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
(一)
有誰小學上過四個學校的嗎?我就上過,這事得歸功于我偉大的母親。由于她的特別母愛,使得我有機會將當時西城學區(qū)的小學上了個遍,因而,我今日才擁有四倍于他人的小學同學,這是何等幸運的事。
我就讀的第一個小學名叫“抗大”,學校規(guī)模小,設施簡陋。我所在的小一(3)班教室,為倉庫所改建,光線陰暗,唯一的照明工具,是講臺前一盞瓦數低下的白熾燈,憑借它方能看清張三李四。我的位置在第四大組的“塌拉排”(甌語,最后一排)——第八排,在這里,我接受了人生第一次別開生面的始業(yè)教育。
始業(yè)教育的內容有三部分:一是聽憶苦思甜報告,二是看《白毛女》展覽,三是體驗糠餅和苦菜。
報告在“抗大”簡陋的禮堂舉行,報告者是一位滿臉滄桑的老農民。他時而悲憤控訴,時而泣不成聲,同學們受這氣氛鼓噪,或跟其高喊口號,或偷偷嗚咽抹淚。我站在后排靠墻的位置,不能聽清全部,也盲目地跟著附和。
下午,新生們在班主任的帶領下,去市展覽館參觀《白毛女》展覽,展覽非字非畫,而是以栩栩如生的蠟人形象再現《白毛女》的故事。我頗為得意,以為同學中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白毛女》。我與父母一起觀摩過“蓬頭散發(fā)”(甌語,頭發(fā)披散)、全身“掛零落”(甌語,衣衫襤褸)、踮著腳尖走路的芭蕾舞劇《白毛女》;聽過廣播里彈唱的“溫州鼓詞”《白毛女》;無數次在路邊的小書攤,翻閱過“人(niè)兒書”(甌語,連環(huán)畫)的《白毛女》。閉著眼睛,我都能將其中的人物——喜兒、楊白勞、大春、黃世仁、穆仁智、王大嬸、地主婆等,說得頭頭是道。
但是,講解員一開口我便惛了。她說《白毛女》描述的是“舊社會如何把人變成鬼,新社會又如何將鬼變成人”這么一個事實??墒?,根據我平日的道聽途說,“鬼”分明是人死后才變的啊?“白毛女”并不曾死,怎么能“人變鬼,鬼變人”地變來變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丶覇柲赣H,母親說這個“鬼”不是那個“鬼”,跟死不死的沒關系,跟社會制度有關系。我聽得更糊涂了,母親見我一臉的茫然,說這事太復雜,讓我先把問題擱著,等將來長大了,讀的書多了就自然明白了。
第二天要體驗糠餅和苦菜,老師要每個同學自帶碗筷,同學們都很興奮。我呢,雖然聽說過糠餅和苦菜是舊社會窮苦人用來充饑的東東,但想當然地將其與糕餅菜蔬聯系在一起,所以一回家就讓母親為我準備“大匋”(甌語,一種特大號粗瓷海碗),想到時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
母親說:“你帶小碗去吧?!?/p>
“為什么呢?”我奇怪地問。
“苦菜和糠餅,你以為是什么美味佳肴?告訴你,那是連豬都嫌粗糙的飼料,帶‘大匋’去,你能‘吃光’(甌語,吃完)嗎?”
