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散文
無窮紅艷煙塵里
一樣在寒凍中歡迎了春來,抱著無限的抖顫驚悸歡迎了春來,然而陣陣風沙里夾著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霧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飆塵沙之下,不是死的慘白,便是血的鮮紅。試想想一個疲憊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著這樣驚風駭浪的途程,目睹耳聞著這些愁慘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運用寶刀殺死那些擾亂和平的惡魔,又無烈火燒毀了這恐怖的黑暗和荊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氣,卻為何這般秋風秋雨?假如我們記憶著這個春天,這個春天是埋葬過一切的光榮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樣寂寂無言的燃燒著!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鮮血,直噴灑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樣默默的射放著醉人心魂的嬌艷。春快去了,和著一切的光榮逝去了,但是我們心頭愿意永埋這個春天,把她那永遠吹拂人類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記憶著。
在現在真不知怎樣安放這顆百創(chuàng)的心,而我們自己的頭顱何時從頸上飛去呢!這只有交付給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無感了。除了睜視默默外,既不會笑也不會哭,我更覺著生的不幸和絕望;愿天爽性把這地球搗成碎粉,或者把我這脆弱有病態(tài)的心掉換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槍飛騎馳騁于人海之中,看著倒踐在我鐵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終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歸我統(tǒng)治,人類不聽我支配,只好嘆息著顫悸著,看他們無窮的肉搏和沖殺吧!
有時我是會忘記的。當我在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中間,悄悄地看她們的舞態(tài),聽她們的笑聲,對我像一個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幸和罪惡。當我在楊柳岸,佇立著聽足下的泉聲,殘月孤星照著我的眉目,晚風吹拂著我的衣裙,把一顆平靜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時,我也許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這世界的愁苦。
常想鉆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頭來,安穩(wěn)甘甜的做那癡迷恍惚的夢;但是有時象牙塔也會爆裂的,終于負了滿身創(chuàng)傷擲我于十字街頭,令我目睹著一切而驚心落魄!這時花也許開得正鮮艷,草也許生得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綠蔥蔥的;但是灰塵煙火中,埋葬著無窮嬌艷青春的生命。我疲憊的旅客呵!不忍睜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風雨欲來時的光景了。
我禱告著,愿意我是個又聾又瞎的啞小孩。
腸斷心碎淚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只剩了灰燼,屋里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呵!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呵!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的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干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呵!我的熱淚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么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y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病狀很厲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轉動,嘴唇開合,表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見了他我只有落淚,他也不愿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什么,只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到協(xié)和醫(y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y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刀后據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笑說:“她愿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電話告我,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來他又說:“你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面都難過,于病人不大好?!蔽易匀恢浪F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么東西一樣,從家里又跑到紅樓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里轉,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快死了,應該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鐘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的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知道懺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個狂馬,我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系著大紅領結,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現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鐘,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醫(y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來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里伸開,頭埋在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后來向我告別的時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結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后撒手的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只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呵!
自從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中是充滿了極美麗,極悲凄,極幽靜,極哀惋的空虛。
翌晨八時,到學校給蘭辛打電話未通,我在白屋的靜寂中焦急著,似乎等著一個消息的來臨。
十二點半鐘,白屋的門碰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誰呢?是從未曾來過我學校的晶清。她慘白的臉色,緊嚼著下唇,抖顫的聲音都令我驚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菊姐有要事,請你去她那里?!蔽覇査裁词?,她又不痛快的告訴我,她只說:“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蔽顼堃验_到桌上,我讓她吃飯,她恨極了,催促我馬上就走;那時我也奇怪為什么那樣從容?昏亂中上了車,心跳得厲害,頭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過頭來問晶清:“你告我實話,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對我這話加以校正,那知我一點回應都未得到,再看她時,她弱小的身軀蜷伏在車上,頭埋在圍巾里。一陣一陣風沙吹到我臉上,我暈了!到了騎河樓,晶清扶我下了車,走到菊姐門前,菊姐已迎出來,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見了我馬上跑過來抱住我叫了一聲“珠妹!”這時我已經證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撲到菊姐懷里叫了聲“姊姊”便暈厥過去了。經她們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來,睜開眼看見屋里的人和東西時,我想起來天辛是真死了!這時我才放聲大哭。他們自然也是一樣咽著淚,流著淚!窗外的風虎虎地吹著,我們都腸斷心碎的哀泣著。
這時候又來了幾位天辛的朋友,他們說五點鐘入殮,黃昏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里去;時候已快到,要去醫(yī)院要早點去。我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一進接待室,便看見靜弟,他看見我進來時,他跑到我身邊站著哽咽的哭了!我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該怎么樣哭?號啕呢還是低泣,我只側身望著豫王府富麗的建筑而發(fā)呆!坐在這里很久,他們總不讓我進去看;后來云弟來告我,說醫(yī)院想留天辛的尸體解剖,他們已回絕了,過一會便可進去看。
在這時候,我便請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們的信件。踏進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幾步倒在他床上,回顧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來時他還睡在床上,誰能想到三天后我來這里收檢他的遺物。記得那天黃昏我在床前喂他桔汁,他還能微笑的說聲:“謝謝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們都說他已經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許是睡吧!我真不能睜眼,這房里處處都似乎現著他的影子,我在零亂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這顆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從床上扎掙起來,開了他的抽屜,里面已經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給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寫給我的,內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這一生,這永久在懺悔哀痛中的一生。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個毀滅過去的決心,從此我才能將碎心捧獻給憂傷而死的天辛。還有一封是寄給蘭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數語,大意是說他又病了,怕這幾日不能再見他們的話。讀完后,我遍體如浸入冰湖,從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著桌子撫弄著這些信件而流淚!晶清在旁邊再三讓我鎮(zhèn)靜,要我勉強按壓著悲哀,還要扎掙著去看他的尸體。
臨走,晶清扶著我,走出了房門,我回頭又仔細望望,我愿我的淚落在這門前留一個很深的痕跡。這塊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這里深深陷進去的,便是這宇宙中,天長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殮衣已預備好,他們領我到冰室去看他。轉了幾個彎便到了,一推門一股冷氣迎面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他已僵冷的尸體,遍身都用白布裹著,鼻耳口都塞著棉花。我急走了幾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還是云弟說:“不要緊,你讓她看好了?!彼婺繜o大變,只是如臘一樣慘白,右眼閉了,左眼還微睜著看我。我撫著他的尸體默禱,求他瞑目而終,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沒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細的看他的尸體,看他慘白的嘴唇,看他無光而開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視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這時候,我的心似乎和沙樂美得到了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我一直極莊嚴神肅的站著,其他的人也是都靜悄悄的低頭站在后面,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
夢回寂寂殘燈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會,細細的默記他最后的容顏。我看看他,我又低頭想想,想在他憔悴蒼白的臉上,尋覓他二十余年在人間刻劃下的殘痕。誰也不知他深夜怎樣輾轉哀號的死去,死時是清醒,還是昏迷?誰也不知他最后怎樣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誰也不知他臨死還有什么囑托和言語?他悄悄地死在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淺綠的燈光,蒼白的粉壁,聽見他最后的呻吟,看見他和死神最后戰(zhàn)斗的扎掙。
當我凝視他時,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顫的說:“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比缃袼氖≈車m然圍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嘗需要這些呢!即是我這顆心的祭獻,在此時只是我自己懺悔的表示,對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補益?記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滬去廣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說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說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說我們可以作以事業(yè)度過這一生的同志。你只會答復人家不需要的答復,你只會與人家訂不需要的約束。
你明白的告訴我之后,我并不感到這消息的突兀,我只覺心中萬分凄愴!我一邊難過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們是反對我們的,何以我惟一敬愛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們?我一邊又替我自己難過,我已將一個心整個交給伊,何以事業(yè)上又不能使伊順意?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于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里,我是不屬于你,更不屬于我自己,我只是歷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祿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你不滿意于我的事業(yè),但卻萬分懇切的勸勉我努力此種事業(yè);讓我再不憶起你讓步于吮血世界的結論,只悠久的欽佩你犧牲自己而鼓舞別人的義俠精神!
我何嘗不知道:我是南北飄零,生活日在風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狀態(tài);所以我決定:你的所愿,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從此我決心為我的事業(yè)奮斗,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人生數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堅執(zhí)情感以為是。你不要以為對不起我,更不要為我傷心。
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們是希望海上沒有浪的,它應當平靜如鏡;可是我們又怎能使海上無浪?從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為了你死,亦可以為了你生,你不能為了這樣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嗎?我希望你從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這世上是沒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寫到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樣平靜。好吧,我們互相遵守這些,去建筑一個富麗輝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這雖然是六個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環(huán)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許他自由的,結果他在六個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個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回宛轉的心,然而你為什么不扎掙著去殉你的事業(yè),做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你卻柔情千縷,吐絲自縛,遺我以余憾長恨在這漠漠荒沙的人間呢這豈是你所愿?這豈是我所愿嗎?當我佇立在你的面前千喚不應時候,你不懊悔嗎?在這一剎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這空寂永遠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許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種平靜空虛的愉快。辛!你是為了完成我這種愉快才毅然的離開我,離開這人間嗎?我細細默記他的遺容,我想解答這些疑問,因之,我反而不怎樣悲痛了。
終于我要離開他,一步一回首我望著陳列的尸體,咽下許多不能敘說的憂愁。裝殮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誰不贊成的阻止了,我也莫有十分固執(zhí)的去。
我們從醫(yī)院前門繞到后門,看見門口停著一副白木棺,旁邊站滿了北京那些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我這時的難過真不能形容了,這幾步遠的一副棺材內,裝著的是人天隔絕的我的朋友,從此后連那可以細認的尸體都不能再見了;只有從記憶中心衣底浮出夢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體橫陳的他。
許多朋友親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遠遠的倚著墻,一直望著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塊紅花綠底的繡幕,八個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抬起來,我才和菊姐雇好車送他到法華寺。這已是黃昏時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經過了許多鬧市,出了哈德門向法華寺去。幾天前這條道上,我曾伴著他在夕陽時候來此散步,誰也想不到幾天后,我伴著他的棺材,又走這一條路。我望著那抬著的棺材,我一點也不相信這里面裝著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終不能逃脫的“死”!
到了法華寺,云弟伴我們走進了佛堂,稍待又讓我們到了一間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兩個人扶著我,我在這間幽暗的僧房里低低的啜泣,聽見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動作和聲音時,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從此后你孤魂寂寞,飄游在這古廟深林,也還記得繁華的人間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嗎?
