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謙與甘璐從小就住在同一個居民區(qū),不過兩個人只是相互面熟,既不算近鄰,也說不上青梅竹馬,至少聶謙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對甘璐是視而不見的。
在與她戀愛后,聶謙也坦白承認,之前對她的印象僅限于她有一個畢業(yè)于名牌大學卻過得十分潦倒、喜歡打麻將并酗酒的父親。
“再加一個早早出軌,鬧得沸沸揚揚后離婚一走了之的母親吧?!备疏囱a充道。
那個居民區(qū)十分龐大,在拆遷以前,一邊是各式各樣的私人民居,一邊是老式宿舍樓,各家各戶沒有隱私可言,而且差不多每家都各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說起別人的倒霉事只是消遣,并無惡意,她十分清楚別人對她家的議論,并不介意,倒是聶謙憐惜地抱了抱她。
這個擁抱帶著相互的了解與無奈,他們是同病相憐的,聶謙家也許更困窘一些。
拆遷前,他家是一棟四層樓的自建民宅,面積不算小,看起來也氣派,卻似乎住了足足一個家族的人,他的祖父母健在,父親那一輩兄弟三人再加一個姐姐全都各自成家生子,卻都擠在這里。每天都能聽到父子、母女、婆媳、兄嫂、叔侄、妯娌、堂兄弟姐妹之間的爭執(zhí)吵嚷,大家的境況都不算好,逼仄的空間更增加了戾氣,隨便一點兒小事都能吵得天翻地覆。
甘璐讀中學時,每天去學校都必須從他家樓下走過,她習慣了那里面不時傳來的各種爭吵的聲音,也習慣了從那個房子里走出來的英俊男孩冷漠嚴峻的表情。他們讀同一個中學,他比她大三歲,高兩屆,走向學校時,經(jīng)常是一前一后,不過從來沒講過話。
她受父親不喝酒時的嚴厲管教,根本不會主動與人搭訕;他則對自己的家以及整個街區(qū)都十分厭惡,正眼不看周圍。
聶謙高分考上了北方一所名校,學建筑專業(yè),甘璐繼續(xù)過著緊張的高中生活。她實在放心不下父親,從來沒想過報考外地學校。
她在即將讀高三的那個暑假,照例冒著酷暑參加學校的補課,一天下午的自習時間,滿頭大汗的聶謙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他與她面熟,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指著她揚聲叫:“喂,你快出來?!?/p>
英俊的男孩子在上課時公然跑來找女孩子,教室里學習得緊張又無聊的同學一齊大樂,交頭接耳的、起哄吹口哨的全有,課堂秩序一時大亂,沒人將心思放到功課上了。老師一看,門口站的是自己教過的得意弟子,遲遲疑疑站起來的是班上表現(xiàn)一向文靜的甘璐,頓時大怒,正待發(fā)作,聶謙急忙解釋:“張老師,她爸爸生病了,我是來通知她去醫(yī)院的?!?/p>
甘璐腦袋“嗡”地一響,連書包也顧不上拿,更顧不上跟老師說什么,急急地跑出教室。聶謙趕上來一把拖住她:“我騎車來的,帶你過去吧。”
她坐到聶謙的自行車后座,他告訴她,她爸爸在小茶館和人打牌時,突然大口吐血,已經(jīng)被送到醫(yī)院,他正好路過,答應幫著來通知她。
趕到醫(yī)院時,甘博已經(jīng)因為大量飲酒,造成胃穿孔,被推進了手術室,好在他之前神志清晰,自己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了字。
送甘博過來的牌友都散去了,聶謙也打算走,他正要禮貌性地問甘璐還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卻見護士遞了繳費單給甘璐。甘博當時所在的企業(yè)早就被兼并,理論上講他有醫(yī)保,但上面可報銷的數(shù)額少得可憐,逢上大病,幾乎就得全部自費,甘璐跑得匆忙,身上并沒帶多少錢,捏著單據(jù),一臉茫然。護士好心對她說:“趕快打電話叫親戚帶錢來呀?!?/p>
甘璐如夢方醒,徑直走向樓道一側的IC卡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先是輕聲說了幾句什么,突然提高聲音:“我不管你在哪兒,你馬上給我送錢來,不然別怪我以后再不認你。”
她重重地掛上電話,走回來頹然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雙手捂住了臉。她一直跑前跑后辦手續(xù),頭發(fā)被汗粘得一綹綹的,背上的衣服也被汗?jié)瘳F(xiàn)出水跡,更顯得身形單薄,精疲力竭。
聶謙雖然性格冷漠,向來不愛管閑事,也不禁心生憐意。他走過去坐到她身邊,輕聲說:“醫(yī)生也說了,你爸爸送來還算及時,應該沒事的?!?/p>
“我一直覺得他心里不痛快,喝酒也算是種放松發(fā)泄了,都沒太管。”她的聲音悶悶地從指縫中傳出來,“現(xiàn)在他身體弄成這樣……”她一下哽住,將一個小小的嗚咽硬是咽了回去。
聶謙有點不可思議地說:“喂,你爸爸是成年人了,該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身體負責,你有必要這樣檢討自己嗎?”
