿，不是要讓樹窒息，而是出于愛。

九月八日

然而這種歡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今晨，我在寫下這幾行字句時，正穿行其中的島嶼呈現(xiàn)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樹叢了。

昨天我們航行了一整夜。今天黃昏時分，我們在河中間拋錨了，等天一放亮就要啟程。

昨天，在盧克萊拉中途靠岸，格外動人。趁停船當(dāng)口，我們仨趕緊爬上那段漂亮的木樓梯，樓梯連接岸邊的大鋸木廠和俯瞰鋸木廠的村子。接著，我們順著面前的小路進(jìn)入森林，幾乎有些焦急地鉆進(jìn)布羅塞利昂德魔法森林。這雖然還不是陰森森的大森林，但已很肅穆凝重，布滿各種形狀、氣味和不知名的聲響。

我?guī)Щ貛字环浅Ｆ恋暮?。它們在我們走的小路上飛舞，但飛得太快又太隨意，抓起來很費勁。有些蝴蝶天藍(lán)色，閃著珠光，像morphos，但翅膀是鋸齒形的，長著長尾巴，就像法國的黃色黑斑大蝴蝶。

有的地方，枝枝葉葉下面有狹長的水道，很深，讓人很想乘著獨木舟前去探險。什么能比它的神秘幽暗更吸引人呢？最常見的藤本植物是那種柔軟的攀緣棕櫚，沿著它彎曲的莖，交錯分布著巨大的環(huán)生棕櫚葉，雖很優(yōu)雅，但有點矯揉造作。

九月十二日

九號抵科基拉維爾。沒有連續(xù)記日記。擔(dān)心自己如果不逐日記錄，會對這本日記失去興趣。總督派給我們一輛車，國王的檢察官，可愛的雅多先生陪我們走遍這座地域遼闊尚未成形的城市的各個街區(qū)。我們贊嘆的不是現(xiàn)在的這座城市，而是人們希望中的十年后的這座城市。相當(dāng)不錯的當(dāng)?shù)蒯t(yī)院，尚未建完，但已經(jīng)或幾乎已經(jīng)什么都不缺了。

這家醫(yī)院的院長是法國人，一個看著精力充沛的阿爾及利亞人，聽說醫(yī)術(shù)很高。很遺憾，微薄的薪水未能將他留在法屬剛果，那里是那么缺乏醫(yī)療救助。

十一日，參觀埃阿拉實驗植物園，這是這次繞道比屬剛果的真正目的。園長古桑斯先生向我們介紹了他最有意思的苗木，令我們嘆為觀止：可可樹，咖啡樹，做面包的樹，出奶汁的樹，做蠟燭的樹，做纏腰布的樹。還有一種奇特的馬達(dá)加斯加香蕉樹，稱作“旅人蕉”，在它們?nèi)~柄底部劃一刀，就能在那碩大的葉子下接上一杯清純的水來，供旅人解渴。我們前一天已經(jīng)在埃阿拉度過美妙的幾小時。古桑斯先生的學(xué)識真是淵博，而且不厭其煩地殷勤滿足我們?nèi)琊囁瓶实暮闷嫘摹?/p>

九月十三日

最有趣的日子恰恰是那些無暇做任何記錄的日子。昨天便被一大早來接我們?nèi)グ０⒗能嚧驍?，在那里，我們登上篷?sup>。夜里刮了一場龍卷風(fēng)，讓空氣稍稍涼爽了一點，不過，仍然熱得很。我們上溯布吉拉河，在隸屬于埃阿拉的博隆博對面的蘆葦叢中下船，古桑斯先生在博隆博建了他最大的苗圃和油棕園。在我的請求之下，有人帶我們在森林中走了兩小時。我們沿著一條幾乎看不出來的小路走，前面一個當(dāng)?shù)厝四弥罂车堕_道。在不知名的植物間這樣穿行雖很有趣，還是得承認(rèn)，這座森林令我失望。希望在別處見到更好的。這里樹不夠高，我本來期望見到更幽暗、更神秘、更奇異的森林。沒有花，也沒有喬木狀的蕨類植物；當(dāng)我提出來，就像要求上演漏演的節(jié)目單上的節(jié)目一樣，回答是：“這地方不長那些?！?/p>

