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頭不做，更待何時？

“再說吧！”那字眼，那聲音，那態(tài)度。

過去從沒人道別時跟我說“再說吧”的。聽來刺耳、草率、輕蔑，里邊挾有一層漠然，感覺能否再見到你，能否再收到你的音信，都無所謂。

這是我關(guān)于他的第一個記憶，至今言猶在耳。再說吧！

閉上雙眼，念出這句話，仿佛又來到了多年以前的意大利：我順著林蔭車道走時，看著他走下出租車，寬松的藍(lán)襯衫如波浪般起伏，胸口大敞，戴著太陽眼鏡，頭頂草帽，上下都有肌膚露出來；下一剎那，他就來跟我握手，把背包遞給我，然后從出租車后備廂里拿出手提箱，并問我父親是否在家。

一切或許始于那個地方、那個當(dāng)下：那件襯衫，卷起的衣袖，渾圓的腳后跟在磨損的布面草底涼鞋滑進(jìn)滑出的樣子，急著試探那條燙熱的通往我們家的礫石道，邁開的每一大步都在問：“哪條路通往海邊？”

今夏的住客。又一個討厭鬼。

接著，幾乎不假思索地，背對著出租車，他揮了揮手，朝車上另一位乘客，或許是從車站一起拼車過來的，吐出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再說吧”。沒有稱呼，也沒有匆匆告別時過渡的俏皮話，什么都沒有。他那簡短的道別顯得輕快、冒失而唐突——隨你怎么說，他才不在乎。

看著吧，到時候他也會這樣跟我們道別。用那句粗聲粗氣又魯莽的再說吧！同時，我們得忍受他漫長的六個星期。

我感受到了威脅。他肯定是那種難相處的人。

不過，我也可能會慢慢喜歡上他。從他圓圓的下巴到圓圓的腳后跟?？墒牵酉聛淼膸滋?，我開始恨他。

正是他，幾個月前相片還貼在申請表上的人，活脫脫地出現(xiàn)了，而且讓人一見傾心。

為了指導(dǎo)年輕學(xué)者修改出版前的書稿，我父母每年夏季都請他們過來住。每年的夏天有六周，我必須騰出自己的臥室，搬進(jìn)走廊那一頭的房間，那過去是我祖父住的，要窄小得多。冬天的幾個月里，我們?nèi)コ抢镒r，那個小房間就臨時作工具間、儲藏室和通風(fēng)閣樓用，謠傳與我同名的祖父長眠之后仍在里頭磨牙。夏季住客無須支付任何費(fèi)用，基本上能夠隨心所欲使用屋內(nèi)的設(shè)施，只要每天花一個鐘頭左右?guī)透赣H處理信件和整理文件即可。他們最后往往成了這個家的一分子。連續(xù)接待了十五年后，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只在圣誕節(jié)前后，而是一年到頭，都會有明信片和禮物如雪片般飛來。他們深深眷戀著我家，每次來到歐洲，總會帶著家人特地造訪B城幾日，到曾經(jīng)短暫落腳的地方來趟懷舊之旅。

用餐時往往會多兩三位客人，有時候是鄰居或親戚，有時候是同事、律師、醫(yī)生等名利雙收人士，在前往自家的夏季別墅前，順路來拜訪我父親。有時候我們甚至向偶爾來訪的夫妻開放自己的餐室，他們耳聞這棟老別墅，純粹想來一窺究竟。受邀與我們共餐時，他們完全像著了魔一樣，跟我們聊很多自己的事情。而這時，總在最后一分鐘才接到通知的馬法爾達(dá)則端出她的家常菜。雖然幾杯玫瑰紅葡萄酒（Rosatello Wine）下肚后，坐在午后炎熱的夏日陽光下，人不免變得懶散遲鈍；但是私底下內(nèi)斂害羞的父親，最愛聽學(xué)有專長的早慧之士以數(shù)種語言高談闊論。我們總把這段時光稱為“正餐苦役”——過不了多久，那些即將長住六周的訪客也會這么說。

一切或許始于他抵達(dá)不久后有次磨人的午餐。當(dāng)時他坐在我旁邊，我總算注意到，盡管那年夏初，在西西里島短暫逗留時，他曬得有點(diǎn)棕褐色，但掌心和腳底、喉嚨、前臂內(nèi)側(cè)都是一樣的白皙、柔嫩，因?yàn)槎紱]怎么曬過太陽。幾乎是淡粉色的，像蜥蜴腹部一樣光亮平滑。私密、純潔、青澀，就像運(yùn)動員臉上的紅暈，或是暴風(fēng)雨夜之后的一抹黎明曙光。這些透露出的是我死也不會去問的事。

一切或許已經(jīng)始于午餐后那些無止無盡的空閑時間，人人都穿著泳衣，在屋子內(nèi)外懶洋洋地躺著，渾身癱軟，打發(fā)著時間，直到終于有人提議到礁石那邊去游泳。不論是遠(yuǎn)親近鄰，還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隨便哪個人，只要他愿意來敲門詢問可否使用我們的網(wǎng)球場，都能在這里四處閑晃、游泳、吃東西；假若待得夠久，甚至可以住在客房。