甘璐不語,她沒辦法對一個陌生男孩子解釋,她照管她父親的生活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
“這個……要不要我去幫你買點吃的東西?”
她抬起臉,小小一張面孔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自己卻渾然不覺,搖搖頭:“謝謝你,不用了,今天已經(jīng)很麻煩你了?!?/p>
“你有沒有別的親戚可以過來幫忙,你還得上課啊?!?/p>
她再次搖頭:“我家沒什么親戚在本地?!?/p>
聶謙長期生活在大家庭,被包圍在父母親戚中間,除了充斥耳膜的爭吵外,萬一誰有事,倒是能很快有一幫人過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再加七手八腳地幫忙,混亂得讓人煩惱,但也讓人安心,他從來沒見識過這樣孤立的狀態(tài)??墒歉疏茨樕铣藫耐?,并沒有惶急害怕,只默默看著前方出神。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卻不急著離開了,安靜地陪她坐著。
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時髦、披著一頭波浪鬈發(fā)的漂亮女人踩著高跟鞋大步走過來,她看一眼聶謙,然后轉向甘璐:“他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在開刀,要切除一部分胃。”
“照他那個喝酒法,早晚會把身體喝垮,”她皺眉,拿出一張銀行卡,“你以前那么有氣節(jié),根本不肯收我的錢,現(xiàn)在知道沒錢要命了吧。”
甘璐一把奪過卡,硬邦邦地說:“你走吧?!?/p>
那女人一怔,給氣樂了:“死丫頭,河還沒過就拆橋了,我不給你密碼,你去哭給醫(yī)生看嗎?”
甘璐語塞,停了一會兒,牽動嘴角,苦笑出來:“媽,你行行好……”
那女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恨聲說:“你就使勁惡心我吧,你的一點狠勁全拿來對付我了?!?/p>
她俯著頭,而甘璐仰頭,兩個人互不相讓地對視著,從聶謙的角度看過去,那兩張面孔,一個艷麗,一個清秀,不盡相似卻又有著奇妙的相同之處。
終于甘璐頭一偏,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那女人取出手絹替她擦著眼淚和額上的汗水:“我請人來伺候他,保證把他照顧得好好的,你馬上要讀高三了,搬到我那里住,專心學習準備高考?!?/p>
“他不會接受你找人照顧的,我也不會丟下爸爸?!?/p>
“誰讓你丟下他了,”那女人似乎又惱火了,“你以為我是來跟他搶你嗎?你這么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兒,搶回去也不過是天天氣我罷了,有什么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不會去你那里的?!?/p>
“你老擺出一副和我過不去的樣子來討好他,安慰他那顆容易受傷的脆弱心靈,還真有點上癮了。他是一輩子幼稚偏執(zhí)沒得救了,你總得有長大的一天吧?!?/p>
“算了,你先走吧,我現(xiàn)在沒力氣跟你吵架?!?/p>
那女人瞪著她,卻無可奈何,將手絹摔給她:“密碼是你的生日,有什么事馬上給我打電話,別一個人硬撐著?!?/p>
她和來時一樣,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小小的脆響,一陣風似的離開了。甘璐捏著手絹與銀行卡,呆呆地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說:“她是我媽媽?!?/p>
聶謙“唔”了一聲,他當然看出來了。
