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秦兩漢“小說”涵義的生成
概括而言,現(xiàn)當代學者對先秦“小說”的解釋可以分為兩派:一是指瑣碎、淺薄的議論;二是指故事、民間傳說等。前者以魯迅為代表,他認為《莊子》中“小說”之名,“乃謂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與后來所謂小說者固不同”[1]。魯迅的論斷影響巨大,此后有關古小說的論著多祖述該說。侯忠義云:“從內(nèi)容來說,‘小說’即‘小道’;從形式來說,系‘瑣言碎語’,即瑣屑、淺薄的言辭。”楊義以為:“‘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意思是粉飾瑣碎淺陋的道理去求取高大的名聲,離開明達遠大的境地就很遠了。這里的‘小說’和作為文學樣式的小說,不是一回事?!?sup>[2]此派主要著眼于古小說議論的功能,所以說它與后來的小說名同實非。關于后者,畢桂發(fā)、陸林、徐克謙、杜貴晨等學者較早論及[3]。畢桂發(fā)說:“莊子所謂小說具體指的就是寓言這種故事性文體,而不是只言片語的瑣屑言論?!标懥终J為,《莊子》“小說”之“說”,“是指故事性的敘事文體”。徐克謙指出:“先秦的‘小說’或者‘說’,乃是一種說故事的文體?!倍刨F晨以為,先秦“小說”一詞在“小”的前提下,乃指故事的、寓意的、愉悅的談說。此派偏重于古小說敘事的功能,并試圖與后世文學性的小說溝通起來。其中,杜貴晨的說法還巧妙地把敘事性與論說結合了起來。這些新論都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近幾年一些學者討論先秦的“說體”,蓋沿承此派而成。
對先秦之“小說”無論采取哪種說法,都離不開對“小說”一詞本身的解讀和對其語境的考察。為論述方便,先錄《莊子·外物》有關原文: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鶩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后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jīng)于世亦遠矣。[4]
許多論者對這段話的理解存在著兩點不同程度的偏差或誤解。唐人成玄英疏“后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云:“末代季葉,才智輕浮,諷誦詞說,不敦玄道,聞得大魚,驚而相語?!庇质琛帮椥≌f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云:“夫修飾小行,矜持言說,以求高名令(問)[聞]者,必不能大通于至道?!?sup>[5]這是將“小說”拆解為不能通于大道的“小道”、“言說”。從文字本身看,成疏似無問題,但結合當時語境看,成疏不無問題。
其一,“小說”不僅指小道理,也指故事。從《外物》篇上下文意看,所謂“輇才諷說”、“飾小說”云云,正是就任公子東海釣大魚的寓言故事而生發(fā)的,即“說”的內(nèi)容是大魚、小魚。從《外物》篇產(chǎn)生時代講,該篇出自莊子后學之手,其寫成時代大約在戰(zhàn)國后期,大致與《韓非子》著述年代相當[6]。而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后期的《荀子》、《韓非子》都更加自覺地運用了以譬喻說理的方法?!盾髯印し窍唷氛f:“談說之術:……分別以喻之,譬稱以明之。”