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捌 過去(節(jié)選)/郁達(dá)夫

民國國文課:重溫民國大師們的文學(xué)風(fēng)范 作者:王國維 等 著


 過去(節(jié)選)/郁達(dá)夫

導(dǎo)讀:生命中,有些事情錯過了,還能再來嗎?有些感情過去了,還能再追回來嗎?我看著你的迷人的臉龐,想象著你無限的美好,陶醉于昔日的歡聲笑語,可我此生是否注定只能看到你的背影?那么,郁達(dá)夫先生在民國十六年(1927年)寫就這篇文章,帶給我們什么樣的期待呢?敬請閱讀!

(一)

空中起了涼風(fēng),樹葉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飛掉下來,雖然是南方的一個小港市里,然而也象能夠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臨海的一間高樓上吃晚飯。

這一天的早晨,天氣很好,中午的時候,只穿得住一件夾衫。但到了午后三四點(diǎn)鐘,忽而由北面飛來了幾片灰色的層云,把太陽遮住,接著就刮起風(fēng)來了。

這時候,我為療養(yǎng)呼吸器病的緣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恰巧遇著了C省的政變,東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穩(wěn),所以就遷到H港去住了幾天。后來又因為H港的生活費(fèi)太昂貴,便又坐了汽船,一直到了這M港市。

說起這M港,大約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國人應(yīng)許外國人來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個,所以這港市的建筑,還帶著些當(dāng)時的時代性,很有一點(diǎn)中古的遺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灣,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濱海的通衢里,建筑著許多顏色很沉郁的洋房。商務(wù)已經(jīng)不如從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賭場很多,所以處處有庭園,處處有別墅。沿港的街上,有兩列很大的榕樹排列在那里。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休息著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帶有些舒服的態(tài)度。正因為商務(wù)不盛的原因,這些南歐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沒有那一種殖民地商人緊張橫暴的樣子。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覺中消沉下去的美感,在這港市的無論哪一角地方都感覺得出來。我到此港不久,心里頭就暗暗地決定“以后不再遷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誰知住不上幾天,卻又偏偏遇見了她。

實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細(xì)雨蒙蒙的日暮,我從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館內(nèi)走下山來,想到市上去吃晚飯去。經(jīng)過行人很少的那條P街的時候,臨街的一間小洋房的棚門口,忽而從里面慢慢地走出一個女人來。她身上穿著灰色的雨衣,上面張著洋傘,所以她的臉我看不見。大約是在棚門內(nèi),她已經(jīng)看見我了——因為這一天我并不帶傘——所以我在她前頭走了幾步,她忽而問我:“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時先生!”

我一聽了她叫我的聲音,仿佛是很熟,但記不起是哪一個了,同觸了電氣似的急忙回轉(zhuǎn)頭來一看,只看見了襯映在黑洋傘上的一張灰白的小臉。已經(jīng)是夜色朦朧的時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顏面全部的組織;不過她的兩只大眼睛,卻閃爍得厲害,并且不知從何處來的,和一陣?yán)滹L(fēng)似的一種電力,把我的精神搖動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問她。

“大約認(rèn)不清了吧!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還記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會到這里來的?這真奇怪!這真奇怪極了!”

說話的中間,我不知不覺地轉(zhuǎn)過身來逼進(jìn)了一步,并且伸出手來把她那只帶輕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幾時來此地的?”她問。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飯去,來了好幾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經(jīng)我一問,一時間回答不出來,只把嘴顎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時候她的那種怪脾氣,所以就也不再追問,和她一路的向前邊慢慢地走去。兩人并肩默走了幾分鐘,她才幽幽地告訴我說:“我是上一位朋友家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會和你相見。李先生,這兩三年的分離,把你的容貌變得極老了,你看我怎么樣?也完全變過了吧?”

“你倒沒什么,唉,老三,我嚇,我真可憐,這兩三年來……”

“這兩三年來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點(diǎn)。有的時候,在報紙上就看見過一二回你的行蹤。不過李先生,你怎么會到此地來的呢?這真太奇怪了?!?/p>

“那么你呢?你何以會到此地來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條水草,浮來浮去,總生不著根,我到此地來,說奇怪也是奇怪,說應(yīng)該也是應(yīng)該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樓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還記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記性真好!”