“可老師說表現好的小朋友獎勵紅花呢。”
“紅花?這次你還是讓給別人吧。你給我聽好了,明天帶小碗去,你可以慢慢吃細細品,不夠,可以‘再兜’(甌語,再盛)。但是,你給我記住了,無論糠餅苦菜如何澀口,怎么粗糙,你都得想辦法給我咽下去,不能剩了,更不能倒了,知道嗎?”母親嚴肅地說。
我雖然不明白母親一反常態(tài)的表達,但還是遵照母親的意思,挑了個綠色的“醬油碟兒”帶去學校。輪到給我分餐時,糠餅和苦菜卻意外地見了鍋底,我心中萬分緊張,盡管有母親的事前的“訓示”,但我還是不想失去這難得的品嘗的機會,還好那分餐老師很有本事,她拿銅勺在“鑊臀”(甌語,鍋底)噔噔噔刮了一會兒,居然刮出了不少苦菜,我喜出望外,趕緊拿碟兒接了,又給了我半個糠餅,我迫不及待地就大咬了一口,霎時,那“澀口”(甌語,使舌頭感到麻木、難受的味道),那粗糙,那欲咽不能的無奈,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二)
母親出于對我視力的擔憂,在我上學(抗大小學)的第三天,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將我轉到“烈士路”就讀。
烈士路小學,位于城西翠微山麓。這翠微山有兩道風景很特別:一是山上的烈士墓,埋葬著為建立新中國而捐軀的溫籍烈士英魂,隔三岔五,來自各行業(yè)的人們,浩浩蕩蕩上山向這些烈士敬獻花圈;二是為響應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號召,山上的“巖炮”每天不絕于耳。開炮時間多在上午九點,這時,學校會響起長而刺耳的鈴聲,于是所有師生都跑向教室,與此同時高音喇叭也開始嚷嚷:“請老師和同學們各就各位,各就各位,馬上要開炮了,馬上要開炮了,請大家馬上做好準備,請大家馬上做好準備……預備,掩耳、張嘴、下蹲、躲(鉆到課桌下面躲避)?!庇腥な怯腥?,折騰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在“烈士路”,我接受了一年的小學教育。我所在的班級共有六十八位同學,班主任姓程,六十多歲,是位受人尊敬愛戴的老太婆(后來累死在講臺上)。她五官平平,身材中等,戴一副方框的玳瑁樣眼鏡,留齊整的“夾絲白”短發(fā),短發(fā)分別用兩枚黑色的發(fā)夾別在耳后,顯出少有的干練與清爽。雖然我初來乍到,卻意外地被程老師封為“衛(wèi)生文體委員”。
在“烈士路”最令我難忘的是入“紅小兵”(少先隊員)。當時一個班一個學期只準入一名,推選的對象是期中考試成績“前三”的同學。先由同學提名,再由全班同學舉手表決,以最高票數依次勝出兩人,然后作德、智、體、美、勞等各方面考察,到期末加上“大考”成績的百分比,最后勝出一人。
在班上,我是頗得各科老師歡心的人物。據說,除了令人刮目的“歐版”顏值外,聰明靈動、思維敏捷、發(fā)言踴躍是主因,好多時候,我理所當然地成為老師們喜歡互動的對象。到了期中考試,我的成績又位列“三甲”,與正班長齊名,并列全班第一。
“競選”如期進行,我憑借平時的人氣,提名不是問題,票數也遙遙領先,于是便感覺良好地做起了白日夢。我想我只要在考驗期內保持現狀,期末再考個好成績,那么這六十八人中的第一人(紅小兵)就非我莫屬了。然后,在全校師生矚目下,走上主席臺光榮地接受校長親授的“紅小兵”章,再別著它神氣地招搖過市……
當然,考察是令人備受煎熬的,真心地使人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把本性藏起,把本我收起。任何的行動,任何的言語都謹慎得不能再謹慎了,生怕一不小心違反什么規(guī)定,而失去競爭的資格。好不容易熬到了“開寶”,爆出的卻是令我做夢都想不到的結果:我落選了。我不敢相信,也不知原因何在。后來,聽說是上課發(fā)言不舉手的緣故。我就更想不通了,我坐在“塌拉排”(甌語,最后一排)就算發(fā)言不舉手又礙著誰呢?憑什么就一棍子打死?程老師見我“花打蔫恁”(甌語,精神萎靡),就私下對我說:“第一批沒評上,還有第二批嘛,只要你把毛病改了,第二批程老師一定優(yōu)先考慮?!崩蠋煹脑挳斎皇峭醯?,難不成我這個“饅頭還想大過蒸籠”不成?為了能加入我向往已久的“紅小兵”,我怎么能不聽老師的話呢?
但是,要做到發(fā)言舉手,并不容易。首先,我坐在第八排,舉手明顯不在老師們目光的掃描范圍內。大多數的時候,這些人類靈魂工程師們的掃描極限,多在中間幾大組的四五排或五六排,常常是習慣在這樣的范圍稍作停留,然后便吝嗇地將目光收回。多少次,我以為自己馬上要被“恩遇”了,結果卻總是自作多情;多少次,我沖動地想站起來,如往昔那般高聲地叫喊出我心中的答案;多少次,我想將手舉過頭頂,或干脆站起來,將舉手的身軀往前作盡量的傾斜,但一想到程老師的囑咐,我怎么能把她的話當“耳邊風”呢?
毛病,總算是按照程老師的要求徹底改掉了,我如愿地加入了夢寐以求的“紅小兵”。但我發(fā)現,我在改掉這些所謂毛病的同時,對發(fā)言也徹底失去了興趣。于是,在公共場合,比起表現自己,我更喜歡看別人“耍寶”,而且,這種行為便由此貫穿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是該感謝程老師讓我如愿以償呢,還是該見怪她違背孩子天性的教育方式?有時我甚至想,假如我當初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那么如今的我又會有怎樣的不同呢?
