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語”類文體的形成

中國早期小說生成史論 作者:陳洪 著


一、“語”類文體的形成

“語”的古字是吾,漢代釋義分別是論、論難、敘說。漢許慎《說文解字》:“語,論也。從言吾聲?!薄爸毖栽谎?,論難曰語?!?sup>[1]《詩經(jīng)·公劉》:“于時言言,于時語語?!睗h毛亨傳曰:“直言曰言,論難曰語。”[2]漢劉熙《釋名》:“語,敘也,敘己所欲說也?!?sup>[3]按照漢代學(xué)者對“語”的解釋,由“語”所產(chǎn)生的文體應(yīng)當有兩種:即論述性的,敘事性的??疾齑呵镆詠怼罢Z”的存在形態(tài)、類型及其文體的發(fā)展,也正是如此。

(一)

從現(xiàn)存資料看,“語”字的出現(xiàn)略晚于“言”字。甲骨文里有言而無語,《尚書》也有言而無語,至《逸周書》則言、語俱有。邱淵據(jù)徐中舒、陳夢家的考釋說,甲骨文中的“言”,在商代是祭名、告祭,例如“辛巳卜內(nèi)言其有遘”、“貞言其有疾”、“貞言無遘”。這里的“言”既是人對神的“言說”即禱告,也是神對人的“言說”即“神示”,是人神之間的相互溝通。在政教合一的時代,統(tǒng)治者在禱告祭祀或者占卜的時候,不僅扮演著與神溝通的角色,甚至扮演著神的角色。這樣,“神示”就成了變相的“人示”,“鬼治”成了變相的“人治”[4]。因此,我們才能看到商周文獻《尚書》里許多帝王的言說,充滿著至高無上的神圣權(quán)威:

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商書·湯誓》)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ā渡虝摹罚?/p>

明聽朕言,無荒失朕命?。ā渡虝けP庚》)[5]

隨著人性時代的逐步到來,賢哲、士人以及君子的言論逐漸占據(jù)了古史的一席之地:

古人有言曰:“撫我則后,虐我則仇?!保ā吨軙ぬ┦摹罚?/p>

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保ā吨軙つ潦摹罚?/p>

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周書·酒誥》)

古人有言曰:“民訖自若是多盤。”(《周書·秦誓》)

遲任有言曰:“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保ā渡虝けP庚》,孔安國傳:“遲任,古賢?!保?sup>[6]

周任有言曰:“為國家者,見惡如農(nóng)夫之務(wù)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保ā蹲髠鳌る[公六年》,杜預(yù)注:“周任,周大夫?!保?/p>

且史佚有言曰:“無始禍,無怙亂,無重怒。”(《左傳·僖公十五年》,杜預(yù)注:“史佚,周武王時大史,名佚?!保?/p>

仲虺有言曰:“取亂侮亡?!保ā蹲髠鳌ば辍罚蓬A(yù)注:“仲虺,湯左相,薛之祖奚仲之后?!保?/p>

叔向有言曰:“怙亂滅國者無后?!保ā蹲髠鳌ぐЧ吣辍?,據(jù)孔穎達疏,叔向出身晉國貴族羊舌氏,晉大夫)[7]

在《尚書》里以“有言曰”引出的言論共5例,有姓名的僅有遲任1例;而《左傳》中以“有言曰”引出的言論共22例,有姓名的則達13例。不過,這些“言”與帝王之“言”一樣,仍然帶有強烈的教訓(xùn)、教令、警句、格言、箴戒和垂告的色彩,這應(yīng)該都源于甲骨文中之“言”的告祭原始底色。

春秋以降,“言”體文形成,具有獨言而非對話、直言而非論辯、論說而非敘事三個文體特征。其文本形態(tài)則有“格言警句型”、“專題議論型”二種。前者以《老子》首開其傳統(tǒng),《逸周書·周祝解》、《文子·符言》繼踵其后;后者有《商君書·壹言》、《管子·樞言》、《管子·霸言》等[8]。不過,這個說法只是從現(xiàn)存文本而言的,若從失傳的文獻而言,在《老子》、《周祝解》之前,一定還存在著許多格言警句式的文獻。如《老子》第四十一章有云: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貨且善。

《老子校釋》:“奚侗曰:‘《建言》’,當是古載籍名。高亨曰:‘《建言》’,殆《老子》所稱書名也?!?sup>[9]又《左傳》四次引用“史佚有言曰”,也應(yīng)當是依據(jù)周武王時太史佚的某種“言”論集而來的。

(二)

稍晚于“言”而興起的“語”,與“言”體文既有分流之態(tài),又有匯合之勢。《尚書》中無“語”字,而《逸周書》“語”字凡五見,其中《太子晉解》有云:

師曠見太子,稱曰:“吾聞王子之語高于泰山,夜寢不寐,晝居不安,不遠長道,而求一言?!?sup>[10]

這里“語”與“言”對稱,似乎是頗有意味的一種暗示。

“語”在西周、春秋時期,既是貴族教育的技能之一,又是一種文體?!吨芏Y·春官宗伯》云:“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鄭玄注:“興者,以善物喻善事。道,讀曰導(dǎo)。導(dǎo)者,言古以剴今也。倍文曰諷,以聲節(jié)之曰誦,發(fā)端曰言,答述曰語?!?sup>[11]據(jù)鄭注看,語是一種對答、論難性的說話,用來訓(xùn)練話語的文本,應(yīng)當是一種有別于“興、道、諷、誦、言”的文體,可惜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難以看到這種“語”的訓(xùn)練教材了?!秶Z·楚語上》:

(士亹)問于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dǎo)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xùn)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12]

這里的令、語、故志、訓(xùn)典,顯然都是具有特定內(nèi)涵和功能的文體。韋昭解曰:“《語》,治國之善言?!边@種“語”體,是指與國家政治相關(guān)的言論或記載。王樹民認為:“‘語’是當時很受貴族統(tǒng)治者重視的一種記載,《國語》便是集合各國之‘語’而編成的一部書,所以稱為‘《國語》’?!?sup>[13]

不過“語”的表現(xiàn)形式和存在形式是豐富多樣的,不止政治言論一種。俞志慧說:“大致可分為重在記言和重在敘事兩種,每一類又表現(xiàn)為散見的和結(jié)集(或成篇)的兩種?!?sup>[14]所謂記言而散見的“語”,寬泛地說,它可以包括記載于《尚書》、《左傳》、《逸周書》等典籍中的眾多格言、警句、訓(xùn)誡、諺語等,即上文討論的“言”。如諺語,既可稱作“言”,也可叫做“語”:

周諺有之曰:“山有木,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保ā蹲髠鳌る[公十一年》,杜預(yù)注:“諺,音彥,俗言也?!保?sup>[15]

諺有之曰:“觥飯不及壺飧?!保ā秶Z·越語》,韋昭注:“諺,俗之善語?!保?sup>[16]

語言有之曰:“焉而晏日,焉而得罪,將惡避逃之?”(《墨子·天志上》)[17]

鄙諺曰:“莫眾而迷?!薄Z曰:“莫三人而迷?!保ā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上》)[18]

狹義地說,“語”主要散見于戰(zhàn)國以來的史書與子書中,而且多見于《左傳》、《國語》、《逸周書》中,多以“語曰”的形式引出:

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有語曰:“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鏡于人則知吉與兇?!保ā赌印し枪ブ小罚?sup>[19]

語曰:“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公正之士,眾人之痤也。循乎道之人,污邪之賊也。”(《荀子·君道》)[20]

語曰:“惡紫之奪朱,惡利口之覆邦家?!保ā兑淖印ご蟮老隆罚?sup>[21]

語曰:“其母好者其子抱?!保ā俄n非子·備內(nèi)》)[22]

語曰:“麒驥之衰也,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女子勝之?!保ā稇?zhàn)國策·齊五》)[23]

還有一些稱之為民語、野語、鄙語、宋人語等:

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圣人貴精。”(《莊子·刻意》)

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保ā肚f子·秋水》)[24]

民語曰:“欲富乎?忍恥矣,傾絕矣,絕故舊矣,與義分背矣?!保ā盾髯印ご舐浴罚?sup>[25]

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保ā俄n非子·難三》)[26]

臣聞鄙語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后?!保ā稇?zhàn)國策·趙一》)[27]臣聞鄙語曰:“見菟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戰(zhàn)國策·楚四》)[28]

有論者以為,春秋以來“言”、“語”的大量產(chǎn)生是“君子立言”的結(jié)果[29],是很有道理的,但就此看,市井民間產(chǎn)生的“言”、“語”也不少,其中鄉(xiāng)野的趣味很濃郁,并非都來自古代賢哲的智慧。

至于結(jié)集或成篇的“言”、“語”,則以《逸周書·周祝解》、《國語》、《老子》、《論語》、《文子·符言》等為代表,出土文獻中則以《瑣語》、《春秋事語》、郭店楚簡《語叢》、長沙出土帛書《稱》等著稱。

《逸周書》成書時代說法不一,各篇產(chǎn)生時代亦不一。黃懷信認為其編定時間在公元前532-前339年之間[30],即春秋末葉到戰(zhàn)國中期,較為可信?!吨茏=狻?,注家多認為是祝官所作。陳逢衡說“此周祝垂戒之語”,唐大沛云“此篇作于周祝。祝即春官太祝,掌王誥命者也。古人垂戒之文不一體,此篇似箴似銘,尤為奇絕”[31]。過常寶推定:“祝有訓(xùn)誡之職責,而祝的權(quán)威來自文獻,所以他的訓(xùn)誡主要以征引權(quán)威性的‘語’來進行,故而很早就開始了搜集‘善言’的工作,并形成職業(yè)性文獻。這種職業(yè)文獻最初就是具有教訓(xùn)意味的‘語’的輯本?!?sup>[32]