[7]韓非子《說林》上下兩篇、內(nèi)外《儲說》六篇,都匯集了大量的歷史、名人逸事、民間傳說、志怪和寓言等各類故事,并且明確將這些備用作譬喻的故事命名為“說”。因此,筆者認為《外物》篇所謂的“諷說”、“小說”,都含有志怪、寓言等類型的譬喻故事在其中,而附著于這些譬喻故事的議論則是極為膚淺的[8]。用大量的譬喻故事來論理,正是整部《莊子》“說”的特色,《逍遙游》篇明確說鯤鵬故事是志怪者“齊諧”之言,而《說劍》篇堪稱是說故事的代表?!罢f”之“小”,不過是莊子后學對其他學術派別的一種貶稱,一種學術價值判斷。此與《荀子·正名》所謂“小家珍說”的用法一致(珍,怪的意思)。
其二,“縣令”不是指“高名令聞”,而是實指縣官。南宋初馬永卿已立“縣官”新說。其《懶真子》卷三駁成玄英疏云:
蓋“揭竿累”以譬“飾小說”也,“守鯢鮒”以譬“干縣令”也。彼成玄英膚淺,不知莊子之時已有縣令,故為是說?!妒酚洝でf子列傳》: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妒酚洝つ瓯怼非匦⒐辏骸安⒅T小鄉(xiāng)聚為大縣,縣一令”。是年乃梁惠王之二十二年也。且周嘗往來于楚魏之間,所謂監(jiān)河侯,乃西河上一縣令也,時但以侯稱之耳?!冶O(jiān)河侯云:“我得邑金”,是以知為縣令也。[9]
又南宋末褚伯秀撰《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卷八七引林疑獨注亦主此說:“鯢鮒,魚之小。縣令,官之卑。皆非遠大之所也。”[10]此說可從。在戰(zhàn)國中期以前的古籍中,如《左傳》、《國語》等,很難見到“縣令”、“令”的稱呼。而在戰(zhàn)國晚期的古籍中,如《韓非子》、《戰(zhàn)國策》等,則大量出現(xiàn)了“縣令”一詞。而且,戰(zhàn)國時期的縣令(特別是一般的小縣)是地位不高的小官[11]。所以,晚出的《外物》篇有用鯢鮒小魚來比喻縣令卑官的說法,意謂修飾淺薄道理、諷說驚怪故事的人,只能求得縣令之類的小官,成不了大氣候。此為《漢志》“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的說法提供了張本。
《莊子·外物》所謂“小說”作為學術價值的判斷,以及其中所隱含的“說”的文體意義,是兩漢具有文體意義之小說觀形成的重要出發(fā)點。劉向、桓譚、班固(或劉歆)、張衡和徐干等所謂“小說”的要義有四:一是議論,二是故事,三是“不入流”,四是娛樂。
西漢末劉向的小說論是隱含的,并沒有直接表述(直接的表述也可能失傳了)。劉向序整理本《說苑》云:
所校中書《說苑雜事》及臣向書、民間書,誣校讎。其事類眾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除去與《新序》復重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后(復)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號曰《新苑》,皆可觀。[12]
檢《漢志·諸子略》,“可觀”的《新序》、《說苑》被列入儒家,而《百家》則被打入小說家。由于班固的《諸子略》主要是依據(jù)劉向之子劉歆的《七略》而來,所以將《百家》稱為小說的依據(jù)應當是“淺薄,不中義理”、不“可觀”。從今存《新序》、《說苑》的體例看,其用故事進行議論的方式與《百家》應當是一樣的,只是《百家》的義理“淺薄”些。據(jù)此,則劉向是把那些既說故事而又“淺薄,不中義理”的言說當做“小說”的。從既說故事而又說理這兩大特點看,劉向心目中的小說與《莊子·外物》篇所謂“小說”,二者之間的淵源關系可謂一脈相承!