“她姓陸,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的姓加上她的姓組合起來,我猜至少我出生的時候,他們是很恩愛的?!?/p>
聶謙無言地聽著。
“她其實算是很疼我了,離婚以后還時常瞞著我爸爸,給我買衣服,或者硬塞給我錢,生怕我生活得不好?!?/p>
這一點聶謙也能看出來,那女人雖然口齒利落,和女兒針鋒相對,沒有親呀抱的尋常親熱,可是話里話外流露的全是關心。
“他們都對我好,都是好人,可是沒辦法生活在一起?!?/p>
“好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一樣有可能是悲劇?!甭欀t聲音平淡地回答她。
聶謙一直陪甘璐坐到甘博被推出手術室送入病房才走。那天以后,聶謙與甘璐再偶爾遇上,會相互點頭打招呼。暑假轉眼過去,甘博痊愈出院,聶謙回北京上學,甘璐升入高三,他們并沒有相互聯(lián)系。
醫(yī)生說甘博這次胃穿孔導致消化道出血,和他長期酗酒有密切關系,同時醫(yī)生鄭重警告,他身體的其他指標也不樂觀,再這么喝下去,被切除了一部分的胃會繼續(xù)受損不說,得肝硬化、肝腹水甚至肝癌的可能性會越來越高。
甘璐以前憐惜父親郁郁不得志,沒太管著他喝酒,只要求他不要動不動喝到爛醉程度就可以了。聽了醫(yī)生的話,她再回來查過資料后,當著甘博的面,砸了家里所有的酒瓶子,同時對他說:“爸爸,你選吧。你要繼續(xù)喝酒,我只好離開這個家,去跟媽媽生活,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p>
她早已經(jīng)拒絕了經(jīng)濟狀況明顯好過父親的母親陸慧寧接她過去的提議,也從來沒拿這句話威脅過父親。甘博知道女兒不是隨口說說,終于答應開始戒酒。
接下來這個街區(qū)開始大規(guī)模拆遷,甘博住習慣了這里,與女兒商量后,選擇了接受離得不遠的一處已經(jīng)落成的還建公寓;而遠在北方的聶謙強烈堅持讓他父母選擇了貨幣補償,然后去另一個新區(qū)買了房子。
到了冬天,人們陸續(xù)搬走,那一帶成天出沒著搬家公司的車子,夜晚亮燈的人家漸漸減少,甘博每天都去他們的新家監(jiān)督著簡單的裝修。這天甘璐從學校回來,眼看著聶謙那個龐大的家門口也停了一輛卡車,他父母正指揮工人往外搬東西,她停住了腳步。
聶謙提了一個箱子走出來,皺眉說道:“這些破爛扔了吧,留著沒什么用?!彼傅氖菐准邮疥惻f而且破損的家具,但他媽媽顯然舍不得扔,堅持要工人往車上搬。他一臉不耐煩地躲開,卻看到了甘璐。
蕭瑟陰沉的冬日,滿眼都是零亂狼藉、人來人往,他們視線相碰,甘璐微微一笑,先開了口:“你要搬走了嗎?再見?!?/p>
聶謙本來想徹底與這個他從小到大都莫名厭惡的地方告別,再也不回頭。然而那一刻,看著對面立在寒風之中的秀麗女孩子,他突然意識到,至少他并不想跟她說再見然后再不相見。
他匆匆拿紙筆,寫了自己的手機、郵箱遞給她:“把你的號碼給我,我們有空聯(lián)系?!?/p>
他們的聯(lián)系并不頻密,甘璐面臨高考,根本沒空閑上網(wǎng)或者聊天,偶爾通一次電話,兩個人卻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聶謙鼓勵她好好考試,她唯唯連聲,放下話筒,各自都有點惆悵,又有點隱秘的興奮。
甘璐一邊照顧父親,監(jiān)督他戒酒,一邊備考,然而戒酒談何容易,她實在沒法做到專注。那時高考仍然是七月,正是本地炎熱如火爐的時間。考場內盡管有風扇,可是攪起來的只是呼呼的熱風,居然有一個考生因為抵不過緊張和高溫雙重夾擊而中暑昏倒,被醫(yī)護人員抬了出去,更增加了考場內外的緊張氣氛。
考試完畢出來,滿眼都是迎上來問長問短的家長。甘璐喝著甘博拎過來的冰鎮(zhèn)綠豆湯,眉開眼笑,她想,發(fā)揮似乎不夠理想,可是不管考得怎么樣,總算度過了人生一個重要關口,接下來可以好好玩玩了。
除了同學邀約一塊玩以外,她接到了平生第一個約會電話,是聶謙打來的:“最近上映的《黑客帝國》不錯,有沒有空一塊去看?”