故《周祝解》中保存了不少精彩經(jīng)典的“語”錄:

故曰文之美而以身剝,自謂智也者故不足。角之美殺其牛,榮華之言后有茅。凡彼濟者必不怠,觀彼圣人必趣時。石有玉傷其山,萬民之患在口言。時之行也勤以徙,不知道者福為禍。時之徙也勤以行,不知道者以福亡。故曰肥豕必烹,甘泉必竭,直木必伐。

故狐有牙而不敢以噬,獂有蚤(爪)而不敢以撅。勢居小者不能為大。……故木之伐也而木為斧,賊難而起者自近者。二人同術(shù),誰昭誰暝,二虎同穴,誰死誰生。故虎之猛也而陷于獲,人之智也而陷于詐。[33]

此中有些“語”還流傳到后來的一些文獻中。例如“文之美”幾句,《文子·符言》:“其文好者皮必剝,其角美者身必殺。甘井必竭,直木必伐。物有美而見害,人希名而召禍。華榮之言后為愆,先騁華辭,后招身禍。石有玉,傷其山,山若藏寶必見鑿,人不慎言必招禍。黔首之患固在言?!?sup>[34]《墨子·親士》:“甘井近竭,招木近伐?!薄肚f子·山木》:“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薄斗蹲印罚骸爸蹦鞠确?,甘井先竭。”(《太平御覽》卷一八九引)

《老子》可能也是一種職業(yè)文獻,它“在一定程度上采用或匯輯了一些‘語’文獻”,并成為“一種以‘語’為基礎(chǔ)的闡釋性的文本”[35]。除上引《建言》“明道若昧”云云以外,又如《老子》第五十七章:“故圣人云:‘我無為,人自化;我好靜,人自正;我無事,人自富;我無欲,人自樸。’”第七十八章:“故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倍独献印返诙滤档米⒁猓?/p>

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或。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豈虛語?故成全而歸之。

顯然,“曲則全”以下六句為古語,“是以圣人”以下則是闡述性的文字。《老子》中到底還有多少這樣隱含的古語,今天已經(jīng)難以一一指證了。不過還有些蛛絲馬跡可尋,《老子》第三十六章所謂“將欲翕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數(shù)句[36],疑緣自《逸周書》?!稇?zhàn)國策·魏策》任章引《周書》:“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sup>[37]《韓非子·說林上》所引也出自《周書》。

在出土文獻中,我們還能看到專門采集“語”而成篇的資料。郭店楚簡《語叢四》可見其端倪,此摘錄四條以窺一斑:

言以詞,情以久。靡言不酬,靡德無報。言而茍,墻有耳。往言傷人,來言傷己。言之善,足以終世。三世之富,不足以出芒。

口不慎而戶之不閉,惡言報己而死無日。

竊鉤者誅,竊邦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之所存。

雖勇力聞于邦,不如材;金銀盈室不如謀;眾強甚多不如時,故謀為可貴。[38]

這些都可以說是格言警句式的“語”。其中,“靡言不酬,靡德無報”,語出《詩經(jīng)·大雅·抑》“無言不讎,無德不報”?!案`鉤者誅”幾句為《莊子·胠篋》篇所謂“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所本。

劉釗認為,“本篇內(nèi)容為匯集一些格言而成,體例與《說苑·談叢》、《淮南子·說林》相類”[39]。李零則將《語叢四》命名為《說之道》,認為它是講“談話技巧的書”,“它利用的資料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歷史掌故(即故事性的資料),一類是著名言論(語言類的資料)。二者經(jīng)常是混在一起,不能截然分開?!@種書,也叫‘事’,也叫‘語’,也叫‘事語’”[40]。此二說頗有啟發(fā)意義。

(三)

據(jù)上所論,就重在記言的來說,無論是散見的“言”、“語”,還是成篇成冊的“語”錄,都是具有議論性的言論,或者是議論文中的重要構(gòu)件。而就重在敘事的來講,“言”、“語”又往往與故事混在一起,成為所謂“事語”,并成為小說的構(gòu)件。《國語》、《汲?,嵳Z》、《春秋事語》等具有很強的敘事性。