或許一切始于海邊?；蛟S在網(wǎng)球場上。又或許就在他剛到的那天，我們第一次并肩同行。我依吩咐為他介紹房子和周邊地區(qū)，一樣樣講過，最后帶他穿過那道古老的鍛鐵大門，走到荒郊里那塊偏僻得仿佛沒有盡頭的空地，然后往曾經(jīng)連接B城與N城，如今已然棄置的鐵軌走去?！案浇袕U棄火車站嗎？”他把目光投向灼熱太陽下樹林的另一頭，或許是想對屋主的兒子提出恰到好處的問題。“沒有，附近從來就沒有火車站?；疖囍皇请S叫隨停?！彼麑@里的火車感到好奇，因?yàn)殍F軌看起來那么窄。是有皇家標(biāo)志的雙節(jié)無頂貨車，我解釋道?，F(xiàn)在，一些吉卜賽人住在里面。打從我母親少女時期到這兒來避暑，他們就住在那里。吉卜賽人把兩節(jié)脫軌的貨車拖得離海更遠(yuǎn)了。我問他想去看嗎？“再說吧?；蛟S吧?！闭媸怯卸Y的冷淡，仿佛他察覺出我在以過分的熱情去討好他，便立刻把我推開。

此舉刺痛了我。

不過，他倒是說想在B城的銀行開戶，然后去拜訪他的意大利語譯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為他聘請的。

我決定騎自行車帶他過去。

騎車時的對話不比走路時順利。途中，我們停下來找東西喝。煙草店酒吧里漆黑一片，空蕩蕩的，老板正用刺鼻的氨水拖地，我們就盡快離開了。一只寂寞的烏鶇棲息在地中海松上，唱出幾個音符，旋即被喋喋不休的蟬鳴淹沒。

我大口大口喝著大瓶礦泉水，然后遞給他喝，自己又接著拿來喝。我灑了一些在手上，抹抹臉，再沾濕手指梳理頭發(fā)。水不夠冷，氣泡太少，留下那種意猶未盡的渴。

大家都在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等夏天結(jié)束。

那么，冬天做什么？

答案到了嘴邊，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領(lǐng)會我的意思，說道：“別告訴我，是要等夏天來，對不對？”

我樂意被他看穿心思。相較于那些比他更早來我家的人，他會更快意會到“正餐苦役”。

“其實(shí)，一到冬天，這里會變得非常灰暗。我們來這里是為了過圣誕，否則這里渺無人煙?！?/p>

“除了烤栗子、喝蛋奶酒之外，你們圣誕節(jié)在這里還做什么？”

他在逗我。和先前一樣，我保持微笑。他都懂，也不說什么，于是我們笑了起來。

他問我平時都做些什么。我說，打網(wǎng)球、游泳、晚上出去玩、慢跑、改編樂曲，還有閱讀。

他說他也慢跑。一大早就出門。這附近去哪里慢跑？主要是沿著海邊的步行道。如果他想看看的話，我可以帶路。

就在我又有些喜歡他的時候，他給了我一記當(dāng)頭棒喝：“再說吧。或許吧。”

我把“閱讀”放在清單的最末位，是因?yàn)槲艺J(rèn)為，到目前為止，以他表現(xiàn)出的任性與滿不在乎，閱讀對他來說應(yīng)該是敬陪末座。但幾個小時以后，當(dāng)我知道他剛剛完成一本關(guān)于赫拉克利特的書，而“閱讀”在他的生活中可能并非微不足道時，我才意識到，我必須機(jī)靈點(diǎn)，改弦易轍，讓他知道我真正的興趣跟他是一路的。然而令我心煩意亂的，并不是挽回自己形象所要耗費(fèi)的周章，而是我終于，帶著幾許讓人不快的擔(dān)憂，遲遲省悟：無論當(dāng)時，還是我們在鐵軌旁閑聊時，我毫不掩飾，但也不愿承認(rèn)的是，我一直在試圖贏得他的心——卻徒勞無功。

我提議帶他去圣賈科莫（訪客都很喜歡那里），登上我們戲稱為“死也要看”的鐘塔頂端時，我不該笨到只是呆站在那里，連一句反唇相譏的話也沒有。我原以為只要帶他登上塔頂，讓他看看這城鎮(zhèn)，看看這片海，看看永恒，就能將他拿下。可是不然。又是一句再說吧！

但一切的開始也可能比我想的要晚了許多，在我渾然不覺的時候。你看見一個人，但你其實(shí)沒真看到他，他還在幕后，正準(zhǔn)備登場；或者你注意到他了，可是沒有心動，也沒有“火花”，甚至在你意識到某個存在或有什么在困擾你之前，你所擁有的六個星期就快成為過去，而他若非已經(jīng)不在，就是即將離開。實(shí)際上，你在慌亂地接近自己也不知情的東西，它已經(jīng)在你眼皮子底下醞釀了數(shù)周，而且所有的征兆都讓你不得不呼喊我想要。你會問自己：怎么沒能早點(diǎn)明白？我一向清楚欲望為何物啊。然而，這次它悄悄溜過，不著痕跡。我喜歡他每次看破我心思時，臉上閃現(xiàn)的那一抹狡黠的笑，而我真心渴望的其實(shí)只是肌膚，只是肌膚。

他抵達(dá)后的第三天晚餐，我向客人解釋我還在改編中的海頓《十字架上的基督臨終七言》時，感覺到他在盯著我看。那年我十七歲，桌上年紀(jì)最小，講話可能最沒人聽，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盡可能將最多的信息暗藏于最少的字句中。我講得很快，給人一種我說話總是慌慌張張、含糊不清的印象。在解釋完自己的樂曲改編之后，我感受到左邊投來一束最熱切的目光。我一陣狂喜，開始飄飄然；他顯然有興趣——他喜歡我。事情并沒有那么困難嘛。但當(dāng)我好整以暇，總算轉(zhuǎn)身面對他，與他四目相接時，看到的卻是冷冰冰的怒目相向。那是玻璃般冰冷殘酷、蓄有敵意、近乎殘忍的東西。

