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恢復了平靜。
尚修文與馮以安忙于處理晚報報道后的負面影響,他們不斷四處公關的同時,也接到通知,接連到省市相關部門開了幾場建筑市場鋼筋質(zhì)量分析會議、建筑安全工作動員會議、經(jīng)銷商行業(yè)自律會議,不一而足。這些會尚修文偶爾出席,多半推給馮以安去開,而他更多的時候則是開車頻繁往來于省城與J市之間,不同于過去最多只待一兩天,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一去就是好幾天才回。
他告訴甘璐,最近不光本省,國家對于民營鋼鐵公司的監(jiān)管也在加強,不斷有新的政策出臺,涉及信貸、銷售及環(huán)境評估等多個方面,加之近階段國際與國內(nèi)鐵礦石價格起伏不定,他舅舅要求他經(jīng)常過去商量企業(yè)的經(jīng)營和銷售決策。
他頭一次這么詳細地向她解釋自己的工作,甘璐雖然不大理解為什么尚修文只是做著代理商,并沒有在旭昇任職,卻需要參與旭昇的決策,但肯定不會再提出疑問了。
尚修文不在家里,晚上只有甘璐與吳麗君一塊吃飯。家中氣氛固然沉悶,吳麗君最近更是時時流露出煩躁之意,甘璐婉轉(zhuǎn)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她卻沉下臉:“我沒事,你們年輕人管好自己的事就好?!?/p>
甘璐想,好吧,那就各自管好自己的事好了。接近學期結(jié)束,她自己的事還真是不少。
多年以來,師大附中的高考升學率一直保持著驕人的數(shù)據(jù),對外宣傳時根本不會特意強調(diào),最多說說有多少學生被國內(nèi)外名校提前錄取,有多少600分以上考生,哪幾個學生在哪門學科國際競賽中載譽歸來……
然而今年高考,市一中在一個指標上突然爆冷,某個班41名學生全部考了600分以上,在本省理科成績前三名中占了兩席,并且另一個班還出了一名市文科狀元,經(jīng)一向重視高考成績的本地報紙宣傳,外地媒體轉(zhuǎn)載,一時名聲大噪。反觀師大附中,只有一個學生名列省內(nèi)理科總分第二名,盡管整體成績依舊很好,但是卻沒有特別突出搶眼的表現(xiàn)。
學校領導居安思危的意識十分強烈,新學期沒開始,已經(jīng)開始高考質(zhì)量分析和工作部署。召集高中部教師開會時,校長講話的語氣很嚴厲:“眼下看一中整體成績還遠不及我們學校,但人家的勢頭已經(jīng)放在這里了。大家要想想看,我們學校有面向全省范圍招生的名額,一中只能對本市招生,從生源質(zhì)量上講,我們并不在一個起跑線上,如果還考不過人家,所有的老師都應該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和效率。”
待到校長要求踴躍發(fā)言獻計獻策時,才帶完畢業(yè)班的一個老師忍不住發(fā)牢騷了,他控訴現(xiàn)在的學生實在太難管,以前只需要一心抓學習,現(xiàn)在還得管風紀管早戀管青春期的躁動,而據(jù)他了解,一中有一套完備的教師考核制度不說,并且效仿大學,每個年級配備輔導員,負責協(xié)助各班班主任加強對學生的管理,他尤其強調(diào):“并不是所有的責任都應該班主任來扛,教學負擔這么重的情況下,我們就是扛得英年早逝,也有心無力?!?/p>
他放完炮后,其他班主任老師也紛紛跟進,到最后幾乎眾口一詞地強調(diào)勞累辛苦與力不從心,主科老師也不甘人后,跟著叫苦不迭,只剩副科老師不得不淡定地旁觀著。
校長早就聽習慣了此類抱怨,待大家發(fā)泄得差不多了,拉回正題,提醒大家,師大附中的教師待遇在省內(nèi)居于前列,而且學校正不斷做出努力,改進大家的工作環(huán)境,免除一線老師的后顧之憂,為了學校的榮譽以及發(fā)展,大家還是應該拿出奉獻精神,群策群力,一起努力保持師大附中的領先優(yōu)勢。
到開學時,學校拿出了一個針對學生風紀的德育學分制度管理辦法,加強對于學生行為的監(jiān)管,要求十分細致,除了儀表著裝方面外,私自出校購物、校內(nèi)打手機、玩MP3、MP4、PSP等行為全在禁止之列,試運行一段時間后,班主任全都紛紛抱怨時間精力不濟。
校長開辦公會研究之后許諾,校方會在下學期結(jié)束后也招聘一批專職的教學管理人員,而眼下班主任可以豁免,所有副科老師在正常的備課上課以外,都要排班進行校風督察。
甘璐每周有兩天必須掛上臂章參與不同時段的校內(nèi)巡查不說,還加了一天照管晚自習。副科老師全都抱怨不休,她一樣心煩,可是知道反對也沒用,也就懶得說什么了。
這天下著綿綿細雨,下午兩節(jié)課后,甘璐撐著傘做例行的巡視。走到桂樹林后,卻見窄窄一條過道的盡頭拐角處那邊有三個學生聚在一起,似在竊竊私語,課間休息時間也無須管得那么嚴厲。她正準備拐彎,卻驀地發(fā)現(xiàn)幾個人之間有淡青色煙霧裊裊升起,不禁著實吃了一驚。
抽煙自然在哪個學校都是嚴禁的行為,她倒真不相信這幾個孩子有這么大膽子公然在校內(nèi)嘗試。沒等她走近,他們已經(jīng)警覺,慌亂地扔下煙用腳死死踩住。
“你們幾個在干什么?”