一陣陣風從紙窗縫里吹進,把佛龕前的神燈吹得搖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墻角,戰(zhàn)栗的身體包裹著戰(zhàn)栗的心。晶清緊緊握著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著淚。夕陽正照著淡黃的神幌。有十五分鐘光景,靜弟進來請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時,迎面看見天辛的兩個朋友,他們都用哀憐的目光投射著我。走到一間小屋子的門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著一張方桌,掛著一幅白布藍花的桌裙,燃著兩枝紅燭,一個銅爐中繚繞著香煙。我是走到他靈前了,我該怎樣呢!我聽見靜弟哭著喚“哥哥”時,我也不自禁的隨著他嚎啕痛哭!唉!這一座古廟里布滿了愁云慘霧。
黑暗的幕漸漸低垂,菊姐向晶清說:“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蔽衣犚姇r更覺傷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隨著沉落在一個永久不醒的夢里;今夜月兒照臨到這世界時,辛!你只剩了一棺橫陳,今夜月兒照臨在我身上時,我只覺十年前塵恍如一夢。
靜弟送我們到門前,他含淚哽咽著向我們致謝!這時晶清和菊姐都低著頭擦淚!我猛抬頭看見門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鮮紅,松林里現露出幾個土堆的墳頭。我呆呆地望著。上帝呵!誰也想不到我能以這一幅凄涼悲壯的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著向晶清說:“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撫著我肩說:“現在你可以謝謝上帝!”
我聽見她這句話,似乎得了一種暗示的驚覺,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樹上望著這晚霞松林,放聲痛哭!辛!你到這時該懺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殘酷了,你最后賜給我這樣悲慘的境象,這樣悲慘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數年來冰雪友誼,到如今只博得隱恨千古,撫棺哀哭!辛!你為什么不流血沙場而死,你為什么不瘐斃獄中而死卻偏要含笑陳尸在玫瑰叢中,任刺針透進了你的心,任鮮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國的民眾,卻是一個別有懷抱,負你深愛的人。辛!你不追悔嗎?為了一個幻夢的追逐捕獲,你遺棄不顧那另一世界的建設毀滅,輕輕地將生命迅速的結束,在你事業(yè)尚未成功的時候。到如今,只有詛咒我自己,我是應負重重罪戾對于你的家庭和社會。我抱恨怕我縱有千點淚,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學識來完成你未竟的事業(yè)呢!更何忍再說到我們自己心里的痕跡和環(huán)境一切的牽系!
我不解你那時柔情似水,為什么不能溫暖了我心如鐵?
在日落后暮云蒼茫的歸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車,以后一切知覺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暫時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縹渺的路上去追喚逝去的前塵呢!這時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付蒼白的面靨和未冷的軀殼臥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滿了我的和辛的朋友還有醫(yī)生。
這時已午夜三點多鐘,冷月正照著紙窗。我醒了,睜開眼看見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盞殘燈黯然的對著我;床四周靜悄悄站了許多人,他們見我睜開眼都一起嚷道:“醒了!醒了!”
我終于醒了!我遂在這醒了聲中,投入到另一個幽靜,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
狂風暴雨之夜
該記得吧!泰戈爾到北京在城南公園雩壇見我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十三年四月二十八號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親的信,寥寥數語中,告訴我說道周死了!當時我無甚悲傷,只是半驚半疑的沉思著。第二天我才覺到難過,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潑的倩影,總是在我眼底心頭繚繞著。第三天便從學校扶病回來,頭疼吐血,遍體發(fā)現許多紅斑,據醫(yī)生說是腥紅熱。
我那時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間破書齋,房門口有株大槐樹,還有一個長滿茅草荒廢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時候,這里別有一種描畫不出的幽景。不幸扎掙在旅途上的我,便倒臥在這荒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這冷酷,黯淡,凄傷,荒涼的環(huán)境中,我在異鄉(xiāng)飄泊的病榻上,默咽著人間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時我很愿因此病而撒手,去追蹤我愛的道周。在病危時,連最后寄給家里,寄給朋友的遺書,都預備好放在枕邊。病中有時暈迷,有時清醒,清醒時便想到許多人間的糾結;已記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并不僅僅是道周的死。
在這里看護我的起初有小蘋,她赴滬后,只剩了一個女仆,幸好她對我很忠誠,像母親一樣撫慰我,招呼我。來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朋友和同鄉(xiāng)。病重的那幾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藥;有幾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我配藥。在病中,像我這只身飄零在異鄉(xiāng)的人,舉目無親,無人照管;能有這樣忠誠的女仆,熱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雖然,我對于天辛還是舊日態(tài)度,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們的了解,消除了我們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的很厲害,暈迷了三個鐘頭未曾醒,女仆打電話把天辛找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候,院里屋里都罩著一層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現得凄涼,更現得慘淡。我醒來,睜開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雙手握著我的手,垂他的頭在床緣;我只看見他散亂的頭發(fā),我只覺他的熱淚濡濕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執(zhí)著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照出她那悲愁恐懼的面龐站在我的床前,這時候,我才認識了真實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淚流到枕上。我掉轉臉來,扶起天辛的頭,我向他說:“辛!你不要難受,我不會這容易就死去?!弊詮倪@一天,我忽然覺得天辛命運的悲慘和可憐,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獻而交付與上帝,這那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萬不能承受他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正這時候,他們這般人,不知怎樣惹怒了一位國內的大軍閥,下了密令指明的逮捕他們,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為我病,這事他并未先告我,我二十余天不看報,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扎掙起來在燈下給家里寫信,告訴母親我曾有過點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這時窗外正吹著狂風,振撼得這荒齋像大海洶涌中的小舟。樹林里發(fā)出極響的嘯聲,我恐怖極了,想象著一切可怕的景象,覺著院外古亭里有無數的骷髏在狂風中舞蹈。少時,又增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窗紙現出豆大的濕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這封信無論如何要寫完。
抬頭看鐘正指到八點半。忽然聽見沉重的履聲和說話聲,我驚奇地喊女仆。她推門進來,后邊還跟著一個男子,我生氣的責罵她,是誰何不通知就便引進來。她笑著說是“天辛先生”,我站起來細看,真是他,不過他是化裝了,簡直認不出是誰。我問他為什么裝這樣子,而且這時候狂風暴雨中跑來。他只苦笑著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壇已捕去了數人,他的住處現尚有游警隊在等候著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來告別我,今晚十一時他即乘火車逃逸。我病中驟然聽見這消息,自然覺得突兀,而且這樣狂風暴雨之夜,又來了這樣奇異的來客。當時我心里很戰(zhàn)栗恐怖,我的臉變成了蒼白!他見我這樣,竟強作出鎮(zhèn)靜的微笑,勸我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這項事業(yè)。
他要我珍重保養(yǎng)初痊的病體,并把我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這次想乘機回家看看母親,并解決他本身的糾葛。他的心很苦,他屢次想說點要令我了解他的話,但他總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頭嘆氣,我只是低了頭咽淚,狂風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樣的沉寂。
到了九點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遞給我,他說我們以后通信因檢查關系,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愿你永遠保存著它。這時我強咽著淚,送他出了屋門,他幾次阻攔我病后的身軀要禁風雨,不準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間。我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我一直望著他的頎影在黑暗的狂風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點風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來他來信,說到石家莊便病了,因為那夜他披淋了狂風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的僵臥在野外荒冢。但每屆狂風暴雨之夜,我便想起兩年前荒齋中奇異的來客。
醒后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艷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游云而來,隨著冷風凄雨而來,無可比擬,凄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寂滅的世界里,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嘗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孟胫窃茻熞话愕耐?,我感到梗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要寫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只恨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綣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里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云天里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游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里。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
微醉之后
幾次輕掠飄浮過的思緒,都浸在晶瑩的淚光中了。何嘗不是冷艷的故事,凄哀的悲劇,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淪的溺者,不能有機會看見雪浪和海鷗一瞥中的痕跡。因此心波起伏間,卷埋隱沒了的,豈只朋友們認為遺憾;就是自己,永遠徘徊尋覓我遺失了的,何嘗不感到過去飛逝的云影,宛如彗星一掃的壯麗。
允許我吧!我的命運之神!我愿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洶涌浮映出過去的幻夢。固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領會這斷弦哀音,但是我尚有愛憐我的母親,她自然可以為我滴幾點同情之淚吧!朋友們,這是由我破碎心幕底透露出的消息。假使你們還掛念著我。這就是我遺贈你們的禮物。
丁香花開時候,我由遠道歸來。一個春雨后的黃昏,我去看晶清。推開門時她在碧綢的薄被里蒙著頭睡覺,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驚醒她,悄悄站在床前;無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藍皮書,翻開時從里面落下半幅素箋,上邊寫著:
波微已經走了,她去那里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過在這樣繁華如碎錦似的春之畫里,難免她不為了死的天辛而傷心,為了她自己慘淡悲凄的命運而流淚!
想到她我心就怦怦地躍動,似乎紗窗外啁啾的小鳥都是在報告不幸的消息而來。我因此病了,夢中幾次看見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踏上那雪銀的浪花,翩躚著披了一幅白云的輕紗;后來暴風巨浪襲來,她被海波卷沒了,只有那一福白云般的輕紗飄浮在海面上,一霎時那白紗也不知流到那里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癡呆,但是她呢,確乎不如一般聰明人那樣理智,從前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變成多愁多感的人了。這幾天凄風苦雨令我想到她,但音信卻偏這般渺?!?/p>
讀完后心頭覺著凄梗,一種感激的心情,使我終于流淚!但這又何嘗不是罪惡,人生在這大海中不過小小的一個泡沫,誰也不值得可憐誰,誰也不值得驕傲誰,天辛走了,不過是時間的早遲,生命上使我多流幾點淚痕而已。為什么世間偏有這許多繩子,而且是互相連系著!
她已睜開半開的眼醒來,宛如晨曦照著時夢耶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視良久,她不說一句話,我抬起頭來,握住她手說:
“晶清,我回來了,但你為什么病著?”
她珠淚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頭轉過去,望著窗外柳絲上掛著的斜陽而默想。后來我扶她起來,同到櫛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掙扎起來伴我去喝酒。信步走到游廊,柳絲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里有薌蘅的簫聲,有云妹的倩影,明顯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歐洲歸來初次看我的情形。那時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潑跳躍的白兔,天真驕憨的面靨上,泛映著幸福的微笑!三年之后,我依然徘徊在這里,縱然濃綠花香的圖畫里,使我感到的比廢墟野冢還要凄悲!上帝呵!這時候我確乎認識了我自己。
韻妹由課堂下來,她拉我又回到寢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窗前換衣服,她說:
“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嗎?萍適才打電話來,他給你已預備下接風宴,去吧!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去吧,乘著丁香花開時候?!?/p>
風在窗外怒吼著,似乎有萬騎踏過沙場,全數沖殺的雄壯;又似乎海邊孤舟,隨狂飆扎掙呼號的聲音,一聲聲的哀慘。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著玉杯,里邊滿斟著紅艷艷的美酒,她正在誘惑我,像一個緋衣美女輕掠過騎上馬前的心情一樣的誘惑我。我愿永久這樣陶醉,不要有醒的時候,把我一切煩惱都裝在這小小杯里,讓它隨著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創(chuàng)傷的心里。
在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許多聚會暢飲。
晶清挽著袖子,站著給我斟酒;萍呢!他確乎很聰明,常常望著晶清,暗示她不要再給我斟,但是已晚了,飯還未吃我就暈在沙發(fā)上了。
我并莫有痛哭,依然暈厥過去有一點多鐘之久。醒來時晶清扶著我,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這時候屋里充滿了悲哀,萍和瓊都很難受的站在桌邊望著我。這是天辛死后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和昔日一樣能在夢境中醒來。
燈光輝煌下,每人的臉上都泛映著紅霞,眼里瑩瑩轉動的都是淚珠,玉杯里還有半盞殘酒,桌上狼藉的杯盤,似乎告訴我這便是盛筵散后的收獲。
大家望著我都不知應說什么?我微抬起眼簾,向萍說:
“原諒我,微醉之后。”
爆竹聲中的除夕
這時候是一個最令人撩亂不安的環(huán)境,一切都在歡動中顫搖著。離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著一層鄉(xiāng)愁,無論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簡直無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愴,像驚醒一個夢似的嘆息著!