這令我不安到極點(diǎn)。我何苦受這種罪？我希望他再對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幾天前在廢棄鐵軌那兒一樣，或者就像那天下午，我向他解釋 B城是意大利唯一一個，能讓卡瑞拉（Corriera），也就是地方公交，載著基督一路飛馳不停的城鎮(zhèn)。他立刻笑了出來，聽出我在影射卡羅·列維的書。我喜歡我們的心像是在并肩而行的樣子，我們總能立刻猜出對方在玩什么文字游戲，卻到最后一刻才說破。

他會是個難處的鄰居，我想，最好還是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想想吧，我差不多已經(jīng)愛上了他的手、他的胸膛、他那雙生來從未接觸過粗糙表面的腳，還有他的雙眸——當(dāng)它們以另一種，更加溫柔的目光注視你時，就像發(fā)生了復(fù)活的奇跡一樣?？丛倬靡膊粎捑耄炊靡恢倍⒅?，好知道為什么總看不膩。

我必定也曾經(jīng)對他投去過同樣帶有惡意的目光。

有那么兩天，我們的對話突然暫停。

即便在我們的臥房共有的長陽臺上碰到，也是一味回避，只有應(yīng)付了事的“你好”“早安”和“天氣不錯”，都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扯。

接著，沒有解釋，又恢復(fù)了原狀。

今天早上我想去慢跑嗎？不，不怎么想。那么，我們游泳吧。

新歡的痛苦、郁熱和震顫，眼看就能獲得的美滿幸福，卻仍在咫尺之外徘徊；在他身邊總是坐立不安，怕領(lǐng)會錯他意思，擔(dān)心失去他，遇事都要揣測再三；想要他也想被他要，使出各種詭計；架起重重紗窗，仿佛自己與世界之間立著不止一層的紙拉門；急吼吼地把本來就不算事的事兒煞有介事鼓搗一番后又裝作若無其事——這些癥狀，在奧利弗來到我家的那個夏天，全都發(fā)生了。這些都印刻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他住下期間和他離開之后，我所閱讀的每一本小說里，在暑熱天里的迷迭香的氣味以及午后發(fā)狂似的蟬鳴里——年年伴我成長的、熟悉的夏日氣味與聲響，那個時間卻突然觸動了我，聽出了一種獨(dú)特變調(diào)，讓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情暈染上永恒不變的顏色。

又或許一切始于他來的第一周：我狂喜著，他仍然記得我是誰，沒有忽視我，因此，我難得在去花園的路上與他擦肩而過時，不必佯裝沒注意到他。第一天早晨，我們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再跑回來。第二天一早我們?nèi)ビ斡?。接著，隔天，我們再次慢跑。我喜歡跟著還有很多貨要送的牛奶貨車跑，或跟著正準(zhǔn)備好要開始做買賣的雜貨商或面包師跑，或趁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的時候沿著海岸跑，那時我家的房子看起來就像遙遠(yuǎn)的海市蜃樓。我喜歡我們倆并列而行，踩著同樣的步伐，同時撞擊地面，在岸邊留下腳??；私下里，我多想再回到那兒，把腳輕踩在他留下腳印的地方。

每天交替著游泳、慢跑只不過是他讀研究生時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嗎？我開玩笑問道。他始終保持運(yùn)動的習(xí)慣，生病也一樣，必要時他會在床上運(yùn)動。甚至連前一晚跟剛剛認(rèn)識的人上了床，一大早他仍然會去慢跑。他唯一一次沒運(yùn)動是因?yàn)樽隽耸中g(shù)。我問他為什么做手術(shù)，那個我發(fā)誓絕不再刺激他說出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彈簧玩偶般“啪”的一聲彈向我。“再說吧?！?/p>

或許因?yàn)樗贿^氣來，不想多說話，或許他只是想專心游泳或跑步，或許這可能是他激勵我專心運(yùn)動的方式——完全沒有惡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礙，悄悄出現(xiàn)在我們之間。他就好像是故意的，讓我松懈、再松懈，然后使勁抽掉任何像是友誼的東西。

鋼鐵般冷酷的眼神總是一再回來。有一天，在后花園游泳池畔，我在那張已經(jīng)成了“我的專屬”的桌子旁練吉他，他就躺在附近草地上，我立刻認(rèn)出那種凝視。我專注在指板上的時候，他一直盯著我看，等我突然抬起頭來，想看看他是否喜歡我演奏的曲子，那眼神出現(xiàn)了：銳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見時旋即收回，并給我一個平淡的微笑，仿佛說：現(xiàn)在沒必要隱藏。

要與他保持距離。

他一定已經(jīng)注意到我被嚇到了，為了安撫我，他問了我關(guān)于吉他的問題。我警戒心太強(qiáng)，無法坦誠回答他。聽到我慌亂的回答，他或許懷疑我還有更多沒表現(xiàn)出來的差錯。“不要解釋了，再彈一遍就是了?！笨墒俏矣X得你討厭這首曲子。討厭？你為什么那么想？我們爭論個不停?！澳銖椌褪橇?，好嗎？”“同一首？”“同一首?！?/p>

我起身走進(jìn)起居室，開著大落地窗，好讓他聽見我在鋼琴上彈的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后倚著木窗框聽了一陣。

“你改過。這不是同一首。你做了什么改動？”