“我們在聊天,老師?!?/p>
“把腳移開?!?/p>
幾個孩子都沒動。
甘璐皺眉:“不敢給我看,想來你們也知道這種行為不對?,F(xiàn)在跟我回辦公室,把班級和姓名告訴我?!?/p>
兩個孩子哭喪著臉討?zhàn)垼骸袄蠋?,放過我們這一次吧,我們真的再不敢了?!?/p>
甘璐最怕學生擺出可憐相,可是打下手機之類的小錯如果是初次被抓住,她不介意訓誡一下放走,抽煙卻實在不能姑息:“你們在哪兒買的煙?”
一個略微瘦小的男孩吞吞吐吐地說:“家里……家里帶來的?!?/p>
“那只能請你爸爸到學校來一趟了?!?/p>
他連忙改口:“是我自己在外面小商店買的?!?/p>
“買的嗎?那你得跟教務處講清楚,是哪家商店這么大膽賣煙給未成年人?!?/p>
另一個個子高高的粗壯男孩氣哼哼地說:“不用問他們了,是我一個人帶來的,跟他們沒關系,我已經(jīng)被扣了40個德育學分了,你直接開除我好了?!?/p>
甘璐不免詫異,她以前教書的文華中學有不少調(diào)皮學生,頂撞老師不在話下,但師大附中的學生一般都還對老師保留著懼怕:“該怎么處分你由學校決定,我不贊成隨便開除學生。走吧?!?/p>
另兩個孩子猶豫著正要跟她走,那男孩卻狠狠瞪著她,突然一把推開她,轉(zhuǎn)身就跑。過道狹窄,甘璐猝不及防,一下失去平衡跌倒,她右手撐著傘,只能本能地用左手撐地,還是跌坐到了路邊。另兩個學生給嚇呆了,看看跑遠的男孩,又看看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甘璐的傘歪到一邊,密集的細雨迎面打來,身下一涼,原來路邊是一個淺淺的小水洼,衣服頓時給沁濕了,她對這個過分孩子氣的舉動不免又好氣又好笑,試著想撐著站起來,卻驟然感覺一陣疼痛,她抬手一看,左手掌被地面挫出一大片暗紅色血痕,火辣辣地刺痛,手腕腫脹起來,不禁吃了一驚,只得丟開傘,用右手支撐身體站了起來。一個學生拾起傘交到她手里,嚇得已經(jīng)不知道說什么了。
“你們兩個跟我走?!?/p>
甘璐囑咐兩個學生直接去政教處報到,向主任講明情況,然后悄悄進辦公室,可是她頭發(fā)衣服半濕,拖泥帶水的狼狽模樣仍然一下驚動了大家,先是同一個教研組的老師圍過來問長問短,然后別的老師也聚集過來,大家心有戚戚,感嘆現(xiàn)在的學生簡直無法無天,齊聲聲討學校的值勤安排。
甘璐自然知道他們的義憤填膺多少有點借題發(fā)揮的味道,她手掌的皮外傷倒不要緊,可是活動手腕,只覺疼痛加劇,無心參與這種討論,在同事的陪伴下去校醫(yī)室,校醫(yī)檢查了一下,不能確定有沒有骨折,建議最好還是去醫(yī)院拍個片子。
教導主任和三個學生的班主任也接到通知趕了過來了解情況,教導主任連忙安排車子,讓同一個教研室教政治的王老師陪她去了醫(yī)院。
司機直接送甘璐去本市一家大醫(yī)院,里面人多得要命,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大排長龍,好容易拍了片子,坐在外面等結(jié)果,甘璐與王老師閑聊打發(fā)時間,王老師和她差不多大,性格頗為活躍,一直與同事發(fā)著短信交換消息,一邊報告給她聽:“那個推你的學生找到了,是初二(4)班的沈思睿,已經(jīng)通知他家長了?!?/p>
“讀初二就長那么高了,我還當他是高中生呢?!?/p>
“這小孩我知道,家里挺有錢,我看到過他家司機開著奔馳送他來上學。唉,我們學校初中的生源質(zhì)量遠沒高中好,這種人家的小孩最難管教了?!?/p>
甘璐也教過初中歷史,當然知道王老師說的是實情。本地小學升初中從政策上講,是不許考試招生而且嚴禁擇校的,師大附中是少數(shù)的例外,可以進行自主招生考試,但考試政策遠沒有中考嚴格,而且有相當一部分有門道的家長會各顯神通,找各級領導批條子進來,想來這個沈思睿就是這樣進的師大附中。
“不知道要怎么處分他,居然敢打老師,你猜會不會開除他?”
甘璐倒沒怎么惱怒,畢竟只是一個半大孩子沒經(jīng)過大腦的魯莽舉動罷了:“不至于吧,也不算打啦,只是推了一下而已,說不上存心要弄傷我?!?/p>
“那也不能太姑息了,不然以后更難管住他們。哎,你不通知你老公過來嗎?”
“他剛?cè)コ霾盍?,現(xiàn)在通知他也沒用?!?/p>
話是這么說,她的手機響起,正好是尚修文打來的,問她下班沒有,她頓時扁了嘴:“我受傷了,在醫(yī)院呢?!?/p>
尚修文吃驚地追問:“怎么回事,要不要緊?”
看到旁邊王老師做的鬼臉,甘璐察覺到自己居然有點眼眶潮濕,鼻子發(fā)酸,不免自嘲地回了個笑,想,撒嬌似乎要的正是他的這份緊張:“沒事啊,被個學生不小心撞倒了,手腕扭了,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等拍片子的結(jié)果?!?/p>
尚修文叮囑她拿到結(jié)果馬上通知他:“我盡量快點把這邊的事處理完趕回來?!?/p>
“不用趕,我沒事的,有同事在這陪我呢,別擔心?!?/p>
放下手機,王老師笑道:“你老公很體貼啊。”
甘璐正要說話,一個清脆的女聲問:“請問你是甘老師嗎?”