在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飄泊到此的旅客游子,當爆竹聲徹夜的在空中振動時,你們心上能不隨著它爆發(fā),隨著它隕落嗎?這時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樣的爆發(fā)出滿天的火星。而落下時又是那么狼藉零亂,碎成一片一節(jié)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聽爆竹聲,環(huán)境心情雖年年不同,而這種驚魂碎心的聲音是永遠一樣的。記得第一年我在紅樓當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寢室床上流淚度過的;不忍聽時我曾用雙手按著耳朵,把頭縮在被里,心里騙自己說:“這是一個平常的夜,靜靜地睡吧!”第二年在一個同鄉(xiāng)家里,三四個小時候的老朋友圍著火爐暢談在太原女師時頑皮的往事。笑話中聽見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龕前替我祝福的母親。第三年在紅樓的教室中寫文章,那時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讀書,而且學的寫白話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頑皮嘻笑了。不過這一年里,我認識了人間的憂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紅樓,陳夕之夜記得是寫信,寫一封悲凄哀婉的信,還做了四首舊詩。第五年我已出了紅樓,住在破廟的東廂,這一年我是多災多難,多愁多病的過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個溫暖的家庭里寄棲,愛我護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樣;不幸那時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紛紜、事務繁雜中度過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這個繁花紛披的籬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靨總掩飾不住啼痕;當一個由遠處掙扎飛來的孤燕,棲息在樂園的門里時,她或許是因在銀光閃爍的鏡里,顯出她瘡痛遍體的形狀更感到凄酸的!況且這一年是命運埋葬我的時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聲和往年一樣的飛起而落下,爆發(fā)后的強烈火星和墜落在地上的紙灰余燼也仿佛是一樣;就是我這在人生輪下轉動的小生命,也覺還是那一套把戲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細回憶覺我自己是庸凡的度過去了,生命的痕跡和歷程也只是些瑣碎的兒女事。我想找一兩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記述的事,簡直沒有!我悔恨自己是這樣不長進,多少愿望都被命運的鐵錘粉碎,如今扎掙著的只是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個悲劇人物的殘骸。假使我還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個悲劇的主人,在這灰暗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間,放射一道慘白的異彩!
我是家庭社會中的閑散人,我肩上負荷的,除了因神經軟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種踐踏欺凌訕諷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營養(yǎng)和保護。所以我無所謂年關的,在這啼饑號寒的冬夜,臘盡歲殘的除夕,可以驕傲人了;因為我能在昏暗的電燈下,溫暖的紅爐畔,慢慢地回憶過去,仔細聽窗外天空中聲調不同的爆竹,從這些聲音中,我又幻想著一個一個爆竹爆發(fā)和隕落的命運,你想,這是何等閑散的興致?在這除夕之夜不必到會計室門前等著領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挾著東西進當鋪,不必向親戚朋友左右張羅,不必愁明天酒肉飯食的有無,這樣我應該很欣慰的送舊迎新。然而爆竹聲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樣簡單而閑逸,我不知怎樣形容,只感到無名的悵惘和辛酸!為了這一聲聲間斷連續(xù)的炮竹聲,擾亂了我寧靜的心潮,那纖細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靈魂深處,顫動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彈?
我想到母親。
母親這時候是咽著淚站在神龕前的,她口中呢喃禱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兒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臨她早日歸來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處的悲哀,只有神龕前的紅燭,伴著她在落淚!在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親!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飄泊的苦痛,這一線愛牽系著兩地相思,我恨人間為何有別離?而我們的隔離又像銀河畔的雙星,一年一度重相會,暑假一月的團聚恍如天上七夕。母親,歲去了,你鬢邊銀絲一定更多了,你思兒的淚,在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親,我是知道的,你對于我的愛。我雖遠離開你,在團圓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異鄉(xiāng)團賀的筵上,咽著淚高執(zhí)著酒杯替別人祝福時,母親,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親!想起來為什么我離開你,只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掙來的飯。僅僅這點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溫暖的懷中劫奪出,做這天涯寄跡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懷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壓的,崎嶇的扎掙中,在遠方祝福你!
想到母奈,我又想到銀須飄拂七十歲的老父,他不僅是我慈愛的父親,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塵海十數年,知道我、認識我、原諒我、了解我的除了父親外再無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歡;中原多事,南北征戰(zhàn),反令他腦海中掛念著兩頭的兒女,驚魂難定!我除了努力做一個父親所希望所喜歡的女兒外,我真不知怎樣安慰他報答他,人生并不僅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樂都為了衣食生存而捐棄;豈僅是我,這爆竹聲中傷離懷故的自然更有人在。
我想倦了娘子關里的雙親時,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這夜里她駐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這次南下的命運是凄悲、是歡欣、是順利、是艱險,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這爆竹聲中,靜靜地求上帝賜給她力量,令她一直扎掙著,扎掙著到一個不能扎掙的時候。還說什么呢!一切都在毀滅捐棄之中,人世既然是這樣變的好玩,也只好睜著眼挺著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鏃都承受,一切的苦惱都咽下,倒了,起來!倒了,起來!一直到血冷體僵不能扎掙為止。
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邊不一定有桃紅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雖崎嶇荊棘明知險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歸宿何處?這豈是我們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運去主持。人生惟其善變,才有這離合悲歡,因之“生”才有意義,有興趣;我禱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紅霞,冷月夜深時,進步覺悟了幻夢無憑,而另畫一條戰(zhàn)斗的陣線,奮發(fā)她廝殺的勇氣!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過去一切的夢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聲中毀滅焚碎不再遺存;從此用她的聰明才能,發(fā)揮到她愿意做的事業(yè)上,哪能說她不是我們的英雄?!悲愁乞憐,呻吟求情,豈是我們知識階級的女子所應為?我們只有焚毀著自己的身體,當后來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塊天地時,我們也應努力去工作去尋覓!
黃昏時,我曾打開晶清留給我的小書箱,那一只箱子上剝蝕破碎的痕跡和她心一樣。我檢點時忽然一陣心酸,禁不住的熱淚滴在她的舊書上。我呆立在火爐畔,望著灰燼想到綠屋中那夜揀收書箱時的她,其慘淡傷心,怕比我對著這寂寞的書箱落淚還要深刻吧!一直擱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開它,有時看見總覺刺心,拿到別的房里去我又不忍離它。晶清如果知道它們這樣令我難處置時,她一定不愿給我了。
我看見時總想:這只破箱,剝蝕腐毀的和她心一樣。
在一個夢的驚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這爆竹聲中,她在哪里呢?命運真殘酷,連我們牽攜的弱腕,他都要強行分散,我只盼望我們的手在夢中還是牽攜著。
夜已深了,爆竹聲還不止。不寧靜的心境和爆竹一樣飛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節(jié)僵臥在地上。
葡萄架下的回憶
生命之波,滔滔地去了,禁不住的地還想,深沉的回憶。但有時他那深印腦海的浪花,卻具著惹人不忘的魄力。在這生命中之一片碎錦,是應當永志的。一剎那,捉不住的秋又去了,但是不滅的回憶依然存在。
窗外的楊柳,很懊惱地垂著頭,沉思她可憐的身世。那一縷縷的微笑,從瑟瑟的風浪中傳出。在淡泊的陽光下,照出那裊娜的姿態(tài),飄蕩的影子,她對于這悲愁有無限的怨望!有時窗上的白緯紗,起伏飄蕩的被風吹著,慢慢地掛在帳角上,但是一剎時,被一陣大風仍就把他吹下來,拖在地板上。在沉寂中,觀察一個極細微的事物,都含著有無限的妙理,宇宙的奧藏,都在這一點嗎?
那時候我很疲倦的睡在床上,想借著這時候休息一下,因為我在路上,已經兩夜失眠了;但是疲倦的神,還是不屈不撓的,反把睡天使驅出關外,更睡不著了!雖然攏上眼睛,但是那無限的思潮,又在魔海中縈繞……莫奈何,只好把眼睛睜開,望望那窗外的楊柳和碧藍的天,聊寄我的余思。這時候想不到我的朋友梅影君來訪我!不但是沉悶中的安慰,并且是久別后的乍逢。晤面后那愉快的意線從各人的心房中射出,在凝眸微笑中,滿溢著無限的溫情。
我記得那是極溫和的天氣,淡淡的斜陽,射在蒼黃的地氈上;我們坐在窗旁的椅上,談別后的情況,她還告訴我許多令我永久記憶的事……不過我們未見面時所預備的話,都想不起;反而相對默然。后來首問我暑假中家居的成績,可惜我所消磨歲月的,就是望著行云送夕陽。除過猛烈的刺激,深刻的回憶……高興時隨便寫幾句詩外,實在莫有可稱述的一樣成績,不過梅影她定要我念幾首給她聽,后來我扭不過她的要求,想起一首《紫羅蘭》來——因為她是殉了《商報》的紀念物,算是一種滑稽的記憶。我讀給她的詩是——
當她從我面前低看頭,匆匆走過去的時候,
她的心弦鼓蕩著我的心弦,
牽引著我的足踵兒,
到了紫羅蘭的面前。
花上的燥兒,猛吃一驚,嗔人擾她甜蜜的睡眠;
但是花兒很愉快的娜嫋舞蹈著,
展開她一摺一摺的笑靨。
我想她心腔中,懷著什么疑團?
腦海里蕩漾著什么波瀾?
但是她準癡立著笑而不答!
當我無意中又遇著她的時候,
看她手里拿著鮮爛的花球,
襯著她玫瑰似的頰兒,烏云般的發(fā)兒,
水漾漾漆黑的眼珠兒,滿溢著無窮的話頭。
鳥兒的音韻好像她抑揚的歌聲;
花兒的豐姿,不知她自然活潑的娉婷。
當我慢慢的從紫羅蘭的旁邊離開她,
現著一點笑,
隱著一點愁。
她半喜半怨的倚著那紫羅蘭不動。
人的癡心呵!
她恐怕旁人摘她的花。
朋友呵!
假如你腦海里鐫深了她,
你隨時能發(fā)現一朵燦爛的花,
又何必怕旁人摘她?