“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是他和我一道來此地呀!”

“噢!這也是奇怪?!?/p>

“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經(jīng)死了!”

“這……這么說起來,你現(xiàn)在只剩了一個人了?”

“可不是么!”

“唉!”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遠(yuǎn)的三岔路口了。她問我住在什么地方,打算明天午后來看我。我說還是我去訪她,她卻很急促地警告我說: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燈火已經(jīng)很多,并且行人也繁雜起來了,所以兩個人沒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機(jī)會。到了分別的時候,她只約略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就向南面的一條長街上跑了進(jìn)去。

經(jīng)了這一回奇遇的挑撥,我的平穩(wěn)得同山中靜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紋?;叵肫饋?,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她的年紀(jì)還沒有二十歲,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著的對門的一間洋房里。這一間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個年輕女子以外,還有二樓上的一家華僑的家族在住。當(dāng)時我也不曉得誰是房東,誰是房客,更不曉得她們幾個姐妹的生計是如何維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她們的老二認(rèn)識以后,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在她們的廂房里打牌,忽而來了一位穿著很闊綽的中老紳士,她們?yōu)槲医榻B,說這一位是她們的大姐夫。

……

(二)

我當(dāng)時剛從鄉(xiāng)下出來,在一家報館里當(dāng)編輯。民德里的房子,是報館總經(jīng)理友人陳君的住宅。當(dāng)時因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陳君的家里。陳家和她們對門而居,時常往來,因此我也于無意之中,和她們中間最活潑的老二認(rèn)識了。

聽陳家的底下人說:“她們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銀行經(jīng)理的小。她們一家四口的生活費(fèi),和她們一位弟弟的學(xué)費(fèi),都由這位銀行經(jīng)理負(fù)擔(dān)的?!?/p>

她們姐妹四個,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潑可愛的,是她們的老二。大約因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們姐妹三個,全已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而仍找不到一個適當(dāng)?shù)呐渑颊摺?/p>

……

她們姐妹中間,當(dāng)時我最愛的是老二。老大已經(jīng)有了主顧,對她當(dāng)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來,老三有點(diǎn)陰郁,不象一個年輕的少女,老四年紀(jì)和我相差太遠(yuǎn)——她當(dāng)時只有十六歲——自然不能發(fā)生相互的情感,所以當(dāng)時我所熱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們的臉形,都是長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細(xì)白,以外貌來看,本來都是一樣的可愛??墒歉魅说男愿?,卻相差得很遠(yuǎn)。老大和藹,老二活潑,老三陰郁,老四——說不出什么,因為當(dāng)時我并沒有對老四注意過。

……

在這一種情形之下,我和她們四姐妹,對門而住,來往交際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與一個新自北京來的大學(xué)生訂婚了。

這一年舊歷新年前后,我的心境,當(dāng)然是惑亂得不堪,悲痛得非常。當(dāng)沉悶的時候,邀我去吃飯,邀我去打牌,有時候也和我去看電影的,倒是平時我所不大喜歡,常和老二兩人叫她做陰私鬼的老三。而這一個老三,今天卻突然在這個南方的港市里,在這一個細(xì)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見了。

(三)

……

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兩人上蘇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兩人默默地在電燈下相對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在她的帳子里叫我過去,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撿起來的聲氣。然而我當(dāng)時終于忘不了老二,對于她的這種種好意的表示,非但沒有回報她一二,并且簡直沒有接受她的余裕。兩個人終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終于沒有接近起來,那一天午后,就匆匆地依舊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來了。過了元宵節(jié),我因為胸中苦悶不過,便在報館里辭了職,和她們姐妹四人,也沒有告別,一個人連行李也不帶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過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煩悶葬了。嗣后兩三年來,東飄西泊,卻還沒有在一處住過半年以上。無聊之極,也學(xué)學(xué)時髦,把我的苦悶寫出來,做點(diǎn)小說賣賣。

……

自從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里來。

……

那一天早晨,天氣很好。午后她來的時候,卻熱得厲害。到了三四點(diǎn)鐘,天上起了云障,太陽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風(fēng)來了。她仿佛也受了這天氣變化的影響,看她只是在一陣陣的消沉下去,她說了幾次要去,我拼命地強(qiáng)留著她,末了她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就俯了頭,盡坐在那里默想。