她們抬頭一看,面前站了一男一女,甘璐頓時一臉驚訝,那正看著她的高大男人,居然是她的前男友聶謙,而他身邊的女孩子生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妝容明艷,衣著時髦,個子高挑得如同模特,正一臉殷切地看過來。
甘璐剛一點頭,那女孩子連忙說:“甘老師,沈思睿肯定不是有意的,我代他向你道歉,而且愿意承擔你的醫(yī)藥費和營養(yǎng)費?!?/p>
甘璐還沒說話,王老師先惱火了:“小姐,你是沈思睿的誰呀,道歉似乎也不是這個道法,一開口就拿營養(yǎng)費什么的堵人的嘴?!?/p>
“我不是這個意思呀,”那女孩子瞪大眼睛,一臉無辜,“我看甘老師好好坐在這里跟你聊天,應該沒什么事了嘛,那就不用計較了,給沈思睿一個機會……”
聶謙打斷了她:“不好意思,讓甘老師受傷了,我們真的很抱歉。她是沈思睿的姐姐沈小娜,沈思睿的父母眼下都在外地出差,只能由她出面處理。我們過來,是特意來看看甘老師的傷勢,希望不要有什么大礙?!?/p>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沈小娜乖乖站在一邊不吭聲了。甘璐看他公事公辦的口氣,當然也禮貌地說:“謝謝你們特意趕過來,我在等拍片結(jié)果,應該馬上出來了?!?/p>
王老師起身去拿檢查結(jié)果,沈小娜走開一點打電話,似乎正向她媽媽報告情況,口氣十分不耐煩。聶謙坐到甘璐身邊,一言不發(fā)地拿起她的手檢視,她連忙伸右手撥開他,笑道:“喂喂,我們還是像剛才那樣裝不認識的好?!?/p>
聶謙也笑了:“我是怕你同事回去講你閑話,妨礙這件事的處理。疼不疼?”
甘璐老實點頭:“疼,希望不是骨折就好。你怎么來了?”
“沈思睿的爸爸是我現(xiàn)在的老板沈家興,老板夫婦分別去兩個地方出差了,一定讓我陪他們女兒來處理這件事。這小孩不是頭次惹禍了,長了個大人身材,智商還停留在兒童階段,可真是欠一通好揍?!?/p>
沈小娜打完電話走過來,馬上附和著說:“對對,我剛跟我媽說要好好揍他一頓,甘老師你千萬別跟他計較啊?!?/p>
“我不建議任何形式的體罰?!备疏粗荒芤詷藴实睦蠋煹募軇菡f。
拿到檢查結(jié)果走回來的王老師接上一句:“不用說揍,家長不溺愛縱容孩子,我們當老師的就要謝天謝地了?!彼龑⒔Y(jié)果遞給甘璐,“還好,應該沒骨折,趕緊進去找醫(yī)生看看。”
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是腕關節(jié)屈肌腱損傷,外敷了活血藥物包扎后,醫(yī)生開了內(nèi)服藥,交代了注意事項。幾個人出了醫(yī)院,雨已經(jīng)停了,天色暗了下來,聶謙先開了口:“時間不早了,我看這樣吧,我送甘老師回去,不用再麻煩王老師了,沈小姐你自己先回家好了?!?/p>
“好啊好啊,那我先走了。”沈小娜忙不迭地點頭,王老師自然也歡迎這個不占用她下班時間的安排,道了再見,去找學校的司機一塊回去。
甘璐與聶謙一塊走向他停車的地方,一邊接著尚修文打來的電話:“沒事的,沒有骨折,過幾天換藥就行了,不用擔心,你放心把你的事辦完再回來?!?/p>
尚修文叮囑她不要大意:“回頭我跟媽打個電話,讓她安排鐘點工每天多來一個小時做家務,你千萬別逞強。”
她答應著,瞥見聶謙替她拉開了車門,連忙說:“好了,我回頭再給你電話?!彼宪?,右手拉過安全帶找左側(cè)的搭扣,聶謙接過去,利落地替她系上,發(fā)動了車子。
“其實不用特意送我的,我不會為難沈思睿,你們直接跟學校那邊做工作就好。”
聶謙微微一哂:“你當我來跟你公關的嗎?我才不管學校怎么處理那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傻孩子,也許直接開除他,給他一個教訓更好。你就沒想到我是聽到受傷的老師姓甘才過來的嗎?”
甘璐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訕訕一笑:“現(xiàn)在不可能隨便開除學生,最多是個處分吧,以后表現(xiàn)得好還能撤銷。”
聶謙顯然根本不在意沈思睿背上處分會怎么樣:“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什么事?”
“前幾天我去市里開一個建筑安全會議,碰上過你先生,才知道他是做哪行的。你應該也看了報紙吧?”
“看過了,他公司的情況并不嚴重啊,處理決定不是已經(jīng)出來了嗎?”
聶謙似乎斟酌了一下才說:“偽劣建材跟型號不合乎標準很明顯是兩個性質(zhì)的問題,寫那篇稿子的記者不是頭一次跑新聞的新人,更不要說稿件拿回去還有編輯審查,居然會把安達牽扯了進去。你先生如果不笨的話,應該心里有數(shù),這件事沒表面上看得那么簡單。”
甘璐清楚記得,那天在安達辦公室,馮以安也講過類似的話,但尚修文后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已經(jīng)處理好了。她不禁困惑,遲疑一下說:“我一向不太過問他工作上的事,很嚴重嗎?”