車輪和我的心輪一樣,相扭著旋轉;
我的心卻在紫羅蘭前。
小鳥笑著說:
“朋友呵!
沉寂里耐著點吧!
不要把血和淚,
染在花瓣上,
使她永鐫著心痛;
忘不了你的悵惘沉悶!
我輕輕地讀著,她靜靜她聽。我知道她受了很深刻的刺激。她說:“朋友??!你干嗎!向著深思之淵中求空幻的生活。愉快之波是生命流中的浪花,你不要令她忽略,把光陰匆匆地過去。你就是絞盡腦汁,破碎心血,你向人間曾否找到一點真誠的慰藉?你看清新高爽的野外那偉大自然界,都要待我們去賞玩她,涵化她。天空中的云霞,野外的錦繡都是自然魂靈的住所。她們都含著笑,仰著頭,盼我們去伴他。人生一瞥,當及時行樂。雖然處的是寂寞沉悶的生活中,但是大地團團,又何處非樂土呢?你的思想,比我狹悶得多,這種理想,只好自然界去融化你。去年我讀你的《亡魂》一篇,我那時很危險你的理想不覺悟,后來我接你的信,知道你近來是有些覺悟,不過恐怕是一時的沖動,不僅又要消滅了……”我聽了她這番忠告,非常的感激,我的思想雖然是環(huán)境造成的,但是環(huán)境又是誰來造成的?可是懦弱的青年,只有軟化在惡環(huán)境的淫威下呻吟;就是不然,也只好滿腹牢騷,亢喉高唱罷了。在虛偽冷淡的社會里,誰人肯將他心上的一滴熱血付與人!可知道在充滿著灰塵的世界上,愉快都是狡黠的笑聲,所以我寧愿多接觸一點渾厚溫和的自然界:安慰這枯燥的生活,我不愿隨風夙愿,在那滿戴假面具的人群里討無趣!梅影知我最深,她因我握別北京有二月余,水榭賞荷已為逝波?;h畔訪菊,又當盛秋:于是她就提議要到城南公園一睹園林秋色。那時我很愉快地允許,遂去準備我們的行進,當我坐著車出宣武門的時候,各種的車和擾擾攘攘的行人,除了汽車內坐著很安詳舒適的闊佬們外,他們面上都現著恐懼的神氣!因為路窄人多,嗚嗚!前面汽車迎頭來,嗚嗚!后面的汽車,又電馳般的追來了!他們的恐懼:都是怕臥在汽車下,把一生勞碌的夢驚醒來了,或者對于他們生命歷程上發(fā)生的阻礙,有點覺悟。雖然這樣說,但我過那門時,我覺悟了一生的開幕材料,無非是取給于這一剎那的小把戲臺上的反映罷了。離公園門有十余步的距離,有一個兵,在石階上,走來走去,他故意踏重他的皮靴表示他很赳昂的樣子。他的職務是守衛(wèi)而兼著收票。每當我來這兒購票的時候,他準表示他認識我是常游者的態(tài)度,并且我進了公園的時候,他準微笑著,低頭踏著他皮靴上的泥塵,我看他是一個誠懇的服務者。
我進了園后門,覺著眼前出現一幅極美麗的景象。我們沿著草徑走,極微細的足音,往往驚起草蟲的鳴聲,和蝴碟的飛舞。那時斜陽掛在林外,碧藍的天上,罩滿了錦繡的云霞。我們慢慢地走著,領悟這人生一瞥中的偷快!自然呵!你具有了這種偉大的勢力,為什么不把污濁的人心洗清,惡劣的世俗掃凈。
綠蔭如幕,覆在一角紅墻下,分明的鮮艷。我們走過的時候,那樹上的葉子,都瑟瑟地低聲微語,地下的柔苔蒼綠,雜著紅霉的葉兒鋪著,我想起那春天的紅花在樹上搖曳著,弄姿撒嬌的樣子,知道是做了一場春夢呵!
我們游到葡萄架下,停止我們的行進,作個暫時的休息。我怕踱過了短橋!那橋下的水是盡其所能的灌園灌藝用的!發(fā)源是從井里吸上來的。雖然人工的小河,但流在這種靜雅清凈的福地,也別有風味,不致埋沒它的本質。我們進了葡萄架下,一種清香沁骨,令人神醉。這時候,一個茶役上來招呼,他的態(tài)度,完全是一個純潔的園丁——農夫。他來應酬客人也覺著許多天真態(tài)度,因為他莫有帶著平常茶役的假面具。
當時我們坐在架下的角上,上邊有綠色的天然葡萄葉,密布著作了天棚,倒綴著許多滴露的葡萄,真令人液涎。從葉縫里能看見一線碧藍的天紋;下邊鋪著一層碧蒼青苔,踏下去軟軟的,做了天然地毯。一陣風過處,往往落些小葉,在我的襟上。我極力的鎮(zhèn)定著我搏動的熱血和呼吸,領受這一瞥中的愉快。現在青年人的幸福,也僅僅是這一途了。那時我回頭看梅影,望著小橋下流水發(fā)呆!從我旁觀者的觀察和猜度知道她覺悟了人生觀的大夢,到終究是要醒的。但是在這囂雜煩擾的社會里,很難窺透著這一點。往往愈入愈迷,愈迷愈有味……虛榮的名利,驅使人犧牲了天良,摧殘了個性,勞碌著把自己的軀殼作成個機械去適應社會——環(huán)境,并且要自相殘殺肅血漂櫓。到那白楊蕭簫杜鵑哀啼荒茫蒼涼中都一樣的藏身在一抔黃土之下?;貞浧饋?,不過在人生途中,做了一個罪惡和不覺悟的犧牲!人各有志,梅影雖然雄志赳昂,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出來,為她生命中的光彩,發(fā)展她平生的抱負和雄才。不過她是借以消磨那有生命的光陰。她有時為自然界的美一接觸時,未嘗不覺得是虛幻。我們是不能默默地討論,宇宙間深奧神妙……往夕思緒飄然,靈魂要飛出去時,草上的小蟲,夕陽下樹上的秋蟬卿唧聲把我們已飛的神思捕來!梅影一回顧,見我也立在她后面發(fā)呆,不禁地撲嗤地一笑,反把我嚇了一跳。我們遂拋了那沉思的生活,轉出了葡萄架后面見那一塊廣田分畦,種的各種蔬菜,夾雜的些野花,但卻帶著點憔悴的色彩,因為經了秋的緣故。有三五農夫似的園丁,蹲在那綠畦里,栽培蔬菜。他見那綠葉的大瓜,面上發(fā)出極愉快的微笑。他很樂意把全副的精神,都注在那茂盛實力的收獲上。所以他很(熱)誠地保護著她。
我們很不愿意離開這深刻緇衣的葡萄架下,但無情的光陰板著臉又趕著我們度黃昏黑暗的生活了。一剎那間的安慰,又匆匆地過去了,那時夕陽殘霞照在一片昏黃的草地上,幻出各樣的色彩,他也要在未別我們之先,發(fā)揮盡他的愛和光——因為他要丟了。那黑暗的魔障逼來了!哦!葡萄架下的回憶也完了。我回憶時的時況,這回要叫人憶了……人生的波,匆匆去了。一點一點的浪花都織在腦海的波瀾紋里了。一幕一幕不盡何時回憶了啊?
一片紅葉
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靜了,只有雨點落在蕉葉上,漸漸瀝瀝令人聽著心碎。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這人靜夜深時候哀哀地泣訴!
窗外緩一陣緊一陣的雨聲,聽著像戰(zhàn)場上金鼓般雄壯,錯錯落落似鼓桴敲著的迅速,又如風兒吹亂了柳絲般的細雨,只灑濕了幾朵含苞未放的黃菊。這時我握著破筆,對著燈光默想,往事的影兒輕輕在我心幕上顫動,我忽然放下破筆,開開抽屜拿出一本紅色書皮的日記來,一頁一頁翻出一片紅葉。這是一片鮮艷如玫瑰的紅葉,它挾在我這日記本里已經兩個月了。往日我為了一種躲避從來不敢看它,因為它是一個靈魂孕育的產兒,同時它又是悲慘命運的紐結。誰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紅葉,里面纖織著不可解決的生謎和死謎呢!我已經是泣伏在紅葉下的俘虜,但我絕不怨及它,可憐在萬千飄落的楓葉里,它銜帶了這樣不幸的命運。我告訴你們它是怎樣來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讀著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發(fā)上假睡;這時白菊正在案頭開著,窗紗透進的清風把花香一陣陣吹在我臉上,我微嗅著這花香不知是沉睡,還是微醉!懶松松的似乎有許多回憶的燕兒,飛掠過心海激動著神思的顫動。我正沉戀著逝去的童年之夢,這夢曾產生了金堅玉潔的友情,不可掠奪的鐵志;我想到那輕渺渺像云天飛鴻般的前途時,不自禁地微笑了!睜開眼見菊花都低了頭,我忽然擔心它們的命運,似乎它們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墳墓,死神已悄悄張著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滿了莫名的悲緒!
大概已是夜里十點鐘,小丫頭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拆開時是一張白紙,拿到手里從里面飄落下一片紅葉?!昂?!一片紅葉!”我不自禁地喊出來。怔愣了半天,用抖顫的手撿起來一看,上邊寫著兩行字:
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平靜的心湖,悄悄被夜風吹皺了,一波一浪洶涌著像狂風統(tǒng)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靜靜地想,馬上許多的憂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個平常的相識,竟對我有這樣一番不能抑制的熱情。只是我對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紅葉。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樣安慰他;為了我沒有一顆心給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騙他。我即使不為自己設想,但是我怎能不為他設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煩悶里。
在這黑暗陰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飛掠過的聲音,更令我覺著戰(zhàn)栗!我揭起窗紗見月華滿地,斑駁的樹影,死臥在地下不動,特別現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靜。我遂添了一件夾衣,推開門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風已將我心胸中一切的煩念吹凈。無目的走了幾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潔的銀輝,令我對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會,我回到房里蘸飽了筆,在紅葉的反面寫了幾個字是:
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
仍用原來包著的那張白紙包好,寫了個信封寄還他。這一朵初開的花蕾,馬上讓我用手給揉碎了。為了這事他曾感到極度的傷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絕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蘭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內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發(fā)現在我眼前!拆開紅葉依然,他和我的墨澤都依然在上邊,只是中間裂了一道縫,紅葉已枯干了。我看見它心中如刀割,雖然我在他生前拒絕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覺著這一片紅葉,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許我的祈求罷!我生前拒絕了他的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他,紅葉縱然能去了又來,但是他呢!是永遠不能回來了,只剩了這一片志恨千古的紅葉,依然無恙地伴著我,當我抖顫的用手撿起它寄給我時的心情,愿永遠留在這鮮紅的葉里。
象牙戒指
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如荼,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我約了晶清去雨華春吃螃蟹。晶清喜歡喝幾杯酒,其實并不大量,僅不過想效顰一下詩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陳列著黃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滿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對面,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杯喝著,似乎還未曾澆灑了她心中的塊壘。我執(zhí)著杯望著窗外,馳想到桃花潭畔的母親。正沉思著忽然眼前現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著一只船,船頭站著激昂慷慨,愿血染了頭顱誓志為主義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飛越的時候,晶清已微醉了,她兩腮的紅采,正照映著天邊的晚霞,一雙惺忪似初醒時的眼,她注視著我執(zhí)著酒杯的手,我笑著問她:
“晶清!你真醉了嗎?為什么總看著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么時候帶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她很鄭重地問我。
本來是件極微小的事吧!但經她這樣正式地質問,反而令我不好開口,我低了頭望著杯里血紅瀲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語。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隱衷,她又問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為什么他偏要給你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后,眼前似乎輕掠過一個黑影,頓時覺著桌上的杯盤都旋轉起來,眼光里射出無數的銀線。我暈了,暈倒在桌子旁邊!晶清急忙跑到我身邊扶著我。過了幾分鐘我神經似乎復原,我抬起頭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說:
“真的醉了!”