比較明確揭示“小說”文體特征的,恰恰是與劉向時代相接的桓譚。《新論》佚文曰:
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13]
譚見劉向《新序》、陸賈《新語》,乃為《新論》。莊周寓言,乃云“堯問孔子”;《淮南子》云“共工爭帝地維絕”,亦皆為妄作,故世人多云短書不可用。然論天間莫明于圣人,莊周等雖虛誕,故當采其善,何云盡棄邪?[14]
“叢殘小語”也稱“叢殘小論”(《新論·正經(jīng)》),雖包含古代的格言、警句、善言嘉語等,但主要是各種故事(如莊周寓言、淮南子神話);“譬論”是指用譬喻故事來議論;“短書”是指“妄作”、“虛誕”、近于小道的著述(如《莊子》、《淮南子》),并不僅僅是指形制長度為六寸、八寸的簡書。王充《論衡·書虛》亦曰:“言聶政刺殺韓王,短書小傳,竟虛不可信也?!庇制洹吨x短》曰:“漢事未載于經(jīng),名為尺藉短書,比于小道,其能知,非儒者之貴也?!?sup>[15]如此看來,桓譚的“短書”論,明確地指出了古小說的文體特征:內(nèi)容上是叢殘小語,表達方式上是用故事來說理,而且好妄作、虛誕,“學術”品格上有可觀、可采之辭,但只限于修身齊家而未臻于治國。此論與莊子后學之“小說”應有直接聯(lián)系,因為其中“妄作”、“虛誕”說即緣于《莊子》而發(fā);與劉向的小說觀相比,在表達方式上指出了虛構問題,在“學術”品格上明確了“可觀”的地位。魯迅說桓譚所謂小說“始若與后之小說近似”[16],正是著眼于虛構、寓言異記、不本經(jīng)傳而言。
《漢志·諸子略》來源于劉歆《七略》,其“小說家”小序曰: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比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17]
此中謂小說“可觀”、“可采”,與桓譚的意見基本一致。其新意有二:小說家出于稗官,小說作者是“閭里小知者”;小說的內(nèi)容為“街談巷語”。前者容稍后討論,這里先說后者。從語源考察,“街談巷語”主要來自民間和士人兩個階層,其指向也有民間傳聞瑣事與關乎朝廷政事兩種分別。民間傳聞瑣事之例書載眾多,此臚列數(shù)條:
世俗言曰:“饗大高者而彘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戲以刃者太祖其肘,枕戶橉而臥者鬼神蹠其首?!贝私圆恢诜睿ト酥豢趥饕?。(《淮南子·泛論訓》)[18]
余小時聞閭巷言,孔子東游,見兩小兒辯斗,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近,日中時遠?!币粌阂匀粘醭鲞h,日中時近。……(《新論》)[19]
俗說:雞鳴將旦,為人起居;門亦昏閉晨開,捍難守固;禮貴報功,故門戶用雞也。(《風俗通義》卷八)[20]
關乎朝廷政事者,書載也不少,尤以《荀子》、《論衡》和《風俗通義》為多,此摘錄幾條:
世俗之為說者曰:“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薄浪字疄檎f者曰:“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嬰;共,艾畢;菲,對屨;殺,赭衣而不純。治古如是?!保ā盾髯印ふ摗罚?sup>[21]桓公朝諸侯之時,或南面坐,婦人立于后也。世俗傳云,則曰負婦人于背矣。此則夔一足、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之語也。(《論衡·書虛》)[22]
燕太子丹仰嘆,天為雨粟,烏白頭,馬生角,廚中木象生肉足,井上株木跳度瀆。俗說:燕太子丹為質于秦,始皇執(zhí)欲殺之,言能致此瑞者,可得生活;丹有神靈,天為感應,于是遣使歸國……原其所以有茲語者,丹實好士,無所愛吝也,故閭閻小論飾成之耳。(《風俗通義》卷二)[23]
(孝成帝)常見中壘校尉劉向,以世俗多傳道:孝文皇帝,小生于軍,及長大有識,不知父所在,日祭于代東門外;高帝數(shù)夢見一兒祭己,使使至代求之,果得文帝,立為代王?!翁煜?,致升平,斷獄三百人,粟升一錢。(《風俗通義》卷二)[24]
這些街談巷議者不一定都是平頭百姓,往往也出自一些士人,甚至是朝廷官員,而且此風由來已久?!蹲髠鳌は骞荒辍匪^“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薄ⅰ秶Z·周語》所記“邵公諫弭謗”,都是國人議論朝廷的著名故事。至若秦漢以來,中央集權日盛,而士民議政之情亦愈熾!《史記·秦始皇本紀》錄李斯上書曰:“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sup>[25]張衡《西京賦》寫道:“若其五縣游麗辯論之士,街談巷議,彈射臧否,剖析毫厘,擘肌分理。所好生毛羽,所惡成創(chuàng)痏?!?sup>[26]《意林》說:“桓靈之際,閹寺專命于上,布衣橫議于下;干祿者殫貨以奉貴,要名者傾身以事勢;位成乎私門,名定乎橫巷。由是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常檢,事無定價;長愛惡,興朋黨?!?sup>[27]這里所謂入朝出巷者、游說辯論之士、橫議之布衣,都不是普通百姓。