“眼下沒什么,但透露出的信號并不好。你自己得留心,不要老是以為事不關己,就完全不過問?!?/p>
甘璐有點吃驚,又有點郁悶:“我沒那么離譜吧,我自己的老公,怎么可能會覺得跟自己沒關系不用過問,我只是不想去逼問他沒打算告訴我的事情?!?/p>
“以前你不也是這么對我的嗎?”
甘璐簡直搞不清他說的是什么,茫然看著他。
“你從來沒問過我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我決定去深圳工作,你也沒問過為什么不事先跟你商量?!?/p>
“很明顯,你那會兒沒打算跟我商量,沒把我考慮進你的計劃里面,我還有什么可問的?!备疏床焕斫庠掝}怎么轉(zhuǎn)移到這上面,扶住隱隱作痛的左手腕,煩惱地說,“我們還是關心當下比較好,你講得這么隱晦,我沒理解錯的話,就是修文的公司有麻煩,而這麻煩可能不止于公司,對不對?”
“我沒故意吊你胃口的意思,眼下房地產(chǎn)業(yè)內(nèi)有一些傳言,但畢竟只是一點含糊的傳言,除非你家先生招惹了你不知道的仇家,不然我也不大相信對付安達這么一間小貿(mào)易代理公司需要費那么大周折。不過你放心,有消息我會馬上告訴你。”聶謙直視前方,并沒看她,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說,“尚修文惹上什么是非,并不關我的事,但我不希望你有事。”
聶謙的語氣是一向的冷淡,甚至都沒看著甘璐,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停了一會兒,她悶悶地說:“謝謝?!?/p>
她能聽出聶謙對她的關切,但她如果去問為什么,未免接近于調(diào)情了。而且此時占據(jù)她思維的,自然是他剛才透露的消息。
聶謙放在儀表盤上的手機響起單調(diào)的鈴音,他拿起來接聽,“嗯”了幾聲后,突然聲調(diào)更加放冷:“沈小姐,我受聘擔任信和地產(chǎn)總經(jīng)理,職責十分清晰,只對地產(chǎn)公司的運作和沈董事長負責,今天參與處理你的家事已經(jīng)是例外了,恐怕你得自己去管教令弟。”
他“啪”地一下將手機丟回儀表盤,車子一個轉(zhuǎn)彎,手機滑開撞到前擋風玻璃上,甘璐欠身將手機拿下來放入手機座:“她畢竟是你老板的女兒,你還是客氣一點吧?!?/p>
“她說她有約會,希望我跟她弟弟談一下,你覺得我應該答應嗎?”
甘璐好笑,當然,以聶謙的性格會答應才怪,這位沈小姐大約沒撞過他的墻:“你可以好好說嘛?!?/p>
“我一客氣,她越發(fā)打蛇隨棍上,改天該叫我去代開家長會了。我可沒空管教那個調(diào)皮孩子。”聶謙恢復了平靜,很客觀地說,“待在這種民營企業(yè),如果沒自己的立場,簡直沒法工作?!?/p>
“那你為什么會從深圳回來?”甘璐對聶謙的情況并非一無所知,他大學畢業(yè)后就去了深圳一家上市地產(chǎn)公司鴻遠集團,從銷售做起,入行不久就策劃了幾個樓盤銷售,業(yè)績可觀,一路升職,由營銷策劃做到某地分公司銷售總監(jiān),職業(yè)生涯走得十分順暢,在業(yè)內(nèi)小有名氣,可說是前途無量。那天她和錢佳西談起他回來做一個區(qū)域內(nèi)發(fā)展的民營地產(chǎn)公司的執(zhí)行總經(jīng)理,錢佳西連說這是個不可思議的選擇。
聶謙瞟了她一眼:“你總算問了我一下為什么了?!?/p>
甘璐不免失笑搖頭:“男人啊,你追著他問,他會嫌煩;你不問,他會嫌你漠視他,總之女人怎么樣都可能是錯。”
“這是你的婚姻教給你的真理嗎?”
“只是一點小感觸,還沒上升到真理的程度吧?!?/p>
聶謙也笑了:“老沈的項目出了點問題,急于請人做重新定位,這個工作很有挑戰(zhàn)性,他給的待遇也足夠吸引我。而且……”他眉峰一揚,突然帶了一點調(diào)侃,“我還想體會一下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當然,我這個樣子出現(xiàn)在你面前,似乎確實還不夠分量驚到你。”
甘璐啞然,怔了一會兒才說:“你竟然是記恨我,希望看到我為過去的選擇后悔嗎?”
“信不信由你,很長時間我都沒法釋然,憋著一口氣拼命工作,希望某天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會多少感到后悔。這念頭是不是很幼稚?”