“我只是用李斯特的即興風(fēng)格來彈?！?/p>

“再彈一次就是了，拜托！”

我喜歡他假裝惱怒的樣子，所以我又重新開始彈這首曲子。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敢相信你又改了?！?/p>

“嗯，不多啦。這類似布索尼在改寫李斯特的版本時的彈法?！?/p>

“你就不能照巴赫寫的來彈嗎？”

“可是巴赫從來沒寫過吉他的版本啊。他說不定甚至沒為大鍵琴寫過。事實(shí)上，我們甚至不確定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寫的?！?/p>

“當(dāng)我沒拜托過你?！?/p>

“好啦，好啦，不必這么激動啊，”輪到我假裝勉強(qiáng)同意，“這是我改編的巴赫，與布索尼和李斯特?zé)o關(guān)，是非常年輕的巴赫獻(xiàn)給兄弟的作品。”

從第一次彈，我就很清楚這部作品的哪個樂句撩撥了他。每當(dāng)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當(dāng)作一份小禮物送給他，因?yàn)槟堑拇_是獻(xiàn)給他的，那象征著我生命中美妙的地方，不需要天賦就能理解，而且激勵我往樂曲里加入一段長長的華彩樂章。只為了他。

我們在調(diào)情，而他必定比我早看出端倪。

當(dāng)晚在日記里，我寫道：我說我認(rèn)為你討厭那部作品，是夸張了點(diǎn)。我真正想說的是：我認(rèn)為你討厭我。我希望你說服我，事實(shí)正好相反，你也的確這么做了一下。但為什么我明天早上就會不再相信？

所以他也有這一面?？催^他如何從冷若冰霜變得如陽光般和煦，我對自己這么說。

我或許也問過：我是否一樣反復(fù)無常？

附記：我們都不是專為一種樂器而譜寫的；我不是，你也不是。

我很愿意給他烙上難纏、拒人千里的印記，然后與他再無瓜葛。但他的只字片語，又讓我眼見自己，從擺臭臉變成我什么都愿意為他彈，直到他喊停，直到午餐時間，直到我手指上的皮一層一層剝落，因?yàn)槲蚁矚g為他效勞，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開口。我從第一天就喜歡上他，即使他以冰冷回應(yīng)我重新獻(xiàn)上的友誼，我也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這次對話，以及不乏讓暴風(fēng)雪遠(yuǎn)去、重新找回夏天的簡單方法。

我忘記在那個許諾里加的注是：冰霜和冷淡有的是辦法，能立即撤銷所有在晴朗日子簽署的休戰(zhàn)書。

接著是那個七月的星期日下午，屋子突然空了，只剩我們倆，一片火迅速在我的五臟六腑蔓延開來——“火”是當(dāng)晚我試圖寫日記理清這件事時，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最簡單的字眼。我在自己的房間里，以一種驚恐又期待的出神狀態(tài)緊縛在床上，等待再等待。那不是激情的火，也不是毀滅的火，而是教人癱瘓的東西，像子母彈的火那樣吸光周圍的氧氣，讓你氣喘吁吁，因?yàn)閮?nèi)臟受到了撞擊，而真空狀態(tài)會撕碎鮮活的肺組織，讓你口干舌燥。你希望誰也別講話，因?yàn)槟銦o法開口；你祈求誰都別讓你動，因?yàn)槟愕男呐K被阻塞，跳得飛快，還來不及讓任何東西流過你狹窄的心室，就已經(jīng)噴出玻璃碎片。那火是恐懼，是驚慌，再多挨一分鐘，如果他不來敲我的門我就會死——但與其現(xiàn)在來到，我寧可他永遠(yuǎn)別來。我將落地窗打開一條小縫，只穿著泳褲躺在床上，全身猶如著火一般。這片火猶如懇求著：拜托、拜托，告訴我，我錯了，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因?yàn)檫@對你來說也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對你來說也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世上最殘忍的人。仿佛是應(yīng)我的祈禱召喚而來，下午他終于真的沒敲門就走進(jìn)我的房間，問我為什么沒跟其他人去海邊。但是，但我滿腦子都是（雖然我說不出口）：為了跟你在一起。為了跟你在一起，奧利弗。無論穿不穿泳褲。我想跟你一起，在我床上，在你床上——那張一年中其他月份里屬于我的床。跟我做你想做的事。占有我。問我想不想要就好，看看你會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別讓我拒絕。

也請告訴我那天晚上我并非做了夢。我聽到門邊的樓梯平臺傳來一陣嘈雜聲，突然意識到有人走進(jìn)我房里，坐在我的床尾，思量、思量、再三思量，總算往我這邊移來，而后躺下——不是躺在我身邊，而是壓在趴著的我的身上。我多么喜歡這樣子，不敢貿(mào)然而動，讓他知道他吵醒了我，或讓他改變主意掉頭離開。我假裝酣睡，想著：這不是，不可能是，也最好不是一場夢。緊閉雙眼的我只想到“這就像回家”，就像外出多年與特洛伊人和萊斯特律戈涅斯人作戰(zhàn)后，回到只有同類的國度，那兒的人明白你，他們就是明白；像在塵埃落定后回到故里，你突然意識到十七年來，你只是一直在跟錯的人糾纏。就是在這時，我決定一動也不動，以身體靜定的姿態(tài)告訴他：如果你施壓，我愿意屈服；我屈服于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除非你突然離去。盡管一切都太真實(shí)，不像一場夢，但我深信從那天開始，我只期盼你對我做你在我睡夢中做過的事，一模一樣的事。