據(jù)上述可以認為,無論高貴、低賤,無論政事、風俗,凡是在朝廷、君王以外談論事物,并在一定時期、地區(qū)流行的言論,都應當是班固所謂“街談巷語”的所指。此與桓譚所謂“叢殘小語”的內(nèi)涵似乎不盡一致。有論者將班氏所說看做民間性的,又有學者說“是指與朝政得失相關的庶人言論,非指一般的閑言碎語”[28]。從上引史料所透露的情況來看,這兩種說法恐怕都有道理,但都有失偏頗。
班固為何要強調(diào)“街談巷語”是“道聽途說者”制造的?一查語源,其用意就十分明白了?!墩撜Z·陽貨》:“子曰:‘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薄墩x》曰:“言聞之于道路,則于道路傳而說之,必多謬妄,為有德者所棄也?!?sup>[29]顯然,班固是借孔子的話來貶低“街談巷語”的社會價值,與他借子夏的話斥“小說”為“小道”的用意是一致的[30],唯其如此,才能達到將小說家趕出“可觀”九流之外的最終目的。個中班固儒家一統(tǒng)的思想立場昭然若揭!當然,這與劉向父子崇經(jīng)尊儒的影響也不無關系。
班固既貶低“街談巷語”的社會價值,另一方面為何又稱之“可采”?這個問題還得從語源說起?!捌c蕘”是采薪者,語出《詩經(jīng)·大雅·板》:“先民有言:‘詢于芻蕘。’”鄭箋:“古之賢者有言,有疑事當與薪采者謀之?!?sup>[31]“狂夫”出自古老的格言,《史記·淮陰侯列傳》:“(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擇焉’?!?sup>[32]又《說苑·叢談》:“狂夫之言,圣人擇焉?!薄稘h書·爰盎晁錯傳》:“傳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鳖櫞耍瑒t班固所謂“芻蕘狂夫之議”,是特指“街談巷語”中與朝政得失相關的言論,而非一般的民間傳聞瑣事。換言之,班固其實認為大部分的“街談巷語”是沒有什么政治價值的,“如或一言可采”的只是其中如“芻蕘狂夫之議”的部分?!稘h書》改“圣人擇焉”為“明主擇焉”,雖兩字之差,卻也流露出班固的經(jīng)學立場,他是從戰(zhàn)國以前天子或君王廣泛采言的聽政制度角度而言的(詳后再論)。此點又與桓譚的“可采”說有所區(qū)別。
從以上討論看來,《漢志》“小說家序”并沒有給出“小說”文體特征的全面界定,班固只是對小說的內(nèi)容、品格及其作者有所說明,他的小說文體觀其實還是隱含在所列的十五家小說作品和“其語淺薄,似依托也”、“古史官記事也”等注語中,但《漢志》強調(diào)小說內(nèi)容出自“街談巷語”的意義在于:小說既是講故事的,又是講議論的。
真正為“小說”之內(nèi)容、功能和性質注入新意的當推東漢后期的張衡。其《西京賦》曰:
匪唯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寔俟寔儲。
三國吳人薛綜注:“小說,醫(yī)巫厭祝之術,凡有九百四十三篇。言九百,舉大數(shù)也……持此秘術,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皆常具也?!崩钌谱⒃唬骸啊稘h書》曰:《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初,河南人也。武帝時,以方士侍郎,乘馬,衣黃衣,號黃車使者。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應劭曰:其說以《周書》為本?!?sup>[33]參考注釋,可知此中新意有三:一是首倡小說的娛樂性,將小說與上林苑中珍草異木、奇禽怪獸、高館長亭、翠羽華蓋、豹車獵狗等“玩好”等量齊觀,乃是愉心悅意的玩意;二是揭示小說的方士化,將小說看做是記載醫(yī)、巫、厭、祝等方術的秘傳之書;三是揭橥小說的俳優(yōu)性,將小說進入宮廷、優(yōu)侍天子的情形概括了出來。
關于第一點,漢末徐干傳承了此說。其《中論·務本篇》說:
人君之大患也,莫大于詳于小事而略于大道,……夫詳于小事而察于近物者,謂耳聽乎絲竹歌謠之和,目視乎琱琢采色之章,口給乎辯慧切對之辭,心通乎短言小說之文,手習乎射御書數(shù)之巧,體騖乎俯仰折旋之容。凡此者,觀之足以盡人之心,學之足以動人之志,且先王之末教也,非有小才小智則亦不能為也。[34]