甘璐懷疑地看著他,他神態(tài)坦然篤定,實在不像一個自認幼稚的人:“好吧,你也勾起我幼稚的念頭了。我只能說我很榮幸,對女人來講,能被優(yōu)秀的前男友哪怕是記恨,也好過淡忘?!?/p>
聶謙似乎被逗樂了,嘴角向上挑了一下正要說話,甘璐卻毫不停頓地說:“不過,我覺得分手的時候我說得很清楚了,我毫不懷疑你會成功,哪怕有一天你踩著五彩祥云突然降落到我面前,我大概都不會吃驚?!?/p>
“當然更不會后悔了。”聶謙悵然若失,停了一會兒,搖搖頭,“我知道,璐璐,就算我比尚修文再成功,也不是你想要的,這一點,回來碰到你的那天,我倒是突然想清楚了?!?/p>
甘璐松一口氣,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我到了,謝謝?!?/p>
聶謙將車停到了她家樓下,傾身過來替她解開安全帶,然后跳下車,大步轉(zhuǎn)過車頭替她開門,等她下來,再將后座上放的藥物遞給她:“注意大夫說的換藥時間,左手不要用力或者隨意活動?!?/p>
甘璐點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將裝藥的袋子放到車頂,俯身從車里拿起他的手機,將自己的號碼輸了進去存好:“有什么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聶謙接過手機,笑了:“你要小心,璐璐,我打你的電話,也許是通報一個壞消息?!?/p>
“放心,我不會對你實行花剌子模國王的規(guī)矩,把通報壞消息的使者送去喂老虎?!备疏粗匦铝嗥鹚?,“再見,開車小心。”
她轉(zhuǎn)身準備進大廈,卻發(fā)現(xiàn)婆婆吳麗君從旁邊停放的一輛黑色帕薩特上下來,那正是每天接送她的專車。甘璐停步跟她打招呼:“媽,您下班了?!?/p>
吳麗君點點頭,目光從聶謙身上一掃而過,照例保持著不動聲色的表情,從他身邊走過,再皺眉看甘璐沾著泥水痕跡的衣服:“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不小心摔的?!?/p>
吳麗君沒再說什么,兩個人一塊上了樓。
第二天就是周五,甘璐發(fā)現(xiàn)她沒有臨近周末的放松感,倒是一整天都得應付頭天意外事件給她帶來的麻煩。
同事們問長問短,她當然只能配合地一一回答,謝謝他們的關心。到了下午第二節(jié)課后,另兩個參與抽煙的學生分別在他們班主任的押送下過來跟她做檢討,她只得一臉嚴肅地聽著,待學生走后,又得應付同一個教研室里繼續(xù)就此事發(fā)牢騷的副課老師。
郁悶了一天,錢佳西打來電話約甘璐晚上一塊吃飯,然后去逛商場,她馬上一口答應下來,算是給自己放松透口氣。
兩個人碰面后,看到她的傷,再聽了她講受傷的過程和師大附中的規(guī)章制度,錢佳西不厚道地大笑了:“沒想到現(xiàn)在的學生這么生猛,居然可以跟老師動粗了,這應該算工傷吧?”
“你別夸張好不好,那小孩是失手,沒到動粗那么嚴重。話說回來,我也覺得學校的制度過分嚴格,反而會激起學生的逆反情緒?!?/p>
“幸好我沒生在這個城市,不然讀你們這種中學,豈不像是蹲監(jiān)獄的囚犯?”
“據(jù)說這套制度有些還是向一中取經(jīng)來的,可是我讀一中的時候管得嚴歸嚴,也沒這么厲害啊。第一次揪出一個打手機的學生,給他扣德育學分的時候,真是下不了手。”
“其實我倒蠻想過過這個癮。你知不知道,當年拿到師大的錄取通知書,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我以后也能拿粉筆頭砸開小差的學生了。想想看,以前總被老師管頭管腳的,如果能名正言順地管管人多有趣?!?/p>
甘璐哭笑不得:“這想法有夠變態(tài)的,幸虧你不是老師,不然為著開心得荼毒多少學生的幼小心靈?!?/p>
兩個人逛的是一家高檔商場,里面云集了落戶本城的國際一線品牌,環(huán)境清靜,聽不到促銷小姐的高聲促銷,只有背景音樂輕輕流淌;沒有顧客的人頭涌動,往來客人步態(tài)隨意從容。錢佳西一向是品牌與時尚的忠實擁躉,沒事最愛來這里逛。
這里面的價格每每都讓甘璐看得驚訝,她一向并不怎么看名牌,差不多所有的品牌知識都來自于錢佳西。學校老師的衣著講究的是莊重得體,款式普遍樸素保守,偶爾有年輕老師打扮比較出位的,不是引來副校長的談話,就是招來同事側(cè)目。她從第一天上班時就乖乖從眾,錢佳西看過她的衣服之后,老實不客氣地說:“要天天逼我穿這個,我會更年期提前的?!彼笮Γ贿^還是堅持穩(wěn)重的著裝,只在出去玩時才穿得休閑活潑一點兒。
她們站在Burberry專柜前,錢佳西看中了一個錢夾,甘璐對價格很不以為然:“我看不出來你有什么必要拿出月薪的三分之一買一個錢夾?!?/p>
“我就是喜歡嘛。你難道不知道強烈地喜歡是怎么回事嗎?我要是喜歡上了某樣東西卻不買回去,就肯定會不停惦記著,越惦記越覺得這個東西好,于是越發(fā)放不下,非得買到手了才覺得開心。”
“幸好你沒喜歡游艇跟私人飛機?!?/p>
“那些我也喜歡,不過離我生活太遙遠了,成不了誘惑。眼前刷下卡就能得到的滿足為什么要放棄?你難道不覺得,這就和喜歡一個男人一樣,克服欲望的最好辦法就是滿足欲望,滿足以后就不至于被欲望折磨了?!?/p>
甘璐向來佩服錢佳西的坦白:“我為什么覺得滿足欲望后不免會失望,還不如有個欲望保留著更有意思一些?!?/p>
錢佳西嗤之以鼻:“這是典型悶騷型的邏輯,你結(jié)婚以后,悶騷的程度居然又加強了?!?/p>
錢佳西拿了單子去付賬,甘璐倚著柜臺掃視著里面一個個安靜躺著的錢夾,身后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我十九歲時,第一次到香港中環(huán)的置地廣場,和你一樣,對于價格的驚詫蓋過了對于琳瑯滿目的迷惑?!?/p>
甘璐轉(zhuǎn)身,站在她面前的是賀靜宜,她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看不出牌子的黑色V領上衣加牛仔褲,越發(fā)襯得皮膚雪白,手里拎著只小小的銀灰色手袋,通身上下,除了綰著的發(fā)髻露出耳朵上的鉆石耳墜和腕上一只鉆表,一點其他飾品也沒戴,看上去卻有一種逼人的奢華之氣,與周圍環(huán)境十分搭調(diào)。
甘璐想,竟然會對著自己憶及往昔歲月,倒是一個奇怪的選擇,她微微一笑:“我不認為你十九歲時的感受會和我現(xiàn)在相同?!?/p>
賀靜宜也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說得也對,那次我不是陪女友購物,遞給我信用卡讓我隨便刷的是男朋友,我們的感覺的確應該很不一樣?!?/p>
甘璐不知道她在一邊觀察了自己多久,不免皺眉,又有點好笑:“我不會去推測那位慷慨的男友是誰,也不打算采訪你,是不是從那次以后,你就對所有價格都能保持泰然了?”