第二天我們打雙打。某次中場休息，我們正在喝馬法爾達(dá)準(zhǔn)備的檸檬汁，他空出手臂摟著我，輕輕以拇指和食指捏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摟著我?guī)臀野茨Φ臉幼?，整個過程非常親密。但我是如此神魂顛倒，反而猛然掙脫他的手，因?yàn)橹灰俣喑掷m(xù)一秒，我恐怕就會癱軟，像只小小的木偶，一碰發(fā)條，原本就已壞掉的身體就會完全垮掉。他嚇了一跳，向我道歉，問是不是壓到了我的“神經(jīng)或什么的”——他不是故意要傷害我。如果他以為傷害了我或讓我不舒服，他肯定會覺得丟臉至極。讓他卻步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不過我還是含糊地說了句“不痛啦”之類的話，想就此打住。但我也意識到，如果激起這種反應(yīng)的不是痛，那還有什么理由解釋我在朋友面前如此粗魯?shù)厮﹂_他？我只好裝出拼命忍痛卻徒勞無功的扭曲表情。

我從來沒想到他的碰觸會令我如此慌亂，這完全就像處子第一次被心上人碰觸時的感受：心上人撩撥了我們體內(nèi)連自己也從未意識到的神經(jīng)，產(chǎn)生了令人不安的快感，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們的習(xí)慣。

他對我的反應(yīng)似乎仍然感到驚訝，卻做出完全相信我的樣子，就像我假裝隱藏肩膀的疼痛一般。他以此來幫我脫困，同時也假裝絲毫沒意識到我的微妙反應(yīng)。后來我知道了他是多么善于理清這些自相矛盾的微妙反應(yīng)，我相信當(dāng)時的他必定起了疑心?！皝?，我換個方式?！彼谠囂轿?，繼續(xù)給我的肩膀按摩?！胺泡p松?！彼?dāng)著其他人的面說?！拔曳潘闪搜健！薄澳憬┯驳酶@張板凳一樣?！薄懊矗彼麑﹄x我們最近的女孩馬爾齊亞說，“全是硬塊對吧？”我感覺到馬爾齊亞伸出雙手摸我的背?！斑@里?！彼铝畹?，并且壓著馬爾齊亞攤平的手掌用力按我的背。“感覺到了吧？他應(yīng)該再放松一點(diǎn)?！庇谑邱R爾齊亞也跟著說：“你應(yīng)該再放松一點(diǎn)?！?/p>

我當(dāng)下的反應(yīng)，就像面對其他事情一樣，不知道如何暗示，不知道如何表達(dá)。我像個還沒學(xué)會手語的聾啞人，結(jié)結(jié)巴巴、東拉西扯，以免吐露心聲。我只能如此了。只要還能撐得住，繼續(xù)隱藏不露，我多少都能若無其事地應(yīng)付過去。否則，我們之間的沉默或許會使我暴露無遺，因?yàn)樵僭趺凑Z無倫次也比沉默來得好。沉默讓我露出馬腳，但我在別人面前拼命壓抑的模樣，鐵定泄露了更多。

我不由得對自己失望，想必我的表情也會看起來有點(diǎn)近乎不耐與無言的憤怒。我從沒想過，他可能會誤以為這些全是沖著他來的。

他一望著我，我就撇開目光，這或許也出于類似的理由：為了隱藏膽怯造成的緊張。我也從沒想過，或許他認(rèn)為我這樣回避很失禮，才不時以敵意的眼神回應(yīng)我。

我希望他沒有從我的過度反應(yīng)中察覺到什么，但那是另一回事。在躲開他的手臂之前，我知道我早已向他屈服，幾乎像是貼了上去，仿佛要說：別停（就像那些大人有人從他們身后經(jīng)過時順手揉了一下他們肩膀時常常會說的那樣）。他是否注意到我不僅隨時準(zhǔn)備屈服于他，還想與他合為一體？

這也是我那晚在日記里所描述的感覺，我稱之為“意亂情迷”。我為什么會意亂情迷？這種情感來得那么輕易嗎？只要他碰我，我就雙腳發(fā)軟，意志全消？這是大家所說的“如奶油般融化”嗎？

我為什么不愿意讓他知道我有多容易融化？因?yàn)楹ε潞蠊?？怕他笑我？怕他到處說？怕他拿我太年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當(dāng)借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如果他有那么點(diǎn)起了疑心，他或許會像所有起疑心的人那樣，想要采取行動？我希望他行動嗎？或者我寧可一輩子渴望，只要雙方繼續(xù)這種你來我往的猜謎游戲：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是了，什么都別說；如果你不答應(yīng)，也別拒絕，就說“再說吧”——大家不都這么做嗎？即便同意，也要來句模糊的“或許吧”，表面看來像是拒絕，隱藏的真意卻是：拜托，請再問我一次，再多問一次。

回憶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費(fèi)盡心思去想如何與“欲望之火”和“意亂情迷”共存之時，猶能注意到生活中美好的時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后一兩點(diǎn)的嘈雜蟬鳴。我的房間。他的房間。把全世界隔絕在外的陽臺。微風(fēng)追隨花園里的水汽，沿著樓梯往上吹進(jìn)我的房間。那年夏天我愛上釣魚，因?yàn)樗麗邸凵下?，因?yàn)樗麗邸凵险卖~、赫拉克利特和《特里斯坦》。那年夏天我聽鳥唱歌，聞植物的氣味，感覺霧氣在陽光普照的溫暖日子里從腳下升起，而我敏銳的感官總是不由自主地全涌向他。