這里將小說與音樂、繪畫、演講、書法等藝術相提并論,無疑是進一步明確了小說足以“盡人之心”、“動人之志”的娛樂特征。有論者以為是徐干首倡娛樂說,是沒有細讀出張賦“玩好”的意蘊。
關于第二點,《西京賦》“寔俟寔儲”下文緊接曰“于是蚩尤秉鉞,奮鬣被般。禁御不若,以知神奸。螭魅魍魎,莫能逢旃”云云,即是夸張這種醫(yī)巫厭祝秘術可以使御林軍知神奸,而螭魅魍魎莫能逢擋的神勇。李善注尤能揭明這層含義,曰:“《左氏傳》曰:王孫滿謂楚子曰:昔夏鑄鼎象物,使人知神奸。故人入川澤,不逢不若,螭魅魍魎,莫能逢旃?!?sup>[35]如此,這里所謂小說的法力,不正如后世道教徒畫的進山符箓?故王瑤認為:“張衡所言小說本自虞初的說法,也就是說小說本自方士。證以漢志所列各家的名字和班固的注語,知漢人所謂小說家者,即指的是方士之言。”[36]僅就志怪小說而言,“小說本自方士”說不失為卓識之論。
至于第三點,小說作為帝王隨從“從容之求,寔俟寔儲”的“秘書”,其內(nèi)容不僅包括三國薛綜所謂“醫(yī)巫厭祝之術”的方士故事,而且也應包含漢末應劭所謂“其說以《周書》為本”的歷史故事,以及朝廷俳優(yōu)的滑稽故事。這些以“秘書”侍奉帝王者,身份正類似俳優(yōu)?!妒酚洝せ袀鳌吩唬骸榜蚁壬唬撼夹业靡越?jīng)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于左??梢杂[觀揚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37]其中記有漢武帝時倡優(yōu)郭舍人、侍郎東方朔等人應武帝召問的滑稽之語。王齊洲以為唐宋人所引來歷不明的《周書》,很可能就是《虞初周說》的佚文,而其內(nèi)容多為具有傳奇性和故事性的短篇[38]。其說很有道理,不過還可以加上滑稽性的故事,如《太平御覽》卷四五六載錄不明來歷之《周書》,或許是其佚文:
魏襄王欲為中天之臺,誡曰:“敢諫者死?!本U乃負操捶而入曰:“臣聞大王將為中天之臺,愿加一力焉?!蓖踉唬骸昂我玻俊睂υ唬骸俺悸勌斓叵嗳トf五千里,今王因而半之,當高七千五百里,基址當廣八千里。盡王之地,不足以為。大王必欲為之,先起兵以伐諸侯,及四夷盡有,地乃足矣。然以林木之積,人徒之眾,倉廩之輸,當給其外,乃可以作?!毕逋鹾偃唬瑹o以應之,乃罷。[39]
如此,至三國時出現(xiàn)“俳優(yōu)小說”《笑林》就毫不奇怪了[40]。
綜上,先秦兩漢時期“小說”的涵義,經(jīng)歷了由小說文體之名而至小說之實的發(fā)展過程。戰(zhàn)國晚期出現(xiàn)的“小說”并不是一個常見、固定的詞,其中心涵義的“說”,可以指議論、學說,也可以指言說、故事,是一種可以稱為“說體”的文體。兩漢之際,“小說”一詞固定了下來,并逐步具有了文學性的文體意義。其中,劉向的小說觀隱含著“小說”的故事性,體現(xiàn)出自戰(zhàn)國晚期以來子書故事化的趨向;桓譚的“短書”論明確了“小說”以譬喻、虛誕論理的言說方式,同時也明確了“小說”的可觀、可采價值,是論緣于《莊子》“小說”而來;班固的“小說家序”則沿承劉向的“淺薄、不中義理”說,將“小說”的內(nèi)容進而貶斥為“街談巷語”;張衡的“秘書”說隱括了“小說”方士化、娛樂性、俳優(yōu)化的內(nèi)容、性質和特征,為“小說”注入了新的涵義。
[1] 魯迅:《魯迅全集》第九卷《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51頁。
[2] 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史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2頁;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0頁。
[3] 畢桂發(fā):《略論先秦兩漢時期的小說理論》,《許昌學院學報》1986年第2期;陸林:《試論先秦小說觀念》,《安徽大學學報》1996年第6期;徐克謙:《論先秦“小說”》,《社會科學研究》1998年第5期;杜貴晨:《先秦“小說”釋義》,《泰安師專學報》2000年第2期。
[4] [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93年,第925頁。
[5] 《莊子集釋》,第926、927頁。
[6] 參見張恒壽:《莊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
[7] [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第86頁。王念孫曰:“分別”當在下句,“譬稱”當在上句。今本多作“譬稱以喻之,分別以明之”。