“呵呵,你這么鎮(zhèn)定,不錯,看來修文終于選到了一個能讓他那位苛刻的母親感到滿意的妻子?!辟R靜宜輕飄飄地說。
甘璐嘴角笑意加深:“我似乎聽出了一點兒暗示的意味,不過我決定忽略?!?/p>
賀靜宜沒料到她是這么個回答,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戴的珍珠耳釘很漂亮,很配你的臉形氣質(zhì)。”
“修文送的結(jié)婚兩周年禮物,我也很喜歡?!?/p>
“你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兩年了嗎?恭喜。不過兩周年才買一個御本木入門級的珍珠耳釘,看來修文比我記得的行事要謹慎多了?!?/p>
甘璐本來對耳釘?shù)呐谱雍翢o概念,只是今天戴出來,被錢佳西一眼看到,還摘下來細看過。錢佳西既對時尚有興趣,又在電視臺工作,耳濡目染下十分識貨,告訴她這是日本御本木出品,單粒白色珍珠應該是淡水養(yǎng)殖,價格說不上驚人,也絕不便宜,而且目前在本地并沒有專柜。她想了想:“上個月修文去上海出差,可能是那會兒買的?!?/p>
錢佳西夸獎:“他品位不錯,不過最難得是有心?!?/p>
是呀,最難得是有心,而且提前一個月就記得去買,應該不是手機備忘的提醒,這樣一想,甘璐心里自然暖洋洋的。現(xiàn)在被賀靜宜這么一說,她不能不有點怒意,只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與禮貌:“賀小姐,我不習慣與一個陌生人討論她的前男友,更不準備與陌生人談論我的老公??吹侥悻F(xiàn)在仍然完整保持著十九歲時的心態(tài),我由衷為你感到開心。再見?!?/p>
賀靜宜嘴角掛著一個譏誚的笑:“尚太太,你口才不錯,不過見識就未免差了一點兒。你居然不覺得奇怪,十年前尚修文的座駕就是寶馬越野車,還能隨時帶女友飛去香港和歐洲購物?,F(xiàn)在卻開一輛半舊寶來,打理一間小小的貿(mào)易公司,讓妻子看到稍好一點兒的品牌,就覺得是奢侈品,不能隨意問津。我要猜得沒錯的話,你對他過去的生活一無所知,對他從以前到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變化似乎也沒什么概念吧?!?/p>
“看來你很喜歡揣測,賀小姐,一般對別人的生活有超乎尋常的好奇,才會費神這樣猜想?!备疏幢3种椒€(wěn)的姿態(tài),含笑說道。
“那么你對我這份好奇有什么猜想呢?”
“我喜歡的是基于事實上的推理,根據(jù)我這份推理,我無須理會無關人士的好奇?!?/p>
賀靜宜大笑,她的面孔原本就不是那種標準的美麗,一笑之下,表情更加生動,頗有幾分炫目的嬌艷:“有趣,修文的選擇比我想象得有趣?!?/p>
沒等甘璐說什么,錢佳西恰好走回來,她將單子遞給銷售,詫異地與賀靜宜打招呼:“賀小姐,你好?!?/p>
“真巧,在這兒碰到你了,錢小姐,上次節(jié)目做得很成功,希望以后還有合作的機會。我先走一步了,再見?!辟R靜宜臉上笑意盈盈,目光卻不帶絲毫溫度,如寒星般掃過甘璐,對兩個人點一下頭,飄然而去。
錢佳西不可思議地驚叫了一聲:“賀靜宜居然是尚修文的前女友嗎?尚修文的艷??蓪嵲诓粶\,看不出他能泡到這么出色的女朋友。”
甘璐狠狠瞪她一眼,她連忙狗腿地賠笑:“我不是那個意思呀。璐璐你跟她不同類型,不過一點不比她差?!?/p>
“你少解釋了,越描越黑。”甘璐無可奈何地說,此時兩個人正坐在商場樓下的咖啡館休息,各叫了一杯咖啡喝著。
錢佳西完全沒當回事,呵呵直笑:“難怪上次在J市看到她跟尚修文的樣子很有點……不同于普通關系,你要當心啊璐璐。”
甘璐苦笑:“怎么當心?那是歷史,你跟我學一樣的專業(yè),應該知道每個人記憶和描述的歷史都不可能一樣,可是真正的歷史發(fā)生就發(fā)生了,是沒法改變的。”
“尚修文給你的解釋你滿意嗎?”