我大可否認(rèn)許多事——否認(rèn)我渴望碰觸他在太陽下富有光澤的膝蓋和手腕，那種黏稠的光澤是我很少見到的；否認(rèn)我愛他的白色網(wǎng)球褲上似乎總有洗不掉的土黃色，經(jīng)過幾周的耳鬢廝磨，已經(jīng)化為他的膚色；否認(rèn)他每日愈發(fā)金黃的發(fā)色，在早晨太陽完全升起之前已經(jīng)閃耀著陽光的金色；否認(rèn)大風(fēng)吹起時，在游泳池畔，他那件寬松的藍(lán)色襯衫在風(fēng)中如波浪般鼓脹著飄動起來，那里面一定隱藏著只是想想就能令我震顫的體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認(rèn)這一切，相信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脖子上的金項(xiàng)鏈和帶有金門柱圣卷的大衛(wèi)之星，告訴我，還有比我對他的渴望更具吸引力的東西，因?yàn)檫@條項(xiàng)鏈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提醒我盡管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證明我們是最不相似的存在，但至少這一點(diǎn)超越了一切差異。幾乎是他到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他脖子上那顆大衛(wèi)之星。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么令我迷惘、讓我渴求他的友誼，甚至希望找不出他惹人討厭的毛?。荒潜任覀兛释麖谋舜松砩系玫降娜魏螙|西還要廣大，所以也凌駕于他的靈魂、我的身體或塵世本身之上。凝視他脖子上的大衛(wèi)之星以及表明身份的護(hù)身符，就像在凝視我、他以及我們倆體內(nèi)承繼祖先的、永恒不朽的部分，祈求從千年沉睡中重燃和召回。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不在乎也沒發(fā)覺我也戴了一顆大衛(wèi)之星。就像他或許不在乎，或者沒注意到我的眼神總在他泳褲上游移，想分辨是什么使我們成為荒漠里的兄弟。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踏足B城的猶太人或許只有他了。但與我們不同的是，他從一開始就展露給人看。我的家人不怎么彰顯猶太人身份，而是像世界各地的幾乎所有人一樣，放在襯衫里，不加隱藏卻保持低調(diào)——借用母親的話來說，我們是“謹(jǐn)慎的猶太人”。奧利弗敞著襯衫領(lǐng)口，宣告項(xiàng)鏈所代表的猶太信仰，以及直接騎上家里的自行車進(jìn)城，都令我們震驚，同時也教我們知道，我們也可以那樣，而且不會遇上麻煩。我?guī)状卧囍鴮W(xué)他那樣出門，可是我太沉浸于自我的感覺里了，像一個光著身子在更衣室走動的人原是想讓自己更加自然，到頭來卻被自己的裸體勾起了性欲。由于壓抑的羞恥感多過自大的心態(tài)，我試著在城里以靜默的虛張聲勢炫耀猶太信仰。而他則不然。他并非從沒想過在天主教國家，猶太人身份意味著什么，或猶太人的生活是怎樣的。偶爾在漫長的下午，趁著一家老小和客人都晃晃悠悠到空臥房里休息幾個小時的時候，我們會拋開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們討論的正是這個話題。他在美國新英格蘭的幾個小鎮(zhèn)住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很清楚身為猶太人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感受，但猶太信仰帶給我的困擾從不發(fā)生在他身上，也并不會在他獨(dú)處或面對世界時，給他帶來那種永恒又形而上的不安。猶太信仰甚至并不包含那些有關(guān)相互救贖的兄弟關(guān)系的、玄妙而未言明的美好預(yù)言。或許出于這個理由，猶太人身份對他不構(gòu)成困擾，他也不需要時不時就此煩憂一下，不像小孩子經(jīng)常摳傷疤一樣，盼望疤痕早些消失不見。身為猶太人對他而言不是問題。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體，接受自己寫的書，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動作，接受自己選擇的書、音樂、電影和朋友。他不介意搞丟獲獎得來的萬寶龍鋼筆。“我可以自己買支一模一樣的?！彼膊唤橐馀u。他拿了幾頁引以為傲的文章給我父親看。父親告訴他，他對赫拉克利特的見解很精彩，但是立論還須加強(qiáng)，他必須接受哲學(xué)家思想中的悖論本質(zhì)，而不是一味找理由去消解悖論。于是他接受立論還須加強(qiáng)的意見，也接受悖論，再重起爐灶——他不介意從頭開始修改文章。他邀請我的小姨半夜單獨(dú)開我們的汽艇去gita，也就是兜風(fēng)。小姨拒絕了。沒關(guān)系。幾天后他再試一次，再度遭拒，他同樣不以為意。小姨也無所謂，若是再多住一周，她或許就會答應(yīng)半夜出海去兜風(fēng)，甚至玩到天亮。

在他初來乍到的那幾天，只有一次，我感覺到這個二十四歲青年，任性卻對環(huán)境超能適應(yīng)，生性閑散，水淹到背也能不急不忙，從容應(yīng)對，生活中的瑣事怎么樣都行，但實(shí)際上對人對事，都有非常機(jī)敏、冷靜和精明的判斷。他的言行無一不經(jīng)過預(yù)先考慮。他看穿了每一個人，但他之所以能看穿，正是因?yàn)樗趧e人身上最先看到的，恰恰是他在自己身上已經(jīng)看到卻不愿被人發(fā)現(xiàn)的東西。我的母親有一天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是個撲克牌高手，每周約莫有兩晚會溜進(jìn)城去“玩幾把”。原來這就是他抵達(dá)當(dāng)日就堅持要去銀行開戶的原因，當(dāng)時還令我們很是驚訝。因?yàn)槲覀兊淖】投喟肷頍o分文，從來沒人擁有過本地銀行的賬戶。

