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鎮(zhèn)反對象
1951年8月底9月初,溫州來了幾次極猛烈的臺風風暴,暴雨成災。雖然泰順山區(qū)損失較少,但亦受災。這時泰順已是樹樹秋聲,山山寒色。這年我16歲,被調到溫州干部學校學習,校址好像是原永嘉師范學校。干校校長是董銳,人很瘦,有一只眼睛不好,另一只眼睛卻很厲害,不知別人感覺如何,反正我有點怕。幸好只在他做報告的大會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會上見到他。后來有一次他在報告中提到甌海中學“維也納音樂會”是托派組織,這使我非常驚訝。我原來一直以為“維也納音樂會”是中共地下黨領導的進步青年組織,接受的是共產主義理論和為貧苦大眾解放而奮斗的教育,一直以參加“維也納音樂會”及相關的進步活動為自豪,這一棒打下來真把我打懵了,干校的紀律是不準串連,不準訂攻守同盟等,出校門也受限制,因此,不能去訪問甌海中學的同學和老師。到干校學習,本來我是挺高興的,以為可以獲得很好的學習機會,但到干校報到時,我就覺得氣氛不對,不僅工作人員對我們態(tài)度很嚴肅,而且墻上、柱上都貼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標語之類,我懵懵懂懂,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反正看見來干校學習的人年齡都比我大,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16歲孩子。這期干校有300~400人。下面分班、班下分組,我被分到一個組里,先在大禮堂聽董銳的動員報告,動員大家交代問題和反革命罪行,再講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等等。一般要講一上午,以后便學習討論報告,制訂自己坦白交代問題的計劃以及思想改造計劃等,寫出來,貼在分配給組里的墻上。這時我才知道他們都是國民黨區(qū)分部書記和三青團區(qū)分部書記。組長問我交代什么問題,我真犯難,我交代什么呢?我問自己。他看我這么小,國民黨區(qū)分部書記、三青團區(qū)分部書記肯定夠不上,其他反革命罪行也不至于。他說:“看你這個人是一個面相和善的人,為什么到這里來學習?”我被搞得莫名其妙,直到董銳宣布“維也納音樂會”是托派組織,我才知道是這個問題,也知道了我進干校的原因。
1950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鎮(zhèn)壓反革命活動的指示》。各地開始進行鎮(zhèn)反運動,1952年12月公安部門統(tǒng)一“肅托”,要將全國各地的“托派分子”一網打盡,并收繳托洛茨基的全部著作。我當時年輕,沒有社會經驗,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以及政治問題對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多么重要。只覺得干校的伙食與在泰順土改時吃番薯絲當飯有天壤之別,不僅每餐有米飯、米粥,而且星期天改善伙食有饅頭和肉,菜也比較豐富,在泰順除了竹筍,就是苦瑪菜。竹筍白煮,一點油和肉都沒有,或者竹筍加鹽,幾個月吃下來,腸里的油都被刮光了,人很瘦很瘦。所以,我就放開肚皮吃,反正沒有定量,吃飽為止。有一天早上我喝了12碗粥,這是破我個人紀錄的,也是破干校學員紀錄的。人們都以驚奇的目光看著我,我覺得沒什么難為情的,我就是吃得多么!盡管干校生活有各種限制,但我覺得挺好過的。
一個小組8~10人,從上午8點到12點,下午2點到6點,都要在小組里開會學習、討論、談體會、檢討思想顧慮,及如何樹立對自己政治問題的正確認識和態(tài)度等,整天就講這些。每個人都要寫學習體會,寫后交給組長,組長交給班里。年紀大的人講起來一套一套的,也有沉著臉不說話的,有顧慮重重的、愁眉苦臉的、無可奈何的,亦有裝作無所謂的、沒什么了不起的,還有像我這樣不知所措的,反正各種人都有。開始我不知說什么,如何說,組長就點名叫我說,這是我最不愿意的,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不說,但都會說得結結巴巴,言不達意,說了也不知自己說了什么。