“你不要難受,告訴我你心里的煩惱,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帶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決不帶這些妝飾品的,尤起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愿意你帶著它?!?/p>
“不能,晶清!我已經帶了它三天了,我已經決定帶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
她的臉漸漸變成慘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紅采,眼里包含著真誠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傷!她為誰呢!她確是為了我,為了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huán)內。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學校。我把天辛寄來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給她看,信是這樣寫的:
……我雖無力使海上無浪,但是經你正式決定了我們命運之后,我很相信這波濤山立狂風統(tǒng)治了的心海,總有一天風平浪靜,不管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這握筆的即刻;我們只有候平靜來臨,死寂來臨,假如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著的;愿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著的,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毫無痛苦,且可與宇宙同在。
雙十節(jié)商團襲擊,我手曾受微傷。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流彈洞穿了汽車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車里不死!這里我還留著幾塊碎玻璃,見你時贈你做個紀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里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帶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愿你承受了它?;蛟S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愿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p>
晶清看完這信以后,她雖未曾再勸我脫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難受,有時很高興時,她觸目我這戒指,會馬上令她沉默無語。
這是天辛未來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國醫(yī)院時,出院那天我曾給他照了一張?zhí)稍诖采系南?,兩手撫胸,很明顯地便是他右手那個象牙戒指。后來他死在協(xié)和醫(yī)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進去看他的時候,第一觸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帶著它一直走進了墳墓。
紅粉骷髏
記得進了個偉大莊嚴的廟,先看見哼哈二將,后看見觀音菩薩;戰(zhàn)栗的恐怖到了菩薩面前才消失去,因之覺著愛菩薩怕將軍,已可這樣決定了。有一天忽然想起來,我到父親跟前告訴他,他閉著眼睛微笑了說“菩薩”也不必去愛,將軍也無須去怕:相信他們都是一堆泥土塑成的像。
知道了美麗的菩薩,猙獰的將軍,剝了表面都是一堆爛泥之后;因之我想到紅粉,想到骷髏,想到泥人,想到肉人。
十幾年前,思潮上曾不經意的起了這樣一個浪花。
十幾年以后,依稀是在夢境,依稀又似人間,我曾逢到不少的紅粉,不少的骷髏。究竟是誰呢?當我介紹給你們時,我感到不安,感到慚愧,感到羞澀!
釵光衣影的廣庭上,風馳電掣的電車里,凡是寶鉆輝眩,綾羅絢爛,披絳紗,戴花冠,溫馨醉人,驕貴自衿的都是她們,衣服莊的廣告是她們,脂粉店的招牌是她們,整日婀娜萬態(tài),回旋鬧市,流盼含笑,徜徉劇場;要不然頭蓬松而臉青黃,朝朝暮暮,靈魂繞著麻雀飛翔的都是她們。
在這迷香醉人的夢里,她們不知道人是什么?格是什么?醺醉在這物欲的搖籃中,消磨時間,消磨金錢。
沙漠中蠕動著的:貧苦是饑寒交迫,富貴是驕奢淫逸;可憐一樣都是淪落,一樣都是懦弱,一樣都是被人輕賤的奴隸,被人戲弄的玩具;不知她們自豪的是什么?驕傲的是什么?
一塊土塑成了美的菩薩,丑的將軍,怨及匠人的偏心,不如歸咎自己的命運。理想的美,并不是在灰黃的皺肉上涂菩薩的臉,如柴的枯骨上披天使的紗;是在創(chuàng)建高潔的人格,發(fā)育豐腴的肌肉,內涵外緣都要造入完全的深境,更不是繡花枕頭一肚草似的,僅存其表面的裝。
我們最美麗而可以驕傲的是:充滿學識經驗的腦筋,秉賦經緯兩至的才能,如飛巖濺珠,如蛟龍騰云般的天資,要適用在粉碎桎梏,踏翻囚籠的事業(yè)上;同時我們的人格品行,自持自檢,要像水晶屏風一樣的皎澈晶瑩!那時我們不必去坐汽車,在風卷塵沙中,示威風夸美貌;更無須畫眉涂臉,邀人下顧;自然像高山般令人景仰俯伏,而贊嘆曰:“是人漂亮哉!”“是人驕傲哉!”
我們也應該想到受了經濟壓迫的闊太太嬌小姐,她們卻被金錢迫著,應該做的事務,大半都有代庖,抱著金碗,更不必愁飯莫有的吃,自然無須乎當“女學士”。不打牌看戲逛游藝園,你讓她們做什么?因之我想到高尚娛樂組織的必要,社會體育提倡的必要;至少也可叫她們在不愿意念書中得點知識;不愿意活動里引誘她們活動;這高尚娛樂的組織如何且容我想想。
我現在是在夢中,是在醒后,是夢中的囈語,是醒后的說話,是尖酸的訕諷,是忠誠的哽吟,都可不問,相信臉是焦炙!心是搏躍!魂魄恍惚!目光迷離!我正在一面大鏡下,掩面伏著。
夢回
這已是午夜人靜,我被隔房一陣痛楚的呻吟驚醒!睜開眼時,一盞罩著綠綢的電燈,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閃映著白漆的幾椅和鏡臺。綠絨的窗幃長長的拖到地上;窗臺上擺著美人蕉。擺著梅花,擺著水仙,投進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種花香?墻壁的顏色我寫不出,不是深綠,不是淺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現出極深的沉靜與幽暗。我環(huán)顧一周后,不禁哀哀的長嘆一聲!誰能想到呢!我今夜來到這陌生的室中,睡在這許多僵尸停息過的床上做這驚心的碎夢?誰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運和能執(zhí)掌著生機之輪的神。
這時候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一個黑衣罩著白坎肩戴著白高冠的女郎,在綠的燈光下照映出她嬌嫩的面靨,尤其可愛的是一雙黑而且深的眼;她輕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著說:“你醒了!”聲音也和她的美麗一樣好聽!走近了,細看似乎像一個認識的朋友,后來才想到原來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為什么我很喜歡她;當她把測驗口溫的表放在我嘴里時,我凝視著她,我是愿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認識我不能再見的婧姊呢!
“你還須靜養(yǎng)不能多費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許會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纖纖玉手按著我的右腕,斜著頭說這幾句話。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只微笑的點點頭。她將溫度寫在我床頭的一個表上后,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爐上的水壺拿過來。她和來時一樣又那么輕盈婀娜的去了。電燈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幃依然長長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滿了沉靜和幽暗。
她是誰呢?她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識的一個女人;然而她能溫慰我服侍我一樣她不相識的一個病人。當她走后我似乎驚醒的回憶時,我不知為何又感到一種過后的惆悵,我不幸做了她的傷羊。我合掌謝謝她的來臨,我像個小白羊,離群倒臥在黃沙凄迷的荒場,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撫慰著我的驚魂,吻照著我的創(chuàng)傷,使我由她潔白仁愛的光里,看見了我一切親愛的人,忘記了我一切的創(chuàng)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飆吹拂一樣的洶涌不寧;往事前塵,歷歷在我腦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過去的夢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頭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電鈴,對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來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邊,我說:“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兩夜你就離開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倆聯(lián)床談心?”漱玉半天也不說話,只不停的按電鈴,我默默望著她嬌小的背影咽淚!女仆給我換了冰囊后,漱玉又轉到我床前去看我剛才的溫度;在電燈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說:“你病未脫險期,要好好靜養(yǎng),不能多費心思多說話,你忘記了剛才看護吩咐你的話嗎?”她說話的聲音已有點抖顫,而且她的頭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們同在這一室中,為了病把我們分隔的咫尺天涯;臨別了,還不能和她聯(lián)床共話消此長夜,人間真有許多想不到夢不到的缺憾。我們預想要在今夜給漱玉餞最后的別宴,也許這時候正在輝煌的電燈下各抱一壺酒,和淚痛飲,在這凄楚悲壯的別宴上,沉痛著未來而醺醉。那知這一切終于是幻夢,幻夢非實,終于是變,變異非常;誰料到凄哀的別宴,到時候又變出驚人的慘??!
這間病房中兩張鐵床上,臥著一個負傷的我,臥著一個臨行的她,我們彼此心里都懷有異樣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窮水盡無路可通,還要扎掙著去投奔遠道,在這冰天雪地,寒風凄緊時候;要踐踏出一條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給的是什么命運?我呢,原只想在塵海奔波中消磨我的歲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頭,電車輪下,幸逃殘生的負傷者!生和死一剎那間,我真愿暈厥后,再不醒來,因為我是不計較到何種程度才值得死,希望得什么泰山鴻毛一類的虛銜。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雖不愿也不能拒絕,我們終日在十字街頭往來奔波,活著出門的人,也許死了才抬著回來。這類意外的慘變,我們且不愿它來臨,然而也毫無力量可以拒絕它來臨。
我今天去學校時,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醫(yī)院,而且負了這樣沉重的傷。漱玉本是明晨便要離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臨行時候,我又遭遇了這樣驚人心魂的慘劫?因之我臥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變,多變之中固然悲慘凄哀,不過有時也能找到一種意想不及的收獲。我似乎不怎樣關懷我負傷的事,我只回想著自己煙云消散后的舊夢,沉戀著這驚魂乍定,恍非身歷的新夢。
漱玉喂我喝了點牛奶后,她無語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著沉重的雙肩長嘆!她似乎覺著了。回頭向我苦笑著說:“為什么?”我也笑了,我說:“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書。我知她零亂的心緒,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著我靜寂中能睡。她也許不知道我已厭棄睡,因為我已厭棄了夢,我不愿入夢,我是怕夢終于又要驚醒!