(三)
母親因為擔心“烈士路”的安全隱患(巖炮的威脅),將上完一年級的我轉學到了西郊小學。
西郊小學位于西郊聞名的“新殿河”畔。據說,學校以前是座殿宇。有關學校的種種傳說,在坊間廣泛流傳,學校禮堂的主席臺下,臥藏著好幾尊偌大的“神像”。
我的班主任是年輕漂亮的陳少華老師,她是位仙女式的人物,相貌姣好,“細達薄肉”(甌語,肌膚細嫩光滑)。而她最令我膜拜的形象,是穿著那件貌似“的確良”(那時最時興)布料的黃襯衫,下配一條質地飄逸的淺色斜裙,宛如瓊瑤筆下的“含煙”,我愛極了她的氣質,更喜歡她上的語文課。
某天,陳老師沒來上課,好事的同學一打聽,說陳老師“洞房花燭”去了,同學們無精打采了幾天,便自發(fā)地要去探望“仙女”。其實去探視“仙女”是假,想私下偷窺“仙女”的“真命天子”是真,看他是否配得上俺們的“仙女”——陳老師。
陳老師的“新人間”(甌語,洞房間)就設在她原來住的校內宿舍,大家“熟門熟路”(甌語,道路非常熟悉)直奔主題,一看,除了那玻璃小窗上新貼的兩張紙刻的紅雙喜外,還真沒什么特別的。室內的擺設都是“老花頭”(甌語,舊東西),一張大床,一個柜子,一張靠窗的舊書桌,若干凳子等,都是平日見過的。陳老師卻一臉的幸福,笑得一朵花似的,一反往日為人師表的形象,不拿我們當“細兒”(甌語,小孩子),也不拿我們當學生,客氣地讓座,客氣地上茶,客氣地分喜糖給我們。我們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著,陳老師似看穿了我們的心思笑著說:“是找新郎嗎?他去燒‘煤球爐’(甌語,煤爐)了,一會兒就來。”我們一邊驚奇陳老師的讀心術,一邊使勁地點頭。
少時,進來了一位身材高挑,五官平平,發(fā)如雄獅(蓬開的頭發(fā)像拉祜族少女的頭飾一般),身著一件白色圓領T恤,看上去貌似有三十多歲的老氣青年。陳老師笑著說:“這就是新郎。”新郎向我們微微地點頭致意。我心中頓覺惋惜不已,以無知童子之心認為,陳老師太屈尊下嫁了。現在想來未免可笑。
后來,聽說陳老師得了跟林黛玉一樣的病——肺癆(肺結核),經常請假。于是班級的成績和風氣,從段里的“前茅”迅速地滑到了“后茅”,漸漸地三(3)班被老師們公認為全校第一號的“吵生班”(甌語,指愛吵鬧的孩子)。而各科老師的頻頻調換,又為班上各路“英雄”提供了良機,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有這么三位同學。
第一位是我的同桌——單永強同學,他是位很有繪畫天賦的調皮男生。除了畫畫,他仿佛對任何功課都不感興趣。幾乎是每天,上課的時候,他為了避開老師的視線,將課本翻到中央豎立在課桌的前方,然后一邊做賊似的觀察著老師的動靜,一邊躲在課本后面偷偷地畫畫。有時“退班”(甌語,下課)的鈴聲響了,他也不收攤,常常一氣呵成地完成他的“作品”。
他最喜歡畫的人物,是“穆桂英”或“梁紅玉”之類服飾復雜的古代民族女英雄。以“人兒書”(甌語,連環(huán)畫)中的人物為模板,用鉛筆,有時也用圓珠筆飛速勾勒,三下兩下便將一位頭戴“雙翎子”、背插“四枚旗”、全身盔甲的穆桂英呈現在大家面前。同學們贊嘆不已,爭先恐后地向他要畫,他有時將畫隨意送人,有時也跟人交易,或要幾張白紙,或替他做值日什么的。
