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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夢江南]

納蘭詞典評:典藏紀(jì)念版 作者:蘇纓 著


四 [夢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寒鴉的音色最是傷人。

是誰家女子冷清清地立于香雪的閨閣,蹙眉含顰,無限恨,幾多情!

容若的這首小令是描摹一位因愛情而傷心的女子,這位女子是誰,或者,是不是真有其人,我們都無從知曉。甚至,這首小令也像很多很多的同類作品一樣,字面上寫盡一位不知名的女子的相思,實際上卻表達著作者自己對在水一方的某位女子的深深思念。設(shè)身處地地模擬你對我的思念,那也同樣就是我對你的思念。說你,就是說我;說你,就是在說我們。詞家傳統(tǒng),由來有自。

但是,到底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也許,真的有那一只蝴蝶,一只翩翩飛舞在江南湖光山色里的美麗的蝴蝶?

黃昏正在竊走一天里最后的一抹陽光,陽光也因為流連不去而分外絢爛迷離,最后的一群烏鴉也向著黑暗中飛去了,那清厲刺耳的鳴叫昭示著寒冷、寂寞、刺骨、驚心,還有無邊的黑暗。冬天的閨房,沒有春意。

感物,總是難免傷懷。宋人小令里“窗外忽驚春草綠,鏡中忙畫黛山青”,這才是女兒家本應(yīng)有的天真爛漫的情愫,而秋去冬來、夕陽西下、寒鴉空掠,這般意象,又怎么屬于一位芳華初放的江南女子?

也許真的是一位江南女子,僅有的線索便是這《夢江南》的詞牌,孱弱似無憑。

那一年,無數(shù)的傷心往事似乎都已褪了顏色,或者,終于被封鎖在了記憶的最深處。秋風(fēng)時節(jié),容若的莫逆之交顧貞觀重返京華,隨行的有一位江南女子,名叫沈宛。

這是容若和沈宛的第一次相識,卻遠非他們的第一次相知。在以往的三年里,在顧貞觀和容若從未間斷的通信中,容若早已經(jīng)知曉了沈宛這位吳興才女的芳名,而沈宛也早已由風(fēng)傳天下的納蘭詞深深懂得了這位濁世佳公子的心。這一次,當(dāng)真由天涯久慕到對面相逢,兩個人一下子便聽懂了上天的隱語:他們,是屬于彼此的。

容若為沈宛安排了臨時的住處,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就這樣不期然地發(fā)生了。

和以往的經(jīng)歷一樣,短暫的幸福出現(xiàn)只是為了以后的失去做好鋪墊。很快,容若作為康熙皇帝的一等侍衛(wèi)護駕巡視江南—這是何等的荒誕,沈宛從江南千里迢迢地到了北京,容若卻要從北京趕赴千里之外的江南。

這是皇命,難違。

他們所能做的,只有約誓。他們約定,等容若回返京師,兩人便即刻完婚。

容若出發(fā)了,這是一次漫長的旅程,也和以往的公務(wù)一樣是一次辛苦的旅程。金絲雀也許天性便喜愛金籠中的生活,但海鷗的天性卻是熱愛自由。容若,這樣一個熱愛自由的孩子,這樣一位只屬于林中風(fēng)、籬邊菊的曠世才子,又是怎樣受得那份一等侍衛(wèi)的差使呢?

這一傷別的遠行,便遙遙行到了江南。那里,是多少知心舊交的家鄉(xiāng),也是愛人生長的地方。侍衛(wèi)生涯,江南水色;皇朝大任,辭賦清談。多少事,倚欄桿!

這是一次不得已的遠行,也終于成為一次快樂的遠行。容若雖是地道的北國才子,卻真心地眷念南國,陽羨賭茶,西泠醉酒,秦淮聽櫓,梁溪賞畫。這樣的生活天然就是屬于容若的,而容若也天然就屬于這樣的生活。

就是在這沈宛的生長之地,容若體味著愛情的相思:我愛你,也許愛的不是你之為你,而是愛的和你在一起時的那個我。是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和你家鄉(xiāng)的水土在一起的時候,那個我,才是飛出牢籠、脫出羈絆的真正的我!

