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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請神容易送神難

俗世奇人 作者:馮驥才 著


第三回 請神容易送神難

玻璃花鼻青臉腫,一頭扎進估衣街上的大藥鋪瑞芝堂里,找馮掌柜要了后院一間房躲起身。一來因為他把皇會攪亂,保不準官府跟他找點麻煩,好漢不吃眼前虧,躲過勢頭再說。二來因為像他這種大混星子,當眾栽了,臉皮再老也掛不住,那幾下挨得又不輕,掛著彩去逛大街,豈不更難看!三來因為馮掌柜是個膿包,在這藥鋪養(yǎng)傷再好不過,吃藥用藥隨便拿,馮掌柜還精通醫(yī)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給他醫(yī)治。

馮掌柜巴不得有機會叫玻璃花使喚,拉好關(guān)系,以后少跟自己攪和。他細心給玻璃花療理,還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傷愈來愈見好,心里也就愈煩躁。他不知該怎么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風(fēng),非得把傻巴那條辮子扯下來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蹤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鬧一下就滾了,他還真沒處撈回面子。但聽傻巴口音還是地道的天津味兒,這小子究竟在哪兒?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藥鋪里,外邊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聽。死崔整天在外邊轉(zhuǎn),非但沒找著傻巴,捎回來的全是氣煞人的傳聞。據(jù)說傻巴揚言,還要拿辮子把他兩眼抽成一對“玻璃花”,往后叫他連飯鍋茅坑都分不出來。還說只要他脫下褲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兒,撅一個時辰,今后傻巴決不在天津出現(xiàn)。還有些更難聽的話,氣得玻璃花連喊帶罵,非要找到傻巴,分個雄雌。但他冷下來一琢磨:自己不是個兒。于是只能屋里摔桌子打板凳,把馮掌柜擺在條案上的一對乾隆官窯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馮掌柜直撓頭,不敢言聲兒。請神容易送神難,只好挨著。

一天,展家的老媽子胡媽來了,說要見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絕密的,因此馮掌柜只好搖著腦袋說沒見過玻璃花。胡媽笑了笑,把一包東西交給馮掌柜說:“這是我家二奶奶送給他的。”轉(zhuǎn)身就走。

馮掌柜把包兒拿到后院。玻璃花打開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嶄新的洋馬褂,兜里鼓鼓囊囊,掏出來看,竟然是張帕子包著一塊真正洋造的琺瑯表,上邊畫著洋美人打秋千。這是飛來鳳送給他的。她準是猜到,鬧事那天,自己丟了懷表馬褂,便照樣弄來兩樣更好的叫自己高興。這小娘兒們真念舊!他對馮掌柜說:

“瞧這洋貨多愛人!哎,你他媽為嘛不賣洋藥,我聽說有種洋藥,比指甲蓋還小,無論哪兒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藥不給我用?看著我疼得冒汗,你好解氣!”

馮掌柜賠著笑說:

“三爺說到哪兒去了!有好的,還能不盡著您?我這是國藥店,沒洋藥,你老要吃,我叫伙計到紫竹林去買,那藥叫嘛名號?”

“叫……叫白、白……你是賣藥的,干嘛問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東西我哪懂?您這件坎肩就沒見過?!?/p>

“這哪叫‘坎肩’,這叫‘洋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邊的,你他媽真老趕兒!”他嘴里罵罵咧咧,心里卻挺美,手指頭捏著表鏈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馮掌柜見玻璃花高興,自己也輕松了。有意賣個傻,好顯得玻璃花有見識。

“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開眼,土鱉!”

馮掌柜雖然挨了罵,卻挺舒服,他搓著手,笑道:

“趕明兒,我也學(xué)你老,頭上掛個梳子?!?/p>

“屁,土豆腦袋也想掛洋梳子!”玻璃花說著,不知想到哪兒,神氣忽然一變,問道:“哎,展家送東西來的那個老媽子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兒?”

馮掌柜搖頭說不知道。其實眼下滿城已經(jīng)無人不知,丟人現(xiàn)眼的玻璃花躲進瑞芝堂藥鋪。自打他藏到這兒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裝買藥,掃聽他的下落。藥鋪里的人都瞞著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但愿死崔這號人只在這書里,世上一個別有。