我記得我從不曾得過他的古裝人物畫,盡管我很喜歡他畫的古裝畫,但終究沒有機會“近水樓臺先得月”。我思來想去,多半是由于“三八線”的問題,或考試的時候我未能盡心幫助他的緣故,他大概是記著這些個恨吧。實際上在“三八線”的問題上,他不曾吃過什么虧。他每次用粉筆劃“三八線”時,總是故意地將線畫過我這邊半寸或一寸的位置,末了還得意地對我說:“不要過來啊,過來是小狗?!蔽覒械美硭?,尤其在上課的時候,可他卻不然,如果不畫畫,他無法打發(fā)這無趣的上課時間,所以糾纏這些也不失為他的樂趣。但是,我有屢試屢驗的“殺手锏”,每次不耐煩的時候就淡淡地對他說:“記住啦,考試的時候不要用到我?!边@時,他會立馬改變態(tài)度,向我討起好來。有一次,他還畫了一棵白菜著上色送給我,那白菜畫得可真像,白玉般的莖干,翡翠樣的菜葉,我至今記憶猶新。又有一次,不記得為什么事鬧矛盾,他干脆照著我的側臉用鉛筆勾畫起來。不一會兒,一個五官清秀的小女孩,梳著一條烏黑油亮的“七股”留腰辮,戴著一朵西瓜紅的硬紗大頭花,端坐在書桌前,呈認真聽課狀,還是惟妙惟肖。
若干年后,我偶然想起他當年的畫技和天資,猜想,他——單永強該是一位出色的畫家了吧。
第二位是班長——陳培南同學,他是我見過的性情最溫和、最“哭死卒”(甌語,愛哭的孩子)的男生。他的位置在我的前一排——“貌著”(甌語,仿佛)是第五排,由于長得白白胖胖,名字里又帶有“南”字,同學們就依諧音給他起了個“喃喃”(甌語,稱小豬為喃喃兒)的綽號。平時,同學們很少叫他培南或陳培南,大多數的時候直呼其“喃喃”,他也不計較,照樣嘻嘻哈哈應著。
他常穿一件米黃色“的卡”或“卡其”類材料的上衣,忘了是中山裝還是夾克裝的式樣,干干凈凈的,給人的感覺很清爽。他成績好,辦事積極認真,但經常被那些調皮的同學欺負弄哭,大多數的時候是緣于作業(yè)本的收交。他是班長,所有作業(yè)本,均先由四大組的組長收齊后交給他,再由他交給有關老師。組長們收作業(yè)一般都很順利,到了他那里,便有那些調皮的使出各種手段進行搗亂。有一次不知為何,幾個男生將他的“簿兒”(甌語,作業(yè)本)像拋繡球似的拋來扔去,他忙于來回奔波就是搶不到手,直至“簿兒”被拋得掉頁,他放聲大哭起來,他們才滿意地作罷。
第三位是學習委員——嚴剛彥同學,也令我記憶特別深刻。他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聰明靈動、又有點小壞,學習成績很優(yōu)異,但搗蛋的手段也很高明。大多數的時候,班上那些惡作劇的“排陣”(甌語,謀劃)都少不了他,他常常充當“拉屁軍師”(甌語,出餿主意的人)或“破蒲扇”(甌語,煽風點火)的角色,每當那些惡作劇實施時,他便退居“二線”,或“坐山觀虎斗”,或“暗中指點”。成功時,他躲在一旁壞笑,失敗了,他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有時,他也加入欺負陳培南行列,有時,又跟陳培南出入成雙,形如“鐵桿”。但是,所有的“陰謀和陽謀”,無論是否捅到老師那里,他這個始作俑者仿佛很少受到老師的責備。我不知道是他金蟬脫殼的本事太好,還是他成績的光芒足以掩蓋他的淘氣。然而,冷眼旁觀的我,卻因此將他的名字牢牢記刻在心中,以至于幾十年后,當我們因工作關系偶遇時,他一報出大名我便馬上想起,幾十年前,那個成績拔尖又頗為“腹黑”的小男孩。
往事如煙,如不是他的提起,走在路上,我如何會認得他就是當年那個既聰明又淘氣的嚴剛彥同學呢?