快到晚上時，乘獨木舟上溯，要一直到X地，有車在那里等我們。大片蘆葦在河岸邊鋪開它溫柔的綠色。獨木舟像在烏木板上，穿行于一片白色睡蓮間，然后鉆進(jìn)一塊被水淹了的林中空地的枝葉下面；樹干向它的倒影俯下身，光線斜射下來，照得枝葉上斑斑駁駁。一條綠色長蛇在樹枝間溜過，我們的仆人想追它，它卻消失在濃密的樹叢中。

九月十四日

早八點離開科基拉維爾，乘上一條運棕櫚油的小船，本來要去通巴湖；但我們必須在十七號趕到利蘭加乘“拉爾若號”，時間很緊。通巴湖很“險”，我們可能遭遇龍卷風(fēng)而被耽擱。我們將在伊萊布離開“盧比號”，十五號就在那里過，然后從那兒乘篷船去利蘭加。天空陰云密布。昨夜，可怕的三叉閃電照亮夜空；這里的閃電好像比歐洲的大得多，但沒有聲，或者離得太遠(yuǎn)聽不到雷聲。在科基拉維爾，我們簡直被蚊子吞噬了。夜里，蚊帳里悶得透不過氣，渾身是汗。個頭巨大的蟑螂在我們的洗漱用品上玩耍。

昨天，市場上，有人叫賣河馬肉，臭味難聞。人群擁擠喧鬧，討價還價，爭吵不休，尤其是女人之間，但最后都以笑告終。

“盧比號”兩側(cè)有兩條和它一般長的篷船相隨，載著木柴、箱子和黑人。天氣涼爽，潮濕，暴雨欲來?！氨R比號”一上路，三個黑人便開始在一個葫蘆和一只木鼓上敲起來，咚咚聲震耳欲聾，鼓像一種輕型長炮那么長，雕刻粗糙，涂得花里胡哨。

重讀致奧地利的瑪麗-泰萊絲的祭文。精彩的篇章。我想比起給兩個亨利埃特的祭文，我更喜歡這篇。

九月十五日

“盧比號”黃昏時將我們送到伊萊布。受到馬梅特將軍接待，他領(lǐng)導(dǎo)的軍營是比屬剛果最早的營地之一。沿河（或者至少是流向通巴湖的一條支流）一條美麗的棕櫚大道，棕櫚已長了三十年，路一直通往為我們預(yù)留的茅舍。在將軍家吃晚餐。被蚊子圍攻。

今天上午，乘篷船去游通巴湖。船夫們的歌唱令人叫絕。船尾的金屬箱做鼓，一個黑人拿一根大木柴在上面不知疲倦地敲；全金屬的篷船都在震顫，仿佛活塞有規(guī)則的升降節(jié)奏，協(xié)調(diào)著船夫們奮力撐船的動作。敲大鼓的黑人身后，一個更年輕的土著手執(zhí)一根小棒，在音樂間歇處，以規(guī)則的切分音打破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

在馬可可（博洛可）停船。這個小村位于連接剛果河和通巴湖的寬寬的航道上。時間不夠，不能開到通巴湖了。天氣炎熱。正午驕陽似火。我在岸上追逐黑色帶天藍(lán)色亮紋的大蝴蝶。接著，趁做午飯的時候，我和兩個同伴鉆進(jìn)村邊的森林。不知名的大蝴蝶出現(xiàn)在我們腳步前，在我們前面蜿蜒的小路上隨意飛舞，然后消失在糾結(jié)纏繞的藤蔓中，我的網(wǎng)夠不到它們了。有的蝴蝶特別大，抓不到讓我非常惱火。（我還是捕到幾只，但最出奇的卻逃脫了。）這小小的森林一隅在我們看來比在埃阿拉附近長途散步時見到的一切都美。我們走到一處水漫過的洼地，黑水更襯出穹隆樹頂?shù)母呱?，一棵粗壯的大樹還在根部將其樹干四處蔓延。我們正走近大樹，樹影深處迸出一聲鳥鳴，遠(yuǎn)遠(yuǎn)的，承載著幽暗，整個森林的幽暗。它悠長的啼鳴自高向低劃過音階的每個音，十分奇特。