甘璐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了一下,連忙說:“我有空,什么時間?”
《黑客帝國》很好看,基諾李維斯很帥。更重要的是,這是甘璐頭回和一個男孩子一塊看電影,她得老實承認,她沒專心在劇情上,而且在心里暗自比較,覺得聶謙與男主角一樣雙眉挺直飛揚,有相似之處。
出了電影院,聶謙問了她的估分情況后,略微沉吟:“這個分數(shù)上一本倒也夠了,你打算填報哪里的學校?”
“我想留在本地。”
“沒一點想看看外面世界的愿望嗎?”
甘璐搖搖頭:“我爸爸身體不好,我還是留在本地比較方便一些?!?/p>
聶謙不再說什么,送她回家。天色已晚,那一片拆遷區(qū)已經(jīng)成了工地,燈光通明,攪拌車川流不息,道路泥濘而坑洼不平,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巷陌痕跡,可是兩個人都走得毫不遲疑,腳步邁得一致,不約而同地清楚該在什么地方轉彎,該從哪個方向穿回正道。甘璐仍然住在這一帶,并沒留意到什么。聶謙意識到這一點,著實吃了一驚。
他一向厭惡在這里的生活,總以為父母搬去規(guī)劃整齊的新區(qū),就抹掉了對于從前談不上愉快的記憶,可是記憶存在于心底的方式和時間根本由不得自己決定,如同安靜地走在身邊的女孩子一樣,不時會浮上他心頭。
送她到她住處的樓下,他說:“過兩天我同學約著一塊去江邊游泳,你去嗎?”
看見她快快地點頭,他有開心的感覺。
那個暑假他們頻頻見面,聶謙每次冒著酷熱從新區(qū)那邊乘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趕到老城區(qū)這邊來,自己也對自己的行為有一點不解。當然,他念大學已經(jīng)兩年,也與有朦朧好感的女友交往過,不過他的心思向來不像有些同學那樣,對于戀愛,他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并沒打算花太多時間與心力去追求誰,戀愛無疾而終時,他并沒什么遺憾。
然而對著甘璐,他有點不一樣的感覺。見面次數(shù)一多,他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和最初印象不一樣的地方。甘璐只是看上去文靜,性格還有開朗活潑的一面,從不扭捏作態(tài)或者故作矜持,毫不掩飾喜歡跟他在一起。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給他打來電話,無精打采地告訴他,她被調劑到了她并沒填報的師大歷史系,他學的工科,比她更討厭需要死記硬背的科目,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她卻笑了:“我爸爸倒是很高興,說女孩子當歷史老師最好了,工作穩(wěn)定,又不會太累?!?/p>
放下電話,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微笑,本來他應該對這對沒計劃沒目標目光短淺的父女有一點輕視的,可是他想,也許她的生活態(tài)度也不錯。
甘璐與聶謙各自開學,相互加了QQ,聯(lián)系比以前多了一些,談的話題漸漸不僅限于學業(yè)。然而分處兩地,也只是這么平淡地交往著。甘璐在新結交的好友錢佳西的嚴格審問下,都交代不出能讓她滿意的材料來。
“這么說,你準備兩地戀愛嗎?”
甘璐老實招認:“他都沒說過喜歡我好不好。”
“那你喜歡他嗎?”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走在她前面,筆直挺拔的身材是她單調高中生活中一個養(yǎng)眼的背影;他曾經(jīng)安靜地陪她坐在充滿消毒藥水味道的手術室外,度過近三個小時的焦灼時光;他曾經(jīng)給了她生平第一個屬于異性之間的約會,讓她心跳不已……甘璐臉紅了,點點頭。
來自內陸省份一個小城市的錢佳西個子小小的,生著一張慧黠精靈般的面孔,從中學開始早戀,雖然也不過是和同班男生拉拉小手、遞遞紙條、偶爾偷空出去看場電影、打打街機,可是她覺得在簡直沒一點兒經(jīng)驗的甘璐面前,自己有足夠的資格擔任情場指導的角色。她干脆利落地下結論:“我不贊成兩地戀愛,遠水解不了近渴嘛。不過看你這副少女懷春的小模樣,不去表白一回,大概死也不會甘心的?!?/p>
“表白?”甘璐忙不迭地搖頭,“我不要表什么白啊,萬一他根本不喜歡我,聽了表白豈不是很為難,到時候連朋友都做不成了?!?/p>
“那你打算玩暗戀嗎?”