這樣學習了一個月左右,就開全校大會,動員交代問題。校長董銳說明黨的政策,進一步動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代問題。他要大家丟掉幻想,國民黨反攻大陸是癡心妄想,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絕對打不起來,等等。他警告大家說:“你們每個人的反動材料都已被掌握,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僥幸過關也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竹筒倒豆子,痛快徹底地交代自己的問題和罪行,不能像擠牙膏一樣,一天擠一點,不老實交代?!边@樣,小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討論、領會黨的政策,消除思想顧慮等。不久就召開了全?!疤拱讖膶挘咕軓膰馈贝髸?,一進會場就有人領著喊口號,接著董銳講話,然后就有人上臺坦白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等,中間不斷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會場氣氛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在這種高壓氣氛下,神經稍有點脆弱的人就受不了,況且這些人都是第一次經歷這種情境,因此,失眠的失眠,吃不下飯的吃不下飯,整天垂頭喪氣的垂頭喪氣,什么人都有。這次大會后就有人自殺了,是夜里起來吊死在走廊里的,早上被發(fā)現(xiàn)時,我們大家去看,班干部已經把他放在地上了,他可怖的面孔在我年輕的心靈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一下氣氛更緊張了,很多人的臉色更難看了。各組每人紛紛輪流交代問題,我就如實交代了“維也納音樂會”和“土改經驗交流組”的事。我交代后,大家說這不是問題?。∵@是進步的革命活動和為黨做的工作?。∥艺f就只有這些事實和活動。
我們小組的組長自己帶頭交代了三青團區(qū)分部書記的問題,他對組里的工作抓得很緊,每天都要到班里向班干部匯報組員交代問題的情況,即將組里的人挨個地匯報,他自然匯報了我交代問題的情況。第二天小組會一開始,組長就介紹班干部對我們組交代問題的意見,他把我們組分成三類:一是交代問題較好的,但不徹底;二是交代問題較差的,想蒙混過關;三是不老實,不好好交代問題的。要大家對照檢查自己,老實徹底地交代問題。我覺得自己是老實交代問題的,可是組長說班干部說我不老實。當時班干部的話就是“圣旨”,誰敢不聽,誰敢不相信。于是,小組就把斗爭的矛頭指向我,要我老實交代問題。組里的人一下子對我變得另眼看待,好像不認識了似的。這不怪他們,因為這是階級斗爭,鎮(zhèn)反運動就是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我屬于被鎮(zhèn)壓對象,當然不能像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這是董銳在報告中一再提到的。既然是階級斗爭,那么就不能手軟;手不軟,心要硬。據(jù)說中央對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運動有八條規(guī)定。所以,對我心硬手不軟,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對16歲的我來說,壓力實在太大了,真是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逃避是逃不了的,只能面對現(xiàn)實,但身邊沒有一個熟人、親人可訴說的。我問自己,這里誰了解我的苦衷?誰知道我的實際情況?我為什么要受不白之冤?一會兒覺得自己沒有出路了,一會兒又很氣憤,為什么把反革命托派的帽子扣在我頭上,一會兒又覺得非把問題搞清楚不可。各種各樣的思想涌上心頭,悲觀、失望、苦惱、焦慮等交織在一起,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天夜里我爬下床,在外面偷偷地大哭了一場。