于是,就是在這次不得已的別離、不得已的征途上,容若寫下了著名的組詩《夢江南》:

其一

江南好,建業(yè)舊長安。紫蓋忽臨雙渡,翠華爭擁六龍看。雄麗卻高寒。

這首小令,少溫婉而多奇崛,這位一等侍衛(wèi)隨龍伴駕,寫盡康熙皇帝巡視南京的盛況,給六朝金粉的靡靡?guī)砹艘环埯惛吆畾?。“紫蓋”“六龍”象征帝王車駕,這是帝王的塵世之氣魄,也是容若的藝術(shù)之氣魄。

其二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馬,遺蹤陌上有銅駝。玉樹夜深歌。

這一首,仍是抒寫金陵所見,蒼涼興廢之情溢于言表。詞中之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在明清易代之際,孝陵毀于兵火,陵中苑囿里放養(yǎng)的梅花鹿遭到世人肆意的捕殺,斷壁殘垣,一派蕭瑟,只有陵前石馬空空佇立,無言無淚黯然神傷。

詞中所謂銅駝,本是洛陽之物。當(dāng)初,漢皇鑄造銅駝一對,精工細作,堪為極品,因此銅駝佇立之處便被稱為銅駝街,慢慢成為洛陽城最為繁華的街道?!敖瘃R門外集眾賢,銅駝陌上集少年”,是為太平盛世的絢麗典范。但時移事易,風(fēng)云變幻,西晉的索靖在一個飄搖風(fēng)雨之夕隱隱然預(yù)感到天下將亂、繁華將逝,手撫銅駝長嘆氣:“將來再見到你的時候,你該已經(jīng)被囂張的荊棘深深埋沒了吧?”

銅駝以喻興亡,當(dāng)初漢家繁華地,遺蹤只有舊銅駝。容若雖是滿清新貴,但漢化日深,浸淫日久,對此縱無家山黍離之悲,亦當(dāng)有幾分彈指興亡之嘆。

玉樹依然用典,是為南朝陳后主親手譜制之《玉樹后庭花》,淫靡哀婉,世稱亡國第一音。不多時,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王國隕落,紅顏委頓。那六朝金粉之往事,歷歷如在眼前,歷歷又重現(xiàn)在不久之前。這,便是興亡。

其三

江南好,懷故意誰傳?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風(fēng)景憶當(dāng)年。

燕子磯,是南京首屈一指的勝地,位于南京郊外,長江水濱,三面孤絕臨江,雙翼如燕,可登臨、可觀兵。烏衣巷,在南京城內(nèi),為舊時王謝之大宅故居。都是過去了,只如今,燕子磯頭,紅蓼花輕盈地開放在月光底下,烏衣巷口,垂楊柳清冷地編織出一層層迷離的清煙。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此時此地,亦真亦幻,亦今亦古,書里事成當(dāng)下事,眼中人似夢中人。當(dāng)年風(fēng)景,皆在眼前。

其四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簫恰稱語音圓。誰在木蘭船。

虎阜即虎丘,蘇州名勝,傳說當(dāng)年“春秋五霸”之一的吳王闔閭葬在此地,葬后三日有猛虎盤踞其上,故名虎丘。容若隨鑾駕到訪蘇州,在這虎丘名勝地,領(lǐng)略那一向只在傳聞里令人動心的江南錦繡,領(lǐng)略那近日只在沈宛身上呼吸觸摸到的江南煙水?;⑶鹬?,晚秋天氣,山水如詩,吳儂語軟。笙簫起處,是誰在木蘭舟上漸行漸遠?是姑蘇女兒的嬌媚,是遠在北地的愛人的嬌媚。

其五

江南好,真?zhèn)€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畫,數(shù)行泉石故人題。還似夢游非。

“竟然真的到了梁溪!”為什么容若會生出這樣的感慨呢?

梁溪是無錫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狹窄,梁朝時得到疏浚,故稱梁溪。梁溪既在無錫以西,有時也被用作無錫的代稱。而無錫,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顧貞觀的家鄉(xiāng)—顧貞觀當(dāng)初就是從這里出發(fā),帶著明媚多才的沈宛,北上千里,與容若相會。此刻,容若到了無錫,故人故鄉(xiāng)即我鄉(xiāng),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深情呢?

詞中云林,是元代無錫的書畫大家倪瓚,字云林,世以書畫自況,隱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譽;詞中故人,當(dāng)指容若所交往的江浙一帶的漢人文士,顧貞觀自是其一,而另一位好友嚴繩孫尤工書畫,無錫人每以倪瓚目之。無錫山水,恍如倪瓚的畫作,高傲隱逸,妙處自非俗人能體會;行走之間所見一泉一石,題銘處每每都是故交好友的名字,容若身在他鄉(xiāng),卻以這樣一種形式屢遇故知,此番感受,當(dāng)真要問一聲“還似夢游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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