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序
九年前,我二十二歲的時候,為了尋求新奇體驗,也為了找份工作,我從芝加哥來到孟買。我在孟買生活了將近兩年,在那段時間里,我舉目無親。由于生性好熱鬧,再加上思念家鄉(xiāng),我先后跟城里六對夫妻的家庭住在一起,也因此認識了更多夫妻。我對印度愛情故事的興趣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萌發(fā)的。
在孟買,人們似乎崇尚濃烈絢爛、富于想象力的愛情,憧憬愛得轟轟烈烈。愛人之間往往忠貞不渝甚至近乎癡迷,若不能長相廝守,感情就更加熾熱。這種愛情在銀幕上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印度的神話傳說、印度教經文以及虔誠派和蘇非派的祈禱詩中也多有呈現(xiàn)。我那時還年輕,被這種戲劇般的故事深深吸引。
這樣的愛情也是我所仰慕的,因為它比我以往見識過的愛情更真誠、更感性。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父親后來的兩段婚姻也相繼破裂,我想,他們所缺少的大概就是這份忠貞吧。父親第三次離婚后,我再次來到孟買,這座城市似乎給了我一些答案。
我在孟買認識的所有人當中,有三對夫妻與眾不同。我喜歡他們,因為他們既富有浪漫情調又敢于打破規(guī)則。他們夢想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卻并不墨守社會習俗。他們無法忍受舊的中產階級道德規(guī)范,當既定的愛情規(guī)則羈絆了他們的生活時,他們就創(chuàng)造新的規(guī)則。
我開始向他們提問一些婚姻的問題。一開始,我沒有明確的目標。不過,最終,被他們的愛情故事吸引,我辭掉了在一家印度商業(yè)雜志社的工作,專心撰寫關于他們的文章。我想寫一寫他們,進而了解他們的婚姻是如何維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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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了二十世紀中葉亞洲人生活的美國記者哈羅德·艾薩克斯曾經抱怨說,美國人對印度人的印象無外乎這么幾點:異國風情(耍蛇人和土邦主)、神秘主義(苦行僧和看手相的人)、異教信仰(牛崇拜和偶像崇拜)和可憐境遇(麻風病乞丐和貧民窟居民)。
艾薩克斯寫下這些文字是在五十年前,但這么多年以來并沒有太大的變化,西方人依然動輒發(fā)表那些陳腐刻板的觀點。對于印度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人們難免產生過于簡單化的看法。而對“夢想之城”孟買,人們又容易有過于浪漫的想象。
實際上,印度幅員遼闊、成分復雜,絕不可一概而論。它容納了地球上六分之一的人口,語言、宗教、種姓和種族五花八門。孟買則是一座難以預料的城市,我在遭遇變故的五年后回到孟買時,發(fā)現(xiàn)一切都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因而對此深有體會。
在華盛頓的家中,我曾深刻反省自己是否適合撰寫關于印度婚姻的書。我不是印度人,也不是已婚人士。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我逐漸認識到,我想讀的,以及我想讓美國人讀的,關于印度的書根本不存在。最終,我決定探索這個課題,并且采取了我作為一名記者的唯一探索方式:帶著十幾個筆記本、一部手提電腦和一支錄音筆重返孟買。
2014年我抵達孟買時,這座城市看起來基本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是天際線,那里的購物中心和摩天大樓更多了。我認識的人則今非昔比,他們的婚姻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有人在聯(lián)絡舊情人,有人在考慮婚外情和離婚,有人在千方百計地設法挽救婚姻,至少有一對夫妻為此而生孩子,這些都是我在自己的家庭中看到過的情景。
幾乎每對夫妻都是如此,一方開始夢想不同于以往的生活,而另一方依然懷揣著舊觀念。他們的愛情故事曾經讓我贊嘆不已,現(xiàn)在給我的印象則是前途叵測。我絞盡腦汁想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孟買的一位編輯嘆了口氣對我說:“城市不會變,變的是人?!?/p>
變的不僅僅是人。印度歷史學家拉馬錢德拉·古哈(Ramachandra- Guha)說,印度正在經歷的不是一場革命,而是多場革命:政治的、經濟的、城市的、社會的和文化的革命。在歐洲和美國,這些革命是交錯進行的。在印度,城市和人的所有這些變化正同時發(fā)生。它們正在顛覆印度人的婚姻。
發(fā)生這些轉變最為迅速的莫過于孟買——印度最喧鬧的城市。對這些變化感到痛苦最深的群體是印度中產階級,他們不像極度富有之人和特別貧窮之人那樣,在道德上無拘無束。比如,就我所關注的三對夫妻來說,家人、朋友和鄰居們的意見對他們非常重要。當我問他們?yōu)槭裁床蛔鏊麄兿胱龅氖虑闀r,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大家會議論的”。
另外還有一句:“夢想不會都成真。”然而我們的談話常常以夢想收尾,他們談到希望擁有更大的房子、更好的工作,希望去克什米爾旅行,希望懷孕,希望再次墜入愛河或者搬到很遠的地方居住。他們還談到,他們的夢想暫時被擱置,但肯定終有一天會由子女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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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非虛構作品。我在2008年剛認識這些人的時候開始創(chuàng)作,但大部分記述是在2014年和2015年重返印度再次與他們見面時完成的。在那幾個月里,我和他們同吃同住,一起工作出行。我們主要用英語交談,但有時也用簡單的印地語。他們彼此間既講這兩種語言,也講其他語言。
書中描述的許多場景都是我親眼所見,但發(fā)生在太久以前的事情大多是根據訪談、照片、電郵、短信、日記以及醫(yī)療和法律文書整理出來的。我對這幾對夫妻的采訪有單獨的有集體的,有正式的有非正式的,采訪時間總共長達數(shù)百個小時。
我不在印度期間,我們也經常交談,以至于他們在孟買的私密生活常常比我在華盛頓或紐約的生活更讓我覺得真實。盡管在地理上和文化上相距甚遠,但我感覺我們仍像同居一個屋檐下。我?guī)缀趺刻於紩盏剿麄儺斨心骋粋€人或幾個人傳來的消息,而且是一大堆信息:最近的體檢報告,家里吵架的來龍去脈,孩子們睡前嬉鬧的照片。
為保護隱私,我給書中提到的所有人都改換了姓名。我使用的名字要么是他們本人挑選的,要么在某種程度上與他們的真名相似。與世界上其他許多地方一樣,在印度,名字都是有含義的。
對于這些人自己所使用的印地語、烏爾都語、阿拉伯語和其他外語拼寫,我都予以保留。我還使用了他們家里擺放的《古蘭經》、《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1]和其他宗教書籍的英譯本。
若沒有這三對夫妻的傾力相助,本書是不可能寫成的。在孟買,人們不主張說謝謝,但我非常感謝他們向我敞開了家門和他們的生活,即便這有損他們的形象或者讓他們感到不自在。但愿本書不辜負他們對我的信任。
這本書里的故事只是千千萬萬愛情故事中的代表,我不能妄稱它們能體現(xiàn)整個印度、整個孟買甚至哪怕是這座城市的當代中產階級。但是,正如杜什揚特·庫馬爾(Dushyant Kumar)[2]的一首名詩所言,當痛苦“大如山”,則墻壁會搖晃、地基會變軟、心情會改變。我敢肯定,這幾對夫妻并不孤單,無論是他們的痛苦,還是他們的夢想。
[1] 古印度兩大著名梵文史詩之一。(以下注釋除特別標注,均為譯者注。)
[2] 1933—1975,現(xiàn)代印地語詩人。