然而,我仍不知如何交代是好,于是我便搜索枯腸,竭力回憶,還是一些進步的活動,我雖詳詳細細地做了交代,一次又一次地寫了坦白書,但換來的是更加嚴厲的批判,說我根本不是交代反革命活動,而且擺革命功勞,責令我必須老實交代,否則就要被打倒,等著的將是從嚴處理,這一下那委屈、冤枉、悲觀的心情就升到了極點。有幾天我真是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在失眠的日子里,我橫想豎想,總想不通,想不明白。我在強大壓力下反思,在反思中掙扎。我想怎樣才叫老實呢?是按照班干部的意思,胡編亂造我托派的反革命罪行,胡說亂咬一些同學、同志參加托派組織,這就叫老實嗎?但我想到胡編亂造不僅關系到做人的起碼品質,而且關系著人的起碼道德。這時我想起在私塾里讀的先圣先賢的話,老師教導的話,做人要講誠信。誠信是做人最起碼的品質和道德,我想我不能跨越這個道德底線?!吨杏埂分姓f:“君子誠之為貴?!薄盾髯印分懈嬲]:“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蔽蚁肫鹂鬃釉诨卮鹱迂暿?、兵、信三者雖都很重要,但不得已要去掉一項,先去什么?孔子回答:“去兵”;再不得已在食與信兩項中去掉一項,孔子回答:“去食?!毙攀遣荒苋サ?,因為“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所以,我想來想去,要保持自己的人格和道德,不能胡編亂造,不能冤枉別人,相信政府是講誠信的。為此我遭到更多、更嚴厲的批判,以為我是死不坦白的人。但我想寧可自己以所謂不老實坦白而被從嚴處理,也不能陷害別人。我想自己大不了就是坐牢。這樣想通了,也就吃得下飯,睡得著覺了。盡管學習班臨結束時,對我的批判更嚴、更猛,但我堅守誠信這一條不動搖。當時,我告誡自己,我要做一個誠信的人、不說謊的人、老實的人。如果說參加土改、與貧雇農“三同”是體質生命、肉體生命的磨煉,那么鎮(zhèn)反學習便是心靈生命、思想生命的煎熬。這種煎熬比體質生命的磨煉更難受,更痛苦。肉體生命的磨煉,人與人之間還是同志,可以相親相愛,互相關心,互相友愛,團結互助,同舟共濟;心靈生命的煎熬卻截然相反,人與人之間是敵人,是斗爭的對象,沒有關心而只有狠心,沒有友愛而只有仇視,沒有互助而只有斗爭,沒有共濟而只有壓擠。雖然兩者生命的磨煉和煎熬可以貫通,但重點和主旨分殊。經此磨煉和煎熬,我覺得自己長大了,懂事多了。盡管友愛的關心離我遠去,但總覺得好像繆斯在耳邊向我訴說,勇敢地昂起頭,希望就在前面。
鎮(zhèn)反運動的學習是三個月一期,絕大部分人交代清問題就算結業(yè)了,各回原單位、原地方,只留下少數(shù)幾個不能結業(yè)的,我就是其中之一,留校繼續(xù)學習改造,老實交代問題。后來有人透露,我屬于思想頑固、死不認罪的人。這是對一個16歲的人不想捏造事實、歪曲事實而照事實交代問題的評價。可見,任何評價都有先入為主的問題,都是從既有的立場、觀點、方法出發(fā)的,即從已有的價值觀出發(fā)認識、評價問題。盡管這個評價不符合事實,但價值評價掌握在強者手里,強者就是評價的標準,強者就是正確的,弱者只有挨批、挨斗的命運,而不能有異議。以后的政治運動都證明了這一點。
溫州干校第一期結業(yè)后,第二期很快就開始了,這在1951年元旦之前。新來的學員把我當成老學員,有的心情沉重地向我打聽第一期的學習情況:怎樣學,學什么;如何交代問題;交代什么問題;等。我就我所知道的和經歷的做了介紹。我估計他們與第一期一樣,不是國民黨區(qū)分部書記,就是三青團區(qū)分部書記。有的人就問我,他已在單位交代了問題,為什么還要到這里“坦白交代”?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估計在社會上、單位里已開始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了,所以他們進來時都顧慮重重,不像我第一次進來時那樣輕松,不知學什么。當時我離開泰順時,領導只告訴我到干校學習,我總以為學習是一件好事,可增長知識、學問,哪知道是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的學習!這種學習的內容、性質、方法,與我原來所理解的學習完全不是一碼事。我原來所理解的學習是學習政治及理論知識、業(yè)務技術,提高認識,增長才干;干校學習是學習坦白從寬地交代罪行,劃清敵我界限,不過也叫學習,這大概是廣義上的一種學習吧!