《國語》是春秋各國事語記載并編撰的結(jié)晶。在傳統(tǒng)意義上,人們都將此書看做是歷史著作,但也有學(xué)者認為其記言記事具有片段性,并沒有構(gòu)成完整的歷史敘述,所以不能算是史書。陳桐生以為《國語》“是一部主要記載王侯卿士大夫治國言論的原始史料匯編”,它“保留了西周春秋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散文風貌”[41];過常寶則說:“《國語》是一部載錄君子‘善言嘉語’的史家著作”,“它本身不是原始資料”[42]。這種爭議的存在至少說明,《國語》或中國早期史書的書寫體例不那么“純粹”,它既近于史書,又近于子書。

俞志慧指出,在“周、魯、鄭、楚、晉語”中,存在著一種固定的三段式結(jié)構(gòu)模式:其一,嘉言善語的背景或緣起;其二,嘉言善語;其三,言的結(jié)果。其中第二段為主,第一、三段只是陪襯,時或缺失[43]。這一分析大抵可信,但就語的方式而言,各語之間還有不小的差別。比如《周語》多是獨言,《魯語》、《齊語》多是對話,而《晉語》多記事,大致呈現(xiàn)出由言到語、由語到事語的演進趨勢,這可能與陳桐生推測《國語》各篇分別產(chǎn)生于西周、春秋不同時期有關(guān)。更為重要的是,在《周語》、《魯語》中,記言的性質(zhì)多是勸諫或告誡式的,如“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厲王虐,國人謗王……邵公曰:‘是障之也……’”(《周語上》),“莊公如齊觀社。曹劌諫曰:‘不可……’”,“晉人殺厲公,邊人以告,成公在朝。公曰:‘臣殺其君,誰之過也?’大夫莫對,里革曰:‘君之過也……’”(《魯語上》),但《晉語》記言中勸諫、告誡的意味則淡薄得多,有不少對話已經(jīng)變成了故事情節(jié)的重要部分?!稌x語一》記載:

公之優(yōu)曰施,通于驪姬。驪姬問焉,曰:“吾欲作大事,而難三公子之徒,如何?”對曰:“早處之,使知其極。夫人知極,鮮有慢心,雖其慢,乃易殘也?!斌P姬曰:“吾欲為難,安始而可?”優(yōu)施曰:“必于申生。其為人也,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又不忍人。精潔易辱,重僨可疾,不忍人,必自忍也。辱之近行?!斌P姬曰:“重,無乃難遷乎!”優(yōu)施曰:“知辱可辱,可辱遷重,若不知辱,亦必不知固秉常矣。今子內(nèi)固而外寵,且善否莫不信。若外殫善而內(nèi)辱之,無不遷矣。且吾聞之,甚精必愚。精為易辱,愚不知避難,雖欲無遷,其得之乎?”是故先施讒于申生。[44]

不僅驪姬淫亂謀立的故事如此,晉文公重耳十九年流亡而返國執(zhí)政的故事也是如此。又《晉語二》記載:

伐虢之役,師出于虞。宮之奇諫而不聽,出,謂其子曰:“虞將亡矣……夫國非忠不立,非信不固。既不忠信,而留外寇,寇知其釁而歸圖焉。已自拔其本矣,何以能久?吾不去,懼及焉?!币云滏圻m西山。三月,虞乃亡。[45]

宮之奇的諫語,《左傳·僖公五年》、《公羊傳》與《穀梁傳·僖公二年》均有詳細記載,按照《國語》的體例,《晉語》本該詳細載錄,但這里偏偏記載了他關(guān)于“虞將亡”的一番議論和預(yù)見。這種寫法就接近于子書了(如《春秋繁露》卷四所載)。

另外,在一段事語記載之后加上“君子曰”的筆法,《晉語》凡九次、《楚語》凡二次。這種普遍見于《左傳》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國語》中,是否意味著《晉語》、《楚語》的創(chuàng)作意識更接近于史書?是否意味著“語”體向歷史故事體的轉(zhuǎn)變?

過常寶說:“《國語》雖為‘語’體集大成者,但隨著訓(xùn)誡意味的減弱和就事論理的加強,記言體文獻對事實本身的關(guān)注也越來越多,有言事合一的傾向。其實發(fā)展到《戰(zhàn)國策》時,就已經(jīng)很難從形式上區(qū)分記言和記事了?!?sup>[46]此論堪為卓識,深得吾心。進而言之,記言與記事的難分其實在《晉語》的驪姬故事、重耳故事中就已經(jīng)存在了。

《汲?,嵳Z》是西晉出土的戰(zhàn)國中后期魏王墓“汲冢書”之一?!稌x書·束皙傳》說:“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瑣語》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sup>[47]廖群認為:“該書并非志怪專書,亦不等同于后世純文藝性的小說作品,實屬先秦多以‘說’、‘傳’、‘語’相稱的‘說體’文本,相當于目錄書中所列的雜史雜傳?!?sup>[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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