甘璐嘆氣:“他很坦誠了,我沒什么不滿意的?!?/p>
“那就行了,過去的事過去就完了?!卞X佳西開開心心地將舊錢夾里的東西一樣樣轉(zhuǎn)移到才到手的新歡之內(nèi),簡直越看越滿意,愛不釋手,她一抬頭,“哎,你這表情可不像是滿意啊?!?/p>
甘璐沒法對她重放剛才賀靜宜說的那些刺心且意味深長的話,只是笑笑:“不管是誰,剛見了老公的漂亮前女友也沒法滿意?!?/p>
“以我做前女友的體會,只要不是心有不甘,我根本會當那男人跟他的現(xiàn)女友是空氣。至于面對自己男人的前女友嘛,最好就是做足幸福狀地無視她?!卞X佳西又開始賣弄她的經(jīng)驗了,“反正前女友這種生物,你要在戰(zhàn)略上藐視她,戰(zhàn)術上重視她就對了?!?/p>
甘璐失笑:“現(xiàn)在看,還不用上升到這種高度?!?/p>
“那倒也是。我還打算邀請賀靜宜做一個訪談節(jié)目,回來后就開始做功課,收集資料,了解了一下億鑫集團的事。他們總部在北京,資產(chǎn)雄厚,大老板叫陳華,一向處事神秘低調(diào),很少在媒體上露面,搜索也得不到線索,只會蹦出一大堆同名同姓的人來。億鑫在本省和鄰省的投資,據(jù)說都是省長親自帶隊招商引進來的,手筆很大,涉及范圍也很廣。你想想看,賀靜宜今年不過二十九歲,這個年齡做到高位,負責兩個省份整個區(qū)域的項目運作,應該是忙碌能干的職業(yè)女性,說得不客氣點,跟你家尚修文現(xiàn)在不在一個層次上了,沒空廝纏他的?!?/p>
甘璐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笑道:“好吧,我放心了。對了,你新交的男朋友幾時帶出來讓我見見吧?!?/p>
提到交往了幾個月的男友,錢佳西倒嘆氣了:“唉,不見也罷,我感覺我跟他長不了,價值觀太不一樣了?!?/p>
“你又來了,別是人家看不習慣你花錢的勁頭,你就扯到價值觀上了?!?/p>
“知我者,你也?!卞X佳西嬉皮笑臉地說,“我沒要求他大富大貴啊,可是他一來就談到存錢買房,實在嚇著我了?!?/p>
“難道計劃買房不是對你負責任的一種體現(xiàn)嗎?”
“我不用他負責啊。我有手有腳有收入,只想趁年輕多體驗一點兒生活的樂趣,不想早早進入一點點做計劃小心過日子的狀態(tài)?!卞X佳西攤手望天,“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過吧?!?/p>
甘璐倒是能理解錢佳西,她工作后,馬上租了湖畔小區(qū)的房子,一樣引起同校老師的不理解,如果在學校附近租郊區(qū)的民居,房租只需要三分之一而已??墒歉疏床淮蛩闶∧莻€錢,寧可在一個物業(yè)管理良好環(huán)境優(yōu)雅的花園小區(qū)過得舒服一點兒。在她看來,錢佳西無非只是對舒服的要求比她更高一些,她不認為這算什么罪過。
“他要與你太志同道合也很要命,兩個人交往,還是相互理解求同存異比較好?!?/p>
“你果然是結(jié)了婚的女人,講起話來這么和諧堂皇?!卞X佳西撇嘴取笑她,甘璐只得笑著承認,正如錢佳西所說,結(jié)了婚的女人想法是不一樣的,至少她的心態(tài)的確自動調(diào)整了許多。
錢佳西的朋友打來電話約她去唱歌,她不由分說拉起甘璐出來攔出租車:“你結(jié)婚以后就沒怎么出來玩過,不嫌悶得慌嗎?今天反正是出來了,索性玩?zhèn)€痛快再回去?!?/p>
甘璐在婚后的確很少再參加此類單身男女呼朋喚友集體打發(fā)寂寞的活動,到了KTV包房一看,錢佳西的朋友似乎已經(jīng)換了一撥,在座的依然衣著時髦神態(tài)活躍,只是面孔大半不識,錢佳西熱鬧地與人打著招呼,甘璐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倒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站在她面前的是個長著圓圓面孔的年輕男子,短短的頭發(fā)修成一個根根直立的發(fā)型,笑得十分沒正形。
“秦湛,你也在這兒呀?!?/p>
“是呀,好久不見,上次阿姨說約著一塊吃飯,你又去了海南?!?/p>
錢佳西也才認識秦湛不久,笑道:“你們認識嗎?”
秦湛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當然,璐璐是我堂妹?!?/p>
“拜托你一定要混親戚的話,說是我表哥就好了。”甘璐大笑,“你見誰家堂兄妹姓不同的姓來著?!?/p>
“一表三千里,太見外了,還是堂兄來得比較親密?!鼻卣可焓謸踝∨赃呉粋€人倒酒,“我妹妹不喝酒的?!?/p>
“西門,我倒有點相信你是璐璐她哥了,不過璐璐可從來沒提起過你。”錢佳西斜睨著他。
秦湛笑得詭秘:“你回頭問璐璐就知道了,我不光是她哥,還差點是她男朋友?!?/p>
“你不怕別人想到亂倫我還嫌寒磣呢?!备疏粗浪跓o遮攔,只得求饒,“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別胡扯了。對了,佳西,你干嗎叫他西門,難道他長得像是過氣偶像劇的西門少爺?”
周圍人全都笑得東倒西歪,錢佳西更是捧著肚子滾倒在沙發(fā)上,一邊喘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是……不是西門少爺,是西門大爺,哈哈,西門慶大爺……”話猶未了,秦湛丟一個抱枕到她頭上捂住她的嘴,她好一會兒才止住笑,摟著抱枕坐了起來,一邊掠頭發(fā)一邊說,“喂,這還是你家小盼自己把綽號傳開的,關我什么事,不許遷怒啊?!?/p>
提起小盼,秦湛有點尷尬,甘璐知道小盼是他在國外留學時的女朋友,兩個人去年一塊回國,并且同居,好得蜜里調(diào)油,她曾經(jīng)碰到過他們一次,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這副表情,打岔道:“好吧,你自己坦白,怎么得的這外號?”