第二期學習內容、進度、方法以及時間安排都與第一期差不多。班干部、學校領導還是那些人,是原班人馬,對我的狀況,我所交代問題的情況,他們都清楚。期間,班干部還找我個別談話:一是不要向新學員亂介紹情況;二是說這是我最后的機會,要老實交代問題;三是希望我起帶頭作用,帶頭老實交代問題。談話的態(tài)度倒比較誠懇,我也表示要好好交代問題,爭取第二期結業(yè)。在集中交代問題的階段,我雖搜腸刮肚,要像學校領導要求的那樣把問題竹筒倒豆子似地都倒出來,可是一點也沒有增加夠得上實質性的反革命活動的內容和材料。我們學習小組的人在交代了問題后,放下了歷史包袱,精神顯得輕松多了。有的人為了表現(xiàn)積極,結業(yè)時所填的表上有個好的鑒定,領導有個好的評語,這張結業(yè)鑒定表寄回原單位,原單位領導對他有一個好的印象,就積極批判我,向我開火,說我不老實交代問題,一定是隱瞞了重大反革命罪行。批判的火力、壓力比第一期學習時大,我曾想來這里學習的人大概都受到批判,不是在原單位就是在這里,可為什么要把自己受批判的痛苦心情又加給別人,能不能不做“己所不欲,要施于人”的事。我又想,人是不是都有對己寬、對人嚴的情結,對“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我產生過懷疑。但我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思想的包袱、顧慮以及緊張的程度就沒有第一次那樣強烈,思想的碰撞、震蕩也沒有第一次那樣激烈,我仍然堅持自己誠信的道德信念不動搖,心情比第一次平靜,沒有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因為他們攻擊我的“重炮”是我隱瞞重大的反革命罪行,即所謂托派組織的“維也納音樂會”。這是因1948年甌海中學托派學生大拉選票,控制了學生自治會,中共甌海中學地下黨支部為廣泛團結同學,孤立托派控制的學生自治會而組織的黨的外圍組織,當時實際負責人是中共甌海中學黨支部的吳廷享和王毅,李作模任會長。1948年12月后,由中共甌海中學黨支部書記張良權負責,張良權是與我們甌海中學男同學一起到泰順參加土改的,是我們帶隊的人,即領導,他同我的關系比較好。攻擊我、批判我的人也不想一想,1948年我只有13歲,一個13歲的初中學生能干出什么重大反革命事情?且甌海中學就在溫州市,離我們學習的溫州干部學校只有幾步之遙,去調查一下就清楚了,不知何故仍抓住我不放?!疤拱讖膶挘咕軓膰馈薄安惶拱祝缆芬粭l”等話語在我耳邊響個沒完。最后,我聽多了,聽慣了,就不覺得稀罕了。
我總覺得“坦白”是坦白事實,并不是胡說,把胡說瞎編當作事實,就不是實事求是了?!皩嵤虑笫恰笔枪伯a黨堅持的原則,但實事往往被歪曲、編造、誣告所遮蔽和誤導,被高壓、斗爭所迫而不得不承認被歪曲、編造、誣告的事實,這樣實事就被完全顛倒過來,被歪曲、編造、誣告的事實便成了真實事,真可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皩嵤虑笫恰钡摹扒笫恰笔侨未嬲?,去假求真,讓被歪曲、遮蔽了的實事恢復真面貌,這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若能真正做到實事求是,就不會發(fā)生傷害人的冤假錯案和運動后的“平反”了。其實,一個冤假錯案傷害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庭、一族親戚、一群朋友等,從而造成人心的不穩(wěn)定、社會的不安寧。希望不要把痛苦強加給無辜的人!不幸的我,第二期結業(yè)時又被留下了,第一期與我一樣沒有結業(yè)、被留到第二期的都結業(yè)分配了,只有我這個“頑固分子”留下了。有一天班干部看到我挖苦地說:“你又留級了,我可不愿看到你再留級呵!”對我來說,“留級”有兩種:一是學業(yè)上留級,我沒有;二是政治上留級,這次是經歷了。我想我從小學到中學不僅從未留級,而且是不斷跳級,這一下可體會到“留級”的滋味和痛苦了。