太陽下山了,房角落里,陰影爬了出來。南窗外看見的暮天半角,還帶著些微紫色。同舊棉花似的一塊灰黑的浮云,靜靜地壓到了窗前。風(fēng)聲嗚嗚地從玻璃窗里傳透過來,兩人默坐在這將黑未黑的世界里,覺得我們以外的人類萬有,都已經(jīng)死滅盡了。在這個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幾久,忽而電燈象雷擊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舊斗篷,從后邊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兩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勢從她的右側(cè),把頭靠向她的頰上去的,她卻同夢中醒來似的驀地站了起來,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門,跑回家去,所以馬上就跑上房門口去攔住。她看了我這一種混亂的態(tài)度,卻笑起來了。雖則兀立在燈下的姿勢還是嚴(yán)不可犯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臉上筋肉的緊張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膽,再走近她的身邊,用一只手夾斗篷地圍抱住她,輕輕的在她耳邊說:“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們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飯去吧!”

她雖是不響,一面身體卻很柔順地由我圍抱著。我挽她出了房門,就放開了手。由她走在前頭,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四)

我們兩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繞遠(yuǎn)了道,避開那條P街,一直到那條M港最熱鬧的長街的中心止,不敢并著步講一句話。街上的燈火全都燦爛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風(fēng)還是嗚嗚地吹著,街路樹的葉子,息索息索很零亂地散落下來,我們兩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樓的三樓上一間濱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來一看,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為涼風(fēng)吹亂;瘦削的雙頰,尤顯得蒼白。她要把斗篷脫下來,我勸她不必,并且叫伙計馬上倒了一杯白蘭地來給她喝。她把熱茶和白蘭地喝了,又用手巾在頭上臉上擦了一擦,靜坐了幾分鐘,才把常態(tài)恢復(fù)。那一臉神秘的笑和炯炯的兩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氣里散放起電力來了。

“今天真有點(diǎn)冷啊!”我開口對她說。

“你也覺得冷的么?”

“怎么我會不覺得冷的呢?”

“我以為你是比天氣還要冷些?!?/p>

“老三!”

“……”

“那一年在蘇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樣?”

“我想問你來著!”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盡是沉默著不響,所以我也不能多說。在吃飯的中間,我只是獻(xiàn)著媚,低著聲,訴說當(dāng)時在民德里時的情形。她到吃完飯的時候止,總共不過說了十幾句話,我想把她的記憶喚起,把當(dāng)時她對我的舊情復(fù)燃起來,然而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卻終于是不曾為我所動。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沒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淚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著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挾上了望海酒樓間壁的一家外國旅館的樓上。

夜深了,外面的風(fēng)還在蕭騷地吹著。五十支的電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來,反照得我心里異常的寂寞。室內(nèi)的空氣,也增加了寒冷,她還是穿了衣服,隔著一條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撲過去了幾次,總被她推翻了下來,到最后的一次她卻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說:

“李先生!我們的……我們的事情,早已……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夠象現(xiàn)在一樣的愛我,那我……我也……不會……不會吃這一種苦的。我……我……你曉得……我……我……這兩三年來……!”

說到這里,她抽咽得更加厲害,把被窩蒙上頭去,索性任情哭了一個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狀態(tài),想想過去她對我的情節(jié),更想想我自家淪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動,雖則滴不下眼淚來,但心里也盡在酸一陣痛一陣地難過。她哭了半點(diǎn)多鐘,我在床上默坐了半點(diǎn)多鐘,覺得她的眼淚,已經(jīng)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頭什么也不想了。又靜坐了幾分鐘,我聽聽她的哭聲,也已經(jīng)停止,就又伏過身去,誠誠懇懇地對她說: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對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誤會了。我們的時期,的確已經(jīng)過去了。我今晚上對你的要求,的確是卑劣得很。請你饒了我,噢,請你饒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這一種卑劣的事情了,噢,請你饒了我!請你把你的頭伸出來;朝轉(zhuǎn)來,對我說一聲,說一聲饒了我吧!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忘了,請你把今晚上我的這一種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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