某天午餐時，父親邀請了一位年少時對哲學(xué)稍有涉獵的記者，這位記者想證明雖然他從沒寫過關(guān)于赫拉克利特的文章，但還是能針對太陽底下的任何事與人進(jìn)行辯論。這記者與奧利弗完全合不來。事后，父親說那記者“很機(jī)智，也很聰明”，奧利弗卻打斷問道：“您真的這么想嗎，教授？”奧利弗不了解我父親，他雖然個性隨和，卻未必喜歡別人反駁他的意見，更討厭別人稱他“教授”，即使他對這兩件事往往悉聽尊便?！笆?，我是這么想的?！备赣H對自己的見解頗為堅持，奧利弗卻模仿那記者正經(jīng)八百的樣子說道：“我恐怕難以茍同。我認(rèn)為他妄尊自大、遲鈍、笨拙又粗野，有點(diǎn)嘩眾取寵，那是因?yàn)樗耆珶o法有理有據(jù)地討論一件事。怪腔怪調(diào)這一點(diǎn)實(shí)在太過火了，教授。大家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yàn)樗腥?，而是因?yàn)樗麩o意間流露出了企圖有趣的渴望。他只不過是用幽默來拉攏自己無法說服的對象而已?！?/p>

“你說話的時候看著他，他卻總是撇開目光，沒專心聆聽，他只想趁忘記以前，趕緊說出你發(fā)言時他在心里演練過的話?！?/p>

除非他自己已經(jīng)很熟悉同樣的思維模式，不然怎能憑直覺去洞悉別人的想法呢？除非他自己以前也這么做過，不然怎能察覺到別人內(nèi)心那么多隱秘的曲折呢？

令我訝異的不僅是他驚人的識人天賦，能夠深入他人的內(nèi)在去探尋，發(fā)掘出其人格的精確輪廓；還有，他對事物的直覺能力與我簡直難分伯仲。原來這才是我難以自已地被他吸引的原因，凌駕于欲望、友誼和共同的信仰之上?！叭ペs場看部電影如何？”一天晚上，大伙兒聚在一起時，他脫口而出，仿佛突然想到了好點(diǎn)子，來排解夜晚枯守屋子的無聊。奧利弗才來沒多久，在城里也沒熟人，我似乎是他的最佳觀影同伴。但是奧利弗這隨口一問，顯得突如其來，仿佛想讓我們認(rèn)為他幾乎不在看電影上花錢，而且其實(shí)很樂意在家里修改文章。他提議時那種隨興的語調(diào)，也是在向我的父母示意：他不是真的想去看電影。但是，他輕松活潑的說話方式，也只是想在不讓我起疑心的情況下，幫幫我，因?yàn)樗奥牭?，我父親在餐桌上抱怨我看上去有點(diǎn)陰郁，病懨懨的。

我笑了，不是因?yàn)樗奶嶙h，而是因?yàn)樗麅蛇呌懞玫牟呗?。他立刻看到我笑了，便回以微笑，近乎自嘲般地，他察覺到，如果透露出任何跡象，表現(xiàn)出他猜到了我已經(jīng)看穿他的心思，他就得認(rèn)錯；既然我已表明自己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圖，他還是拒絕承認(rèn)，那更是錯上加錯。所以他微笑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被識破，但也想以此證明，他夠上道、肯認(rèn)錯，而且仍然樂意一起去看電影。這令我非常興奮。

或許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還牙地反對我的解讀，而且心照不宣地暗示著：如同我識破他企圖若無其事提出邀約的表象，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的趣味所在，也就是，那些我從兩人難以察覺的相似性中得來的，機(jī)靈、狡黠又有點(diǎn)邪惡的樂趣。這一切或許都不是真的，只是我無中生有的想象，但我們倆都知道對方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當(dāng)晚，我們騎車去電影院，我樂得像是在云端上飛，而且絲毫不打算隱藏這樣的心情。

既然他那么善于察言觀色，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為何突然躲開他的雙手？怎么可能不注意到我已為他所傾倒？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不希望他放開我？怎么可能察覺不到，他替我按摩時，我僵硬的身體是最后的避難所、最后的反抗和最后的偽裝，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抗拒，只是裝個樣子，無論他做了什么或要我做什么，我都無法抗拒也從來不想抗拒？那個周日下午，除了我們倆之外沒人在家，我坐在床上，他走進(jìn)我房間，問我怎么沒跟其他人去海邊，如果我拒絕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視下聳聳肩，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那只不過是為了隱藏我無力說話的事實(shí)？只要我發(fā)出聲音，恐怕就會不顧一切向他告白，或者忍不住啜泣。從小到大，從來沒人讓我陷入這樣的困境。我拿過敏當(dāng)借口。他說他也是。我們或許有同樣的毛病。我又聳聳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臉轉(zhuǎn)向自己，在玩偶耳邊低語了幾句，接著把泰迪熊的臉轉(zhuǎn)向我，變換聲調(diào)問道：“怎么回事？你心情不好?！彼欢ㄗ⒁獾轿抑淮┲狙潯业难澭欠裉土耍俊跋肴ビ斡締?？”他問。“再說吧，或許吧?！蔽夷７滤拇朕o，也想在他發(fā)現(xiàn)我呼吸困難之前，盡量少說話。“我們現(xiàn)在去吧?！彼焓址鑫艺酒饋怼Ｎ易プ∷氖制鹕?，卻轉(zhuǎn)身面對墻，避開他的視線?！胺侨ゲ豢蓡幔俊边@是我最想說的話。別去。留下來陪我。任你的撫摸四處游移；脫掉我的泳褲，占有我。我不會發(fā)出一絲聲音，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將至頂峰，你心里明白。如果你不愿意，我要立刻抓著你的手，滑進(jìn)我的泳褲里……