第三期學員不完全是國民黨、三青團的區(qū)分部書記,大概溫州地區(qū)的這部分人已輪訓得差不多了,因此有國民黨員和“偽職員”中的一些低級官員。這時已經是1952年了,第三期中間又轉來一些“老虎”,即“三反”“五反”運動中各單位揭露出來的“大貪污犯”,送到溫州干校來要他們徹底交代貪污事實。我們原小組成員坦白交代問題基本告一段落后,就與其他小組調整成20人左右的“打虎隊”,我盡管仍屬于不老實交代問題者,但沒去處,就被放到“打虎隊”,分配給我們隊一個“老虎”。干部學校董銳校長又做了動員報告,說明了“三反”“五反”運動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以及國內國際形勢,特別說到抗美援朝的形勢,不法奸商與我們干部內外勾結,破壞抗美援朝,破壞國家建設,以舊棉冒充藥棉,危害志愿軍的傷病員等罪行,然后學習、討論報告。有的人義憤填膺,表示要與“三反”“五反”分子斗爭到底。當時,大家滿腦子都是階級斗爭的觀念,不動員也照辦。我記得我們“打虎隊”的對象是原溫州糧食局的干部張駿,他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負責糧食調運工作,糧食在調運工作中有虧損,就說他與奸商勾結,偷賣糧食,貪污贓款。原單位轉來的材料中說他貪污的數(shù)目很大,有幾千斤糧食的虧損。干?!按蚧㈥牎北悴扇∑趹?zhàn)術,白天、黑夜進行批判斗爭?!按蚧㈥牎背蓡T可輪流“作戰(zhàn)”,可張駿一個人就不是輪流而是連續(xù)挨斗了。張駿進干部學校時是一個身體很棒的小伙子,半個月斗爭下來就面黃肌瘦了。他開始一直說自己沒有貪污,后來終于受不了疲勞戰(zhàn)術,開始交代“問題”,“打虎隊”就要追問糧食被賣到哪里去了?賣給什么人了?他說不出來,便翻案。這樣反反復復好幾次,翻一次,斗爭的火候就升溫一次。最后,他實在受不了就胡編了一通。我當時是“打虎隊”材料組的成員,負責把每筆貪污的時間、地點、數(shù)目、出處、賣給誰等落實下來。每落實一筆,他都顯露出痛苦的表情,有時又用迷惘的眼神看著我們。
第三期干校學習臨近結束,“打虎隊”隊長要我們帶著張駿去追一筆“贓款”。這筆“贓款”他說是把糧食賣給了平陽縣鰲江鎮(zhèn)的一位商人,錢沒有給他。我們帶著他坐船、走路(當時沒有汽車),我看他臉色非常猶豫,又非常難受。我們過鰲江時他跳江了,我們便下去救他,在群眾的幫助下終于把他救上來了,到鰲江鎮(zhèn)一打聽,根本沒有他說的那位商人,他才說實話,是被逼得沒辦法編出來的,所謂實事,原來是假的、編造的,卻被當作真實事來追贓。這樣,我們只得回到干校。他的話我能理解,因為我也是被冤枉的。雖然沒有對我采取白天、黑夜斗爭的疲勞戰(zhàn)術,但連續(xù)幾天批判斗爭也是經歷過的,只要思想動過想過關的一念,就會胡編亂造,這是被逼得無可奈何的事。用群眾運動的方法、政治斗爭的辦法,而不是用法律的手段來解決干部存在的問題,并在預先確定運動斗爭對象比例的情況下,為完成此比例的任務,不冤枉人才怪呢!這就出現(xiàn)了運動—冤枉—平反這循環(huán)往復的怪圈。
這時,溫州地區(qū)根據(jù)中共中央《關于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工作的指示》,在1952年的暑假對各縣中小學教師中的國民黨黨員、三青團團員展開了組織清理工作,以肅清文教隊伍中國民黨、三青團的影響。溫州地區(qū)成立了文教干校,永嘉、瑞安、平陽、樂清等縣為分部,分部下面有班,需要一大批班干部,我不知怎么被分到平陽縣分部的一個班擔任班部的生活干事,負責學員生活方面跑腿的事務以及文藝生活等雜七雜八的事。小學教師一般是師范學校、普通高中畢業(yè)的學生,中學有師范學院和大學畢業(yè)的學生。有的加入國民黨和三青團是中學、大學里全班集體加入的,加入時連自己也不知道,訓育主任把全班同學的名單報上去就算加入了,現(xiàn)在成了要背一輩子的政治歷史問題包袱,成了一輩子被人另眼看待的、有政治歷史問題的人,所以他們心里真有點不甘,很難受,但已成歷史事實,刷也刷不掉,這樣他們一輩子就難以取得領導的信任或被提拔了。當時新中國成立不久,沒有考慮那么多,可是有的中小學教師想到了與其他教師以及學生相處的問題、別人如何看自己的問題等。這就是說,他們已考慮到今后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對自己的變化與壓力。我當時思想簡單,就沒有考慮到這個莫須有的“托派”問題將會對我產生什么影響。