(四)
四年級下學期,我被母親轉到和平小學就讀。這次,我真的不想離開,可母親說這一下雨就“水漫金山”的新殿河,讓她很不安心。
想想也是,特別是臺風季節(jié),好幾次新殿河的水都滿到了校門口。這時,我是爽到骨子里去了。停課當然是我喜歡的,不停課也沒關系,因為我可以穿著雨鞋,十分過癮地踩著過岸的河水去上學。這時,母親總是叮嚀再叮嚀,讓我無論如何要沿著安全的一側行走。我是個旱鴨子,也頗知配合,知道不是“上凳上桌”(甌語,得寸進尺)的時候。有會水性“好高”的同學,為顯示自個的能耐,故意走在被水淹沒的河沿而不慎顛入河中成“落湯雞”的。當母親屢屢聽到這些消息,轉學的決心更大了。
和平小學,是我就讀小學中離家最遠的一所,位于西門大橋頭的東向南側。我的班主任是劉信娟老師,四十多歲,留著“學院派”的齊整短發(fā),穿著樸素(那時基本上全民皆素,普遍的顏色是軍綠和海軍藍)。頗為特別的是,夏天她喜歡著咖啡色的男式丁字形皮質半涼鞋(與我祖母同款),配上米白色的絲襪,走起路來微微有點“八字腳”(甌語,走路時雙腳呈八字形)。她是我見過的最不茍言笑的小學老師,唯獨跟學習委員——婉華交談時會露出燦爛的笑容。有人說,那是婉華生得“割切”(甌語,漂亮),也有人說婉華跟劉老師是沾親帶故的關系。我比較相信后一種說法,不然,她婉華怎么會有“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浩蕩皇恩?大多數情況下,劉老師多呈嚴厲狀,同學們都很懼怕她。她只消往講臺上一站,用那劍似的目光朝臺下一掃,大家便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好像老鼠見到貓似的。但即便如此,也有“大貓走出爻,猴頭爬上稱大王”的時候。
記得班上幾個調皮淘氣的男生,最喜歡玩的惡作劇之一,便是將畚斗、“搽掃”(甌語,掃帚)之類的衛(wèi)生用具置放在教室前門的門框上,門大約開著三四十公分“許恁”(甌語,那么)大,等到上課的鈴聲一響,同學們爭先恐后地往教室跑,第一個推門而入的人,不是被顛落下來的“搽掃”砸到,就是被畚斗套住,這時站在旁邊看“鬧熱”(甌語,熱鬧)的他們,便笑得前仰后翻、捶腿拍桌。但“豬肚吃多爻,總會屙吃出”。有一次,那畚斗沒有扣砸到同學,卻套到了一位代課老師的頭上。這下可砸了鍋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之后,便陪著以趙八為首的幾個搗蛋鬼,被班主任劉老師批得是屁滾尿流。
那天,劉老師憤怒到了極點,趙八等早被勒令站在講臺旁示眾。
劉老師從學習說到紀律,又從紀律說到品德,歷數趙八們的種種不是,末了還拿我作比較,著實讓我很不好意思。說我請了一個月的假(我那時請假跟父母到上海、杭州、蘇州、無錫、鎮(zhèn)江、揚州、常州、南京旅游去了),拉下這么多功課,還能寫出了這樣好的作文(我寫的作文被當作范文在講臺上宣讀),說他趙八天天在學校,不但什么都沒學會,還天天被人告狀……
趙八大概是想表示一下自己是“谷礱下雀兒——老嚇嚇”的意思,朝某同學嬉笑做鬼臉,恰巧被劉老師看到,劉老師火不打一處來,一個健步上去,“一腳躄”(甌語,用腳側背擊人謂之掃腳躄)飛掃過去怒叱道:“我讓你嬉皮笑臉,嬉皮笑臉,站好!”趙八沒有想到會被劉老師逮住,更沒有料到劉老師的動作會這么神速,這么到位,這么利索,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搖晃幾下勉強站住了。也許是連嚇帶痛的緣故,他的臉上顯出了幾分哭相,扁了扁嘴,再也不敢造次了。
劉老師的行為,雖然是出于恨鐵不成鋼的動機,但若在現在,體罰學生可是犯法的呢,如被家長得知,不知會鬧成什么樣子呢。
不知劉老師是否后悔過?
更不知趙八同學是否還記得此事?
二〇一七年一月一日于東甌南浦之抱樸軒
- 饅頭還想大過蒸籠:甌語,此比喻學生怎能跟老師作對,不聽老師的話呢。
- 三八線:原指朝鮮半島北緯38度附近的軍事分界線,即日本投降后南韓北朝的臨時分界線。此借指當年同桌常用粉筆在桌子中間畫線為界,雙方均不過線,一旦過線則常借此口角。
- 大貓走出爻,猴頭爬上稱大王:甌語,大貓指老虎,意思是老虎不在家(森林),猴子就取代老虎的位置,自己當起大王。此指班主任不在,同學們就無法無天了。
- 豬肚吃多爻,總會屙吃出:甌語,豬肚指豬的胃,通常是沒有食物的殘渣(糞便),但胃腸是連在一起的,吃豬胃吃多了,吃到本在腸子里的糞便,在所難免。此處指某事做多了,難免會發(fā)生意外。
- 谷礱下雀兒——老嚇嚇:甌語(諺語),此比喻經歷事情多了,嚇膽大了,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