他什么都沒察覺到嗎？

“我在樓下等你?！彼f他要去換衣服，然后走出了我的房間。我看看褲襠，這才驚覺自己濕了。他看到了嗎？他當(dāng)然看到了。所以他才想要我們一起去海邊。所以他才走出我的房間。我握起拳頭敲自己的頭。我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么欠考慮、這么愚蠢？他當(dāng)然看到了。

我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他的反應(yīng)：聳聳肩，不在乎他是否看見我濕了。但我不是那種人。我永遠(yuǎn)不可能覺得“就算他看見又怎樣”。這下他知道了。

我從未想過，在我最親近的世界里，竟然有這么一個人，如同其他夏季訪客一樣住在我家，陪我母親玩牌，和我們共進(jìn)早餐、晚餐，純粹為了好玩而在周五背誦希伯來禱詞，睡我們的床，用我們的毛巾，結(jié)識我們的朋友，雨天和我們一起坐在起居室里，蓋著一條毛毯看電視（天氣冷了，大家聚在一起聽雨滴輕拍著窗戶，感覺暖乎乎的）——這個人可能會喜歡上我所喜歡的，渴望我所渴望的，并且成為另一個我。我真的從沒這么想過，因?yàn)槌嗽跁献x到的、從流言里推測到的和無意聽到的葷段子之外，我一直有這樣的錯覺：我這個年紀(jì)的人不會想要同時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時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經(jīng)對同齡的男孩懷有渴望，也跟女孩子睡過。但在他下了出租車、走進(jìn)我家之前，從來沒有那么一丁點(diǎn)跡象表明，像他這樣年輕又完全自洽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體，而我同樣渴望把自己給他。

然而，大約在他抵達(dá)兩周后，每到夜晚，我滿腦子只希望他離開自己的房間。不是從正門，而是穿過陽臺的落地窗，到我的房間。我想聽他推開落地窗的聲音，聽他布面草底涼鞋輕踏陽臺的聲音，然后是我這邊從不上鎖的落地窗被推開的聲音。眾人就寢后，他走進(jìn)我的房間，鉆進(jìn)我的被窩，不由分說脫下我的衣服，讓我前所未有地渴望著他。在聽到我內(nèi)心已經(jīng)預(yù)演多日的話之后——當(dāng)我說“請不要傷害我”，我其實(shí)是想說“盡管傷害我吧”——輕輕地，溫柔地，帶著猶太人給予彼此的喜愛，他正要進(jìn)入我的身體，輕輕地，溫柔地。

白天我很少待在自己房間里。過去幾年夏天的白日，我習(xí)慣占用后花園泳池邊一張有陽傘的圓桌。前一位夏季住客帕維爾喜歡在房間里工作，偶爾才走到陽臺看看海或抽支煙；再前面一位住客梅納德也是在自己房間工作。奧利弗喜歡有個伴，起初他和我共享桌子，最后卻漸漸喜歡在草地上鋪一條大床單，躺在上面，兩邊放著他零散的手稿，還有那些他喜歡稱為“小物件”的東西：檸檬水、防曬乳液、書、布面草底涼鞋、太陽眼鏡、彩色筆和音樂；他戴著耳機(jī)聽音樂，除非他先開口，否則聽不到別人對他說話。有時候，我早上帶著樂譜或一些別的書到樓下，他已經(jīng)穿著紅色或黃色的泳褲，汗涔涔地在太陽底下躺成大字形。我們慢跑或游泳回來后，早餐已經(jīng)做好了。后來他習(xí)慣把“小物件”留在草地上，躺在鋪了瓷磚的游泳池畔。他稱那里為“天堂”，也就是“這兒是天堂”的簡稱，因?yàn)槲绮秃笏Ｕf“現(xiàn)在我要上天堂”，然后補(bǔ)上一句“去曬太陽了”，當(dāng)作拉丁學(xué)者的圈內(nèi)笑話。每次他躺在游泳池邊同一個地方，我們便取笑他會花無數(shù)個鐘頭泡在防曬乳液里?！澳憬裉煸缟显谶@里待了多久？”母親問道。“整整兩個小時。不過中午我打算早點(diǎn)回去，下午可以曬久一點(diǎn)?！薄坝|碰天堂的門階”也意味著，他可以躺在游泳池畔，一條腿晃晃悠悠搭在池邊，泡進(jìn)水里，戴著耳機(jī)，臉上蓋著草帽。

這是一個沒有缺憾的人。我無法了解這種感覺。我羨慕他。

“奧利弗，你睡著了？”當(dāng)游泳池上方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悶熱寂靜時，我問他。

沉默。

接著傳來他的聲音，幾乎像嘆氣，身體一動不動?！笆堑??！?/p>

“抱歉?！?/p>

他那泡在水里的腳——我原本可以親吻他的每一根腳趾，吻他的腳踝和膝蓋。他拿帽子遮住臉時，我盯著他泳褲看的頻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