九月十六日

從伊萊布乘篷船啟程。利蘭加幾乎就在對面下游方向不遠(yuǎn)處，但剛果河此處河面極寬，遍布島嶼，渡過去花了四個多小時。船夫們懶洋洋地?fù)u櫓。渡過一些寬闊水域，水好像靜止不動；然后，有些地方，特別是島嶼邊上，水流猛然變得非常湍急，船夫們奮力搖櫓也很難上去。因為不知為什么，我們劃到太低的地方了；船夫們好像認(rèn)識路，越往上游行船可能越不安全。

一個葡萄牙人，住在利蘭加唯一的一個白人，接到布拉柴維爾發(fā)來的電報知道我們要來，來接我們。領(lǐng)導(dǎo)利蘭加大傳教會的神父病了，上月不得不離開崗位去布拉柴維爾治病，還帶了十個病得最厲害的孩子，這個地區(qū)昏睡病肆虐。我們要住的傳教士駐地離上岸的地方一公里多遠(yuǎn)，仍然是河邊，但河岸巖石很多，一定噸位的輪船不能靠近，至少在低水位期是這樣。村子沿河鋪開，并有果園相間其中。

過了一條美麗的棕櫚大道，我們來到一座磚砌教堂前，旁邊是一座很大的低矮建筑，我們就要住在那里。一個“講授教理”的黑人給我們開了門，所有房間都給我們使用，所以我們將非常自在。天又熱又潮，憋著一場暴雨。透不過氣。餐廳幸好很通風(fēng)。吃過飯，午睡；起來時渾身是汗。沿一條小路散步，穿過一些大香蕉園，香蕉樹樹葉非常寬大，和我迄今為止見過的都不同，非常美；過了香蕉園，小路變窄，接著深入森林。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個新的意外吸引你去看，這樣可以走上幾小時。但夜幕降臨了，可怕的暴雨正在醞釀，陶醉讓位于恐懼。

一天三次，一小時的教理問答課，用當(dāng)?shù)卣Z言講授。五十七個女人和幾個小男孩機械地反復(fù)回答著講授教理的老師單調(diào)重復(fù)的問題。有時可以聽出沒能翻譯過去的幾個詞：“圣體；臨終涂油禮；圣體圣事……”

九月十八日

氣溫不太高（不超過32℃），但空氣中充滿電、潮濕、萃萃蠅、蚊子。蚊子攻擊的目標(biāo)尤其是小腿，還有腳踝，那里低幫皮鞋保護(hù)不著；它們也冒險鉆進(jìn)褲腿，進(jìn)攻腿肚；甚至隔著布料，膝蓋都被叮得一塌糊涂。午覺根本睡不成。再說這也是捕蝴蝶的最佳時刻。我漸漸大致將它們認(rèn)全了；一出現(xiàn)一個新種類，就倍加興奮。

九月十九日

空等了兩天的“拉爾若號”一大早來了。我們在傳教士駐地前面懸掛起一面白旗；“拉爾若號”停靠在小碼頭，這樣我們就省了吃力地拖著大箱子上獨木舟的麻煩了。蚊子和翠翠蠅的不斷騷擾讓我們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利蘭加。

“拉爾若號”是艘五十噸位的輪船；相當(dāng)舒適，船艙很好，前面有客廳，餐廳很大，處處有電燈。按當(dāng)?shù)亓?xí)俗，大船兩側(cè)各有一條平底篷船。除了船長加藏?zé)釥?，我們是船上僅有的幾位白人。但與我們同行的有“小梅萊茲”，是黑白混血兒，相貌舉止都很令人愉快。他父親是“峽谷走廊”一帶最有名的殖民之一。

我們離開剛果河駛?cè)霝醢嗉?。夾帶淤泥的河水變成牛奶咖啡色。

兩點左右，一場龍卷風(fēng)迫使我們在一座島前停靠了一小時。景色有種史前景象。三個健美的黑人游到岸上。他們穿行在糾結(jié)纏繞、泡在水中的密林間，想砍下些長枝測水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