有時候我曾羨慕過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幾天醫(yī)院,夢想著這一定是一個值得描寫而別有興感的環(huán)境;但是今夜聽見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見了白衣翩躚的看護,寂靜陰慘的病室,凄哀暗淡的燈光時,我更覺得萬分悲愴!深深地回憶到往日病院的遺痕和我心上的殘跡,添了些此后離夢更遙的惆悵!而且愿我永遠不再踏進這腸斷心碎的地方。
心緒萬端時,又想到母親。母親今夜的夢中,不知我是怎樣的入夢?母親!我對你只好騙你,我那能忍把這些可怕可驚的消息告訴你。為了她我才感謝上蒼,今天能在車輪下逃生,剩得這一付殘骸安慰我白發(fā)皤皤的雙親。為了母親我才珍視我的身體,雖然這一付腐蝕的殘骸,不值愛憐;但是被母親的愛潤澤著的靈魂,應該隨著母親的靈魂而安息,這似乎是暗中的聲音常在詔示著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跡模糊模臥在車軌上時,我雖不忍拋棄我的雙親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謝的淚來!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荊棘是崎嶇,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這里我心才平靜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許已經入了夢,我側著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腦部總是迸發(fā)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靜。
夜更靜了,綠幃后似乎映著天空中一彎殘月。我由病床上起來,輕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綠幃拉開,慘白的月光投射進來,我俯視月光照著的樓下,在一個圓形的小松環(huán)圍的花圃里中央,立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個俯著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禱著!這剎那間我心海由洶涌而歸于枯寂,我抬頭望著天上殘月和疏星,低頭我又看在凄寒冷靜的月夜里,那一個沒有性靈的石像;我癡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后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從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殘軀,我心中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一滴流到炎熱的腮上。
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幃仍開著,睜眼可以看見一彎銀月和閃爍的繁星。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醫(yī)院去看天辛,那時殘雪未消,輕踏著積雪去叩彈他的病室,誠然具著別種興趣,在這連續(xù)探病的心情經驗中,才產生出現在我這懺悔的惆悵!不過我常覺由崎嶇蜿蜒的山徑到達到峰頭,由翠蔭森森的樹林到達到峰頭;歸宿雖然一樣,而方式已有復雜簡略之分,因之我對于過去及現在,又覺心頭輕泛著一種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開門時,他是睡在床上頭向著窗瞧書,我放輕了足步進去,他一點都莫有覺得我來了,依然一頁一頁翻著書。我脫了皮袍,笑著蹲在他床前,手攀著床欄說:
“辛,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驚,見我蹲著時不禁笑了!我說:
“辛!不準你笑!從今天這時起,你做個永久的祈禱,你須得誠心誠意的祈禱!”
“好!你告訴我祈禱什么?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望嗎?我既無希望,何必乞憐上帝,禱告他賜我?;菽??朋友!你原諒我吧!我無力而且不愿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p>
僅僅這幾句話,如冷水一樣澆在我熱血搏躍的心上時,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滿挾著歡意的希望中,顯露出這樣一個嚴澀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詛咒著這世界,這世界是不預備給他什么,使他虔誠的心變成厭棄了,我還有什么話可以安慰他呢!
這樣沉默了有二十分鐘,辛搖搖我的肩說:
“你起來,蹲著不累嗎?你起來我告訴你個好聽的夢???!快起來!這一瞥飛逝的時間,我能說話時你還是同我談談吧!你回去時再沉默不好嗎!起來,坐在這椅上,我說昨夜我夢的夢?!?/p>
我起來坐在靠著床的椅上,靜靜地聽著他那抑揚如音樂般聲音,似夜鶯悲啼,燕子私語,一聲聲打擊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說:
“昨夜十二點鐘看護給我打了一針之后,我才可勉強睡著。波微!從此之后我愿永遠這樣睡著,永遠有這美妙的幻境環(huán)抱著我。
“我夢見青翠如一幅綠緞橫披的流水,微風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綠緞上纖織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沒帶著剪子,那時我真想裁割半幅給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個月夜,清澈如明鏡的皎月,高懸在蔚藍的天宇,照映著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邊一帶垂柳,柳絲一條條低吻著水面像個女孩子的頭發(fā),輕柔而蔓長。柳林下系著一只小船,船上沒有人,風吹著水面時,船獨自在擺動。
“這景是沉靜,是莊嚴,宛如一個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臥在碧茵草氈,靜待著最后的接引,愴凄而冷靜。又像一個受傷的騎士,倒臥在樹林里,聽著這渺無人聲的野外,有流水嗚咽的聲音!他望著灑滿的銀光,想到祖國,想到家鄉(xiāng),想到深閨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擬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
“我是踟躕在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樹下,把船解開,正要踏下船板時,忽然聽見柳林里有喚我的聲音!我怔怔地聽了半天,依舊把船系好,轉過了柳林,緣著聲音去尋。愈走近了,那喚我的聲音愈低微愈哀慘,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厲害。郁森的濃蔭里,露透著幾絲月光,照映著真覺冷森慘淡!我停止在一棵樹下,那細微的聲音幾乎要聽不見。后來我振作起勇氣,又向前走了幾步,那聲音似乎就在這棵樹上?!?/p>
他說到這里,面色變得更蒼白,聲浪也有點顫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緊握著他的手說:
“辛!那是什么聲音?”
“你猜那喚我的是誰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樹上發(fā)出可憐的聲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誰把你縛在樹上,當我聽出是你的聲音時,我像個猛獸一般撲過去,由樹上把你解下來,你睜著滿含淚的眼望著我,我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難過,我的淚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
“這時候,我看見你慘白的臉被月兒照著像個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懷里,低低的問我:
‘辛!我們到那里去呢?’
“我莫有說什么,扶著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樹下,不知怎樣,剎那間我們泛著這葉似的船兒,飄游在這萬頃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的如白晝。你站在船頭仰望著那廣漠的天宇,夜風吹送著你的散發(fā),飄到我臉上時我替你輕輕一掠。后來我讓你坐在船板上,這只無人把船的船兒,駕凌著像箭一樣在水面上飄過,漸漸看不見那一片柳林,看不見四周的緣岸。遠遠地似乎有一個塔,走近時原來不是燈塔,那個翠碧如琉璃的寶塔,月光照著發(fā)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時驚呼著指那塔說:
‘辛!你看什么!那是什么?’
“在這時候,我還莫有答應你;忽然狂風卷來,水面上涌來如山立的波濤,浪花涌進船來,一翻身我們已到了船底,波濤卷著我們浮沉在那琉璃寶塔旁去了!
“我醒來時心還跳著,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夢囈。我覺著冷,遂把椅子上一條絨氈加在身上。我想著這個夢,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寫出我聽完這個夢以后的感想,我只覺心頭似乎被千斤重閘壓著。停了一會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勸慰我,他嘆了口氣重新倒在床上。
深夜絮語
一 凄愴的歸途
一個陰黯慘淡的下午,我抱著一顆微顫的心,去叩正師的門。剛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覺得有點溫意,但一到那里后這溫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為什么正師把那束稿交給我時,抬頭我看見他陰影罩滿的憂愁面容,我?guī)缀醢涯鞘遄訅嬙诘厣?,幾次想談點別的話,但誰也說不出;我俯首看見了和珍兩個字時,我頭似乎有點暈眩,身上感到一陣比一陣的冷!
寒風中我離開駱駝書屋,一輛破的洋車載著我搖晃在擾攘的街市上,我閉著眼手里緊握著那束稿,這稿內是一個悲慘的追憶,而這追憶也正是往日歷歷的景象,僅是一年,但這景象已成了悲慘的追憶。不僅這些可追憶,就是去年那些哄動全城的大慘殺了后的大追悼會,在如今何嘗不驚嘆那時的狂熱盛況呢!不知為什么這幾天的天氣,也似乎要增加人的憂愁,死城里的黯淡陰森,污穢惡濁,怕比追悼和珍還可哭!而風雪又似乎正在盡力的吹掃和遮蔽。
春雪還未消盡,墻根屋頂殘雪猶存。我在車上想到去年“三一八”的翌晨去看醫(yī)院負傷的朋友時,正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在遮掩鮮血的尸身。想到這里自然楊德群和劉和珍陳列在大禮堂上的尸體,槍彈洞穿的尸體,和那放在玻璃櫥中的斑斑血衣,花圈挽聯(lián),含笑的遺像,圍著尸體的慟哭!都涌現到腦海中,覺著那時興奮的躍動的哀慟,比現在空寂冷淡的寂靜是狂熱多了。假如曾參與過去年那種盛典的人,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寂寞吧!然而似乎冬眠未醒的朋友們,自己就沒有令這生命變成活躍的力量嗎?我自己責問自己。
這時候我才看見拉我的車夫,他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腿一拐一拐,似乎足上,腿上還有點毛病,雖然扎掙著在寒風里向前去,不過那種蹣跚的景象,我覺由他一步一步的足蹤里仿佛溢著人世苦痛生活壓迫的眼淚!我何忍令這樣龍鐘蹣跚的老人,拉我這正欲求活躍生命的青年呢?我下了車,加倍的給他車價后,他苦痛的皺紋上泛出一縷慘笑!我望著他的背影龍鐘蹣跚的去遠了,我才進行我的路。當我在馬路上獨自徘徊時不知為什么,忽然想到我們中國來,我覺中國的現(實)像這老頭子拉車,而多少公子小姐們偏不醒來睜眼看看這車夫能不能走路,只蜷伏在破車上閉著眼做那金迷紙醉的甜夢!
二 遺留在人間的哀慟
前些天,娜君由南昌來信說:她曾去看和珍的母親,景象悲慘極了,她回來和瑛姊哭了一夜!聽說和珍的母親還是在病中,看見她們時只眼淚汪汪的呻吟著叫和珍!關乎這一幕訪問,娜君本允許我寫一篇東西趕“三一八”前寄來的,但如今還未寄來,因之我很悵惘!不過這也是可以意料到的,一個老年無依靠的寡母哭她惟一可愛而橫遭慘殺的女兒;這是多么悲慘的事在這宇宙間。和珍有靈,她在異鄉(xiāng)的古廟中,能瞑目嗎?怕母親的哭泣聲呼喚聲也許能令她尸體抖戰(zhàn)呢!
她的未婚夫方君回南昌看了和珍的母親后,他已投筆從戎去了。此后我想他也許不再驚悸。不過有一天他戰(zhàn)罷歸來,站在和珍靈前,把那一束滴上仇人之血的鮮花獻上時,他也要覺著世界上的靜默了!
我不敢想到“三一八”那天烈士們遠留在人間的哀慟,所以前一天我已寫信給娜君,讓她們那天多約上些女孩兒們去伴慰和珍的母親,直到這時我也是懷念著這樁事。在戰(zhàn)場上的方君,或者他在炮火流彈沖鋒殺敵聲中已忘了這一個悲慘的日子。不過我想他一定會憶起的,他在荒場上,騁馳時,也許暫羈轡頭停騎向云霞落處而沉思,也許正在山坡下月光底做著剎那甜蜜的夢呢!
那能再想到我不知道的烈士們家人的哀慟,這一夜在枕上飲泣含恨的怕迷漫了中國全部都有這種哭聲吧!在天津高樓上的段祺瑞還能繼續(xù)他詩棋逸興,而不為這種隱約的哭聲振顫嗎?