甘璐嘻嘻一笑:“暗戀也沒勁,一個人跳舞跟傻子一樣,現(xiàn)在這樣挺好?!?/p>
錢佳西對她的邏輯直翻白眼。
當然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有高年級的男生來追求甘璐,錢佳西盡管覺得那男生很一般,還是大力鼓勵甘璐接受追求:“你不要給一個根本沒開始的戀愛守節(jié)好不好?!?/p>
她虛弱地抗議:“什么守節(jié)?。课摇皇怯X得和他不合適?!?/p>
“不和一個人正面接觸,永遠不知道他是不是適合你?!?/p>
甘璐覺得她說得不無道理,于是和那男生約會了一次,不過是例行的吃快餐外加看一場不知所云的現(xiàn)代藝術展,那男生學政治,卻顯然喜歡一切非傳統(tǒng)的表達,很起勁地對她解釋那些藝術品的深刻內涵,她只能“嗯”、“哦”應著,覺得實在無趣。
她回宿舍后上網(wǎng),聶謙剛好在線上,隨口問她最近在忙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說剛剛約會回來,那邊沉默了一段讓她不安的時間,她補充上一句:“挺沒意思的。”這行字敲上去,自己都覺得是畫蛇添足了。
然而對話窗口突然出現(xiàn)了一行字:“璐璐,覺得他沒意思的話,考慮一下我吧?!?/p>
甘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坐一會兒,拎旁邊上網(wǎng)的錢佳西過來看,錢佳西大笑,伸手十指如飛地敲鍵盤,沒等甘璐攔住,一行對話已經(jīng)發(fā)了過去:“好,你從今天開始追求我吧?!?/p>
甘璐使勁將壞笑著的錢佳西推回她的座位,臉已經(jīng)燒得火辣辣的了,再看屏幕,半天并沒有動靜,她心亂如麻的時候,手機響了,正是聶謙打過來的,她趕快拿了手機跑出寢室上了天臺才按接聽鍵。
“我沒太多追求女孩的經(jīng)驗。”聶謙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而且我們又隔得這么遠,希望不會讓你覺得沒意思。”
她拿著手機,好久沒說話,聶謙以為是信號不好,連著“喂”了幾聲:“你還在嗎,璐璐?”
“我還在,我很開心?!闭刀荆炫_上北風呼嘯,將她的聲音吹得有點斷續(xù)零落。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冰涼,然而心里卻是暖洋洋的,如同置身春天。
錢佳西先大力表揚自己:“要不是我推你一把,你不會跟別人出去看藝術展;要不是你跟別人出去了,你這位悶騷的男朋友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才肯開口;要不是他終于開了口,你們兩個悶騷的人湊一塊真不知道啥時才是個頭?!?/p>
甘璐仍然沉浸在剛剛嘗到的戀愛感覺中,聽著錢佳西的復雜推論,只心不在焉地微笑。
錢佳西有點發(fā)愁地看著她:“可是兩地戀愛……”她直搖頭,“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祝福你,就算能堅持下去,也挺艱難的?!辈贿^眼前的甘璐笑得實在甜蜜,她終于還是知趣地把剩下的話咽回去了。
當然,兩地戀愛確實艱難。他們平時靠手機短信和QQ聯(lián)系,只有趁假期相聚。最初的興奮過后,情話重復得再多,也抵不過一個切實的擁抱,更何況聶謙實在不是一個有閑情逸致的男生。他成績優(yōu)異,目標明確,從大三開始到房地產(chǎn)公司實習,到了大四,甚至放假都不回來了。
看著好友和同學生活過得豐富多彩,很多次甘璐不得不懷疑自己的選擇,她在拒絕條件優(yōu)秀的男生追求時毫不遲疑,然而在對著電腦與聶謙對話時確實感到了無奈與寂寞,錢佳西不客氣地評論她這男友有和無簡直沒分別,她只能苦笑,安慰自己,等畢業(yè)了,兩個人就能在一起了。
聶謙讀的專業(yè)是五年學制,到最后一個學期,他打來電話告訴甘璐,他準備畢業(yè)后去深圳一家地產(chǎn)公司工作,那真正是一個通知,并沒有一點兒征求她意見的意思。
甘璐心底一沉:“你不打算回本地工作嗎?”