溫州地區(qū)文教干校平陽分部學員被集中在平陽中學及縣城城區(qū)的幾所中學里,有一次開分部學員大會,動員交代政治歷史問題,會址是一座較舊的木結構的禮堂,由于學員較多,對著主席臺的樓上木結構不堪重負,倒塌下來,壓傷了下面的不少學員,我們班干部怕繼續(xù)倒塌下來就跑去救人,而有些人就往外擠,搞得混亂不堪,我只好大喊“大家不要亂,大家要鎮(zhèn)靜,先救人”,這樣才使大家按班離開會場,并將傷員送往醫(yī)院救治,所幸沒有死人,我所在的班也沒有傷人。由于我所在的班學習氣氛比較沉悶,班領導找我談話要活躍學員的文藝生活,組織起來教學員唱革命歌曲。我本來是喜歡唱歌的,但在溫州干校修整了我9個多月的“維也納音樂會”的“托派”問題,我對音樂實在無興趣了,提不起精神唱歌。這倒不是怪唱歌,唱歌本無罪,但我在情感上轉不過來。為了學員的文藝生活和活躍學習氣氛,我又不得不去做,我結合學員的思想,改編了幾首歌曲的歌詞,教學員們唱,在一次文娛比賽中,我指揮的改編歌曲獲得了好評。
溫州干部學?!版?zhèn)反班”連續(xù)辦了三期,也只有這三期,我是唯一連續(xù)學三期的人。每期結業(yè)都要填寫一份鑒定表,這份表上有家庭出身成分、何時何地參加反動黨團組織及其他反革命組織等欄目,我都要把“維也納音樂會”作為“托派”反動組織填上,每次填表時我的心情都非常復雜和沉重,可以說一次比一次復雜和沉重,因為我在與國民黨區(qū)分部書記、三青團區(qū)分部書記的接觸中慢慢體會到將是怎樣的處境。當時,我已變成一個有嚴重政治歷史問題的人。溫州地區(qū)文教干校從1952年6月開始到1952年9月結束,我們班干部也要填一張工作鑒定表,又有這些欄目,我真怕填表,碰到填表我就頭痛,它像一塊沉重的枷鎖,套在我的脖子上,壓垮了我的肩膀,壓得我抬不起頭來。我總納悶,革命怎會變成反革命!我想不通,為什么不去調查一下實際情況?我?guī)е@許多沉甸甸的思想包袱,于1952年10月左右回到了泰順縣。這次回泰順與第一次到泰順土改的心情完全不同,那一次是革命熱情噴發(fā),戰(zhàn)天斗地,這一次是戴著一頂沉重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反革命“托派”帽子回來的,沒有一點重回原地方的高興,只有抬不起頭來的悲傷。
溫州干部學校鎮(zhèn)反學習是對人性的拷問,是一次道德的衡量和生命的考驗,要不要編造謊言,以蒙混過關,減少壓力,少受批判、斗爭,是考驗人性善良與否、道德高尚與否的試金石,但在各種各樣的強壓下,如何自處,如何回應,如何通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鬼門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在班里看到,個別人對自己人性的反思檢討,以自己為對象而思,就留戀不舍,手軟抬不起來,但對別人的批判斗爭卻從不留情,手是硬的。為什么自己受批判斗爭的痛苦心情又加給別人呢?能不能不做“己所不欲”的事!按孟子所說,人有一種“不忍人之心”,如果人人都具有仁、義、禮、智、信的道德,那么就不會冤枉好人,但為什么制造那么多冤假錯案?應該有一個答案,應該請領導調查,把“托派”問題搞清楚。我相信歷史事實總是歷史事實,而且1948年到1951年,相距時間不遠,當事人俱在世,一調查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