諸烈士!假如你們有靈最好給你親愛的人一個如意的夢,令你們的老母弱弟,孀妻孤兒,在空寂中得到剎那的慰藉!離鄉(xiāng)背井,慘死在異鄉(xiāng)的孤魂呵!你們緣著那黑夜的松林,讓寒風送你們歸去吧!
三 筆端的惆悵
一堆稿子雜亂的放在桌上,仿佛你們的尸骸一樣令我不敢迫視。如今已是午夜三鐘了。我筆尖上不知凝結著什么,寫下去的也不知是什么?我懦弱怯小的靈魂,在這深夜,執(zhí)筆寫出腦海中那些可怖的舊影時,準覺著毛骨寒栗心情凄愴!窗外一陣陣風過處,仿佛又聽見你們的泣訴,和衣裙拂動之聲。
和珍!這一年中環(huán)境毀滅的可怕,建設的可笑,從前的偕行諸友,如今都星散在東南一帶去耕種。她們有一天歸來,也許能獻給你她們收獲的豐富花果。說到你,你是在我們這些朋友中永遠存在的靈魂。許多人現在都仿效你生前的美德嘉行,用一種溫柔堅忍耐勞吃苦的精神去做她們的事業(yè)去了。你應該喜歡吧!你的不滅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們的心上。
在這樣黯淡壓迫的環(huán)境下,一切是充滿了死靜;許多人都從事著耕種的事,正是和風雨搏斗最猛烈的時候,所以今年此日還不能令你的靈魂和我們的精神暫時安息。自然有一日我們這般星散后的朋友又可聚攏到北京來,那時你的棺材可以正式的入葬,我們二萬萬覺醒解放的女子,都歡呼著追悼你們先導者的精神和熱血,把鮮艷的花朵灑滿你們的塋壙,把光榮勝利的旗幟插在你們的碑上。
我想那時我的筆端糾結的惆悵和胸中抑壓的憂愁,也許會讓惠和的春風吹掉的!
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禱告著春風的來臨和吹拂!在包裹了一切黑暗的深夜里,靜待著晨曦的來臨和曛照!
母親
母親!這是我離開你,第五次度中秋,在這異鄉(xiāng)——在這愁人的異鄉(xiāng)。
我不忍告訴你,我凄酸獨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問你團圓宴上偷咽清淚的情況。
我深深地知道:系念著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親;然而同時感到凄楚黯然,對月?lián)]淚,夢魂猶喚母親的,也只有你的女兒!
節(jié)前許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并未忘記中秋;你不寫的緣故,我知道了,只為了規(guī)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兒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們枕上的淚痕;她不能揭露的,確是我們一絲一縷的離恨!
我本不應將這凄楚的秋心寄給母親,重傷母親的心;但是與其這顆心,懸在秋風吹黃的柳梢,沉在敗荷殘莖的湖心,最好還是寄給母親。假使我不愿留這墨痕,在歸夢的枕上,我將輕輕地讀給母親。假使我怕別人聽到,我將折柳枝,蘸湖水,寫給月兒,請月兒在母親的眼里映出這一片秋心。
挹清嫂很早告訴我,她說:
“媽媽這些時為了你不在家怕談中秋,然而你的頑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牽著媽媽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著,當家宴團圓時,我如何安慰媽媽?更怎能安慰千里外凝眸故鄉(xiāng)的妹妹?我望著月兒一度一度圓,然而我們的家宴從未曾一次團圓。”
自從讀了這封信,我心里就隱隱地種下恐怖,我怕到月圓,和母親一樣了。但是她已慢慢地來臨,縱然我不愿撕月份牌,然而月兒已一天一天圓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著一個月的薪水,由會計室出來,走到我辦公處時,我的淚已滴在那一卷鈔票上。母親!不是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資微少,不是為了債主多,我的錢對付不了,不是為了發(fā)的遲,不能買點異鄉(xiāng)月餅,獻給母親嘗嘗,博你一聲微笑。只因:為了這一卷鈔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鄉(xiāng),在母親的膝下,大嚼母親賜給的果品。然而,我不是為了錢離開母親,我更不是為了錢棄故鄉(xiāng)。
你不是曾這樣說嗎,母親:
“你是我的女兒,同時你也是上帝的女兒,為了上帝你應該去愛別人,去幫助別人。去吧!潛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懇工作你所能盡力的。去吧!離開我,然而你卻在上帝的懷里?!?/p>
因之,我離開你漂泊到這里。我整天的工作,當夜晚休息時,揭開帳門,看見你慈愛的相片時,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訴你:
“媽媽!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只有懺悔和慚愧!我莫有檢得什么,同時我也未曾給人什么!”
有時我勝利的微笑,有時我痛恨的大哭,但是我仍這樣工作,這樣每天告訴你。
這卷鈔票我如今非常愛惜,她曾滴滿了我思親淚!但是我想到母親的叮嚀時,我很不安,我無顏望著這重大的報酬。
因此,我更想著母親——我更對不起遙遠的山城里,常默祝我盡職的母親!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總不愿起來;母親,你能猜到我為了什么嗎?
林家弟妹,都在院里唱月兒圓,在他們歡呼高亢的歌聲里,激蕩起我潛伏已久的心波,揭現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著淚,揭開帳門走下床來;打開我的頭發(fā),我一絲一絲理著,像整理煩亂一團的心絲。母親!我故意慢慢地遲延,兩點鐘過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松亂的髻。
小弟弟走進來,給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進來望著我拜節(jié),我都付之一笑。這笑里映出我小時候的情形,映出我們家里今天的情形;母親!你們春風沉醉的團圓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籬下的游子!
我想寫信,不能執(zhí)筆;我想看書,不辯字跡;我想織手工,我想抄心經;但是都不能。我后來想拿下墻上的洞簫,把我這不寧的心緒吹出;不過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簫的時節(jié)!后來我想最好是翻書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這樣挨過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時候。
不曉的怎樣,在這里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別局促起來,舉箸時,我的心顫跳得更利害;不知是否,母親你正在念著我?一杯紅艷艷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不能飲下去,我想家里的團圓宴上少了我,這里的團圓宴上卻多了我。雖然人生旅途,到處是家,不過為了你,我才眷戀著故鄉(xiāng);母懷是我永久倚憑的柱梁,也是我破碎靈魂,最終歸宿的墳墓。
母親!你原諒我吧!當我情感流露時,允許我說幾句我心里要說的話,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責怪我。
我吃飯時候,眼角邊看見爐香繞成個卍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觀音面前燒香的樣子,你惟一禱告的一定是我在外邊“身體康健,一切平安”!母親!我已看見你龍鐘的身體,慈笑的面孔;這時候我連飯帶淚一塊兒咽下去。干咳了一聲,他們都用憐憫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頭,覺著臉有點燒了。母親!這是我很少見的羞澀。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樣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飯時,我屢次偷看她,不曉得為什么因為她,我又想起圍繞你膝下,安慰歡愉你的侄女。慚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兒;母親!你枉有偌大的女兒!
吃完飯,晶清打電話約我去萬牲園。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們創(chuàng)造成功的學校:地址雖不大,然而結構確很別致,雖不能及石駙馬大街富麗的紅樓,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處。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們締造艱難的苦衷了!
清很凄清,因她本有幾分愁,如今又帶了幾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轉出來低低喚了一聲“波微”時,我不禁笑了,笑她是這般嬌?。?/p>
我們聚集了八個人,八個人都是和我一樣離開了母親,和我一樣在萬里外漂泊,和我一樣壓著凄哀,強作歡笑地度這中秋節(jié)。
母親!她們家里的母親,也和你想我一樣想著她們;她們也正如我般眷懷著母親。
我們漂零的游子能湊合著在天涯一角底勉為歡笑,然而你們做母親的,連湊合團聚,互談談你們心思的機會都莫有。因之,我想著母親們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兒們的深沉!
我們緣著傾斜亂石,搖搖欲墜的城墻走,枯干一片,不見一株垂柳綠蔭。磚縫里偶爾有幾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樣令人注目;我想著這世界已是被人摒棄了的。
一路走著,她們在前邊,我和清留在后邊。我們談了許多去年今日,去年此則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樣悲悼,我只低低念著:
驚節(jié)序,
嘆沉浮,
(禾農)華如夢水東流;
人間何事堪惆悵,
莫向橫塘問舊游。
走到西直門,我們才雇好車。這條路前幾月我曾走過,如今令我最惆悵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綠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風;只感到一陣陣冷清。
進了門,清低低嘆了口氣,我問問“為什么事你嘆息?”她莫有答應我。多少不相識的游人從我身旁過去,我想著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橋頭。這時,清握著我手說:
“想什么?我已由萬里外歸來?!?/p>
母親!你當為了她傷心,可憐她無父無母的孤兒,單身獨影漂泊在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應該向那處去呢?縱然她已從萬里外歸來,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只有對著黃昏晚霞,低低喚她死了的母親;只有望著皎月繁星灑幾點悲悼父親的酸淚!
猴子為了食欲,做出種種媚人的把戲,欄外的人也用了極少的誘惑,逗著她的動作;而且在每人的臉上,都輕泛著一層勝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們是聰明的人類。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樣是生存競爭的工具呢?當我們笑著小猴子的時候,我覺著似乎猴子也正在竊笑著我們。
她們許多人都回頭望著我們微笑,我不知道為了什么!瓊妹忍不住了。她說:
“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們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著欄里。瓊妹過去推她說:“最好你進去陪著她,直到月圓時候?!蹦赣H!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訴過你的;當你想到時,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只泥做的梅花小鹿,看著她是否依然無恙;母親!這是我永遠留著它伴著你的。
經過了眠鷗橋,一池清水里,飄浮著幾個白鵝;我望著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圍的寂靜。我的心輕輕地跳了,在這樣死靜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為什么反而這樣激蕩著?我尋著人們遺失了的,在我偶然來臨的路上;然而卻失丟了我自己競守著的,在這偶然走過的道上。
在這小橋上,我凝望著兩岸無窮的垂柳。垂柳!你應該認識我,在萬千來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經用心的眼注視著你,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綠蔭深處停留過。
天氣漸漸黯淡了,陽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們踏著落葉,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過了福香橋,我們在一個小湖邊的山石上坐著,清告訴我她在這里的一段故事。
四個月前清、瓊、逸來到這里。過了福香橋有一個小亭,似乎是從未叫人發(fā)現過的桃源。那時正是花開得十分鮮艷的時候,逸和瓊折下柳條和鮮花,給她編了一頂花冠,逸輕輕地加在她的頭上。晚霞笑了,這消息已由風兒送遍園林,許多花草樹林都垂頭朝賀她!