“我本來是想去北京的,但深圳那家公司的副總親自面試我,工作機會也很難得,發(fā)展空間會很大。”聶謙顯然從來沒有回來的念頭。
“那我們怎么辦?”
“現(xiàn)在聯(lián)絡很方便,等明年你畢業(yè)了,也可以考慮過來工作?!?/p>
她根本沒有反對的余地,他便直接從學校去了深圳,甚至沒有回家一趟。
聶謙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自然比求學時還要忙碌,根本沒空上網(wǎng)聊天。兩個人靠發(fā)郵件與偶爾打電話聯(lián)系著,比他讀書時來得更疏落。甘璐痛苦地發(fā)現(xiàn),單靠她一個人維系一份感情著實不易,再想到他,全沒一點甜蜜,倒是越來越多現(xiàn)實的問題橫亙在了兩個人中間。
甘璐寫長長的郵件過去,講學校里的趣事,講實習時碰到的調皮學生,他的回復通常簡短得讓她抓狂。打通電話,他也是三言兩語結束話題。雙方都感覺到,共同語言似乎越來越少。
更重要的是,聶謙講的全部是他將來在事業(yè)上的計劃。他坦白告訴她,他無意在事業(yè)有成之前考慮家庭問題:“璐璐,我不想像我父母那樣早早結婚,平平庸庸生活一輩子。”
“那么你是讓我等你奮斗成功嗎?”她的心涼了半截,輕聲問。
“如果你對我有信心,就給我時間?!?/p>
她親眼看到自己父母的婚姻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敗。母親提出離婚,父親飽受羞辱也不肯放手,笨拙徒勞地試圖挽回,卻被將目標定得遠高于他、沒將他放在眼里的母親更加輕視鄙棄,在反復的爭吵中磨蝕掉了最后一點兒感情。她想,她不會容許自己犯同樣的錯誤。
長久的不確定在那一瞬間突然都確定了下來,她艱難地開了口:“我不會對一個做決定時甚至不跟我商量的男朋友有信心,你也不需要我給你時間,聶謙。以你的才干、意志和決心,我毫不懷疑你早晚會成功,可是我不打算等你,就這樣吧?!?/p>
聶謙顯然很意外,甚至震驚,可是他沒問為什么,在電話中沉默良久,他才說:“既然你決定了,我只能接受?!?/p>
甘璐上學很早,當時讀到大四,不過21歲的年齡,根本沒有考慮過結婚,也完全贊成先立業(yè)后成家,甚至想過父親有王阿姨照顧,她并沒太多后顧之憂,不妨和他商量一下,也去深圳找份工作,至少與男友相處時間多一點兒。然而聶謙的舉動和話語還是讓她決定放棄了。
錢佳西一直對她這場談了三年多的遠程戀愛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在見過聶謙一次后,對他的評價并不高。她完全贊成好友的決定:“你傻了才會跑過去,那樣有野心的男人,當然歡迎一個現(xiàn)成的女朋友,既享受戀愛,又不用負責任??墒撬炎约旱那巴究吹帽仁裁炊贾匾?,一旦覺得你是個障礙了,馬上會把你丟開。憑什么你的青春就該在等他中度過呀?他那邊奮斗,你這邊寒窯苦守,他當自己是薛平貴啊?!?/p>
甘璐并不認為聶謙對她懷了這樣現(xiàn)實的想法,他的確有野心,可從來坦白,不會騙她,兩個人的相愛總有甜蜜的時刻。只是她想,她的確抗衡不了他的雄心壯志。就算他真是薛平貴,她也知道她必然不是王寶釧,無意把自己丟進寒窯當現(xiàn)代傳奇。
歷史系師范生在本地并不太好找工作,她投遞出簡歷,參加名目繁多的招聘、面試、試講,終于被文華中學錄用。盡管這所學校位于市郊,但也屬于市級重點,工作環(huán)境良好,她認為自己還算幸運。
她父親甘博在她讀大學時已經(jīng)與王阿姨認識交往起來,甘璐敲定工作,馬上租了一套房子搬出來獨住,把家里的空間留給父親,自己開始享受前所未有的逍遙自在的生活。
幾個月后,她認識了尚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