這小子原先家住在河北糧店街,人刁心毒,原名崔大珠。有一次,他灌了幾掛肉腸子,晾在當院,被人隔墻用竿子挑了去。一般人碰到這種事兒,愛鬧的就四處查找,無能的自認倒霉,往后再晾腸子換個地方掛也就算了。崔大珠偏不,他買包砒霜摻在肉里,灌了一掛腸子,仍舊掛在老地方,轉(zhuǎn)天又被人偷去。再過一天,就聽說前街上開水鋪的皮五一家四口都死了。據(jù)說是給砒霜毒死的??h里下來人查來查去,把崔大珠抓了去。崔大珠毫不含糊,上堂就點頭承認是他在肉腸子里下了毒,但他說這是藥耗子用的,誰叫皮五偷嘴吃?這話不能說沒理。官府把這案子翻來倒去,也沒法給崔大珠治罪,只好放了。可是從此糧店街上,沒人再敢搭理這個心比砒霜還毒的人了。那年頭,沒有“道德法庭”一說,他在人心中被判了死刑,得了“死崔”這個外號。他自知在河北那邊呆得沒味兒了,就挪窩到估衣街上來。估衣街上有兩個人人恨又人人怕的家伙,一個是面狠的玻璃花,一是心毒的死崔。當下,兩條狼都扎在馮掌柜的羊圈里。

玻璃花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問馮掌柜:“你說,為嘛飛來鳳那娘兒們送我這洋表洋馬褂?”臉上明顯冒出一股氣來。

馮掌柜不知這是哪股氣,又不能不答,便說:

“討您喜歡唄?!?/p>

“滾你媽的!那天我給她添堵,她知道我丟了洋表洋馬褂,今兒成心拿這玩意兒給我添堵!”玻璃花甩手把衣服懷表狠狠摔在地上,大叫:“明兒,我弄瓶鏹水潑在她臉上,叫她成活鬼!”此時已然滿臉殺氣。

馮掌柜嚇得腿發(fā)軟,想跪下來。他不知怎么對付這個說火就火、軟硬不吃的混星子了。他彎腰把馬褂懷表拾起來,說話的聲音直打哆嗦:

“幸虧這洋表結(jié)實,沒壞,一點兒沒壞。還是你老這洋貨好!”

“拿榔頭來,我把它砸癟了!”玻璃花吼著。

這時,門兒“呀”地一響,進來一個細高爽利的年輕漢子。這是馮掌柜新收進鋪子的小伙計,名叫蔡六,精明能干,剛進鋪子一年,一個人已經(jīng)能當倆人使喚。蔡六知道掌柜的被玻璃花纏住了,在窗根下偷聽一會兒,心里盤算好了才推門進來。他進門就說:

“三爺,小的有句話,明知您不愛聽,也得說給您聽?!?/p>

玻璃花拿眼一瞄他,分明一種找茬的神氣:

“有屁就放!”

蔡六并無怕意,反而坐在玻璃花對面的椅子上,笑道:

“你老純粹給自己蒙住了!”

馮掌柜見自己的伙計敢這么講話,嚇得頭發(fā)根冒涼氣。玻璃花伸出的手指尖幾乎碰到蔡六的臉:

“嘛意思?”

蔡六紋絲兒沒動,還是笑呵呵:

“小的估摸,您到今兒還不知道那玩辮子的是誰?”

“誰?你知道,為嘛瞞著你三爺???”

“三爺是嘛人,您不叫小的張嘴,小的哪敢在您面前逞大尾巴鷹?”

“三爺叫你說!”玻璃花沒想到這小子知道傻巴,急啾啾地問。

玻璃花的火氣明顯落下一截,蔡六含著笑點點頭說:

“好,我告您,那玩辮子的在西頭擔(dān)挑兒,賣炸豆腐,人叫‘傻二’,這是賤名?!?/p>

天津衛(wèi)的孩子從小都有個賤名,叫什么傻蛋、狗剩兒、狗蛋、屁眼子、大臭、二臭、三臭、禿子、狗不理等等。據(jù)說,那是為了叫閻王爺聽見,瞧不上,就寫不到生死簿上去,永遠也點不走,能長命。不管人們信不信,大家都這么做,圖個吉利。

“這傻王八蛋的大名呢?”

“臭炸豆腐的,誰叫他大名?”

“他的窩在哪兒?”

蔡六見玻璃花被自己的話抓住了,便有意說得靜心靜氣,慢條斯理,好壓住玻璃花的火氣:

“多半在西頭呂祖堂一帶。哪條街哪個門可說不準。我小時候,家就在呂祖堂后邊。記得六七歲時,我娘領(lǐng)我去廟里燒香,認師傅,打小辮兒。不是說,那么一來,就算入佛門了;有佛爺保著,不會再惹病招災(zāi)。那天,正趕上傻二去剃小辮兒。按照廟里的規(guī)矩,凡是認師傅的,到了十二歲再給老道點錢,老道在大殿前橫一條板凳,跳過去,就出家成人,熬過了‘孩災(zāi)’。俗例這叫做‘跳墻’。照規(guī)矩,跳過板凳,就不許回頭,跑出廟門,直到剃頭鋪,把娃娃頭剃成大人樣。這例兒三爺您聽說過吧?”