她們戀戀著不肯走,然而這頂花冠又不能帶出園去,只好仍請逸把它懸在柳絲上。
歸來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兇耗!清走了的第二個禮拜,瓊和逸又來到這里,那頂花冠依然懸在柳絲上,不過殘花敗柳,已憔悴得不忍再睹。這時她們猛覺得一種凄涼緊壓著,不禁對著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風雨的摧殘,拿下來把她埋在那個小亭畔;雖然這樣,但是她卻造成一段綺艷的故事。
我要虔誠地謝謝上帝,清能由萬里外載著那深重的愁苦歸來,更能來到這里重憑吊四月前的遺跡。在這中秋,我們能團集著;此時此景,縱然凄慘也可自豪自慰!
母親!我不愿追想如煙如夢的過去,我更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將來,我只盡興盡情地快樂,讓幻空的繁華都在我笑容上消滅。
母親!我不敢欺騙你,如今我的生活確乎大大改變了,我不詛咒人生,我不悲歡人生,我只讓屬于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閃電,都像流星。我時時刻刻這樣盼著!當箭放在弦上時,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們由動物園走到植物園,經過許多殘莖枯荷的池塘,荒蕪落葉的小徑;這似我心湖一樣的澄靜死寂,這似我心湖邊岸一樣的枯憔荒涼。我在豳風堂前望著那一池枯塘,向韻姊說:
“你看那是我的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卻說:
“我應該向你說什么?”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這般凄冷。不過在這樣舊境重逢時,她能不為了過去的春光惆悵嗎?母親!她是那年你曾鑒賞過她的大筆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筆,未必能寫盡她心中的惆悵,因為她的愁恨是那樣深沉難測呵!
天氣陰沉地令人感著不快,每個人都低了頭幻想著自己心境中的夢鄉(xiāng);偶然有幾句極勉強的應酬話,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氣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么一樣,站起身來領著我就走,她說:“我領你到個地方去看看。”
這條道上,莫有逢到一個人。緣道的鐵線上都曬著些枯干的荷葉,我低著頭走了幾十步,猛抬頭看見巍峨高聳的四座塔形的墓?;膮仓凶卟贿^去,未能進去細看;我回頭望望四周的環(huán)境,我覺著不如陶然亭的寥闊而且凄靜,蕭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蘆花,都是特別為墳墓布置的美景,在這個地方埋葬幾個烈士或英雄,確是很適宜的地方。
母親!在陶然亭蘆葦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張獨立蒼茫的小像;當你看見它時,或許因為我愛的地方,你也愛它;我常常這樣希望著。
我們見了頹廢傾圮,荒榛沒脛的四烈士墓,真覺為了我們的先烈難過。萬牲園并不是荒野廢墟,實不當忍使我們的英雄遺骨,受這般冷森和凄涼!就是不為了紀念先賢,也應該注意怎樣點綴風景!我知道了,這或許便是中國內政的縮影吧!
隔岸有鮮紅的山查果,夾著鮮紅的楓樹,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著柳絲慢慢走到印月橋畔;這里有一塊石頭,石頭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這塊石頭上,還刊著幾行小詩,是清四月間來此假寐過的。她是這樣處處留痕跡,我呢,我愿我的痕跡,永遠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楓樹面前,樹上樹下,紅葉鋪集著。遠望去像一條紅氈。我想揀一片留個紀念,但是我莫有那樣勇氣,未曾接觸它前,我已感到凄楚了。母親!我想到西湖紫云洞口的楓葉,我想到西山碧云寺里的楓葉;我傷心,那一片片緋紅的葉子,都給我一樣的悲哀。
月兒今夜被厚云遮著,出來時或許要到夜半,冷森凄寒這里不能久留了;園內的游人都已歸去,徘徊在暮云暗淡的道上的只有我們。
遠遠望見西直門的城樓時,我想當城圈里明燈輝煌,歡笑歌唱的時候,城外荒野尚有我們無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飛去飛來。母親!你聽到時,也為我們漂泊的游兒傷心嗎?不過,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憐窮苦的同胞,除了懸梁投河,用死去辦理解決一切生活逼迫的問題外,他們求如我們這般小姐們的呻吟而不可得。
這樣佳節(jié),給富貴人作了點綴消遣時,貧寒人確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點鐘回到學校,瓊和清去買紅玫瑰,芝和韻在那里料理果餅;我和俠坐在床沿上談話。她是我們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游遍江南山水,她曾經過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嬌嫩的玉腕,能飛劍取馬上的頭顱!我望著她那英姿瀟灑的豐神,聽她由上古談到現今,由歐洲談到亞洲。
八時半,我們已團團坐在這天涯地角,東西南北湊合成的盛宴上。月兒被云遮著,一層一層剛褪去,又飛來一塊一塊的絮云遮上;我想執(zhí)杯對月兒痛飲,但不能踐愿,我只陪她們淺淺地飲了個酒底。
我只愿今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窺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這模糊陰暗的夜里,凄涼肅靜的夜里,我已看見了此后的影事。母親!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只好靜待來臨。我想到這里,我忽然興奮起來,我要快樂,我要及時行樂;就是這幾個人的團宴,明年此夜知道還有誰在?是否煙消灰熄?是否風流云散?
母親!這并不是不祥的讖語,我覺著過去的凄楚,早已這樣告訴我。
雖然陳列滿了珍饌,然而都是含著眼淚吃飯;在輕籠虹彩的兩腮上,隱隱顯出兩道淚痕。月兒朦朧著,在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兒愁,還是我們愁?
杯盤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瓊妹未終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親!這般小女孩,除了母親的撫慰外,誰能解勸她們?瓊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這謎揭穿后誰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兩行清淚,已悄悄地滴滿襟頭!她怕我難過,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來時,忽然想到亡友,他在凄涼的墳墓里,可知道人間今宵是月圓。
夜闌人靜時,一輪皎月姍姍地出來;我想著應該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門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輪明月照著我歸來。
月兒照了窗紗,照了我的頭發(fā),照了我的雪帳;這里一切連我的靈魂,整個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濤涌來似的凄酸,撲到床緣,雙膝脆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父親的繩衣
“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情忘便是禪?!比松緛硪粔?,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嘗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至于一枕凄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么是值得喜歡的事情,什么是值得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只好安于這種生活方程,悄悄地讓歲月飛逝過去。消磨著這生命的過程,明知是鏡花般不過是一瞥的幻夢,但是我們的情感依然隨著遭遇而變遷。為了天辛的死,令我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死了的明顯是天辛的軀殼,死了的慘淡潛隱便是我這顆心,他可詛咒我的殘忍,但是我呢,也一樣是嚙殘下的犧牲者呵!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著只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tài)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明奇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嘗知道我最后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清明那天我去廟里哭天辛,歸途上我忽然想到與父親和母親結織一件繩衣。我心里想的太可憐了,可以告訴你們的就是我愿意在這樣心情下,作點東西留個將來回憶的紀念。母親他們穿上這件繩衣時,也可想到他們的女兒結織時的憂郁和傷心!這個悲劇閉幕后的空寂,留給人間的固然很多,這便算埋葬我心的墳墓,在那密織的一絲一縷之中,我已將母親交付給我的那顆心還她了。
我對于自己造成的厄運絕不詛咒,但是母親,你們也應當體諒我,當我無力撲到你懷里睡去的時候,你們也不要認為是缺憾吧!
當夜張著黑翼飛來的時候,我在這凄清的燈下坐著。案頭放著一個銀框,里面刊裝著天辛的遺像,像的前面放看一個紫玉的花瓶,瓶里插著幾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地低了頭織衣;疲倦時我抬起頭來望望天辛,心里的感想,我難以寫出。深夜里風聲掠過時,塵沙向窗上瑟瑟地撲來,凄凄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鴟鸮的翅兒在顫栗!我仍然低了頭織著,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后。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成功了。
父親的信上這樣說: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凄然!……
讀完這信令我慚愧,縱然我自己命運負我,但是父母并未負我;他們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愿為了他們而努力的。父親這微笑中的淚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責罰,我還有什么奢望呢!我愿暑假快來,我扎掙著這創(chuàng)傷的心神,撲向母親懷里大哭!我廿年的心頭埋沒的秘密,在天辛死后,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
天辛
*注: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
到如今我沒有什么話可說,宇宙中本沒有留戀的痕跡,我祈求都像驚鴻的疾掠,浮云的轉逝;只希望記憶幫助我見了高山想到流水,見了流水想到高山。但這何嘗不是一樣的吐絲自縛呢!
有時我常向遙遠的理智塔下懺悔,不敢抬頭;因為瞻望著遙遠的生命,總令我寒噤戰(zhàn)栗!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濱將別時,你握著我的手說:
“朋友!過去的確是過去了,我們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創(chuàng)造未來吧!”
而今當我想到極無聊時,這句話便隱隱由我靈魂深處溢出,助我不少勇氣。但是終日終年戰(zhàn)兢兢地轉著這生之輪,難免有時又感到生命的空虛,像一只疲于飛翔的孤鴻,對著蒼茫的天海,云霧的前途,何處是新徑?何處是歸路地懷疑著,徘徊著。
我心中常有一個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單獨地離開群眾,任著腳步,走進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過削巖峭壁的高岡,渡過了蒼茫扁舟的汪洋,穿過荊棘叢生的狹徑……任我一個人高呼,任我一個人低唱,即有危險,也只好一個人量力扎掙與抵抗。求救人類,荒林空谷何來佳侶?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無語。我愿一生便消失在這里,死也埋在這里,雖然孤寂,我也寧愿享茲孤苦的。不過這怕終于是一個意念的幻想,事實上我又如何能這樣,除了蔓草黃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時候。
如今,我并不懇求任何人的憐憫和撫慰,自己能安慰娛樂自己時,就便去追求著哄騙自己。相信人類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惡的種子,陳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變萬象的尸?。徊乱杉刀始瓤駨埰鸪醿合蛉碎g亂飛,手中既無弓箭,又無彈丸的我們,又能奈何他們呢?辛!我們又如何能不受傷負創(chuàng)被人們譏笑。
過去的夢神,她常伸長玉臂要我到她的懷里,因之,一切的凄愴失望像萬騎踏過沙場一樣蹂躪著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業(yè)已埋葬的青春;不敢臨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棲息之地,怕過去的陳尸捉住我的驚魂。更何忍壓著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鮮明,鳥聲清幽時,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認舊日的足痕!
從前贊美朝陽,紅云捧著旭日東升,我歡躍著說:“這是我的希望?!睆那皭勰酵硐迹鞣浇k爛的彩虹,我心告訴我:“這是我的歸宿。”天辛呵!縱然今天我立在偉大莊嚴的天壇上,彩鳳似的云霞依然飄停在我的頭上;但是從前我是沉醉在陽光下的薔薇花,現在呢,僅不過是古荒凄涼的神龕下,蜷伏著呻吟的病人。
這些話也許又會令你傷心的,然而我不知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語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見落葉滿階,從前碧翠的濃幕,讓東風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虛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爛的海,燈光輝煌的船,廣庭中婀娜的舞女,琴臺上悠揚的歌聲;外邊是沉靜的海充滿了神秘,船里是充滿了醉夢的催眠。洶涌的風波起時,船工先感恐懼,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嬌貴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船工。
說到我們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跡!
誕日,你寄來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誠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