[8] 陳洪:《古小說史三考》,《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第二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9] [宋]馬永卿:《懶真子》,明萬歷商濬刻稗海本,第31頁。
[10] [宋]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詳細引證,參見陳洪《古小說史三考》一文。
[12] 鄧駿捷校補:《七略別錄佚文 七略佚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7頁。也有學者認為這里的“百家”不是書名,只是百家之說的總稱。然《漢志》中列有《百家》一書,其佚文也可證上述意見。
[13] [南朝梁]蕭統(tǒng)撰,[唐]李善注:《文選》卷三一江淹《李都尉(從軍)陵》李注引,中華書局,1981年,第444頁。
[14] [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一三,中華書局,1985年,第537頁。
[15] [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199、557-558頁。
[16] 《中國小說史略》,第151頁。
[17]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5頁。
[18] 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459頁。
[19]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549頁。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年,第28頁。
[20] [漢]應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第374頁。
[21] 《荀子集解》,第322-327頁。
[22] 《論衡校釋》,第195頁。
[23] 《風俗通義校注》,第90-92頁。
[24] 《風俗通義校注》,第93-94頁。
[25]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1983年,第255頁。
[26] 《文選》,第43頁。
[27]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094頁。
[28] 王齊洲、伍光輝:《“稗官”新詮》,《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葉崗《中國小說發(fā)生期現(xiàn)象的理論總結》說:“《諸子略·小說序》為我們構筑了小說發(fā)生的民間空間和民間狀貌,確立了小說內(nèi)容源自民間的性質?!保ā段乃囇芯俊?006年第10期)
[29] [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525頁。
[30] 《論語注疏·子張》篇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正義》曰:“小道謂異端之說,百家語也。雖曰小道,亦必有小理可觀覽者焉,然致遠經(jīng)久,則恐泥難不通,是以君子不學也?!保ǖ?531頁)
[31] [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七,《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281頁。
[32] 《史記》,第2618頁。
[33] 《文選》,第45頁。
[34] [魏]徐干撰,孫啟治解詁:《中論解詁》,中華書局,2014年,第288頁。
[35] 《文選》,第45頁。
[36] 王瑤:《中古文學史論集·小說與方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85頁。
[37] 《史記》,第3203頁。
[38] 王齊洲:《〈漢書·藝文志〉著錄之〈虞初周說〉探佚》,《南開學報》2005年第3期。
[39]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第2096頁。
[40] 詳見陳洪、孟稚:《論漢魏六朝俳優(yōu)小說》,《徐州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