秦湛哪里肯說,還是旁邊人你一言我一語,甘璐才明白,敢情秦湛去國外留學,入鄉(xiāng)隨俗取了個洋名叫Simon,本來毫無問題,可是配上他的姓印到名片上是Simon Qin,經(jīng)一向區(qū)分不了前后鼻音的本地人念來,儼然就是西門慶,不知道誰最先這么叫了出來,然后跟他同樣口無遮攔的女友小盼給他傳開。大家為之絕倒,見面便齊聲叫他“西門慶”,他翻臉后,損友便改口叫“西門—沒有慶”,他哭笑不得,只好認命,現(xiàn)在大家通通都簡稱他為“西門”。
甘璐聽得哈哈大笑,正要說話,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機在包內(nèi)振動,拿出來一看,是尚修文打來的,她現(xiàn)在完全沒心情接他電話,將手機直接丟回包里不理:“西門大爺,謝謝幫我叫果汁進來?!?/p>
秦湛去按鈴,錢佳西湊過來問:“西門真追過你嗎,啥時候的事?”
“你聽他瞎說,我們之間的關系不過就是我媽再婚嫁給他叔叔了而已?!?/p>
“哇喔—”錢佳西小小地驚嘆一聲,“你媽可真成功,西門的叔叔是萬豐地產(chǎn)的老板秦萬豐啊,他的身家在本市也算很厲害了,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有什么可說的,我們連親戚都算不上,很少見面。別提這事了,唱你的歌去?!?/p>
大家玩得投入,甘璐卻一直有點心神不寧,唱了一首歌便不再點,坐在一邊發(fā)呆,秦湛什么時候坐到她身邊都沒意識到。
“什么時候把妹夫叫出來一塊坐坐吧。”
秦湛非常愛好社交,不止一次跟她提過這事,她一向都是隨口推托過去。尚修文只見過她父母,而且是分別見的,她還真不想拉扯上其他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可是她突然心里一動,問道:“秦湛,你現(xiàn)在在萬豐地產(chǎn)上班,行內(nèi)的事應該都知道吧?”
“你是想打聽房價走勢還是業(yè)內(nèi)緋聞?”
甘璐還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好,想了想:“前幾天看報紙登了報道,查出有建筑用鋼筋不符合標準,后來怎么處理的?”
“不過就是有關部門跳出來表態(tài),會加強監(jiān)管和整頓,讓廣大市民放心罷了,還能怎么樣?話說回來,這件事確實很奇怪,雷聲大雨點小,也沒見有明確的下文,而且業(yè)內(nèi)還有點千奇百怪的傳聞。”
“什么傳聞?”
“你怎么對這個有興趣?”
甘璐簡直有點急了:“你先告訴我再說。”
秦湛聳聳肩:“前幾天在一個土地交易會上,我聽人講,報料到報社的根本不是什么熱心市民,寫這報道的記者透露,有人直接找到樓市周刊的主編那里,給了非常明確的線索,而且一定要在報道中提到旭昇鋼鐵公司的產(chǎn)品問題和旭昇代理商,主編到底覺得沒有明確的證據(jù),事情牽扯大了不好,只泛泛點了代理公司的名字,沒扯到旭昇?!?/p>
“報料的人是什么來路?”
“他說得含糊,只說來頭絕對不小,我想不通為什么要和旭昇這么對著干。旭昇差不多占據(jù)了本地五成以上的建筑鋼筋供應,如果是外來鋼鐵公司來跟他們作對可真不明智,涉及物流售后這些因素,大家不大可能因為報紙上一篇含糊的報道就棄用旭昇的產(chǎn)品,更何況報道還不痛不癢,沒有后續(xù)動作?!?/p>
甘璐沉吟不語,秦湛不免好奇:“哎,你怎么會關心這個?”
“改天一起吃飯,我告訴你原因。”
才唱完歌的錢佳西坐過來:“小盼呢,你們成天跟連體嬰兒一樣,走哪兒跟哪兒,怎么今天沒跟你一塊過來?”
“她跟我吵架,一賭氣跑回廣州了?!?/p>
甘璐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懶得問原因。倒是秦湛看錢佳西一臉的不相信,攤手說:“她莫名其妙發(fā)脾氣甩了我,你不用這么批判地看著我吧。”
錢佳西奸笑:“好吧,我來安慰你受傷的心,給你點一首《好心分手》好不好?”
盡歡而散后,秦湛送甘璐和錢佳西回家,甘璐先到,跟他們講了再見,進了大廈觀景電梯內(nèi),按了18樓,隨著電梯上升,漸漸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看不到邊際的城市燈光,這是她每天看的尋常景致,與尚修文相擁時,自然跟獨自立于燈火闌珊處感覺不同。
然而,她此刻的感受不僅來自于眼前的夜景。賀靜宜對她講的話在她心頭投下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陰影,她不知道,這個陰影僅憑自我調(diào)整能否消除。
已經(jīng)差不多到了吳麗君平時上床休息的時間,甘璐不想吵醒婆婆,盡可能輕輕地開門,放輕手腳進來一看,從吳麗君半開的房門下透出光亮,顯然還沒睡覺。
最近吳麗君的睡眠似乎不大好,有一天甘璐深夜下來喝水時,也詫異地聽見她似乎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甘璐過去,只見吳麗君正坐在套房的外間沙發(fā)上看書,她敲一下門:“媽,我回來了。”
吳麗君點點頭,“嗯”了一聲,燈光下只見她平素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因為靠在沙發(fā)上略微散開,面孔看上去也有幾分憔悴之色。
“您早點休息?!备疏礋o意再討沒趣去過問她的身體,只決定記得回頭在電話中對尚修文講,提醒他關心一下他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