“往下說——”

“傻二的辮子長得特足。十二歲跟大人一般粗細,辮梢長過屁股。他跑出廟門,沒去剃頭鋪,直奔回家,聽說他舍不得頭上的辮子。所以他現(xiàn)在才長得這么粗,像條大鞭子?!?/p>

“你總提他穿開襠褲時候的事兒干嘛?三爺問他那狗尾巴上有嘛功夫?”

“您別急,小的全告訴您,半句也不留。聽人說他爹有兩下子,可從來沒跟人使過,天天都在西頭那邊走街串巷,賣炸豆腐,聽說他家是安次縣人,那邊人多練查拳。但傻二能耍辮子,從來沒人知道。再說天下誰聽說過辮子上還能有功夫?外邊人都議論著,拿辮子當?shù)稑屖箚?,真是蝎子屎——?獨)一份兒了?!?/p>

“那傻巴的功夫是他爹傳的?”

“多半是吧,還能有誰?對了,從小聽說,他爹罰他,就把他小辮拴在樹上吊著。人都說他爹做買賣挺和氣,對孩子卻夠狠的。他家就爺倆兒。還有人說,傻二是他爹領(lǐng)來的。親骨肉誰舍得把兒子的小辮拴在樹上吊著?現(xiàn)下再回回味兒,想必那就是練功吧!”

“說完了?”

“啊——”

“就這點屁,頂嘛用,滾吧!”

蔡六沒動勁兒,穩(wěn)穩(wěn)當當說:

“您別急。事說完,話沒完。小的想告訴您,那傻二雖然有功夫,三爺您能耐卻比他強!”

玻璃花用他那渾球般的花眼珠盯蔡六一眼:

“你小子拿我找樂子,還是捧我?”

“哪的話。小的再有膽,也不敢跟您開涮!小的雖然不會武藝,卻看得出來,傻二全靠著那條辮子占便宜。您琢磨,動手時誰還防著對方的辮子?可他的辮子一甩出來,就等于兩條胳膊再加上一條。三條胳膊對您兩條胳膊,您還不吃虧?”

玻璃花聽得入神,不覺點兩下頭。馮掌柜忙說:

“那辮子一轉(zhuǎn),何止三條胳膊,簡直是千手觀音?!?/p>

玻璃花沒搭理馮掌柜,直盯著蔡六一張白凈的臉兒問道:

“你說三爺拿嘛法兒降他?”

蔡六這才給玻璃花指出一條明道:

“您有那么多有能耐的朋友,誰有絕招就叫誰來,他們還不全聽您三爺?shù)恼泻?!?/p>

“去你媽的!三爺打架向來一對一?!辈AЩㄕf著照蔡六當胸就一拳。蔡六卻看出玻璃花尖巴臉上有了活氣,顯然是聽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之計。

這時,矬壯的死崔闖進來。蔡六忙給馮掌柜使了眼色走出來。到了前屋,蔡六笑著對馮掌柜說:

“這下子,玻璃花該滾蛋了。”

馮掌柜迷迷糊糊,沒弄明白。蔡六說: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條辮子,便出個道兒,叫他去找人幫忙。他一去,咱就算把這位爺請出去了?!?/p>

“他肯去嗎?”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過傻二,不又回來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無論勝敗都不會回來了!如果勝,就用不著住咱鋪子里;如果敗,甭說咱鋪子,連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p>

馮掌柜依然憂慮未解地說:

“崔四爺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說:“您還沒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頭露面。他這一招夠絕——他先把玻璃花關(guān)在咱藥鋪里,然后在外邊散風(fēng)說,玻璃花藏著不敢見人。為了叫人們?nèi)氯虏AЩ蛄?,把玻璃花名聲弄臭。下邊,他巴不得攛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辮子除掉他!”他的口氣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心里。

“這不能,他們是一伙的!不是哥兒們爺兒們嗎?”

“別信那套!嘛叫哥兒們爺兒們?不過為了給自己助威。輪到兩人分一塊肉時,刀尖又專往哥兒們身上要命的地方捅?!?/p>

馮掌柜聽到這兒,白胖胖的臉現(xiàn)出笑容,他沒料到這新來的小伙計有腦子又有辦法。他像危難中碰到保護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塊房檐。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壺的銅提梁,給蔡六斟茶,一邊問蔡六:

“你剛才說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過茶碗,不客氣地喝了。

他故意這樣不客氣,好像應(yīng)該應(yīng)份一樣。因為這么一來,他在這個膿包掌柜的面前的身份就不同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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